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铁飞还乡

  • 渔火
  • 王永仁
  • 12990字
  • 2021-02-02 17:30:25

中国人没有不知道水泊梁山的。水泊梁山八百里,何等壮美!可惜历经沧桑,今日的水泊梁山只剩下四十五万亩面积的东平湖。它的南面倒是有一个很大的湖泊,一碧万顷,浩如烟海,地跨苏鲁两省八县,口衔徐州铜山,尾系古城济宁。方圆千里的湖面,芦荡如云,碧荷接天;岛屿星罗棋布,两岸山峦起伏;夏秋群鱼欢跃,冬春大雁野鸭成阵。

相传,商纣王的庶兄殷微子曾隐居此地。他死后就埋葬在湖南部的一个美丽的湖心岛上,此岛因此得名微山岛,此湖也就叫微山湖了,当地人也叫它微湖。

微山湖素有“日出斗金”之称,“微湖收,养九州”。但微山湖并非理想的安息之所。古往今来,每遇战乱,群雄并起,烽火连年。世人都说:“天下未乱湖先乱,天下已平湖未平。”

一九三七年底,日寇大举南侵,微山湖乱得越发不可收拾……

几场风雪过后,微湖一片悲凉萧索的景象。一行行大雁南飞,带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日军兵渡黄河,占领省城济南,韩复榘率十万大军不战而逃,日军沿津浦铁路南下,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转眼间,占泰安,下兖州,进济宁……大好的山东河山相继插上了太阳旗。

连日来,从济宁溃退下来的官兵不停地向南滚动,荡起的尘埃,把昔日明净的微湖遮得灰蒙蒙的。急促的脚步声、叫骂声、车马的喧闹声和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声混杂成一片。

起初,他们还敢沿着湖边的公路成行成队地走,后来,鬼子飞机一炸,中央军就像黄河决了口似的离开公路,野坡里、小路上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败兵。他们到处拉车牵驴,翻箱倒柜,沿途的村庄都被搅闹得不安宁。老百姓叫苦连天,气得直骂:“白养活你们这些‘遭殃’军!鬼子还没到,就腿肚子朝北了,丢下老百姓不管,还有脸来抢东西!”

傍晚,一团人马开进湖边的谷亭镇,士兵乱纷纷地敲门砸锁,四处寻找吃饭、休息的地方,顿时谷亭像滚了锅似的,人哭鬼叫,鸡飞狗咬。折腾了一夜,黎明时分刚刚平静了下来,突然又被一阵乱枪惊动。官兵们如惊弓之鸟,提着枪就往街上跑,东边的往西跑,西边的往东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这时,一位魁梧彪悍的军官从一家大门楼里跳出来,他手里提着匣枪,大步流星地向东走,在乱兵中冲开一溜胡同,没有人敢拦他,也没有人敢问。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绷得铁紧,目光像两把刀子,叫人望而生畏。他叫王铁飞,原是该团三营八连的连长。三天前,在撤离济宁的战斗中,他被提升为营长,奉命据守草桥口,掩护全师撤退。他带领全营官兵浴血奋战,有效地阻击了鬼子,完成了掩护任务。当他们要撤退时,已撤到桥南的周团副下令炸毁桥梁,切断了他们的退路。三营面临绝境,拼死抵抗,坚持到天黑,子弹打光了,才跳河泅水转移。因为天冷,士兵都穿着棉衣,一跳进水里便寸步难行。鬼子居高临下,用机枪扫射,百十号人就这样惨死在河里。全营官兵侥幸活命的只有王铁飞和七八个士兵。他们相拥大哭,发誓要找周团副算账,为死难的弟兄报仇。

王铁飞说:“周团副要置我于死地,早有预谋,这一次不过是他的借刀杀人之计,叫弟兄们也跟着我受连累。不杀此贼,我誓不为人!不过,你们不要再为此事冒险,砸了自己的饭碗。”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这是大家的事,怎么能让营长去冒险?”

王铁飞摆摆手:“杀死周团副还不像踩死个蚂蚁一样容易?弟兄们用不着担心。再说,他知道我还活着,我不杀他,他也要杀我。大家犯不着都跟着受连累。”

王铁飞在两小时前,悄悄地来到谷亭,他打听到周团副正和几个亲信在一家地主宅院里喝酒。大门紧闭着,他越墙而过,摸到窗下,只听屋里有人说:“王铁飞这一死,黄少雄就没有得力的帮手了,趁这个时候把他宰了,你就是我们的团长了。”

“别忙,等他睡熟了再下手。嘿嘿,明儿个我当了团长,你们几位就是营长了。”

王铁飞怒火万丈,一脚踹开房门,跃了进去,炸雷似的大吼一声:“周亮!见你的鬼去吧!”说着“哗啦”就是一梭子,周团副和几个亲信顿时倒在了桌下。王铁飞走过去,踢了周团副一脚,在他脑袋上又补了一枪,这才转身往回走。王铁飞突然出现在街上,他那杀气腾腾的样子,使士兵们立刻猜到刚才枪响的原因。

“快抓住他,抓住他呀!团副被他打死了!”一个浑身血迹的人从大门楼里爬出来,声嘶力竭地喊叫。他是一营二连的连长,周团副的亲信。他这一叫,证实了大家的猜想。没有人理睬他,反而主动地让开道,任王铁飞自去。周团副一死,谁愿意与王铁飞为难,自找麻烦?

二连长见士兵们不听他嚷嚷,只好挣扎着爬起来去找团长黄少雄。

王铁飞走出谷亭镇,折向通往湖边的小路。突然从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不慌不忙,继续往前走,听到后面的马蹄声近,猛一转身,同时甩手一枪。那骑在马上的人急忙把头一低,帽子被打飞了。他勒住马,大叫:“不要开枪,是我!”

王铁飞一看是团长黄少雄,便站住脚,把枪插回腰间,等他走近了,冷冷地问:“你想押我回去?”

黄少雄哈哈一笑,跳下马来,亲热地拍着王铁飞的肩膀说:“老弟干得好!除了我一块心病。走,到那边喝两杯。”他指了指路对面的燕来酒店。

“不!我没有工夫。”王铁飞依然冷若冰霜。

“你这是怎么啦?信不过我?”黄少雄惊异地望着他。

“那倒不是。周团副是你的对头,我杀了他,你自然高兴,不会与我为难。但他叔是你的顶头上司,周师长怪罪下来,你如何交代?”

“球!”黄少雄压低了声音说,“你再帮我一把,把他那几个亲信爪牙全干掉,周师长抓不到把柄,就没咒念了。”

“我没那个兴趣。恕小弟不恭,告辞了。”

黄少雄急忙拖住王铁飞一只胳膊,恳切地说:“你既然执意要走,我不留你,但咱们兄弟一场,临别总得喝三杯吧。”

王铁飞不好再推辞,随他走进酒店。他朝店里望了一下,见一男一女两位顾客已经占据了东边的一张桌子,像是逃难的官员,桌下放着两只皮箱。他俩在西边一张桌子边坐下。

等了好大一会儿,不见店家来。黄少雄不耐烦,啪啪地拍着桌子,骂道:“妈了个巴子,店里的人都死绝了!”

店家闻声慌忙跑出来,点头哈腰地说:“长官,实在对不起,不是小子不愿孝敬二位,小店实在没有什么东西了。连日里过兵……”

“妈的!你向老子诉苦?老子的部队可没动你一根草棒!快拿酒来,少废话!”

“长官,酒真的没了,不信,你自个儿去找。”店家见过世面,知道如何应付抢吃抢喝的国军,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啪”一声,黄少雄把匣子枪拍在桌上,向对面桌上斜了一眼,指着店家的鼻子骂道:“妈了个巴子,有他们吃的,就有我吃的。你小子耍滑头,还得学三年!别找不素静。”

店家吓得脸色惨白,不敢吭声了。王铁飞掏出几块银元扔给他,和气地说:“快去吧,别惹团长生气。”

店家见钱眼开,连声道谢着退了回去。不一会儿,便从里面捧出一坛老酒,又端来四样菜。

他俩对菜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只要有酒就满足了。黄少雄要了两个大茶杯,斟得满满的。

“来,干!咱们兄弟一场,临别喝个痛快,还不知今生能否再见。”黄少雄见王铁飞真的要走,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扬脖子把酒灌下去。

一大杯酒落了肚,黄少雄的话稠了:“老弟,说句实话,为私为国,我都不该放你走。为私,你是我的好帮手,有你在,遇到什么硬仗、恶仗,我都不怕;为国,你是一员难得的虎将。现在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时……千兵易得,一将难求啊!”

“为国,我宁愿战死在沙场。可是上头畏敌如虎,一味地后撤,叫人寒心。我没脸再穿这二尺半。吃粮当兵,不为国出力,反去祸害百姓,我们有什么脸面去见家乡父老?”

“英雄气概!英雄气概!”黄少雄苦笑了两声,“可是,真的要抗日,谈何容易?没有飞机大炮能打胜仗吗?”

“怎么不能?人家八路军在山西平型关不是打了个大胜仗吗?!”

“区区小胜顶什么用?”黄少雄很不以为然,“我认为当务之急,是避其锋芒,保存实力,等待盟国的援助,到那时,日本人不攻自退。”

听到这里,王铁飞把酒杯“砰”的一声蹾在桌上,气呼呼地说:“退让、等待!等到什么时候?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小半个中国,你还做‘等待盟国援助’的梦?军队不战自乱,四散而逃,实力何存?什么盟国,去他娘的蛋吧,他们关心的只是瓜分中国。要救中国,只能靠我们自己,靠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靠民众的大团结!”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黄少雄惊讶地望着他,“难怪周团副密告你是赤色分子,说出话来同共产党如出一辙。”

王铁飞哈哈大笑:“如果主张积极抗日就是共产党,那么,我也算一个!”

“哎呀!你小声点好不好?”

“怕什么?现在国共两党合作了,再想剿共可不得人心了。”王铁飞毫无顾忌,嗓门更高了。

“好了,不谈这些。何必这么忧国忧民?老弟,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回老家,捕鱼捞虾,打野鸭子。”

“日本人打到家门口上来,你能在家里安心打鱼?”

王铁飞面红耳赤。是的,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像他这样的血性男儿决不会坐视不理。可是,下一步如何走,他不知道。想起刚才黄少雄说他是共产党,他觉得可笑。此刻,他倒真希望找到个共产党,问问该怎么办。他认识一个共产党人,不过,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黄少雄见他沉默不语,认为他又回心转意,便挽留说:“你觉得回家有难处,就留下来吧。像你这样的猛将,将来前途不可估量!”

“前途?什么前途?”王铁飞不屑地哼了一声,“国民党军队腐败无能,我早就待够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走定了!”

黄少雄无限惋惜地摇摇头说:“好吧,我把营长的位置给你留着,等你回头想回来……”

“谢谢!”王铁飞打断他的话,决然地说,“我不会回来的!”

三杯酒喝干了,王铁飞起身告辞。黄少雄从腰里掏出一个钱袋,放在王铁飞面前。

“老弟,这是五百块大洋,其中三百块是我代你保存的积蓄,二百块是老哥的一点心意。”

王铁飞执意不肯收。黄少雄恼了:“你不收下,叫我出门挨枪子。”王铁飞只好收下。

黄少雄笑了,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才像朋友。快走吧,我知道家乡有位俊姑娘等着你,我留不住你。”

王铁飞迎着早霞来到湖边的渡口,见一只小船停泊着,船家正躺在船舱里睡觉。他走过去,把船家叫醒了。

“劳驾,搭你的船过湖到南壮去。”

船家伸了个懒身,拉下破毡帽,露出半边脸来,上下打量一下王铁飞,没好气地说:“哼,穷当兵的,俺不侍候。”

“你别怕,我可以先付给你船钱。”

“俺怕个啥?老天是老大,俺是老二。你们这号人,俺就是不载。”船家说罢,往船舱一躺,不再理睬他。

王铁飞顿时火冒三丈,真想过去给他一脚,但他还是忍住了,去寻找另外的船只。可是,他在渡口上下来回走了几趟,再没有找到第二只船,只好又折回来。他正暗自盘算如何说服船家,忽听得有人叫:“李老歪,别他娘的挺尸了,快来接接孤家。”

喊话的是燕来酒店的店家。

“哟,是钱掌柜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船家跳下船,一瘸一拐地迎上去,从店家手里接过两个沉甸甸的皮箱。

店家的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男的五十岁上下,身穿狐皮袍,头戴水獭皮帽,脚上是一双直贡呢的兔耳大棉鞋,他面目清癯,两鬓斑白。那女子二十上下,穿着一件入时合身的花旗袍,杨柳细腰,粉白的脸蛋,一双明眸,透着十二分俊秀。王铁飞认得,正是在燕来酒店碰到的那两位顾客。

“这位老爷要到戚城去,你小心地侍候。”

“钱掌柜的,你交我办的事几时出过差错?”

“路上好走吗?”那位老者有些不放心。

“老爷,坐我的船,你就把心放在肚里,保你一路平安。”船家李老歪满脸堆笑地说。

王铁飞隐在一旁的芦苇丛里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只等他们上了船,刚要离岸,他分开芦苇,急跑了几步,一纵身跃上船头。

船家吃了一惊,看清了来者,立即暴跳起来,抡篙便打,喝了一声:“你给我下去!”王铁飞纹丝未动,船家反被震倒在船上。

“你这个人好不通情理,我又不白坐你的船,何苦要赶我下船?”

李老歪爬起身来,正要发作,只听钱掌柜的在岸边道:“李老歪,你小子瞎了狗眼,这位长官腰里有的是钱,出手大方得很,亏不了你。”

李老歪的脸上立刻堆起笑来,向王铁飞作了个揖:“长官别见怪,俺有眼不识泰山,请舱里面坐。”

听话听音,察颜观色,王铁飞已明白这两个家伙不是好东西。他故意把钱袋拿出来,在李老歪面前晃了晃说:“你小子把眼睁大点儿,这是五百块大洋。”说罢,王铁飞走进船舱。

那长者起身让座,很客气地说:“请坐吧。让我们认识一下。我叫楚天章,她是我女儿筱兰。”显然他对王铁飞有好感,很高兴有这样一位旅伴。

出于礼貌,王铁飞也做了自我介绍,但他语气很冷淡。他出身于贫寒的渔民之家,对阔佬总是看不顺眼。

“你的老家在哪里?”

“湖东南壮。”

“南庄?”

“不,是南壮,”王铁飞纠正说,“是壮志的壮。”

“哦,那是鼎鼎有名的村庄……”

王铁飞打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怎么,你困了?湖上的风冷,当心着凉。”

“不怕,我的身子是铁铸的。”王铁飞说罢,索性躺下来。没有兴趣和他谈下去。

王铁飞确实困了,一躺下来便呼呼入睡。船舱本来就不大,王铁飞那魁梧的身躯一躺下来,便占据了绝大的空间,楚天章父女被挤到角落里。在生人面前,尤其是当着一个年轻姑娘的面就这样四仰八叉地躺下去,是很不礼貌的。楚天章并没有怪他,反脱下皮袍盖在他的身上。

太阳偏西了,小船驶进了一片芦荡,只听一声呼哨,从斜汊里蹿出一条大船,拦住小船的去路。七八个实枪荷弹的湖匪立在船头。

“喂!李老歪,运的什么货?”

“两个肉票,一个花票。”

两船靠拢了,从大船上走过来三个湖匪,堵住了舱口,同时哗啦哗啦拉响枪栓。

“快出来!”一个麻脸湖匪凶暴地命令。

“湖匪!”楚天章惊叫了一声,站了起来,用身子挡住女儿筱兰,颤声地问,“你们要干什么?”同时伸出一脚,踢了踢还在熟睡的王铁飞。王铁飞没有动。

“少废话!快出来!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你!”另一个粗壮的湖匪威胁说。

“这里有两箱东西,你们都拿去,放我们走。”楚天章抑制着内心的恐惧,佯装镇静地说。

听说有东西,那麻脸立刻放下枪,走进船舱,一脚正踩在王铁飞身上。王铁飞一跃而起,飞起一脚,将他踢出舱外。站在舱口的粗壮的湖匪躲闪不及,也被砸倒了。另一个湖匪还没弄清怎么回事,王铁飞已跃出舱外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枪,同时伸出另一只大手扼住了他的脖子。李老歪见势不妙,抽出一把尖刀向王铁飞刺来。王铁飞急闪身,那把尖刀不偏不斜插入湖匪的心窝,湖匪惨叫一声倒下了。李老歪惊得目瞪口呆。王铁飞大怒,劈胸一拳将他打下船去。

这时那粗壮的湖匪已爬起身来,举枪正要向王铁飞射击,不想留在大船上的湖匪已经开了枪,差点射中他的脑袋。王铁飞趁机就地一滚,躲进了船舱,顺手将那麻脸湖匪拖进来。麻脸湖匪胸口挨了重重的一脚,疼痛难忍,哪还有力量抵抗。

枪弹飞蝗般地向船舱里射来,王铁飞、楚天章、筱兰都伏在船舱里不敢动弹。王铁飞从腰里拔出匣枪,指着麻脸湖匪的脑袋,厉声地说:“叫他们别打枪!要不,我就对你不客气。”

麻脸湖匪吓得浑身哆嗦,可着嗓门喊:“别打了!我……我是张麻子。”

枪声果然停下来,只听湖匪们狂叫:“快把张麻子放出来!”

“朋友,你们先闪开道,让我们过去,我就放了他。”王铁飞大声说。

“娘的!你杀死我们两个弟兄,还想逃命吗?”

王铁飞冷笑一声,说道:“那是你们自己不长眼,误杀了自己的人,我要是有心杀你们,早就用枪一个个把你们都点了。”

“你小子死到临头还敢吹大牛?!”

“你们到底闪不闪开?”

“不闪!”

“好!我先把张麻子点了,再收拾你们。”

张麻子一听要杀他,杀猪般地嚎叫起来,指名道姓地破口大骂:“刘秃子,你个天杀的,你不闪开,要送老子的命吗?”

大船上的湖匪嘀咕了一阵,把大船退回了汊道,闪开了路。

王铁飞对楚天章说:“请你帮个忙,把外面那几把枪捡回来。”

楚天章明白王铁飞的用意,是为了防备湖匪的突然袭击。他刚要动身,筱兰却抢在了前面,鼓起勇气说:“爸,让我去。”

“你?”王铁飞怀疑地望着她。

她把头一低,钻出了舱口,不一会儿,便把枪拖了回来。

王铁飞没有想到这位弱不禁风的小姐竟会有这样的胆量,称赞道:“好,有种!会打枪吗?”

“会!”楚天章、筱兰一起回答。

“好!一人拿一支,隐蔽好。咱们得防备他们狗急跳墙。”王铁飞说罢,把张麻子一手提起来,他向外面望了一下说,“还得劳你的驾,把我们送上岸去。可是,你要捣鬼,我的枪子可长着眼。不信,你看——”王铁飞抬手一枪,一只野鸭子从天空中掉了下来。

张麻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连声说:“不敢,不敢!”

小船驶出了芦荡,慢慢向湖岸驶去。大船在后面不远的地方跟着,但不敢靠近,也不敢开枪。他们看到王铁飞的枪法那么准,真的打起来,不但张麻子小命难保,他们也占不了便宜,只得乖乖地把他们送上岸。

王铁飞一看,东边不远就是戚城了,便对楚天章父女说:“不送了,你们走吧。”

“天这么晚了,你同我们一起去戚城吧,那里有我的表哥冯渊。”筱兰抢着说,不知为什么她的脸红了。

王铁飞笑了笑说:“谢谢你们的好意,我还要连夜赶回家去。”

“急什么?住一夜,明天一早再回家也不迟。”楚天章也恳切地挽留他。

“不!我离家四年多,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亲人,怎能不急?”

楚天章点了点头,打开手里的皮箱,取出一对猫眼玉石,双手捧送给王铁飞,说道:“你救了我们父女,无以为报,就把它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王铁飞的脸陡然变色,冷冷地说:“楚先生,你小看我了。”

楚天章一愣,这对猫眼玉石价值千金,他竟不为所动,心里赞叹:“这才是真正的英雄啊!”连忙道:“失敬!失敬!你既不肯收,老朽只好收回了。今后有用着老朽处,当竭力相助。”

王铁飞见小船已经离去,那湖匪的大船反而飞快地向岸边驶来,便催促楚天章父女快走。他操起留在身边的一支枪,瞄准大船桅杆顶部的篷索打了一枪,篷索应声而断,帆篷唰地落下来。大船失去了动力,停止不动了。他这才从容地离开了湖岸。走不多远,只听湖匪喊道:“你小子不要烧包,有种就报出你的名字来!”

“爷爷的名字叫王铁飞,家住在戚城南,郗山北,微湖岸边的南壮村!十五岁爷爷下济宁州打过擂,十八岁大闹戚城,坐过牢,当过兵,杀过东洋鬼子。你小子算什么东西?”

王铁飞气壮如牛,声震四野。湖匪听到他的名字再也不敢作声。微湖上下,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大名鼎鼎的王铁飞!

王铁飞五岁随父习武,经过十年苦练,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本领在微湖首屈一指。他十五岁那年,适逢一贯道道首张天虎霸占运河码头,包办航运,还在济宁州太白楼下立擂,声言“脚踢四方好汉,拳打五路英雄”,擂台摆了十天,不知多少好汉毁在他的手下。张天虎气焰更加嚣张,自恃武功高强,抢男霸女,无恶不作。王铁飞少年气盛,瞒着父亲,毅然登台打擂。小铁飞以武当绝技九宫神行掌,击败了不可一世的张天虎,从此名扬武林,被誉为“铁掌小雷神”。

一九三二年夏天,“镇街虎”刘哮林刚当上滕县八区的区长,便以保护湖产为名,强令封湖,禁止湖渔民打莲割苇。秋收时节,由政府组织采割,五五分成。禁令像一块巨石投在平静的湖面上,立刻激起轩然大波。

微山湖历来是“免征地”“屯水区”,是万民就食的地方。莲藕、芦苇自生自长,自古以来任人采割。沿湖的渔民,一无渔具,二无土地,全靠打莲扒藕、割苇罱草维持生计。要封湖,“混穷的”只好像鱼鹰一样扎起脖子等死了。

戚城地下共产党的负责人张光华挺身而出,组织发动上万名湖渔民暴动,聚集了数百只渔船,架起鸭枪,赶走了刘哮林的水上封湖队。湖渔民又涌进戚城游行示威。刘哮林竟命令警察开枪射杀手无寸铁的群众,当场就有七八个倒在血泊里,张光华也身负重伤。王铁飞怒火万丈,率领青年敢死队与警察展开殊死搏斗。愤怒的群众像大海的怒涛,把警察摧垮了。他们又冲进刘府,痛打了刘哮林。这时,韩复榘的手枪旅赶来镇压,为掩护群众疏散,张光华、王铁飞和几十名群众被捕。

国民党当局为平息民愤,不得不将刘哮林撤职,取消了封湖。一些被捕的群众也陆续被取保释放。但由于叛徒的出卖,张光华身份暴露,作为共产党“要犯”被押往济南。王铁飞虽不是党员,但因领头“闹事”,被判处五年徒刑,关进了滕县大狱。不久他便越狱逃跑,到江西去投奔红军。不料红军早已北上,他只得再回山东,到济南府去探听张光华的下落。但他身无分文,一路上打拳卖艺糊口,历尽艰辛,终于到了济南。不想张光华又被押往南京。他有家难归,只好去当兵……一晃就是四年。

王铁飞回忆着往事,心情激愤,恨不得一步赶到南壮……

微山湖东岸,有一个芦苇、荷花环抱的渔村。全村百十户人家散居在一块蒲扇似的孤岛上,村东有一座玉带似的石桥与陆地相接。桥下有一条小河,上通古运河,下连微山湖。

这就是王铁飞的老家南壮。为啥叫南壮?说来话长。

这里原是一片荒草滩,清乾隆年间,有一位叫王穷的大汉流落到这里,他一贫如洗,全靠两只手扒藕、割苇子为生。这一年,乾隆下江南,龙船到此搁浅。上百个纤夫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前进半分。王穷见了心下不忍,从苇垛上抽下铁扁担,往船底一插,轻轻一推,龙船便滑出了浅滩。乾隆又惊又喜,想留他御前听用。王穷摇摇头,装聋作哑,担起小山似的苇垛,扬长而去。乾隆问不出他的名字,以南下所见的第一位壮士,赐他封号“南壮”。事后,四乡父老齐来祝贺,王穷反而不悦,又不好违了圣意,推说皇帝封的是这片新开的家园。你道他为何不高兴?

原来他是位武当派的大侠,当年原是“红花会”中一位响当当的人物。“红花会”是反清的秘帮,以匡复汉家江山为己任,与清廷势不两立,后来乾隆厉行镇压,终于瓦解冰消。王穷隐姓埋名,来到这里隐居,娶妻生子。后来一些难民也陆续来此定居,人口繁衍,便形成了现在的村庄。由于他不肯接受乾隆的封号,人们便把这个村庄称为“南壮”了。

王穷是南壮的骄傲。南壮人秉承祖训,代代习武。而习武之风所以能够经久不衰,还有另一个原因。这微湖的渔民因生产方式和所用渔具的不同,结成了“卖载帮”“大网帮”“枪箔帮”“罱网帮”四大渔帮。南壮的渔民皆属于“卖载帮”。“卖载帮”主要靠装载运输、长途贩运为生。冬季冰封不能行船时,便操起鸭枪打野鸭子。在那个弱肉强食的旧社会,你若不会点武艺,想在江湖上装载行船,等于拿着小命做儿戏。不要说土匪强盗一路抢劫,光是那沿途的关卡、码头层层剥皮也够人受的。从济宁到徐州,仅这一段运河上就有二十四闸,闸闸有“闸官”。雁过拔毛,鱼过揭鳞。船到码头,什么“靠岸税”“货物落地税”“停泊税”等等,名目繁多。所谓“猫子[1]上了岸,无罪三分过”,对湖渔民任意打骂罚款。所以每次装载行船,他们必须携带武器,结伙成帮,集数十只,甚至上百只船一起行动,如出征一般,随时准备拼斗。

到了眼下这个动乱的年头,官府的苛捐杂税加了又加,像山一样压得人们透不过气来。各路的牛毛司令也来要粮要钱,说个没有,就放火烧你的村子。连那些零星的“刀客”也来讹诈。有一天,南壮就收到了十几张要粮要钱的条子。这不是成心要人命吗?!大家都来找王老大商量怎么办。

王老大是王穷的第七代长孙,王铁飞的父亲。他是村里的保长,也是湖渔民中卖载帮的帮主,名叫王志远,但人们都尊称他王老大。王老大自幼就在微湖、京杭大运河上装载行船,走南闯北,经多见广,深受人们的敬重。

“把村子封起来!”王老大说出他的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南壮人不是好欺侮的!”

“咱们光有鸭枪、抬杆,能顶得住吗?”有人提出异议。

“我已经把家里的船卖了,从川军逃兵手里买来了三支‘汉阳造’,一箱子弹。”王老大胸有成竹。

大家又惊又喜,又为王老大担忧:“船卖了今后你指望什么养家糊口?”

“火烧眉毛,顾眼下要紧。等年景平稳了,大家再帮我排船。”王老大说。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王老大把村里的青壮年都组织起来,天天操练,日夜守卫。把鸭枪、抬杆架在石板桥头,封住进村的唯一通道,又将大小船只齐刷刷泊在湖岸,以便应付不测。

这一天,湖匪杜二海领着手下的喽啰来要钱,钱没要到,反赔进去七八个弟兄、五条枪。杜二海落荒而逃,众湖匪方知南壮的厉害,再不敢来找麻烦。南壮一下子又多了五条枪,群情振奋,索兴拉起了“保家自卫团”,一不做,二不休,管你是官家、兵家、匪家,无理索要捐税粮钱的,一概不交。

这一下可惹恼了刘哮林。刘哮林人称“镇街虎”,是戚城一霸。戚城是微湖首屈一指的大镇,刘哮林原是滕县八区的区长,管辖着半座戚城镇,四个大乡,四十八个村庄。反封湖斗争后他被撤职查办,但不久他又花钱活动,恢复了职务。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一心想做微湖霸主。前些日子,他纠集了一百多条枪,打起“抗日救国军第八团”的旗号,自封司令。南壮竟敢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另立山头,这还得了?更何况那王老大原是他的冤家对头,一旦羽毛丰满,必成心腹大患。他立即派卫队长胡空带兵马去南壮收缴枪支。

“使不得!使不得!”参谋长孔玄连忙阻拦,“南壮是一片孤岛,易守难攻。来硬的,恐怕占不了便宜。”

“那你说怎么办?”刘哮林心里不痛快。

孔玄如此这般,说出他的韬略。刘哮林的脸上露出笑容,吩咐孔玄如计照办。这孔玄生得干瘪瘦小,獐头鼠目,军事上狗屁不通,肚里的歪点子却是不少。他长着一张算卦先生的嘴,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

当天下午,孔玄骑着个毛驴来到南壮,一见到王老大就称兄道弟地说:“志远兄见义勇为,率众拒匪,为民除害,兄弟十分敬佩。刘司令特派我前来慰问。”

“不敢当。”王老大不热不冷地说,“参谋长有话不妨直说。”

孔玄干笑了两声:“刘司令想与你联合抗日,委任你当副司令。明天,请你把人和枪带到戚城,接受改编。从今以后,南壮一切捐税可以免除。”

王老大冷笑道:“刘哮林要是眼红我们这几条枪,就让他来拿吧。我可不眼热那个副司令。”

“别误会!刘司令是一片好意。你要是执意不肯,惹恼了他,恐怕……”

“送客!”王老大愤愤地打断孔玄的话,把手一摆,扬长而去。

孔玄被晾在那儿,没人再理睬他,只好悻悻而去。人们望着他的背影,不禁大笑起来。

王老大知道刘哮林不会善罢甘休,一面组织村民们严加防范,一面将老弱妇孺转移到船上去,以防不测。

就在这个紧张的夜晚,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村东的运河堤上,立刻引起了放哨的注意。那人打量着月光下的南壮,村子里寂静无声,但村西湖边的渔船上灯火点点,人声喧哗。他迈开大步,飞身下堤,眨眼间便来到石板桥头。忽见柳枝一摆,飘下两片黄叶,却又无风。他立住脚,把背上的长枪摘下来,靠在桥头,不再往前走了。

这时从歪脖子老柳树上“嗖”地跳下一人,照准他的脑门一刀劈去。只听“咔嚓”一声,劈个正着,那人连“哎哟”都没喊,就栽进桥下水里去了。仔细一看,却原来是半截桥栏漂在水上。他正要抡刀再砍,却听见那人叫自己的名字:“毛二旦,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了。”

听对方叫出自己的名字,他一愣,仔细打量一番,扑上去,惊喜地大叫:“铁飞哥,是你!”

两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他俩同岁,从小在一起长大,秉性相投,情同手足。分别四年,一旦相聚,有多少话要说。但王铁飞心情急切,问明了村里最近的情况,便把长枪留给毛二旦,让他好好地看守着村口,急匆匆向村里走去……

家近了,铁飞反而停住脚,打量着这临水而立的院落:荆条编织的篱笆墙,错落有序的草屋,挺拔高耸的钻天杨,一切还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他轻轻地踱进小院,向堂屋走去。

堂屋门半掩着,一位瘦弱的老妈妈正跪在堂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默默地祷告着什么。桌上摆着香炉,青烟缕缕。桌后的条几上放着一盏豆油灯,灯火照亮了正墙上悬挂着的岳王神像。上有“还我河山”四个刚健的大字,铁飞认得是二弟银飞的手笔。想不到仅仅四年,他的字画有这么大的长进。二弟自幼多病,身单力薄,有此神笔妙手,也不负父亲的一片苦心了。父亲长在乱世,年轻时参加过义和拳,与八国联军打过仗。他一不敬神,二不信鬼,唯独敬仰精忠报国的岳飞,他给三个儿子取名为“铁飞”“银飞”“金飞”,希望他们长大成人之后能效法岳飞,为国尽忠。

这时母亲正为儿子虔诚地祷告,突然觉得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搀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娘,我回来了!”

母亲回头见是铁飞,就脸色惨白地倒在儿子宽阔的胸上,闭上了眼睛。

“娘,是我,我是铁飞呀!”铁飞把母亲扶到椅子上坐下来,跪倒在她的面前。

母亲一双颤抖的手胡乱地摸着儿子的头发、脸颊、耳朵……哭着说:“你是铁儿,你是俺的铁儿!你到底回到娘的身边了……”

“娘,我回来了,你老人家应当高兴才是。”铁飞忍着泪安慰母亲。

母亲撩起衣角拭去泪水:“乖孩子,快站起来,让娘好好看看你。”

这时从门外蹦进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一手拿着鱼叉,一手提着两条大鲤鱼,他忽闪着一对大眼睛望着铁飞,问母亲:“娘,这是谁呀?”

“憨小子,连你大哥都不认识了?”

“大哥?大哥回来了!”小金飞乐得一蹦三尺高,扔下手里的物件,双手攀住铁飞的脖子。

铁飞把弟弟举起来,惊喜地说:“三弟长这么高了。我教你的鸭行拳还记得吗?”

小金飞挣脱了铁飞,不以为然说:“那是小孩子玩的把戏,俺现在跟爹学六合拳。”说着,他就要比画。

铁飞笑道:“不忙不忙,等有工夫,我再考你的武艺。”他转向母亲问道:“有东西吃吗?我饿坏了。”

“哎呀!你看我,光顾着高兴。”

母亲慌忙去做饭,不想与急急赶来的王老大撞个满怀。

“哎哟!你这死老头子,进门也不吭声。”

王老大顾不得答话,扑上前来抱住铁飞,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激动地说:“俺这不是做梦吧?真的是铁儿回来了?”

王老大将儿子按在一条板凳上,忙不迭地询问起来:“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王铁飞诉说了这几年的经过,王老大听了,沉思着说:“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这两天风声紧得很,刘哮林那龟孙想找咱们的茬儿。咱们村小人少,就那么几条破枪,俺正愁不好对付。”

“怕什么!让他来吧,我正想找他算账哩!”铁飞气昂昂地说。他里里外外扫望了一下,问:“银飞呢?”

“前几天他就到湖西去了。”

“去湖西干啥?”

“听说张光华从监狱里放出来了,回到老家张庄,正在组织什么抗日义勇军。银飞不知从哪里听到的信儿,就约合着几个同学投奔他去了。也不知现在找到了没有。”

铁飞忽地站起来:“那我明天也去湖西看看。”

“别忙,明天还有件顶要紧的事要你去办。”

“什么事?”铁飞不解地望着父亲。

“到戚城去,先看看玉莲。”

“玉莲?玉莲她怎么啦?”铁飞急切地问。

“四年来,她一直等着你,不知流了多少泪,受了多少苦。像她那样百里挑一的姑娘,在这动乱的年头,守到二十一岁,不容易呀!快商订个日子,把她娶进家来。”

父亲的一番话,使他联想起与玉莲初会的甜蜜、闹戚城同斗警察的深情、芦花荡絮语曼曼的温馨、定婚时的海誓山盟。

王老大见儿子一言不发闷头儿想什么,就把烟袋锅往桌腿上一磕,说:“喂,俺说了半天,你听到没有?为啥一声不吭?难道你把玉莲忘了?”

“怎能忘了?”铁飞涨红了脸,“我明天就去。”

“这才对!”王老大笑了,拍了他一巴掌,又教训道,“别看你是俺儿子,要是对不住玉莲,俺第一个不答应!不过,你明天到戚城去,要当心,不要惊动了刘哮林那个龟孙。”

说到这儿,突然屋外传来一阵笑声:“哈哈,老远就闻到香味,我当是大叔来了什么贵客,原来是铁飞老弟回来了!你真是福大命大……哈哈!”

门口出现一个黑发油头。他二十多岁,一副上宽下窄的酱色猴脸,淡眉下有一对圆丽灵活的眼睛,闪烁着狡黠、捉摸不定的幽光。他一手拿着啃了一半的煎鱼,一手拎着半瓶白酒,耳朵上还夹着一根纸烟。

铁飞认出是邻居乔苇,贩鲜鱼的,此人能说会道,大秤买,小秤卖,会捣鬼做假。铁飞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但还是站起来向他打招呼。

这时母亲用托盘端上菜来,是红烧鱼、水炝虾、炒鸭蛋、调藕片。

“呀!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乔苇大惊小怪地嚷叫着,“你这位得宠的‘太子’,大婶把你捧上天了。”他像一只馋狗似的闻着菜,露出满口细密而尖利的牙齿笑着。

“快吃吧,饭菜都要凉了。”王老大提醒他们。他不喜欢这个油嘴滑舌的邻居。他收拾起桌上的东西,带着小金飞走了。

母亲把酒菜摆好,拉了条凳子坐在铁飞的对面,一边纳鞋底,一边守望着儿子。

铁飞饿极了,顾不得喝酒,狼吞虎咽地吃着。乔苇不用人让,自斟自饮,细细地品味,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他边吃边评论:“啧啧,大婶的手艺好极了,菜到嘴里满口香,只是酒味太辣,配不上。喏,几时能喝上你的喜酒?我可等得有些心急了。”

“我也想早一点。等办喜事时,我想请朋友都来,当然也忘不了你。”

“好极!越快越好。要不,我真担心夜长梦多会有什么变故。”

“你这是什么意思?”铁飞停住了筷子,注视着对方。

“噢,没有什么。”乔苇吞下一杯酒,“白玉莲姑娘是戚城有名的美人儿,谁见了不爱?我敢打赌,围着她打转的小伙子不下一打。”

“真的吗?”铁飞微笑着,但微笑里含着不安。

“姑娘总是爱攀高枝的,而戚城有钱有势又漂亮的公子哥有的是。”

“玉莲不是那种人。”铁飞不愿听人非议他所钟爱的人,玉莲在他的心目中是一位纯洁高尚的姑娘。

“哈哈,鸟儿关进笼子才飞不了。姑娘过了门,才算是自己的媳妇。”

铁飞把碗筷一推,瞬时没有了食欲。

乔苇酒足饭饱,打着饱嗝,告辞而去。

注释

[1]猫子:旧社会对湖渔民的侮辱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