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宋仁宗嘉佑四年四月,东京汴梁,东二条甜水巷,晨。
展飞对着面盆里自己的倒影,正了正自己的仪容。
“我,展飞,汴京开封府左军巡司院虞侯!”虽然脸上已经很干净,展飞还是忍不住用手在面上擦了两把,小声对倒影中的自己道。
“今日是我上任的第一百零四天!”他正了正头顶的幞头。
他将腰刀别在了腰间:“我好刀在手,本领在身!”
转身出了卧室,他抬头看见明堂上方悬的一根圆棍,猛然纵身一跃,双手抓住圆棍。
那圆棍中间由根绳索绑着,吊在横梁之上,他身体挂上去之后,立刻剧烈扭动起来。但他仿佛不受此影响,曲臂引体,连接十余次,然后腰部发力,将自己身体甩了出去。
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他飘然落在门前:“今日我定然要破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案!”
“展飞,展飞,快出来,该去点卯了!”他话音才落,便听到外边有人唤他。
“来了,来了。”
展飞敛住笑,让自己显得严肃一些,然后才推开门。
他面前猛然一亮,嘈杂之声扑面而来。
他的居所是东京汴梁城中最常见的官租院子,若以占地而言,东西三跨前后四进,相当的宽敞,但这么大的地方里,却租给了百余户人家,足足有五六百人都在此生计,其拥挤吵闹,可想而知。
在展飞之左,光着膀子的力夫何四一边来回拉扯着布巾拼命搓背,一面与卖饮子的刘九郎聊着桃花洞那边的妓人,旁边听得眉飞色舞的项老三将嘴里擦牙的杨柳枝儿取了出来,一口水喷在院子里的地上,溅起的污垢沾在洗衣妇何英娘的裙摆上,胖乎乎的何英娘顿时叉起水桶腰指着项老三便是一顿臭骂,全然不觉自家光着屁股的小子悄悄从她手中的提篮里掏出了两枚铜钱然后撒腿便跑。这小子跑得太急,不小心撞着正搬着箱子准备乔迁的两父子身上,给那十七八岁的儿子一把推坐在地上,钱也脱手滚出。光屁股的小子开始嗷嗷大哭,何英娘顾不得项老三,又开始大骂那对父子,而那两枚滚出的铜钱咕噜噜直滚到了院门前,被一只刚跨进来的脚踩住。
脚的主人是穿直缀的书生,他也是整个院子里唯一穿长裳者,他左瞧右瞧,然后装作蹲下擦拭鞋子,悄然将两枚铜钱抓在掌中。当他准备起身之时,却看到一双官靴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从下往上抬头,看到展飞那没有表情的脸时一笑:“哈哈,早啊,展虞侯。”
展飞向他伸出手:“拿来!”
“什么?”
“你捡的东西!”展飞说到“捡”字时,有意用了重音。
书生呸了一声:“什么狗屁虞侯,不过是开封府的一个捕快,当真以为自己成了官人,人模人样了,等小生中了进士,东华门外唱了名,定要好生治治你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口中虽骂,可他还是乖乖将两枚铜钱放到了展飞手中。
展飞过去将钱交与何英娘,何英娘这才发现自己篮子里的钱少了,她算来算去,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我这篮子里原是有五十文钱的,如今只剩余二十文了,展飞,展大郎,你这黑心被蛆吃了的东西,竟然连我这寡妇的钱也敢昧!”
展飞额头青筋直冒,正待分辨,旁边一人过来,先是老大耳刮子一巴掌抽在何英娘的脸上,然后又一脚将她踹倒。
“给脸不要的泼贱货,当半掩门子都没人睡的臭婆娘,你是欺小展年轻心软是不是?”那人歪戴着帽子,嘴里叨着根狗尾巴草,一身公人衣裳又脏又旧,却满脸都是狠厉之色:“你也不想想,小展是俺老段的弟子,也是你能招惹的?”
何英娘一见那人,慌忙爬起,就是她家光屁股儿子也止了哭声,被她扯着就跑。跑得远了,才听到她恶毒的咒骂之声。
“还是老段虞侯要得!”方才被何英娘骂得狠了的项三嘻嘻笑了起来:“这第二甜水巷,也唯有老段虞侯才制得住那泼妇!”
“是极是极,这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自称老段的公人正是刚才叫展飞点卯者,他也是展飞在公门中的师傅,听得众人夸他,他得意洋洋拱起手来:“见笑见笑,除暴安良,原是我职责所在!”
他一路拱手,带着展飞出了这一进院门,迎面又是一进乱糟糟的院子。一只大灰鹅昂首挺胸行了过来,伸头去啄仍然得意洋洋的老段,老段一脚踢过去,将大灰鹅踢飞起来,大灰鹅一边“哦哦”乱叫一边拼命扑扇着翅膀,扇起无数尘土飘落一片羽毛,然后飞过一根横在两棵树上的绳索。
一个妇人背着个嗷嗷哭的小娃儿,将衣裳晾在那绳索上,看到老段立刻让开道路。老段一脸淫笑地凑上前去:“哟,霍家娘子,你家奶娃儿饿得哭了,你得给他喂奶了!”
他一边说,一边眼睛直溜溜瞪着人家小媳妇鼓囊囊的胸脯。霍娘子剜了他一眼,将脸别到一边去不理睬他,他又笑道:“别害臊啊,咱俩谁跟谁啊,哈哈哈哈哈!”
展飞一脸嫌弃地拉着他离开,老段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盯着霍家小娘子,不小心一头撞在前面的一棵树上,他顿时暴怒,还没看清是撞的是什么就拔起腰刀:“是谁,是哪个狗胆包天的东西敢要袭击公差,不要命了么?”
等看清楚是棵小树,他一刀将树劈断,骂骂咧咧继续前行,霍家小娘子乘机唾了他一口。
身旁一人大叫“我的树我的树”,老段侧脸阴恻恻地望过去,那人顿时大怒:“这是谁家的树,竟然敢撞着段虞侯,砍得好,砍得好!”
老段这才得意洋洋地扭回头,望着前方道:“小展,你要学着点,住在这里的可都是些刁民贱货,市井之徒,你要是待他们客气,他们立刻敢登鼻子上脸,你唯有对他们不客气,他们才会把你当个官差公人看!”
展飞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就拿那何玉英来说,名字倒是好听,玉英玉英,一个寡妇拉扯一孩子,容易不?当然不容易!但她东偷西窃,便是蚂蚁从她家门前过,她都能扯下一条大腿。这等泼贱娘儿们,你若不老大耳光抽她,她夜里就敢躺到你床上说你用强了她!”老段呸了一口:“那个方书生,整日里人模狗样,穿着件长裳到处游手好闲,哪家有红白喜事便送张纸上去混吃混喝,纯一个有便宜不占就王八蛋的贼骨头!”
“就是那个霍娘子,你瞅着她一本正经仿佛是个好人,可你看看,左邻右啥凡有得罪过她的人家,哪家没有丢了鸡少了鸭,哪家没有给人在门口泼了屎浇了尿?”
说到这里,老段挥着手划了一个老大的圈子:“小子,我知道你打小在这东二条甜水巷里长大,对这边的每家每户一草一木都有感情,但我跟你说,你现在是官差了,和这帮子贱货不一样了……哎哎,你干嘛,你干嘛!”
他说着说着,却发身边的展飞知何时不见了,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发现展飞跑到了一边厢房,把一担水从一个老人肩上接过来,自己帮他挑至门前倒进了檐下的水缸之中,然后跑回院中间的水井旁,给老人再打了两桶水挑去。
“顾老,井边滑,等我当值回来,给你把水打满,你先将就着用这些水。”展飞对那老人说道。
老人佝偻着背,笑着拿起水缸里的瓢,不由分说将之塞在展飞的手中:“喝一口水再走!”
展飞咕噜咕噜喝了两口水,将瓢交还他,他才放展飞离去。
“这顾老头脾气又倔又怪,明明可以搬出去过好日子,却偏偏要赖在这边惹人厌,连自己儿子都嫌他,你倒好,每日经过都要替他担水!”老段嘟囔着道。
展飞笑了一下,没有回应,他们到了整个院子的最前门,迎面一个老婆子正拄杖在那张望,见着展飞顿时笑了:“展虞侯,若是得空,能不能帮老婆子将屋上的漏捡捡,眼见着清明要来,下雨时受不住了。”
“孙婆婆只管放心,今日点完卯之后若是无事,我就来替你捡漏。”展飞随口应道。
“呸,我说的话你就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这是官屋,修补检漏自当由官府处置,要你多管什么闲事?”老段气急道。
“官府办事,师傅你又不是不知晓,孙婆婆今日去申告要补屋顶,待到十月份能给她补上那就不错了。”展飞道。
“那也与你没有关系!”
“有关的。”
“非亲非故,有什么关系,这没一家和你姓展!”老段叫道。
“师父。”展飞站住,转过身来,正色看着老段。
“怎么?”老段没好气地道。
“二十一年前,我爹娘在那次瘟疫里死了,我成了无父无母的野孩子,先是被送了福田院,后来大了些在福田院呆不下去,只能来这里厮混,是这座大院子里每家每户给我一口饭吃,才将我养活,才让我长大。就连何英娘、方秀才和顾老那样的人,只要家里有一碗米,定然匀我一口饭……”展飞一脸认真:“若说这样还非亲非故,那什么样才算是亲是故?”
老段哑口无言,盯了他两息时间,然后哼了一声,迈步向前,自顾自走出了院门。
展飞跟在他身后,也走出了这最前的大门。
与狭窄逼仄的院中不同,出来之后,便是汴京城东的第二甜水巷,虽然只是一条巷子,却依然相当宽敞。
挑着担的货郎沿着街拨弄着拨浪鼓,顽皮的孩童为鼓声吸引,蹦蹦跳跳紧跟在其后,一边吮着指头一边眼巴巴看着货郎担子上插着的面人儿。
一个挑着花筐的挑夫与货郎迎面交错,一边向其点头问好,一边扬声叫道:“杏花儿——新鲜的杏花儿,含苞待放的杏花儿!”
卖花郎的吆喝声让一对正并肩而行的年轻男女停下了脚步,年轻男子与那卖花郎讨价还价一番,然后买了一枝娇艳欲滴的杏花,将之插在了身边女郎的鬓角,那女郎含情脉脉,悄然抬眼,与那男子双目相对。
“咳咳!”
正当二人相互凝视之时,老段肩膀一撞,从二人中间撞了过去,女郎慌忙让开,那年轻男子被老段撞着胸膛踉跄而退,险些将卖花郎的花筐都撞翻。卖花郎看到老段这一身官差服饰,慌忙担起花筐快步离去,而那年轻人也看着老段的背影敢怒不敢言。
展飞快步追着老段,听得老段在那嘀咕:“爷爷我家里还少个暖床头的,看不得你们这些奸夫淫妇狗男女!”
到了东二条甜水巷巷口,展飞终于追上了老段,他正想要和老段说话,老段却往路旁一偏,随手就从一卖胡饼的担子上抓起两只胡饼,将一只塞入自己的嘴中咬了一口便继续前行。
那卖胡饼的追着后边叫道:“钱、钱、差爷还没给钱呢!”
“呸,差爷我在矾楼吃席面都不给钱,吃你两个破胡饼还要给钱?再嚷嚷把你抓到官府里去,不知好歹的狗东西!”老段破口大骂。
那卖胡饼的忙停了步子,一脸委屈,却是经过的展飞,扔了三文钱在他的担子上,他才喜笑颜开,连连作揖:“多谢差爷,差爷高升,差爷高升!”
“你给个屁钱给他,府尹早就说了,这边正街,白日里严禁小摊贩占道贩卖,免得阻了道路,我没砸他的挑子收走他的饼,就已经是好心了,吃他俩饼算啥,也就你这傻子会给钱!”老段横了展飞一眼,却将另一只没有咬的胡饼递了过来。
展飞接过胡饼,咬了一口,微笑不语。
两人都是抬头望向前方,一条宽阔笔直的大街,在他们面前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