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甲(境论)

明宗

今造此论,为欲悟诸究玄学者,令知实体非是离自心外在境界,及非知识所行境界,唯是反求实证相应故。实证即是自己认识自己,绝无一毫蒙蔽。是实证相应者,名之为智,不同世间依慧立故。云何分别智、慧?智义云者,自性觉故,本无倚故。吾人反观,炯然一念明觉,正是自性呈露,故曰自性觉。实则觉即自性,特累而成词耳。又自性一词,乃实体之异语。赅宇宙万有而言其本原,曰实体;克就吾人当躬而言其本原,曰自性。从言虽异,所目非二故。无倚者,此觉不倚感官经验,亦复不倚推论故。慧义云者,分别事物故,经验起故。此言慧者,相当于俗云理智或知识。此二当辨,详在《量论》。今此唯欲方便略显体故,学者当知。世间谈体,大抵向外寻求,各任彼慧,构画抟量,虚妄安立,此大惑也。真见体者,反诸内心。自他无间,征物我之同源;内心之内,非对外之词,假说为内耳。此中心者,即上所言自性。盖心之一名,有指本体言者,有依作用言者,切不可混,学者宜随文抉择。语曰:“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乐。”此何以故?盖满座之人之心,即是一人之心,元无自他间隔故耳。足知此心即是物我同源处,乃所谓实体也。动静一如,泯时空之分段。此心却是流行不息,而又湛寂不乱。于其流行不息,假以动名;于其湛寂不乱,假以静名。即动即静,无流转相,时间无可安立;即静即动,复无方所,空间不得安立。至微而显,至近而神。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故云至微而显。不起于坐,而遍周法界。华严偈云:“随缘赴感靡不周,而常处此菩提坐。”此喻心虽近主乎一身,而实遍全宇宙无有不周也,故假以明至近而神之义。是故体万物而不遗者,即唯此心,见心乃云见体。体万物者,言即此心遍为万物实体,而无有一物得遗之以成其为物者,故云尔。然此中直指心为体,却是权说,参考《明心》章。然复应知,所言见心,即心自见故。非别以一心见一心也。《中庸》所谓“诚者自成”,《易》所谓“自昭明德”,《论语》所谓“默而识之”,皆即心自见义。心者不化于物,此中义趣,若浮泛解去,便绝不相干。心之所以可说为体者,正以其不物化耳。今于吾人生活上理会,只在生活力之刚健足以胜物而不为物引处,可说这里才是心,亦即说这里才是体。若其人陷于物欲不能自拔,即是完全物质化,而消失生命,便不曾有心,便失掉了固有的本体,只是一堆死物质。故是照体独立,而可名为智矣。心既是不物质化的,所以是个觉照精明之体而独立无倚的,因此把他名之曰智。吾人常能保任此智而勿失之,故乃自己认识自己,而无一毫锢蔽焉。云何自己认识自己?以此认识离能所、内外、同异等分别相,而实昭昭明明,内自识故,故非空洞无物,亦非混沌。故假说言自己认识自己。自己亦是假设之词。由斯义故,得言见心,亦云见体。由斯义故者,即上所说自己认识自己义是也。今世之为玄学者,弃智而任慧。智是人人所固有的,而不知所以保任之,故谓之弃。既弃之,故不了自家元来有此也。然此言弃智之智,与老氏所言弃智,绝非同物。老氏所弃之智,乃谓知识,即吾所云慧。故其谈体也,直以为思议所行境界,思者思构,议者论议。论议则有封畛,思构则有影像。而所谓体者,固不可以影像求之,不可以封畛测之也。然而任慧者不悟,则且视为思议所行之境。为离自心外在境界。既以为思议所行之境,便视为离自心而外在的境界了。易言之,即一往向外求理,如观物然,自“故其谈体”至此,明任慧乃如是也。所谓慧者,本是从向外看物而发展的。因为吾人在日常生活的宇宙里,把官能所感摄的都看作自心以外的实在境物,从而辨别他,处理他。慧就是如此发展来。所以慧只是一种向外求理的工具。这个工具,若仅用在日常生活的宇宙即物理的世界之内,当然不能谓之不当。但若不慎用之,而欲解决形而上的问题时,也用他作工具,而把实体当做外在的境物以推求其理,那就大错而特错了。明儒王阳明、黄梨洲讥世儒为“求理于外”,在他底玄学方面说,确有特见。而自来学者多不了其立言自有不逾之范围,亦大可惜。但此义详谈,当在《量论》。而不悟此理唯在反求,反诸本心,昭然不容瞒昧。直是一毫为己之私不许藏匿,此心恻然知其不可,故知此心至真至实,浑然与天地万物同体。而所谓己私,原属形气上后起之妄,自与本体上了不相干。故反诸本心,即已见体矣。只堪自识。自识者,即前云自己认识自己,所谓内证离言是也。遂乃构画抟量,虚妄安立,如一元、二元及多元等论。以是驰逞戏论,至于没齿而不知反。宇宙既等空无,思议所构的实体世界,同于捏目生华故。人生杳无根据,不见体,则人生亦是泡影。不亦大可哀耶!然则明慧用之有限,故似除知;慧只行于物理世界,其效用有限,而不可以见体。故在玄学上,不得不排除知识,而实非一往除知,故言似也。示玄览之攸归,宜崇本智。玄览,老氏语,此借用为玄学的穷究之意,与原义不必符。本智者,以智是根本故名。善反,则当下便是,勿须穷索;反之一义,最宜深玩。止观双运,方名反求。顺性,则现前即真,毋庸欣寂。其诸本论之宗极欤。夫提示旨归,如上略备;辩彰唯识,兹后宜详。故次《明宗》而谈《唯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