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普里彻的奇迹故事(1945)

一片南移的云彩溜过太阳和一块暗处,一个暗影的小岛,爬下旷野,飘过山脊。不一会就下起雨来:夏日里的太阳雨,只持续很短时间;不过也足够澄清尘土,洗净绿叶了。雨停的时候,一个黑人老头儿——他叫普里彻[36]——打开他茅舍的大门,望着旷野上沃土中繁茂的野草;望着桃树、山茱萸和楝树掩映下岩石累累的院子;望着极少看到汽车、马车和人迹的红土羊肠小道;还有周围那圈或许一直延伸到世界尽头的葱茏的山头。

普里彻是个个头矮小的小老头儿,微不足道,脸上皱纹堆累、沟壑纵横。一簇簇的灰毛从他蓝靛色的颅骨上茁生出来,眼神中带着哀伤。他背驼得厉害,简直就像把生锈的镰刀,皮色泛出上等皮子的棕黄色。他在研究他农场上的残留物时,一只手轻轻地搔着下巴,一副聪明相,不过说实话,他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想。

周围自然是非常安静,凉飕飕的天气让他打了个寒战,他于是走进屋里,在一把摇椅上坐下,用一床绿玫瑰、红叶子图案的漂亮百衲被把两条腿裹了个严实,在静寂的屋子里睡了过去,所有的窗户就那么敞开着,风吹动着他贴在墙上的那些颜色鲜亮的月份牌和报刊上剪下来的连环漫画。

※※※

一刻钟以后他就醒了,他从来都睡不长,日子就这么在一连串的打盹和醒来、睡着和醒着当中一天天度过,几乎没有任何差别。虽说天还不冷,他已经生了火,装上烟斗开始在摇椅上轻轻地摇晃起来,目光不经意地扫视着房间。那张双人的铁床上乱糟糟地堆满被褥枕头,床架上露出一块块斑驳的粉红色油漆;他坐着的摇椅有个扶手凄凉地吱吱嘎嘎直响;招贴画上有个漂亮的金发女郎手拿一瓶NE-HI汽水[37],可惜女郎的嘴角处不巧撕破了,她的微笑也就变得邪恶而又狡狯。老人的目光在蹲坐在屋角的一个乌糟糟烟熏火燎的炉子上停留了片刻。他饿了,可是那个炉子上却高高地堆满了脏盘子,弄得普里彻都懒得再去费心了。“这个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他说,很多老人都喜欢自言自语;“实在是腻味透了那些甘蓝叶子还有不论什么的那些烂七八糟。就干坐在这儿饿死算啦,这就是我的命……我敢拿你最后一块钱来打赌,谁都不会为了这个难过的,绝对不会。”伊夫丽娜一直都又干净又整洁又善良,可是她已经死了、埋了都两年了。他们的孩子当中只剩下一个安娜—乔,可是她在塞浦路斯城[38]有工作,她住在城里,每天晚上都出去花天酒地。或者至少普里彻是这么认为的。

他信教非常虔诚,随着下午慢慢过去,他从壁炉架上取下他的《圣经》,用一根哆哆嗦嗦的手指一行行比画着书上的文字。他喜欢假装他认得书上的字,喜欢假装看上一段时间:随心所欲地编他自己的故事,仔细端详书上的插图。他这个习惯当初总是让伊夫丽娜大感焦心。“你干吗老在那儿琢磨那本圣书呢,普里彻?我敢说你压根什么都看不明白……斗大的字不识个一箩筐,还不跟我一样是睁眼瞎。”

“嗐,亲爱的,”他解释道,“谁都能阅读这本圣书。他老人家就是这么安排好了的。”这是他在塞浦路斯城听一位牧师布道时提到的一种说法,这让他非常满意。

当阳光的落脚点从窗口转向门口,他用手指头合上《圣经》,蹒跚走向门廊。吊在电线上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蓝白两色花盆里种的蕨类植物枝叶茂盛,一直垂到了地板上,就像是拖曳下来的孔雀尾羽。他非常缓慢小心地蹒跚跨下用树干搭成的台阶,身体在工装裤和卡其衬衫底下弯腰弓背、衰弱不堪,走到院子中央站下来。“竟然走到了。没料到还能走到这儿……没料到今天竟有这个力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潮湿泥土的气息,风翻卷着楝树叶子。一只公鸡啼叫了一声,猩红的鸡冠子飞掠过高高的野草,消失在房子下头。“你最好是跑快点儿,老乌鸦,要不然我就抄起把斧子,那你最好就要小心啦。我敢打赌你吃起来肯定香得很!”野草漫过他的光脚,他停下来薅了一把。“屁用也没有。你们马上就会长回来的,你们这乱糟糟的一大蓬。”

大路附近的山茱萸正在开花,刚才的阵雨摧折下来的花瓣踩起来软软的,黏在他的脚趾中间。他拄着一根美国梧桐的手杖走路。他先是横穿大路,又穿过一片野生的美洲山核桃的小树林,然后就按照历来的习惯选了那条穿过森林的小径,来到溪边和他的圣地。

同样的过程,同样的道路,同样的时间:黄昏时分,因为这样能给他某种期盼的东西。这一旅程最初开始于去年十一月的一天,他做出了这个决定,持续了整个冬天,大地经霜,松针都冻在了他的脚上。

现在已经是五月天了。已经过去了六个月,普里彻生在五月,结婚也在五月,自然也就认为他将在这个月底亲眼看到他的使命的结果。他有一种迷信想法:那一天会出现一个特别的征兆;所以他也就比平常更加经常地来到这里。

阳光汇集成一束束,照在他的头发上,改变了铁兰[39]的色泽,铁兰攀附在水湾的枝条上,像胡须一样蜷曲而又长长地垂下来,色泽从灰到珍珠白到蓝再到灰色。一只蝉叫了起来。另一只应答着。“闭嘴,臭甲虫!这么呱啦呱啦地到底想干吗?你们这些孤佬儿?”

这条小径若隐若现的,很不好走,因为它也不过就是用脚踩出来的一线路径,很难维持。它一度下坡进入一块洼地,洼地里弥漫着美国枫香树的香味,从这儿开始,一段枝叶浓密的葡萄藤蔓将这里遮掩得黑漆漆一片,而且这片灌木丛还莫名其妙地晃动。“从这里滚出去,你们所有的恶魔!你们谁都甭想吓唬到老普里彻。不管是恶棍还是鬼魂,你们最好都小心啦!老普里彻……会打碎你们的脑袋,揭了你们的皮,挖出你们的眼珠子,把你们跺成一大堆,放把火烧掉!”可是与此同时他的心跳却在加快,他用手杖在前面四处拍打着;那只野兽在后面潜伏着呢;可怕的眼睛在地狱里闪光,从它们的窝里面往外看!

他记得,伊夫丽娜就从来不信鬼呀魂的,这让他很生气。“算了吧,普里彻,”她会这么说,“我再也不要听你这些鬼话了。这么说吧,老头子,根本就没有什么鬼呀魂的,都是你脑子里面瞎琢磨的。”喔,她可真是不明智,因为现在,就像天堂里有个上帝一样,她也已经是守在暗处,瞪着一双饥眼伺机害人的鬼魂了。他喘了口气,叫道,“伊夫丽娜?伊夫丽娜……应我一声吧,亲爱的。”他加快了脚步,突然怕了起来,唯恐她哪天听到了呼唤,又没认出他来,会整个儿把他给活吞了。

不久就听到潺潺的溪水声了;到了溪边,圣地也就几步路了。他推开一株多刺的荨麻,一边愤怒地嘟囔着,俯下身去来到岸边,开始穿过溪流,踩着一块块石头,小心翼翼地一步不错。一群群小鲦鱼沿着清浅的岸边一惊一乍地群集又散开,像是发起一阵阵突袭,长着祖母绿翅膀的巨蜥轻啄着水面。河对岸有一只嗡嗡嘤嘤的小鸟,飞快地扇动着看不见了的翅膀,在饱餐一朵巨大的虎皮百合的花心。

树木渐次稀疏,小径则越来越宽,通到一块小小的四方形林中空地。普里彻的圣地。从前,在木材厂歇业之前,这里曾经是女人们的一个洗涮中心,不过那可是好久以前的事儿啦。一群燕子掠过头顶,附近的某个地方有一只不认识的鸟在持续不断地唱着一首新奇的歌。

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跪下来,把手杖倚在一个朽坏的橡木树桩上,上面长着一丛丛叫做魔鬼的鼻烟的小蘑菇。然后,他把《圣经》翻到夹着银色缎带的那一页,双手紧握,抬起头来。

静默了片刻之后,他的眼睛眯缝起来,着意地凝望着天际线,凝望着云朵拉出来的缕缕烟霭,活像是亚麻毛束散落的毛线圈,衬着蓝色的幕布几乎动都不动,比乳白玻璃还要苍白。

然后,他悄声细语道:

“耶稣先生?耶稣先生?”

风也悄声细语地回答他,卷起冬天的落叶,让它们在苔绿的地上偷偷摸摸地翻起了侧手翻。

“我又回来啦,耶稣先生,分秒都不差。求求您,先生,关注一下老普里彻吧。”

确信他会受到倾听以后,他悲戚地微微一笑,挥手示意。到了该说出他祝祷的时候了。他说他老了;他不知道到底有多老了,九十,也可能是百岁啦。他该干的都干完了,他所有的亲人都离开啦。要是他还有亲人的话,情况就可能有所不同了。和散那[40]!可是伊夫丽娜也已经去了,孩子们又成了什么模样?比利男孩、茉莉花、勒·罗伊、安娜—乔还有美丽的爱?有的去了孟菲斯,有的去了墨比尔,有的去了伯明翰,有的进了坟墓。反正都不在他身边了;都已经离开了他曾如此努力耕耘的这片土地,田地已经荒芜毁弃,到了夜里他一个人胆战心惊地待在老房子里,只有北美夜莺做伴。他是如此向往能跟远处无论哪里的亲人在一起,可是却仍旧把他拘禁在这里,这实在是太不仁慈了。“荣耀的主,耶稣先生,我的年纪都跟那些长寿的海龟一般大了,比它们都要大啦……”

近来他已经养成了习惯,要反反复复地念叨他的祝祷词,他念叨的时间越长,他的声音就会变得越发尖锐和迫切,一直增强到狂暴和苛求的程度,本来一直在松枝上观瞧的蓝背樫鸟出于狂怒和恐惧全都飞走了。

他猛然间停下来,抬起头侧耳倾听。也只听到不断重复的声音,既古怪又恼人。他这边看了又那边看,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奇迹:一个火焰般燃烧的脑袋,在灌木上头晃荡着,正朝他飘过来;脑袋上的头发拳曲而又火红;明艳的胡子从脸上倾泻下来。更糟的是,还有另外一个幽灵,比幽灵更要苍白、更要闪亮,跟在它后面飘过来。

极度的恐慌和困惑导致普里彻的脸整个都僵掉了,他呻吟起来。在卡鲁帕县的历史上还从没听到过这么悲惨的声音。一只剪去了耳朵尖的黑毛褐纹狗冲进了林中空地,目露凶光,低声咆哮,一丝丝的口涎晃晃荡荡地从嘴角边挂下来。而且还有两个人,两个陌生人,从暗处跨出来,绿色的衬衫在领口处大开着,蛇皮的吊带支撑着他们的灯芯绒裤子。两个人都是五短身材,不过身材强壮,其中一位头发拳曲,招摇地蓄了一把橘红色的胡子,另一位是黄头发,没留胡子。一只被猎杀的野猫用一根竹竿挑着在他们俩中间晃荡,两人都背着高高的来复枪。

普里彻需要的就是这个,他又呻吟了一声,跳起脚来就像只北美野兔三蹦两跳地逃进森林,沿着来时的小径跑了。他逃得太过匆忙,手杖还原样靠在橡木树桩上,他的《圣经》还摊开在苔藓上。那只猎犬摇摇摆摆地走上前来,呼哧呼哧地闻了闻页面,开始追击。

“到底见了什么鬼?”鬈头发说,捡起那本书和那根手杖。

“从没见过这么操蛋的事儿,”黄头发道。

他们一前一后把那只野猫扛在宽阔的肩膀上,野猫的爪子用大麻拴在竹竿上,来回晃荡,鬈头发说,“咱们最好还是跟着那条狗吧;该死的老家伙。”

“我想也是,”黄头发道。“只不过我巴不得能歇上一会儿……我长了个半块钱那么大的脓包,疼死我了。”

两个人摇摇晃晃地扛着来复枪和猎物,开始唱起了一首歌,朝黑沉沉的松林走去,野猫那双玻璃一样的金黄色眼珠子,大睁着,捕捉着、反射着夕阳,将光辉猛烈地弹射回来。

※※※

与此同时,普里彻已经逃出了相当远的距离。老实说,自打上次那条滚环蛇把他从这儿一路撵得魂飞魄散以来,他从来都没跑得这么快过。他不再是个糟老头子,摇身一变成了精神抖擞的赛跑选手。他那两条腿迈动在小径上既强健又坚定,他后背上一直有一处可怜的肌肉在痉挛,一抽一抽的非常明显,他都遭了二十年的罪了,可是自打那天下午之后就消失了,再没出现过。那块黑漆漆的洼地一转眼就过去了,他都没意识到,当他涉过溪水的时候,他的工装裤懒洋洋地摆动着。哦,他真是给吓坏了,他飞快迈动脚步的踩踏声简直就像是疯狂的鼓点儿。

然后,当他到达那棵山茱萸树的时候,一个惊人的想法突然涌上他的心头。那个想法是如此严重而又令人震惊,他脚下一软身子一下子靠在了山茱萸树上,这可真是拨开云雾见太阳,实在是把他吓得够戗。他抚摸着受伤的胳膊肘,舌头舔了舔嘴唇,点了点头。“天上的主啊,”他道,“你这是对我干了些什么呀?”是的,是的,他知道了。他知道那两个陌生人是何方神圣了——他从那本圣书中知道了——可是知道以后的感觉却远没有预想的那么舒服。

于是他挣扎着爬起来,飞快地穿过院子,爬上台阶。

他在门廊上转身往后看了看。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除了幽灵没有任何东西在活动。黄昏正像个扇面一样在山脊上铺展开来;田地和树木,灌木和葡萄,都陷入越来越浓的色彩当中;一片姹紫嫣红,而那些小小的桃树则是一抹银绿。可是就在不远处,那条猎狗就在吠叫。普里彻一时间琢磨着是否该跑上几英里路逃到塞浦路斯城里去,可是他知道这根本就救不了他。“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休想逃脱得了。”

把门关紧,门闩上好;到此为止还算不错!还有窗户。可是,哦,那些百叶窗早都破损完蛋啦!

他无助地站在当地,束手无策,茫然地盯着攀援着月光牵牛花的窗台上那些空洞洞的四方框。那是什么?“伊夫丽娜?伊夫丽娜!伊夫丽娜!”老鼠在抓挠墙壁,只有风在撩拨着月份牌的纸页。

于是,他一边激烈地喃喃自语,一边把茅屋里的家具四处拖动,掸着尘,威胁着。“蜘蛛和寡妇们,快藏起来吧,该死的!……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就要登门拜访啦。”他点起一盏黄铜的煤油灯(这是一九一八年送给伊夫丽娜的圣诞礼物),等火焰烧旺以后,他把灯摆到了壁炉架上,紧挨着一张模模糊糊的照片(是一个一年来一趟的流动摄影师傅拍的),照片上是张红彤彤的大脸,照的是伊夫丽娜,她微笑着,头发上戴了顶编织而成的白色发网。接着他拍松了一个缎子枕头(百衲被缝制比赛的大奖,是一九一〇年塞浦路斯乐趣市集颁给“美丽的爱”的),然后骄傲地把枕头放在摇椅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他就捅了捅火,加了块柴火,坐下来等着。

不需久等。很快就传来了歌声;低沉的嗓音唱着小曲儿,闹闹哄哄,不断地回响着:“我一直都在铁路上劳作,整天整天地忙个不休……”

普里彻眼睛闭着,双臂庄严地抱拢,估量着他们那快乐的里程:到了山核桃小树林,来到了大路上,到了山茱萸树下……

(他父亲临死的前一晚,据说有一只巨大的鸟喙吓人的红翅鸟不知从哪儿飞进了房间,在老人的床上绕了两圈,然后当着大家的面又飞走了。)

普里彻此刻半信半疑地期待着出现这么一种征兆。

现在上了台阶,已经大踏步进入门廊,他们的靴子沉重地踩在下陷的板条上。他们敲门的时候他叹了口气;他将不得不放他们进来啦。他于是冲着伊夫丽娜微微一笑,简要地回想了一下他那些蛮横的孩子们,非常缓慢地挪动脚步,来到门前,取下门板,把房门大开。

鬈头发,那个留着长长的橘红色大胡子的,先向前一步,用一块围在颈间的大手帕擦了擦他那张通红的大方脸。他举手敬了个礼,仿佛碰了碰一顶看不见的帽子。

“晚上好,耶稣先生,”普里彻道,把腰弯到不能再低的程度。

“晚上好,”鬈头发道。

黄头发也跟进来,他轻松活泼地吹着口哨,步态像只公鸡一样趾高气扬、摇摇晃晃,两只手深深地插在灯芯绒裤兜里。他沉着脸上下打量了一下普里彻。

“晚上好,圣灵先生,”普里彻道,就这么武断地把他们俩给分了类。

“你好。”

普里彻焦虑不安、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后头,直到他们都在壁炉前挤作一堆。“您二位觉得怎么样?”他问。

“没什么好抱怨的,”鬈头发道,欣赏着墙上贴的连环漫画和月份牌女郎。“这些姑娘倒是挺能饱饱你的眼福嘛,老大爷。”

“不,先生,”普里彻严肃地道,“我整天研究的可不是什么姑娘,绝不是,先生!”他摇了摇头表示强调。“我是个基督徒,耶稣先生,一个正直诚实的浸信会教友,会费全部缴清的塞浦路斯城启明星教堂的会众。”

“不是有意冒犯,”鬈头发道。“你叫什么名字啊,老大爷?”

“名字?嗐,耶稣先生,您知道我是普里彻。将近半年以来一直都跟您祷告的普里彻啊。”

“啊,我当然知道,”鬈头发说着,在他背上重重地拍了拍,“自然知道。”

“什么呀?”黄头发说。“你们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呀?”

“被你说中了,”鬈头发道,耸了耸肩。“你瞧,普里彻,我们这一天过得很是辛苦,我们有点渴了……你能不能帮我们一把?”

普里彻狡黠地微微一笑,举起胳膊来道,“我这辈子是滴酒不沾,天地良心。”

“我们说的是水,老大爷。就一般喝的水。”

“要确认一下水瓢是不是干净,”黄头发道。他实在是个挺特别的家伙,他所有那些时髦的做派总有点酸溜溜的。“大热的天你生的什么火呀,老大爷?”

“这是为了我的健康,圣灵先生。我很容易就会害冷着凉的。”

黄头发道,“这些有色人种都像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所有的人老是在害病,而且老是有些滑稽观念。”

“我没害病,”他眉开眼笑地说。“我很好!从来都没像现在感觉这么好,先生!”他抚弄着摇椅的扶手。“过来在我这把舒服的摇椅上落座吧,耶稣先生。您看到这个漂亮的枕头了?圣灵先生……就请您上床吧。”

“感激不尽。”

“是想坐坐歇歇了,多谢。”

鬈头发年纪大些,样子也更大方些: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睛是深蓝色的,脸庞饱满健康,表情也相当诚恳庄重。那把大胡子也为他平添了一种卓尔不凡的气度。他把两腿大剌剌地叉开,一条腿搭在摇椅扶手上晃荡。黄头发相比而言则面容瘦削,肤色也更苍白,他往床上一瘫,怒容满面地打量屋里的摆设。炉火的哔剥声催人昏昏入眠;煤油灯也发出轻柔的劈啪声。

“我想我是不是最好把我的财产都献上?”普里彻道,他的声音苍白而又惨淡。

他等了一会,见并没有搭腔,就在一个远远的角落里把他的被子铺开,一声不响、有点偷偷摸摸地开始把他的财产收集起来:伊夫丽娜的照片,他的烟斗,一个绿色的玻璃瓶,原来盛的是他周年纪念日的斯卡珀农葡萄酒,现在则装着七颗粉红的好运鹅卵石和尘灰蛛网,一个空的天堂糖果盒以及其他的物什,都同样的珍贵,他都一一堆在被子上。然后他在一口年代久远的雪松木柜子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找到一顶亮闪闪的松鼠皮帽子,把它戴在头上。帽子又合适又暖和;这次的旅程想必会非常寒冷的。

他在忙活的时候,鬈头发有条不紊地用一根从一个罐子里找到的鸡毛管牙签剔着牙,一边困惑地皱着眉头看着老头儿的一举一动。黄头发又吹开了口哨;吹出来的调子完全单调无力。

普里彻已经忙活了好一阵子了,鬈头发清了清喉咙,说,“希望你别忘了给我们弄点水喝,老大爷。我们感激不尽。”

普里彻蹒跚地走向藏在火炉旁边杂物堆里的吊桶。“感觉好像什么都记不得了,耶稣先生。感觉好像我进门的时候把脑袋落在了外头似的。”他拿了两个葫芦瓢,满满舀了两瓢水。鬈头发一气喝干以后,抹了把嘴巴说,“真好喝,甜滋滋的,”然后就开始在摇椅上摇晃起来,让他那两只靴子以一种昏昏欲睡的节奏在炉床上来回拖拉。

普里彻把被子系起来的时候双手直打哆嗦,他系了五次才系好。然后他在两个人之间一根倒竖着的原木上坐下来,他那两条小短腿几乎都碰不到地面。手拿NE-HI汽水的金发姑娘用她那撕破的嘴唇朝下微笑着,炉火光在墙上映出一幅迷人的壁画。透过大敞的窗户可以听到草丛里鳞翅目昆虫的幼虫在唧唧鸣响,还有各种各样夜晚的音响,在这儿已经住了一辈子的普里彻对此是多么熟悉。哦,他的茅屋看起来是多么美丽,他早已厌倦了的一切又是多么奇妙。他真是大错而特错啦!真他妈的是个大傻瓜!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这里,不论是现在还是永远。可是,在他面前却有穿着靴子的四只脚,大门就在这四只脚后头。

“耶稣先生,”他说,很小心自己的口吻,“我前前后后反复掂量了好几遍,我还是决定我不想跟您二位走啦。”

鬈头发和黄头发相互交换了几个奇怪的眼神,黄头发从床上爬起来,在普里彻面前俯下身来说,“到底怎么啦,老大爷?你发烧了?”

普里彻羞愧难当地说,“求求您,先生,求您能宽恕我……我哪儿都不想去啦。”

“听我说,老大爷,讲讲道理好吧,”鬈头发温和地说,“你要是病了的话,我们很乐意从城里给你请个大夫来。”

“没有用,”普里彻道。“如果时辰到了,真是时辰到了……可要是您二位肯网开一面由着我自生自灭的话,我可就高兴死了。”

“我们只是想能帮帮你的忙,”黄头发道。

“就是啊,”鬈头发说着,朝火里吐了一大口唾沫。“依我说来,你可实在是太固执啦。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我们都肯费这么多事来帮他的,想都不要想。”

“还是要谢谢您,耶稣先生。我知道我给您二位额外添了不少麻烦。”

“算了吧,老大爷,”黄头发道,他的声音降了好几度,“怎么啦?你跟哪个姑娘扯上麻烦啦。”

鬈头发道,“你就别跟老大爷开玩笑啦。他就是在太阳底下坐得太久了,晒糊涂了,就这么回事。否则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况。”

“我也是,”黄头发道。“可是对这些老黑鬼你从来都没办法搞清楚的;你还没来得及眨眼的工夫他们倒撒起癔症来了。”

普里彻腰越弯越低,直到身体几乎折成了两叠,他的下巴已经开始抽搐起来。

“他先是像见了鬼似的一溜烟跑掉,”黄头发道,“现在又不知所云,莫名其妙起来啦。”

“不是这么回事,”普里彻叫道,他双眼惊恐地圆睁起来。“我认出您二位都是从那本圣书里走出来的。可我是个好人哪。我一直都是个好人……从来没错待过任何人哪……”

“啊呀呀,”黄头发哼哼道,“我认输!老大爷……你还真是开不起玩笑。”

“确实如此,”鬈头发道。

普里彻低下头,把面颊上的一根芒麦草拂落掉。“我知道,”他说,“是的先生,我真的知道。我一直都是个大傻瓜,这一点都不假。可要是您肯把我留下来,我会把院子里和地里的野草都拔光,重新开始耕作,我会狠狠抽那个安娜—乔一顿鞭子,把她叫回家照顾她应该尽孝的爸爸。”

鬈头发扯着自己的胡子,啪啪地弹着自己的背带。他一双困惑的蓝眼睛紧紧盯着普里彻的脸看个不停。最终他还是说,“还是搞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这不是明摆着嘛,”黄头发道。“他肯定是中了邪啦。”

“我可是个正直诚实的浸信会教友,”普里彻再度提起,“是塞浦路斯城启明星教堂的会众。而且我才只有七十岁。”

“行啦,老大爷,”黄头发道。“你足足都有一百岁了。实在不该撒这样的弥天大谎。别忘了,这可都记录在楼上那本大黑书里呢。”

“可怜的罪人呀,”普里彻道;“我不就是那个最可怜的罪人吗?”

“好啦,”鬈头发道,“这我可不知道。”随后他微微一笑,站起来打了个哈欠。“说起来了,”他道,“我真饿得连毒蘑菇都想吞下去了。走吧,杰斯,咱们最好还是在那帮女人把咱们的晚饭喂了猪之前赶快回家吧。”

黄头发道,“看在上帝的分上,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迈出一步去了;那水疱真是火烧火燎的,”又对普里彻道,“我想我们不得不让你继续悲惨下去啦,老大爷。”

普里彻咧开嘴笑了,四颗上牙和三颗下牙(包括一九二二年圣诞节伊夫丽娜给他装的那个金牙冠)全都显露无遗。两只眼睛疯狂地眨个不停。他就像个枯槁、古怪的孩子,简直是一路舞到了门口,等那两个人脚步沉重吃力地出门时坚持要亲吻他们的手。

鬈头发跳下台阶后又退回来,把普里彻的《圣经》和手杖递给他,黄头发等在院子里,此时,黄昏已经给院子罩上了层昏暗的薄纱。

“拿好喽,老大爷,”鬈头发道,“可别再让我们在松林里看到你啦。像你这样的老家伙可是会碰到各种麻烦的。你可要好好的呀。”

“哎哎哎,”普里彻吃吃地笑着,“我保证不啦,谢谢您啊,耶稣先生,也谢谢您,圣灵先生……谢谢你们。就算我告诉人家也没人会相信呢。”

他们把来复枪扛在肩膀上,抬起那只野猫。“祝你好运啦,”鬈头发道,“我们不定什么时候还来呢,说不定再讨杯水喝。”

“健康长寿,开开心心,你这个老山羊。”他们穿过院子朝大路走去时黄头发叫道。

普里彻站在门廊上目送他们走远,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事,大喊道,“耶稣先生……耶稣先生!您要是能帮我个忙,我可真是千恩万谢啦,您要是能找到我的老太婆的话请一定带个好……她叫伊夫丽娜……您就说普里彻托您给她带个好,您再告诉她我一个人过得还挺开心的。”

“我明儿一起床立马去办,老大爷,”鬈头发道,黄头发则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们的身影拐上了大路,那条黑毛褐纹的猎狗从一条沟渠里爬出来,一路小跑着跟上去。普里彻挥着手喊着一路走好。可是他们笑得实在太大声了,根本就听不见。他们都翻过山脊好长时间了,笑声仍旧随着风声传过来,蓝色的空气中的点点萤火如同一个个小月亮镶嵌在山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