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太阳出来了,穿梭在浮空的云朵上。在这个丘陵山区,一年里几乎三百天是阴雾天气,云间捉迷藏一样时不时露个脸又躲进去的太阳,加起来不足一个来月,不要以为夏天就不会热,才怪,湿潮闷热给人感觉捂进蒸笼里,身上经常粘腻腻的。也有万里晴空赤白毒日当头的时候,这种日子,往往出现在伏天,然后各家各户铺的盖的,穿的吃的,各式各样大早上就挂满铺满能晾晒东西的地方。好在现在新历六月天,又是早上,暖暖的阳光晒在背上很舒服,阿芬想起自己和弟弟一起去挖则耳根,姐弟在田埂奔跑,嬉闹,偶尔谁家水田里的鸭被奔跑过的姐弟惊得乍煞翅膀笨拙地扑棱而逃,也会碰见两三只大鹅,看见生人,会嘎嘎叫着把脖子伸长,压低,对着人嘶嘶出气,扑跑过来追的姐弟落荒而逃。跑远了,弟弟会学着大笨鹅的样子,上下舞动瘦细的胳膊,嘴里哧哧哧对着追他们的鹅挑衅,几只大白鹅远远站路上嘎嘎嘎,阿芬笑弯了腰,让弟弟快走,鹅都骂你调皮了。

房舍周围,田头地边,一树树白的李花梨花分不清,红的粉的桃花开得满山坡,一片片黄色不知名的野花开成一丛一丛,零星的红紫白粉也在路边草陇伸展开小小的花叶。每当这时,阿芬就会觉得自己像只燕子,轻盈得有双翅膀就可以飞起来。“咳咳”边拔草边沉浸在回思中的阿芬被婆婆的干咳声拉回现实。

潘老太也在阿芬对面拔着菜地中的杂草,雨后泥土松软,草根容易一起扯出来,无意看到阿芬嘴角微翘,脸上露出笑容,她猜不透阿芬心里想到什么开心事,一想起德英和她说过的一些话,老太婆那张榆树皮一样的脸就阴沉了,把一把扯在手里的草朝身旁那堆杂草一甩,阿芬竟然毫无察觉,她才从喉咙里干卡两声。

回过神来的阿芬看见婆婆瞪视自己,莫名其妙也朝自己身上和面前看了看,又看了一眼堆着拔出来的杂草堆,以为自己误把菜当杂草拔了惹得婆婆脸色不好看?瞅瞅没有,刚想张嘴问婆婆咋了,突然想起刚才自己走神,是不是婆婆误会了啥,转而低头继续干活,她也不知该如何表达,索性啥也不说。

潘老太眉头越发拧深出川,心里着实不舒服,耷拉下眼皮,没多少肉的脸皮朝下怂拉处一道道皱纹,没有血色的薄嘴唇越抿越紧,里面仿佛藏着千军万马稍一露缝就会冲出来。

早上升腾起来的雾一块块遮阳挡光中,这一畦菜地里的杂草终于拔完了,潘老太起身捶捶自己的老腰,拔了几颗没咋包芯的白菜丢进背篓里,让阿芬把地头上的土锄翻一下就回来,自己慢慢朝上面先回家。远处有人也在菜地里忙碌着,潘老太站在耕道地头聊起了天。也无非就是你这菜种得好啊,你这秧长得快之类。其实就是等阿芬锄完地头的土。

阿芬前些天砍柴手掌磨的血泡都成了茧,握着锄把干茧硬硬的有些疼,不过比前段时间好很多,把地头草皮用锄头刮去,刨到一边,草皮底下的土,挨着翻挖,才下过雨,泥巴挖在锄头上粘着不掉,阿芬只好挖一锄用手抠下来一块。

潘老太有一搭无一搭和人在说话,人家在菜地里做着活,她在地头站着唠着嗑。远远看到阿芬扛着锄头背着背篓走上来,才说“你继续勤快,我走啦”说完朝前面往家走。

阿芬走过时,看见和婆婆说话的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妇人,在拔菜地里的杂草。地那头还有个老头在捡一些石块垒砌地头。

回到家,阿芬边开始烧水做饭,潘老太回来转了一圈就出去了,也没说去做啥。

阿芬把早上的包子溜热,煮的红薯玉米稀饭,里面抓了一把大米一起熬的。差不多好了的时候,潘老太回来了。

吃饭时,阿芬见婆婆低眉耷眼脸色不好,也不敢问,鼓了半天勇气,想对婆婆说找到德英问她回娘家没有,下次回去时给自己带封信回去。鼓了半天劲,也没敢说。想起回娘家,自己来了这么久,也没回去过,不由得端在手里的稀饭也咽不下去了。

潘老太余光扫见阿芬似有话说,最终没说出来,只端着碗怔愣神,嘴里越嚼越慢,想起今天菜地里阿芬的样子“快吃,吃完了做活”

阿芬望着婆婆,不知下午有啥事,加快了吃饭。

“刚才我去借了挑粪桶,菜地里要淋粪”

“.....”阿芬正吃呢,被婆婆说的话给说得皱起眉头“妈,才下过雨,路上也不好走啊。还有,我身上来了……”

“不好走你不会慢点啊?挑不多你还挑不少迈?半桶半桶挑。身上来了多大个事?我们那时候生了孩子就上坡挑粪山上弄柴勒,你当是千金大小姐迈?要不你在屋等到丫鬟婆子伺候,我老太婆去挑粪嘛!”潘老太把筷子一顺,饭碗重重一放“做点活路就这样那样,生就的穷命还一身懒骨病”

阿芬匆忙也放下碗筷收捡“妈,我不是不挑,你莫动不动就生气嘛。我又没说不去。咱家哪来的粪池去挑啊?”

“后面厕所吖,厕所后面那么大的粪池你看不到啊?”

阿芬才想起来公厕,但是她从来没转到公厕后面去,的确没注意过后面的粪池“好嘛好嘛,下午我去挑”

潘老太听了,脸色才缓了几分,起身站起来准备进自己屋去。

“妈,德英她家在哪儿住?我中午去找她哈”阿芬急忙对婆婆说。

“你找她咋子?”潘老太扭过身,刚才缓了点的脸又垮拉下来。

“我想问她哪阵回去,我也想跟她一起回去看看”阿芬大着胆子,把原本想托德英带信的事没说了,说自己也想回娘家。

潘老太眉头皱起一疙瘩,咬了咬下唇,丢下一句“收拾完就去把那几件衣裳洗出来,然后挑粪菜地去淋了。各人做你的活路”径自进屋午睡。

阿芬没料到婆婆会这样,只好收捡碗筷进厨房洗锅碗。

阿芬端了一盆男人和婆婆换下来的脏衣服去伙食团那边,绕过食堂,看见后面好大一丛竹林,前面是个堆积煤灰和垃圾的坑,坑上边分别两排洗衣槽,一排三个洗槽,上面有水管龙头。这个时间段,洗槽边已经没有人洗衣服的了。阿芬看看天色,正是中午头上,阵阵风掠过,洗快点应该能晒干。

正在洗衣服的阿芬听见有人喊她,抬头看见德英走过来,小腹已经微微凸起“你咋来了?我正说想找你嘞”阿芬兴奋地招着湿淋淋的手,晃动的水珠子落到脸上才觉察。

德英三步两步就奔过来了,她又胖了,也白了,还是那么粗枝大叶没轻重的,大声垮气嚷嚷“你咋这时候才出来洗衣服吖?晒得干迈?”

“上午菜地去拔草了没顾上,你慢点”阿芬笑着说。

“啷么久也看不到你出来耍,前几天我在伙食团问你家潘四,他说你在家不愿出门。逗在屋里做啥?出来耍撒,那,你看到没,那栋楼上,我就在那里住,就是那个阳台看到没有?”德英指着对面一栋新楼房对阿芬说“你来找我耍嘛,我个人在屋头也没事。”

阿芬看了看那栋楼“你不是在上班嘛?”

“没有了。六个多月了,没上班了,在屋头呆起的。”德英右手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画了两个圈。

阿芬看看她肚子,笑了“你好久没回去了?这下怕是也要生了才能回娘屋了哦”

“差不多得满月了吧,到时候抱回去看外公外婆,嘻嘻”德英呲牙笑。

阿芬叹了口气“我还说等你回去和你一块回去看看呢”

“我可能得段时间呐。你各人可以回去撒。咋?怕半路丢了啊?就在江边坐船,一船就到了撒。对了,你不会还没回去过吧?”德英只顾自己说,突然想起似的问。看阿芬垂下眼脸咬着嘴唇不说话了,赶忙靠近低声问“真的啊?你硬是没回去过?不准你回去,还是你自己没想回去啊?”

“我想回去啊,只是......”阿芬欲言又止。

“啥?”德英凑得更近了“你那婆子妈不要你回去?你给潘四说了就是了撒,或者喊他陪你一起回去也行”

“他一天上班嘿忙”阿芬看见伙食团后门那里站着个拿铁锨的人,是潘四。急忙把洗好的衣服端起来“我去找个地方晾”

德英和阿芬并排朝上面院坝走,嘴里依旧在呱嗒“他可以调休撒。伙食团的人都这样,哪个有事,几个人自行调休就是了啊你不晓得迈?”

“嗯,我回头和他说。哎呀,你在这里等我,我回去拿几个夹子,不然一会要给风吹落地上”说着阿芬急忙跑回去。

德英走到旁边几块水泥预制板,一屁股坐在上面,看着阿芬洗的那盆衣服正眨巴眼,瞥见潘四从伙食团走出来“潘四,潘四,你来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