第2章 佩德罗·巴拉莫(1)

我来科马拉是因为有人对我说,我父亲住在这儿,他好像名叫佩德罗·巴拉莫。这是家母告诉我的。我向她保证,一旦她仙逝,我立即来看望他。我紧紧地握着她老人家的双手,表示我一定要实现自己的诺言。此时她已气息奄奄,我打算满足她的全部要求。“你一定要去看看他呀,”她叮嘱我说,“他时而叫这个名字,时而又那么称呼。我认为见到你他一定会高兴的。”我当时只能一个劲儿地对她说,我一定照她说的去办。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着这同样的一句话,一直说到她的双手僵直,这才费劲地抽回我的两只手。

早先她也对我说过:

“你千万别去求他办什么事。不过,我们的东西,也就是说他该给我们的,你该向他要。他该给我的东西就从来没给过我……孩子,他早把我们给忘了。为此,你可得让他付出代价。”

“我一定照办,妈妈。”

然而,我一直没有打算兑现我的诺言。近日,不知怎的,我的幻想多起来了,头脑中老是爱想入非非,于是,在对一位名叫佩德罗·巴拉莫的先生,即我母亲的丈夫的期待中,我逐渐构想出了一个世界。正因为这样,我才上科马拉来。

那里正值酷暑,八月的风越刮越热,吹来阵阵毒气,夹带着石碱花的腐臭味。

道路崎岖不平,一会儿是上坡,一会儿是下坡。“道路随人来人往或起或伏,去者登坡,来者下坡。”

“您说山坡下面的那个村庄叫什么来着?”

“科马拉,先生。”

“您能肯定这是科马拉吗?”

“能,先生。”

“这儿的环境看起来为什么这样凄凉?”

“是因为年头久了,先生。”

往昔我是根据母亲对往事的回忆来想象这里的景况的。她在时异常思念故乡,终日长吁短叹。她总是忘不了科马拉,老是想回来看看,但终于未能成行。现在我替她了却心愿,来到这里。母亲的眼睛曾注视着这儿的景物,我将这双眼睛带来了,因为她给了我这双眼睛,让我看到:“一过洛斯科里莫脱斯隘口,眼前便呈现一派美景,碧绿的平原点缀着熟玉米的金黄色。从那儿就可以看见科马拉,它使大地泛出一片银白,在夜晚又将其照亮。”她当时说话的声音异常轻微,几乎都听不见,仿佛在自言自语……我的母亲啊。

“如果方便问的话,请问您去科马拉干什么?”我听到有人在问我。

“去看我父亲。”我回答说。

“啊!”他说。

于是,我们又沉默了。

我们朝山坡下走去。我耳中响起驴子小跑时在山谷中传来的回声。八月的盛暑使人昏昏欲睡,我困倦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

“您上那里去,全村可要热闹热闹了,”我又听到走在我身边的那个人的声音,“这么多年没有人到这个村子里来,见到有人来,人们一定会高兴的。”

接着,他又说:

“不管您是谁,大伙儿见到您一定会兴高采烈的。”

在阳光的照射下,平原犹如一个雾气腾腾的透明湖泊。透过雾气,隐约可见灰色的地平线。远处群山连绵,最远处便是遥远的天际了。

“如果方便问的话,请问令尊的模样是怎样的?”

“连我自己也不认识他,”我对他说,“我只知道他叫佩德罗·巴拉莫。”

“啊,原来是他!”

“是的,我听说是这么称呼他的。”

我听见那赶驴人又“啊”了一声。

我是在洛斯恩谷恩德罗斯遇到他的,那是几条道路交会的地方。我在那里等了他一会儿,直到这人最后总算出现了。

“您上哪儿去?”我问他。

“我下坡去,先生。”

“有个叫科马拉的地方,您知道吗?”

“我就是到那里去的。”

我就跟着他走了。起先我走在他的后面,总想跟上他的步伐。后来,他似乎觉察到我跟在他的后面,便有意放慢了脚步。接着,我俩离得是那么近,以至于肩膀都快靠在一起了。

“我也是佩德罗·巴拉莫的儿子。”他对我说。

一群乌鸦“哑——哑——哑——”地惊叫着掠过晴空。

翻过几座小山,地势越来越低。在山上走时还有阵阵热风,一到山下闷热得连一丝风也没有了。这里的万物仿佛都在期待着什么。

“这里真热呀。”我说。

“对,不过,这点热算不了什么,”他回答我说,“请别烦躁。到了科马拉您会觉得更热的。那个地方好像搁在炭火上一样热,也仿佛就是地狱的门口。不瞒您说,即使这么热,那里的人死后来到地狱,还得回家拿条毯子呢。”

“您认识佩德罗·巴拉莫吗?”我问道。

我之所以敢向他提这个问题,是因为从他的双眼中看到了一丝信任的目光。

“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又追问了一句。

“是仇恨的化身!”他回答我说。

说完,他朝驴子挥了一鞭。这样做其实毫无必要,因为它们趁着下坡,早已远远地走在我们前面了。

我此时感到放在我衬衣口袋中母亲的那张相片在我心口阵阵发热,她好像也在出汗。这是一张旧相片,四边已遭虫蛀,但这是我看到过的她仅有的一张相片。我是在厨房橱子里的一只砂锅中发现它的,砂锅里还有许多药草,有香水薄荷叶子,还有卡斯蒂利亚花和芸香树枝。之后我就将它珍藏在身边。这是她唯一的一张相片。母亲生前一贯反对拍照。她常说,照相是一种巫术。说起来照相倒真有点像巫术。就拿她这张相片说吧,上面尽是针眼般的小洞,在她心口处还有一个特别大的洞,这洞大得可以伸进一个中指。

我这次带来的便是这张相片。我想,有了这张相片,对父亲承认我会有好处。

“您瞧,”赶驴人停下脚步对我说,“您见到了那个形状像猪尿脬的山丘了吗?半月庄就在这小山的后面。现在我转到这个方向来了。您看到前面那座小山的山峰了吗?请您好好看一看。现在我又转到另一个方向上来了。您看见远处那隐隐约约的另一座山顶了吗?半月庄就在这座山上,占了整整的一座山。常言道,目之所及皆为此地。眼睛望得见的这整块土地都是佩德罗·巴拉莫的。虽说我俩都是他的儿子,但是我们的母亲都很穷,都是在一片破席子上生的我俩;可笑的是佩德罗·巴拉莫还亲自带我们去行了洗礼。您的情况大概也是这样吧?”

“我记不清了。”

“妈的,见鬼了。”

“您说什么?”

“我说我们快到了,先生。”

“对,我已经看到了。这儿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一只‘赶路忙’,先生。这是人们给这种鸟起的名字。”

“不,我问的是这个村庄,为什么这样冷冷清清,空无一人,仿佛被人们遗弃了一般。看来这个村子里连一个人也没有。”

“不是看来,这村庄确实无人居住。”

“那么,佩德罗·巴拉莫也不住在这里吗?”

“佩德罗·巴拉莫已死了好多年了。”

那正是孩子们在村庄的道路上戏耍玩乐的时候。傍晚,四处传来他们的嬉闹声,污黑的墙上还映射着淡黄色的夕阳余晖。

此情此景我至少在萨尤拉见到过,甚至就在昨天这个时候。我还见到过鸽子在展翅飞翔。它们扇动着双翅,划破静寂的长空,仿佛试图摆脱白昼。它们时而升空,时而落到屋顶上;孩子们的欢笑声在空中盘旋,在黄昏的天空中好像被染成了蓝色。

眼下我却来到了这里。来到这个没有任何喧闹声的村庄。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双脚踩踏圆石铺砌而成的道路的脚步声。映照着夕阳的墙上产生了回声,我的脚步在其中不断重复发出嗡嗡的声音。

此时我在村里的那条大道上走着,目光扫视着那一处处空无一人的住宅,那里杂草丛生,房门破败不堪。刚才那个不知姓名的人对我说这种草叫什么来着?“这种草叫‘格壁塔娜’,先生。这种草一俟人去房空,便迅速蔓延到房子里。您瞧,这里不都长满这种野草了吗?”

走过路口,我看到一个戴面纱的女人在眼前一闪而过,迅即消失,犹如根本没有出现过一般。我继续移步向前,双眼通过门上的一个小孔往里张望,直到那个戴面纱的女人又从我的面前走过。

“晚安。”她说。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大声地对她说:

“请问,爱杜薇海斯太太住在哪儿?”

她用手一指,说:

“在那边,就住在桥边的那所房子里。”

我发觉她的声音中有人的气息,她口中牙齿齐全,说话时舌头在活动,两只眼睛则和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们的眼睛一样。

天已经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