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好莱坞

(1947)

行近洛杉矶,至少是在飞机上的时候,我若是发挥一下想象力,那感觉就像是穿越在月球的表面:史前的形体风雕雨琢,在石头泛起的涟漪中若隐若现,向上睨视,中生代的鱼儿在荒山之间阴暗的池中游弋:不是被烤焦,就是被冰冻,没有一个活物,除了鸟儿的化石,化作尘土的骨骼,还有蕨类植物的化石。终于,一片片飘浮的云彩向我们问好:我们在巫师的通道中匍匐前进,积雪覆盖在山顶,鲜花为大地添彩,一边是夏日的阳光,一边是十二月的冰冷海水,下降,下降,飞机划过紫红而金黄的空气,真是不可思议。噢,还有塞尔玛的呻吟,我可受不了她,说话间,她就哗啦啦地把口香糖倒进嘴里。塞尔玛是在芝加哥登的机;她是个黑人少女,人长得挺可爱,打扮也很漂亮,而对她来说,此次加州之旅,简直是件喜出望外的事情。“我知道,这真的是太棒了。三年来,我一直在州街的罗拉剧院当迎宾小姐,就是为了攒钱买机票。我的婶婶是个纸牌魔术师,她说——亲爱的塞尔玛,去好莱坞吧,那儿有一个工作机会等着你呢,给一个电影女演员当私人秘书。不过她没说是什么样的女演员。但愿不是埃斯特·威廉斯[12]吧。我可不怎么喜欢游泳。”

后来她问我是不是来这儿拍电影的,鉴于肯定的回答似乎会让她高兴,我就说是的。总体上,她很会给人鼓劲,并且向我保证,她那份私人秘书的工作一安顿下来,就可以有机会打听到上层社会的一些事情,她不会忘记我的,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帮我。

我在机场帮她拿行李,后来又一起乘坐计程车。结果发现她竟没有一个特定的去处,她只是想着让司机在好莱坞的“中部”放她下车。旅途很漫长,一路上她都是坐在椅子边缘,四处张望,焦躁不安。但并非如她想象那般有太多可看之处。“看起来不大对劲儿啊,”她最后说道,就好像我们玩了一出并不高明的把戏,因为这里尽管有华丽的伪装,但同样是月球的表面,到处都是不毛之地;但是话说回来,在大陆的尽头,我们要找的,只是一处堆积场,用来倾倒一切最有利可图的美国式物品,这一点千真万确:油泵的轰鸣声如同魔鬼的心跳,二手车停靠处的大道、超市、汽车旅馆,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老头卖力地在叫卖雪佛兰汽车,最宽敞的车身,最优良的性能,被圣洁的阳光、海水的声音,还有花开十二月的奇异芬芳所麻醉,慵懒而无助。

在汽车行进途中,天空变得灰霾起来,而后我们又沐浴在威尔谢尔林荫道斑驳的阳光下,这时,塞尔玛略带保护似的轻抚了一下她那顶做工精细、饰有羽毛的帽子,嘴里嘟囔着说不准会下雨。绝对不会,司机说道,只不过是大风把沙漠里的沙子给吹起来罢了。话音未落,棕榈树就在来势凶猛的倾盆大雨中开始颤抖。可塞尔玛无处可去,只好站在街头,我们走后,她一个人在那儿站着,大雨撕开了她的衣服。我们在转角的交通信号灯处停了下来,她飞奔过来,把头伸进窗子。“喏,亲爱的,记住我说的话,要是你们饿肚子了,那就过来找我吧。”然后,她脸上挂着可爱的笑容说,“听着,亲爱的,好运哦!”

12月3日。今天,通过诺拉·帕克这个共同朋友的帮忙,我受邀与传说中的C女士共进午餐。她的住所周边环绕着一圈围墙,在大门入口处,我们算是被搜身了一番之后,门卫电话告知我们到了。一切都令人满意;至少让我们领教了一个著名演员正过着她应当过的那种生活,这也是不错的。在门口,出来迎接我们的是一个小女孩,红扑扑的脸颊,营养过剩的样子,一条软绵绵的粉红色丝带从头上垂下来。“妈妈觉得在她下来之前,应该由我来招呼一下你们,”她无精打采地说,然后把我们带到一间又宽敞——在我现在看来——又令人感到荒唐的屋子里:看起来像是某个有钱的老无赖,把这里装饰成一个隐匿之处:诡秘的低腰组合沙发,成堆的带着挑逗性的天鹅绒枕头,还有波浪形状的台灯。“你们想看看妈妈的家当吗?”这个小女孩问。

她首先呈现给我们的,是一只光彩夺目的小橱柜。“这个嘛,”她指着几件中国瓷器说,“是妈妈花了三千美元从甘先生那里买来的古董花瓶。那个是她的金质鸡尾酒调皿,还有金质酒杯。我忘了它们值多少钱了,贵得要命,大概得五千美元吧。你们看到那个老式茶壶了吗?它值多少钱,说出来你们准不信……”

逐一列举下来,着实令人感到恐怖,到了最后,诺拉茫然地四处环顾这屋子,想要换个话题,他说,“这些花可真漂亮啊,是你们自家花园里的吗?”

“天啊,才不是呢,”小女孩不屑地回答。“妈妈每天都从比弗利山最贵的花店订购呢。”

“哦?”诺拉赶紧避开话题。“那你最喜欢什么花呢?”

“兰花。”

“说真的,对你这样的小姑娘来说,我可不相信兰花是你的最爱。”

她思索了一会儿。“好吧,事实上,它们确实不是。但是妈妈说它们是最贵的。”

正在这个时候,房门一阵窸窣作响;C女士像一个女学生从屋子里蹦蹦跳跳地出来:她最受人瞩目的那张脸上并没有施粉黛;发卡松弛地摆来摆去。她穿着一件极其普通的法兰绒家居服。“诺拉,亲爱的,”她伸出双手喊道,“让你们久等了,千万别见怪。我刚才一直都在楼上收拾床铺呢。”

昨天,我记得大商铺外面的水果展,有好几次开车经过的时候,都让我深感艳羡。硕大的橙子,乒乓球大小的葡萄,堆积成金字塔形状的玫瑰色苹果山。这里的距离感给人以错觉,一切都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近,赶十英里的路买一包烟也算不得什么不寻常的事。我走了两英里才看到这家水果店的。长长的柜台有些倾斜,好让人们从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到那些漂亮的商品:苹果啊,梨啊。我伸手想从这堆非同寻常的苹果中拿一个出来瞧瞧,可看起来像是粘在箱子上了。一个女售货员咯咯笑了起来。“石膏做的,”说着,我也笑了,或许是有点头脑发热的缘故吧,我懒洋洋地跟着她到了店铺的里屋,在那里买了六个又小又有些干巴巴的苹果,还有六个又小又有些干巴巴的梨子。

* * *

圣诞节的一周。早已是傍晚时分。窗下,一片电灯的光亮把山谷照得灯火通明,如一片湖水。山顶上倏忽无常的居家里,去留无常的目光也在不断注视着它们,似乎霎时间灯光就会熄灭,就像蜡烛终会燃尽一样。

今天早些时候,我从比弗利山一路乘车到洛杉矶中心城区。街道上挂满了花环,我们经过一部电动雪橇车,雪橇疾驶而过的时候洒了一路的白色玉米片,角落里身着羊毛服的人们正在尚未装饰好的圣诞树下热火朝天地摇着铃铛;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里传来的圣诞颂歌分外响亮,把甜美歌声的琼浆播洒出来,金属片在24K的阳光中闪烁着耀眼的光亮,像沼泽地里的苔藓一样挂得到处都是。圣诞气氛浓得不能再浓,或者是淡得不会再淡。我知道以前有个女人,她从意大利把石头一块接一块地进口过来,找人在康涅狄格州一块僻静的草坪上重建了一幢粉色别墅:好莱坞的圣诞节就是这般不协调,正如康涅狄格州的这幢别墅。而没有孩子的圣诞节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其实很多关键部分都是有赖于这些孩子们的啊。上周我碰到一个人,在经过多番观察后总结出,“不用说,你知道这是一个没有孩子的城市。”

一连五天来,我都在验证他的这番论断,起初是不经意,现在则是怀着一种病态的惶恐;可自从这场神秘的战役拉开序幕,我见过的孩子还不足六个,我知道,这说来真是挺荒谬的。但首先,与此相关倒有一点:最受诟病的就是这儿的人口过多;本地的一些保守派告诉我说,这片土地被一些“不受待见的”人群充斥得臃肿不堪,大批的退伍军人和工人在战争期间涌入此地,还有那些俄克拉何马州的教徒,那些年纪轻轻,无牵无挂的人;不过随处走走后,我有时会有一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在一个惶恐不安的早晨醒来之后,一下子穿越到一个死寂而荒凉的世界里,就像玛丽·塞莱斯特号上的船员,一夜之间,全部的灵魂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儿的礼拜天有种空荡荡的感觉;看不到行人,锃亮的小汽车倒是一辆接着一辆,可驶过时却无声无息,我的身影,沿着这条僵硬的白色街道移动,就像契里柯画中的那一个有生命的元素。这不是在美国小城感受到的那种令人舒适的寂静,尽管门前的阶梯,院子还有护栏构成的实体环境常常是一模一样的;区别就在于,在真正的城镇里,你可以非常确定哪些人会藏匿于那些门牌号码的背后,而在这里,一切看起来都是转瞬即逝,朝生暮死,这里的人没有一种固定模式,没有东西是预期之中的——这条街道,这座房屋,频发的事故,墙壁的裂缝,这在别处也许是有股魔幻的力量,在这里却奏出预言着劫数的音符。

1.最近这儿有位老师做了一项词汇测试,她让学生说出青年的反义词。班上一半以上学生的回答是死亡。

2.如果没有一幅出自大师之手的现代画令四壁生辉的话,那就算不上是整洁而有格调的好莱坞房间。有一个制片人拥有一间算得上是小型画廊的房间;他把绘画作品仅仅称作是一笔投资。他的妻子就没那么谦虚了:“我们当然懂艺术。我们去过希腊,对吧?加利福尼亚就像是希腊。完全一样。你一定会感到奇怪。去那边跟我丈夫聊一聊毕加索吧;他可以给你抖搂些真实的幕后消息。”

见识他们典藏名画的那天,我正拿着一幅画要去镶框,那是一小幅克利[13]画作的彩色石印复制品。“挺不错,”制片人的妻子慎重地评价道,“是你本人画的吗?”

等车的时候,我碰到了P,她是我颇为崇拜的一个人。她睿智,却并不锋芒外露,而更非比寻常的是,她已经在好莱坞打拼了三十年,竟不失幽默与体面。她并不富裕,这倒是情理之中。眼下她正住在一间车库的上面。颇有意思的是,按照当地的标准,她活得挺失败的,到了这个岁数,完全是不可原谅;即便如此,她还是得到了成功的回报,她的周日茶会上总是明星荟萃,因为在车库之上,她营造出了一种短暂的安全感,一种有根的感觉。她还是一个永不知疲倦的剪贴簿,谈话中的时间顺序总是在转换、流逝,直到她那矢车菊般的眼睛盯着你看,这时,华伦天奴轻轻地拂过你的手臂,年轻的嘉宝在窗前徘徊,约翰·吉尔伯特出现在草坪上,站在那里的样子像一尊暮色中的雕像,老费尔班克斯冲着车道咆哮,两只大獒在敞篷轿车的后排座上发出汪汪的叫声。

P说是要送我回家。我们取道圣莫尼卡,也好让她在途中顺便给A捎件礼物,A是个有些悲观和神经质的女人,曾经在她的第三任丈夫离世以后,将一尊奥斯卡金像扔进了大海。

关于A,最令我好奇的莫过于她用妆的方式——如此这般不动声色到近乎野蛮的表演;冷峻的眼睛,工于心计,她同时挥舞着手中的胭脂与香粉,仿佛这是一张属于别人的脸,整个过程中,不停地打理着,来抹平岁月给她留下的痕迹。

在我们就要离开的时候,女用人出来说A的父亲想见见我们。我们在一座面朝大海的花园里找到的他;他是一个纠结而抑郁的老人,白得发蓝的头发,皮肤深过碘酒的颜色,在一片阳光的照射下,双肩下垂,双目紧闭,除了催眠的海浪拍岸声和令人昏昏欲睡的蜜蜂嗡嗡声,再没有什么声音能够打搅到他了。老一代的人喜欢加利福尼亚;他们闭上眼睛,风穿过冬日的花丛,轻吟着催眠曲,海水也在哼唱着催眠曲:这是天堂的预览。从破晓到天黑,A的父亲就在花园里晒着太阳,而每逢雨天,就用啤酒瓶盖做手镯来消磨时间。他给我们每个人都送了一条他自制的手镯,拂面甜美的清风中几乎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他说的是“孩子们,圣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