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唐代民间词和诗人的尝试写作

词是随着曲调的流行而发展的。前面说过,到了唐玄宗开元年代,新音乐正在层出不穷,流行的曲调已经很丰富了。由于士大夫阶层的保守思想,推迟了新体歌词的向前迈进;但在当时的广大人民中间,这种新风气却早已打开,而且达到了相当繁荣的地步。敦煌钞本词的发现,是最好的证明。

敦煌是唐代对外贸易的交通孔道,商业相当发达,而且有大队的戍卒,更番从内地到那边去,所以这地方的文化事业,也有辉煌的成就。这只要去千佛洞看看那些壁画,就可以想象这地方的艺术传统是怎样的优秀而悠长的了。在瑞典人斯坦因等盗去的敦煌石室旧藏文物中,发现有唐写本《云谣集杂曲子》三十首,还有一些写在佛教经典或残存文件纸背的小曲。经过一些学者分别在法国巴黎图书馆和英国伦敦博物院钞集回来的,约有一百六十多首。这里面除了极少数是晚唐、五代人李晔(唐昭宗)、温庭筠、欧阳炯等人的作品外,其他都是出于无名氏之手。这些无名氏的作品,总是运用朴素的语言,很坦率地反映了一些社会面貌和人民群众的思想感情,有的可能是开元年代或更早一些的民间作品。且看《云谣集》中一些描述征妇怀念征夫的作品:

征夫数载,萍寄他邦。去便无消息,累换星霜。月下愁听砧杵起,塞雁行。孤眠鸾帐里,枉劳魂梦,夜夜飞扬。想君薄行,更不思量。谁为传书与,表妾衷肠?倚牖无言垂血泪,暗祝三光。万般无奈处,一炉香尽,又更添香。

《凤归云》

悲雁随阳,解引秋光。寒蛩响,夜夜堪伤。泪珠串滴,旋流枕上。无计恨征人,争向金风飘荡?捣衣嘹亮,懒寄回文先往。战袍待稳絮,重更熏香。殷勤凭驿使追访。愿四塞来朝明帝,令戍客休施流浪。

《洞仙歌》

风送征轩迢递,参差千里馀。目断妆楼相忆苦,鱼雁山川鳞迹疏,和愁封去书。春色可堪孤枕,心焦梦断更初。早晚三边无事了,香被重眠比目鱼,双眉应自舒。

《破阵子》

这些词所反映的思想感情,和盛唐诗人王昌龄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驾的《古意》:“夫戍萧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几乎没有什么两样。这些词说不定是唐玄宗时代的民间作品。还有《敦煌零拾》里所收的《望江南》: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写得又清新,又真挚。第二句比唐诗人刘禹锡、白居易所写,多了一个字,也可以看出民间的作品,是要来得活泼自由些。还有一首《鹊踏枝》:

叵耐灵鹊多瞒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比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愿他征夫早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

描写一位少妇的微妙心理,对喜鹊忽儿恨它,忽儿又寄以殷切的希望,这感情是真实的,却用鹊儿的对话,表达出来,艺术手腕也到了自然纯熟的阶段。

在这一百多首的敦煌杂曲中,反映了各阶层的苦闷心情,写来都相当真朴。最多的是写征妇怨情,像《送征衣》:

今世共你如鱼水,是前世因缘。两情准拟过千年。转转计较难,教汝独自孤眠。每见庭前双飞燕,他家好自然!梦魂往往到君边。心穿石也穿,愁甚不团圆?

这结尾一转,表现了坚贞的爱情和乐观的心理,也不是一般文人所能设想到的。有的还抒写谋事不成、流落他乡的苦闷,如《菩萨蛮》:

自从涉远为游客,乡关迢递千山隔。求宦一无成,操劳不暂停。路逢寒食节,处处樱花发。携酒步金堤,望乡关双泪垂。

一个落魄文人,到了投靠无路的时候,典了冬衣,买了一瓶酒,独自跑向长堤,想借这消遣消遣,却是前路茫茫,欲归不得,这是何等凄凉的形象!结句多了一个字,也和《望江南》的第二句一样,显得比较灵活。

还有一种联章体,用同一词牌,重叠几次,来描写一桩故事或一段情景,好像宋人的鼓子词。例如《捣练子》咏孟姜女故事:

孟姜女,杞梁妻,一去燕山更不归。造得寒衣无人送,不免自家送征衣。

长城路,实难行,乳酪山下雪纷纷。吃酒只为隔饭病,愿身强健早还归。

堂前立,拜辞娘,不觉眼中泪千行。劝你耶娘少怅望,为吃他官家重衣粮。

辞父娘了入妻房,莫将生分向耶娘。君去前程但努力,不敢放慢向公婆。

这故事不够完整,而且后面两章是描述杞梁辞家前往筑城时的惜别情况,该放在孟姜女去送征衣之前。这类小唱,大概是唐代西陲戍卒随手抄下来,哼着以排遣苦闷的。首尾不全,也不足怪。

尽管这些小曲,不免还有粗糙的地方,可是所表达的都是劳动人民的真实感情,没有一些忸怩作态,这是士大夫们所望尘莫及的。可惜这些无名英雄的作品,一向不为统治阶级所重视,因而大部分都被埋没掉了!

谈到诗人们对这种新形式的尝试,有相传为李白作的《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虽然多数学者认为有些靠不住,但看李白对古乐府的学习要比任何人努力,他是了解向群众歌曲吸取养料的重要性的。过去的民间歌曲都值得大诗人学习,偶尔采用几支眼前经常看到、听到的时兴调子,尝试填些歌词,也并不出乎情理之外。上章引的沈括《梦溪笔谈》也记录了一些李白填词的传说。我们不应把填词的创始者归功于李白,有如黄升所说:“《菩萨蛮》《忆秦娥》二词,为百代词曲之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一)但绝对否定李白有填词的可能性,那也未免过于武断了。

关心广大人民生活的诗人,是比较易于接受产自民间的新兴事物的。作歌行“深重讽谏之意”(白居易语)的韦应物,和张籍同以乐府著称的王建,都留下了一些小词。如韦作《调笑令》:

河汉,河汉,晓挂秋城漫漫。愁人起望相思,江南塞北别离。离别,离别,河汉虽同路绝!

王作《调笑令》:

杨柳,杨柳,日暮白沙渡口。船头江水茫茫,商人少妇断肠。肠断,肠断,鹧鸪夜飞失伴。

前者反映了自开元以来用兵西陲所长期影响到的人民痛苦,后者反映了“安史之乱”以后商人行贩所间接影响到的妇女生活。这曲调宛转相应,也是民族的传统手法,为广大人民所喜闻乐见。

这种“倚声填词”的风气一开,诗人们也都大胆起来了。沈括所提起的王涯,可惜没有作品留下。晚年和白居易齐名的刘禹锡,在政治上失败之后,被贬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和夔州(今四川奉节)刺史。他在朗州和夔州时期,有机会和西南少数民族接触,因而对于他们的音乐歌舞,也发生了很大的兴趣。他那著名的《竹枝词》,就是为着结合“巴歈”(巴是古代西南少数民族之一,歈是民间歌曲的一种)来写的。可惜他还是用的句式整齐的七言绝句体,未必真正符合这种少数民族歌曲的节奏,风格却是大大地变了。由于刘禹锡有了这种向民歌学习的思想,所以他对当时流行的时调小曲,也就有意识地去尝试填词。他的《和乐天春词》,就注上“依《忆江南》曲拍为句”字样: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

这样解散五、七言律、绝的整齐形式,而又运用它的平仄安排,变化它的韵位,就为后来“倚声填词”家打开了无数法门,把文字上的音乐性和音乐曲调上的节奏紧密结合起来,促进了长短句歌词的发展。他还有两首《潇湘神》: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君问二妃何处所?零陵香草露中秋。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这大概用的是湖南人纪念虞舜两位妃子的“祀神之曲”。他借用虞舜为了到南方来视察人民的生活状况,死在苍梧(今湖南宁远的九嶷山)之野,致使二妃流落潇、湘二水间的传说,暗寓他自己在政治上遭到失败而贬谪到湖南来的隐痛。这不是一般的怀古诗词的无病呻吟,是有丰富内容的。

由于意气相投,白居易也和刘禹锡一样,留下了几首小令。有三首是《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他把这格式运用得很纯熟,可惜都是作者晚年对过去欢游的追忆,只可算是闲适诗的一体,比不上他那少年时代所写的讽喻诗,富有斗争性。如果他早就接受了这些民间形式,用来宣传他的政治思想,那效果就可能更大了。

单就艺术成就来讲,温庭筠要算长短句歌词发展史上一个主要角色。他生在晚唐那样一个衰乱时代,广大人民受到重重剥削,不得安生,阶级矛盾已经发展到了最尖锐的阶段,他却熟视无睹,只管过着他那“狂游狭邪”的放荡生活。这都由于他在少年时代受科举制度的毒害,“苦心砚席”,钻进诗赋的牛角尖里,又凭着他的才华,沾上了无行文人的恶习,结果既不能爬上统治地位,也和劳苦大众格格不入,这就注定了他的文学成就,不会有什么高度的思想性,而陷在唯美的形式主义的泥坑中,不能自拔。但另方面由于他多和歌伎接触,又富有音乐天才,“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旧唐书》列传卷一百四十下),所以他在这方面的创作特别多,单是留传到现在的,还有七十六首,如果他的《握兰集》和《金荃集》还存在的话,那就更是洋洋大观了。

据孙光宪的记载:“宣宗(李忱)爱唱《菩萨蛮》词。令狐相国(绹)假其(庭筠)新撰密进之,戒令勿他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北梦琐言》卷四)由此可见温词的作风,是为了迎合贵族统治阶级的享乐心理来写的。他后来在西蜀王朝受到了特别的欢迎。赵崇祚辑的《花间集》就把他放在第一位,选录他的词竟达六十六首之多。由他造成的这股反现实主义的逆流,是应该受到批判的。温庭筠的《菩萨蛮》第一首: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他用浓厚的彩色,刻画一个贵族少妇,从大清早起身,在太阳斜射进来的窗前,慢条斯理地理发、画眉、抹粉、涂脂,不断照着镜子,一面想着心事,最后梳妆好了,着上绣了成双小鸟的新衣,又顾影自怜起来,感到独处深闺的苦闷。他的手法,着实灵巧,而且把若干名词当了形容词用,如“云”字形容发多,“雪”字形容肤白,又用“欲度”二字将两种静态的东西贯串起来,就使读者感到这美人风韵栩栩如生。在这短短的四十四个字中,情景双融,神气毕现。词的艺术造诣是很高的,可惜所描写对象只是一个艳丽而娇弱的病态美人。他还有一首《梦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

用的色彩较淡,写出一个少妇想念归人的殷切心理,是为历来读者所共赏的。

此外,在刘、白之前,有张志和的《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写得异常潇洒,有他的特殊风格。

晚唐皇甫松,是一位不慕荣华的处士。《尊前集》里保留了他的六首《竹枝》,每首只十四字,加上“竹枝”“女儿”的和声,兼用一些双关字眼,却是当时南方民歌的本色。录五首如下:

木棉花尽(竹枝)荔枝垂(女儿),千花万花(竹枝)待郎归(女儿)。

芙蓉并蒂(竹枝)一心连(女儿),花侵槅子(竹枝)眼应穿(女儿)。

筵中蜡烛(竹枝)泪珠红(女儿),合欢桃核(竹枝)两人同(女儿)。

斜江风起(竹枝)动横波(女儿),劈开莲子(竹枝)苦心多(女儿)。

山头桃花(竹枝)谷底杏(女儿),两花窈窕(竹枝)遥相映(女儿)。

这与刘禹锡的七绝体《竹枝》九首,在风格情调上,都是有所不同的。

总之,词到了晚唐,已是普遍发展起来了。可惜那些有才能的诗人,不肯向群众学习,改用这种新形式来反映现实,为人民说话,结果被温庭筠领到另外一条道路上去,造成了所谓花间派的一股歪风。这是词曲发展史上的一个重大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