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巧中巧郎小玲受骗 错中错刘玉娘入双 (上)

  • 逃关东
  • 胡达千
  • 9242字
  • 2021-02-07 20:55:47

说起这小凤,她的籍贯、家乡都不知道是哪里。元家由人市上买她那年,她才八岁,卖主是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女人。那女人说小凤是她的亲生女儿,因为她父亲外出多年,杳无音信,家中缺柴少米,情愿把这孩子鬻给有钱人家,免得冻饿而死,保全一条小命。后来人家得到准信,说卖小凤的那个女人是人贩子,小凤是两三岁时被那女人拐去的。元家还不止一次地盘问小风,可小凤对自己家的事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只是说那个胖女人对她可狠毒了,非打即骂,有时还用火炭烧她的肉,不许她说实话,还逼着她管她叫妈。

小凤被卖到元家之后,开始时五辈和元英对她挺和气,后来元英跟人跑了。五辈动不动一不高兴就拿小凤煞怨,也是非打即骂。再加上五辈经常往自己屋里找男人,她怕小凤对别人泄露,因而更是大施淫威,不许小凤随便接触任何人,不许随便多说一句话。小凤这个苦孩子从小就失去了自由,久而久之。她竟变成了痴呆相,一句话也不多说,一个错步也不敢走。小凤的情况,玉龙书是了如指掌的,玉龙书由家往外骗玉娘,不叫春秀跟来很怕引起玉娘猜疑,想叫春秀长期同玉娘在一起,他知道春秀是个心眼多、性格刚强的女孩子。又怕有了春秀,玉娘就更不容易就范了。因而想到了以春秀易小凤的方法。玉龙书上次来元家把自己的想法对五辈一说,正中五辈心怀,因为五辈认为小凤在她家的时间久了,对她、对她家的馊馍馍、烂馅子都知道,一旦把小凤惹翻了脸,也许会都折腾出来。再者,因为小凤同善童的事儿,五辈怀恨在心,也想摆布她。不过五辈也不是对春秀没有顾虑,因为她特别知道春秀是个不好对付的姑娘。再者,春秀同小凤身份不同。还得关照吴家与春秀家的关系,五辈把这个顾虑整个地告诉了她老子。玉龙书答应五辈过一个时期,另外买个丫头再把春秀换回去,五辈才同意了。

小凤由元家出走的时候,本不知是到哪里去,是去做什么?只是五辈吩咐去的,就跟随玉龙书去了,当她一见到玉娘天仙般的姿色和温文尔雅的性格,让她更摸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几次想问个究竟,可当她一想到五辈的凶狠毒辣,不禁就打起了寒噤,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刚才一听玉娘说她是个哑巴。使她受了极大的委屈,伤损了她的自尊心,竟忘记了一切,两眼盯着玉娘反驳道:

“谁是哑巴!”

玉娘一听小凤那女孩儿特有的莺声燕语,把她乐得任何苦恼、疲劳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用两只手紧紧抱住小凤,两只俊眼笑眯眯地盯着小凤的粉面桃腮,正想问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车子被赶进了一个大院套儿。富哑巴吆喝住牲口,有人来到小车子前面请玉太太下车。

车里的小凤听到车子外面有人请玉太太下车,她一下子挣脱了玉娘的双手,掀起了车帘儿往外瞧看。只见天色已经眼擦黑了。又见车门前面站着一个穿着非常阔绰的中年妇女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面向车里说话。

“玉太太,一路上叫车子颠簸的累了吧,快下车进屋歇歇吧!”

玉娘从小凤掀开着的车帘往外看,天色已经快黑了。以为是到了岔路河终点站。就忙由车上同小凤下了车,就被那个接客的女人让进了上房的东屋。这时屋里已经点上了明亮的灯火,升起了炭火盆。玉娘进屋后斜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就着灯光打量那个让客的女人。只见她大约三十几岁的年纪,中等身材,鸭蛋脸庞,一双刚修过的又细又弯的眉毛下配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高鼻梁,小嘴不大,嘴角却向下弯着,两只招风耳朵上戴着一副赤金耳坠。玉娘心里想,若不是那厚嘴口和那两只招风耳朵,这副容貌还真挺标致。在玉娘打量那个女人的当儿,那女人也死盯着玉娘看,越看越爱看,竟忘了让客人上炕,让家里人献茶装烟了。

小凤到底是个孩子,她一进屋先环视一下室内的陈设,而后把眼光集中到接客的女人身上。只见她上身穿着粉红色窄褃镶金边小棉袄,下身穿绿色散腿镶金边裤角的宁绸裤,倒也新鲜。可当小凤一仔细看她那副尊容的时候,那种强烈的反感油然而生,因为那女人的容貌在某些程度上有些像五辈。

屋子里沉默了一阵子。玉娘偷偷看看待客的那位女主人,仍是在不错眼珠地瞅着她。玉娘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扭头对小凤说:

“这么快天就黑了。”

玉娘的这句话把屋子里的沉寂打破了,那女人清醒过来。忙笑吟吟对玉娘和小凤说道:

“你看,我真是糊涂透了,咋不让玉太太和凤姑娘上炕坐呢!”她站起来摆手让玉娘和小凤“快上炕坐吧,天挺冷的,小心冻着。”

玉娘在车上坐了半宿加一天,叫车子颠簸得腰酸腿疼,早就想上炕休息,听到主人婆这一让,就谦虚了几句脱鞋上炕了。那女的见玉娘上了炕,扭过头对门外唤道:

“小玲,快打水来,伺候玉太太和凤姑娘洗脸!”

随着一个女孩的回答声,一个十二、三岁的俊俏姑娘端着盥漱用具,掀起门帘走了进来。玉娘经不起女主人的那个殷勤招待,只好同小凤洗了脸。接着主人摆上了饭菜,由女主人陪着玉娘和小凤吃饭。不过她只是虚应故事,看样子是已经吃过晚饭了,饭后女主人命小玲铺上被褥,然后又寒暄几句才退了出去。女主人一离去,玉娘好像解除了千斤枷锁。玉娘听对方叫她玉太太特别反感,可又不能去驳正,只好听着。玉娘这时身子也太疲乏了,很想躺下来休息休息。等女主人走出屋去,她就同小凤躺下了。小凤很快就熟睡了,玉娘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思绪万千,即想起忠又惦记着善童。她听善童说过,东响水到岔路河是两天的路程,中途一定要住一宿。她又回想起刚到东响水那年好像听姨娘也说得两天才能走到。其实,她哪里知道栗姨娘说的两天才能到岔路河,是指她的小脚儿说的。又怎么能晓得,玉龙书带善童到岔路河赶年集,那是蓄谋已久的大曲大绕,故意把一天路分作两天走,为骗取玉娘入双阳做了巧妙的安排。所以,玉娘并不怀疑中途这次住宿。可她怎能睡得着呢,千头万绪一下子都涌上了心头,想这个又自然地想到了那个,心想过去的苦又憧憬着幸福的未来。就这样过了好长时间,忽听房门响了,好像有好几个人走着对门儿的另一间屋子。接着就清晰地听到玉龙书和另外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偶尔还能听到女主人插话和浪笑的声音。她不愿意继续听下去,索性把头用被包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还是睡过去了。

一种什么响声,把玉娘惊醒了。她睁眼一瞧儿,红日已经占满了窗子。她一虎身坐了起来,披着衣服,当她想唤醒小凤起床的时候,扭头一瞅,小凤不见了,开始她以为小凤是上厕所去了。可一等也没回来,二等也不回来,洗脸吃饭只她一个人,她想问个究竟来,伺候她的小姑娘是一问三摇头,再问不吭声。女主人呢,总也没露面。玉娘干着急没有任何办法,只好等着。早饭后,玉娘借去上厕所的当儿,看了一眼这座住宅,布局大致与吴家相同,只是西跨院没有吴家的大,玉娘无心观赏这些不相干的景物,回到屋里一个人坐着。她总想有人来才好,特别是那位女主人,就可以知道小凤的下落。她心乱如麻,不知怎么地倒很想见到过去一向不愿意看见的玉龙书,她如坐针毡,想走出去又不敢,坐下去又不安心,刚坐下去又站起来,刚站起来又坐了下去,她不知如何是好啦。忽听一阵嘈杂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侧身细听,原来是有人呼喊,说小玲没了。她又细辨别,听出哭喊的人非是别个,正是这家的女主人。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可却不知为什么,她好像知道小玲就是早上来送饭的那个小闺女。

原来这小玲本是郎三的叔伯侄女,郎三就是这家的男主人。来让客的那个女人是郎三的老婆金香玉。

小玲十一岁那年,她的爹妈得了传染病,没过去十天相继死去,只扔下小玲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这郎三虽说是小玲的亲门近枝,可他因为小玲爹妈活着的时候,日子过得穷,死后什么财产也没有留下,根本不想收留小玲,后来迫于本家族的舆论,才不得不把小玲领到自己家来抚养。可这个唯利是图、不杀穷人不富的郎三财主,从小玲进了他家门槛那天开始就日夜盘算如何才能不在小玲身上赔帐,如何才能从这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儿身上卡到油水。他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个三全七美的好办法。只好暂时搁下,从长计议,今年小玲已经满十二岁了,再过几个月就十三岁了,并且出落得眉黛春山,目横秋水。郎三不觉心中暗喜,他想在小玲身上大捞一把的时机就要来到了。有时他为这件事在睡梦中常常笑出声来--把小玲招待来是济困扶危,把小玲偷着卖出去可以捞一大笔钱财,真是一箭双雕,名利双收。因而他对小玲防范的非常严,不止一次地告诫他小老婆金香玉,要时刻看着小玲。不能轻易让小玲到上房以外的地方去单独行动。原因是小玲岁数不小了,要严防意外,怕他那些不长进的儿孙不肯放过这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花。郎三很想早点把小玲卖出去,可就找不到可乘之机,硬往外卖吧,他又顾虑这张家崴子郎氏家族要起哄。可事有凑巧。正在他欲动不敢、欲止不甘的当儿,玉龙书去双阳上任,住在他家。他见玉龙书带来的小丫头与小玲不但年纪差不多,而且容貌也好,就产生了调换的想法。为这事他与小老婆金香玉合计了多半宿,又请玉龙书进行磋商,玉龙书听着郎三两口子的提议,他也从心眼里感到满意。玉龙书认为,虽然刘玉娘是被骗出来的,可还是怕不到成熟的时机。如果小凤再说出引起玉娘疑心的话,因为玉龙书深深知道玉娘是个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女性,五辈控制小凤,不许小凤多说一句话的威力会被玉娘的温柔战胜,很可能不等到双阳,玉娘就会察觉到破绽。那就会把自己的全盘计划打乱,闹不好也许要鸡飞蛋打、好梦难成。如果暂时把小凤放在郎家,叫小玲陪着玉娘去双阳。就不会使玉娘提前弄清真相,就可以相机行事。然后采用多种手段征服玉娘。郎家可以用把小玲送给玉龙书做使女为借口,将小玲卖到烟花柳巷,他玉龙书再由郎家接回小凤。这一来即满足了老世叔郎三的欲望,又成全了自己的美满姻缘,那才能真正称得上一举两得。

玉龙书想到这里就一口答应下来,并且给金香玉又出了个主意,叫她对小玲说是玉老爷的使女小凤突然病了。让她陪玉太太走一趟,等小凤好了再接小玲回来,把小凤送去。郎三听了拍手叫好,说玉龙书不怪是当官的,真有智谋。可他们几个吃人魔没料到,当金香玉把这件事按计划好的阴谋对小玲一讲,小玲却说什么也不去,跪在金香玉的面前,抱着她的两条腿,苦苦哀求,说宁可死也不去陪官太太。金香玉见小玲不干,就连说带劝,答应给小玲换新衣服,戴二两重的银镯子和翡翠簪子等等。可小玲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她就是不干,竟哭得死去活来,跪在地下不起来。金香玉见小玲态度强硬,她的花言巧语一点也打动不了她的心,简直把她都气哆嗦了。可在这种情况下,又不能过分难为她。她实在没法了就去找郎三,他这时正在书房里同玉龙书唠嗑呢。他要求玉龙书挈带挈带他的大儿子郎兆方和他小老婆金香玉的叔伯兄弟刘克柱,在双阳警察局补个差事。玉龙书知道郎三是地方势力派,出名的地头蛇,不答应是根本不行的。但他也不能轻易就答应下来,想借机敲诈郎三一笔竹杠,所以他也没准答应也没不答应,用些无关的话来搪塞。郎三是何等人,敲诈勒索是他的惯技,他见玉龙书在跟他摆迷魂阵,就有点儿按耐不住了,正在这个节骨眼上金香玉来找他,郎三一听说小玲不愿意去,就借题发挥指桑说槐地骂道:

“他妈的,不识抬举的下流坯子,给鼻子还往脸上抓挠呢。惹三爷性起,索性要了她的狗命!”他瞪着眼睛,瞅着金香玉怒气冲冲地继续嚎叫“去,告诉她,死了也得把尸首抬去!”

金香玉听郎三的话,把身子一扭斜瞅着玉龙书一眼,做了个鬼脸儿转身出去了。金香玉回到上屋,小玲没了,她这一惊非同小可,连话也喊不清楚了,破死命地嚎叫起来,她这一嚎叫不打紧,把正在书房里讨价还价的郎三和玉龙书嚎毛啦。他俩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郎三在前,玉龙书在后,由书房里跑了出来。他俩奔上正房去的台阶,郎三伸手拽住门把手往外拉门,碰巧这时金香玉也正由屋里往外推门,由于金香玉用力过猛,门哗的一声开了,金香玉脚下被门槛子一拌,身子向门外倒了下来。这当儿,郎三是斜着身子,而他身后的玉龙书却正巧面对着门。金香玉不偏不倚正好扑在玉龙书的怀里,他就势把金香玉紧紧搂住,心里暗骂道:

“郎三,你个兔崽子,刚才你用话敲打我,我他妈的叫你当睁眼王八。看他妈谁吃亏,你这他妈叫现事现报!”

金香玉摔倒以后,故意赖在玉龙书怀里,两个人你用手捏我,我用手捏你。好一会儿才分离开。郎三这时并未顾及这些小事儿,反倒一迭连声地问,为什么这样嚎?当他听说小玲不见了,脑袋轰一下子好像挨了一闷棍。他瞪起偷牛般的眼睛,厉声对金香玉喝问道:

“啊!什么?小玲不见了!你,你怎么弄地?”他举手就去打金香玉。“你他妈个臭娘们儿,你要知道那不是什么小玲,那是八百块雪白银大洋啊!”

郎三边骂边奔过去要抓金香玉头发,金香玉一看情势不妙,脑袋一低就钻进了玉龙书的胳膊窝里。玉龙书看郎三那个王八相,心里着实感到解恨。可又不能不解这个围,就忙用一只胳膊护着金香玉,另一只手推开郎三,出主意道:

“三叔,你老先别慌,这么大一会儿我想是不会出什么事儿的,还是赶快叫人到各处去找找,也许是躲到哪儿去了?”

“玉威,你哪里知道,小玲这二年出落的就像一朵花儿似的,我家那些下流坯子一个个就像馋猫瞅鲜鱼一样死盯着她,恨不得把她囫囵个儿吞进肚子里。我同你三婶俩儿整天防范着,不许那些不长进的兔崽子挨到上房的边儿。所以,小玲至今还是没破一点儿皮呢。真是被哪个抽空儿给过了手那可糟了,那就要损去身价一半带拐弯啦!”

郎三这伙人在上房门前这一闹腾,全院子的人都被惊动了。人多,声音高,西院厨房里的张妈与小玲也听到了,小玲听出郎三是为了找她才与金香玉大吵大闹,索性把心一横,反倒不怕了,可张妈却慌了起来,她怕郎三在厨房找到小玲会联累到自己,连忙劝小玲回去,可小玲死活不动。

那么,小玲是怎么跑到厨房来的呢?原来小玲见金香玉出来了,知道她是要去找郎三。她知道郎三是绝不会允许自己不去的,觉得与其受尽侮辱再死,不如现在死得干净。就趁金香玉不在这的机会跑了,她跑出上房,直奔西跨院井台跑去。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井台前,正赶上张妈去打水,见小玲披头散发地跑过来要跳井,她也顾不得快要打到井口的一柳罐水了,撒开两手上去就把小玲拦腰抱住,小玲就拼命地挣扎,非要投井不可。张妈还没等她问出话来,就听东院金香玉连哭带嚎地说:“小玲不见了”。张妈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很怕因为袒护小玲郎三怪罪下来,也就顾不得再问小玲原因了,反倒一个劲儿地劝小玲赶快回东院去。可小玲呢,听张妈这一劝,更加触动了心事。不但不回走,却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东院郎三一个劲儿地追问金香玉,又要打又是骂的,管她要人。玉龙书见到这个场面,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忙对郎三说:

“小玲没的时间不大,可能出不了什么大事儿,还是到各处去找找为对,特别是井台、碾房,更应当先去看看。”

玉龙书的这句话提醒了郎三,他急转身抛下金香玉和玉龙书,疾步流星地向西跨院井台奔去。井是在西跨院的南墙跟,郎三奔进西角门时,就听厨房里有人哭,料想准是小玲,他便直接奔厨房跑去,到了厨房门前,他见两扇门紧紧地关着,就气冲冲地用力去推它,这使劲一推“咯崩”一声,门闩被推折了,张妈冷不防被郎三推了个前趴子,身子往前一倒,正好压在小玲身上,摔了个头昏目眩干瞪眼爬不起来了。郎三冲进屋里,看见小玲果真在这里,顿时大怒,上去一把揪住小玲的头发,叉开右手五个指头,照着小玲的面颊劈将下去。这时金香玉和玉龙书也一前一后地赶到了,说时迟那时快,玉龙书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双手狠狠掐住郎三的手腕子,大声嚷道:

“住手,住手!难道你忘了小玲是……。”

郎三本是一时气急眼了,正想拿小玲出气。经玉龙书这一提,再也不敢那样打小玲了,像一条斗败了的老水牛一样,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不再吭声了。金香玉本是走在最后头的,她到厨房门的时候,郎三已经瘪气了。她伸头向厨房一看,见小玲披头散发的坐在地上,张妈躺在她身边。见到这种情景,母大虫的劲头又上来了,马上拿出主子的身份喝斥道:

“你两个还不快点给我滚起来,玉老爷在这里,你们这些穷骨头真丢够人了!”

金香玉还想再摆一摆管家奶奶的威风。不防郎三却对她喝道:

“还不把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弄回去,还扎呼个屁!”

金香玉听了郎三的吆喝,觉得这不是与郎三算账的时候。就命令张妈同她一起把小玲连拉带扯弄回到金香玉的卧房。

话再说回来,小玲在这郎家既然是过着挨打受骂的生活,为什么还怕叫她走呢?说起来那是有原因的。

原来小玲进到这郎家前三年的时候,郎三的一个拜把子弟兄的老婆死了。抛下个八岁女孩叫小英。郎三这个拜把子兄弟要到江东去干事,嫌小英是累赘,就付给郎三一笔很可观的费用,求郎三照顾孩子,并约定一、二年后一定来接取。那时郎三刚从船厂圈楼把这个金香玉买回来,正好屋里缺了个打零的,就做了个人情,慷慨地答应了。可小英她爹一去五年杳无音讯,小英已经是十三岁的姑娘了,受人使唤的孩子成熟的就早,就像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一样,端庄稳重,长的比较出众。郎三对眼前的小英真是看在眼里,馋在心上。就是碍着金香玉不好下手。金香玉呢,她本是妓女出身,风月场里的事儿,她比任何家庭妇女都在行。出于她同郎三都是一条阴沟里的蛆虫,穷富荣辱,息息相关。就找了个机会,揭了郎三的老底儿,并且对郎三说:

“小英脸子是挺漂亮,年龄虽然不大,发育的也很够口儿了。如果她卖到烟花院去至少也值五百现洋。如果破了身子,那就要噘嘴的骡子卖个驴价钱了”!说到这儿,她狠狠地斜了郎三一眼,“我看你岁数都那么大了,家里老老小小就这么两、三个,也够你受用了。”她又把话锋一转,“再者,小英名义上又是你的侄女,真做出那样风流勾当,传扬出去对你郎三爷这个名誉也不好听,不如卖出去换几个钱花。”

说起这郎三,他原名叫郞宪德,可凡是知道他底理原情的人都叫他郎缺德,这小子伤天害理的事不知做过多少,拦路抢劫,打闷棍,勾结官府坑害良民,见到妇女硬上弓,半夜踢破寡妇门。总之,凡是对他有好处的事儿,什么坏招儿都使得出来。不过这贩卖人口的事儿,他还真没干过。当时听了金香玉的话,一下子触动了他的痒处。因为郎三的店铺正亏了本儿,有关板的危险,正缺钱用。金香玉的话正中了他的心怀。

就在金香玉提出这个道道的第二天,郎三骑上他那匹具有象征性的枣红马,到双阳喜春堂,与堂子里的财东老鸨子把买卖讲妥啦。老鸨子的先决条件是:如果小英确是黄花姑娘,愿出八百五十块现洋身价。如果是已经过了手的假姑娘,则损价一半。郎三回家后的第二天,他家来了一位从未登过门的两姨妹妹,说是由双阳去船厂串门,路过郎家,就便探亲。郎三的这位两姨妹妹,年纪在四十来岁,长得倒很刮静,穿戴比较讲究,手头也特别的阔绰。郎三对这门亲戚招待得特别热情。这位两姨妹妹在郎家住了一宿,声言跟她来的使女中途病了,留在半道治病,要求郎三给她再买个丫头,郎三说乡里没有人市,一时买不到。合计结果分派小英随行一趟,这位两姨妹妹听说郎三肯叫小英给她作伴,当即打开包袱拿出衣服、簪环首饰,给小英从头至脚换了个全新,还送给小英两只赤金戒指,一副包金手镯作为酬劳,这件事当时就轰动了整个郎家上下人等。那些眼皮浅的人都啧啧称道:有钱人就是大方,为作一次伴就破费几百块钱。还有些糊涂人则说,小英是时来运转,才有这般奇遇。可是小英走后,三年过去了,再也没见到小英回郎家来,更没见到郎三的那位两姨妹妹再度前来串门。

小玲比小英小三岁。小玲进郎家那年十一岁,从小玲来了后,这两个一根藤上的苦瓜,就结下了不世之缘。小英就像亲妹妹一样照看小玲。那时候小英一走,小玲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小英一去不返,小玲就必然地成了金香玉的随手应用,点烟灯,端热水,刷尿盆儿等,一应杂役全落在她身上,有时晚上郎三与金香玉抽大烟,抽到半夜,小玲就得陪到半夜。金香玉一不顺心,小玲就该倒霉了。在玉龙书来到郎家的那天晚上,金香玉抽足了大烟,因为心有所感,向郎三问起小英的情况。郎三喷了口烟,先哼了一声,然后回答道:

“他妈的,早叫那个马巡队长三宿就送上西天做仙女去啦!”

金香玉听了郎三的回答,一虎身坐了起来,瞪着眼睛死盯着郎三追问:

“哪个马巡队长?是不是去年到咱家来的那个满脸横肉,像个大泥象似的家伙?”

“不是他,还有谁!”郎三也坐了起来,“那个龟孙子就有那口邪瘾,有钱连个老婆也不讨,宁可一宿一百块大洋干那种事!”

“真作孽!”金香玉说完这句话,猛一转头见小玲也在这里,就连忙命令道:

“小玲进里屋睡觉去吧。”

小玲睡觉的地方是在金香玉寝室里边。是去年郎三特意给安排的。当小玲由厢房往这新居搬东西的时候,金香玉假惺惺地说:

“孩子,咱们家大人多,那些短舌根、烂嘴丫子的,什么谣都能造得出来,叫他们捕风捉影地扯出一些闲话不合算。”同时又关切地嘱咐小玲:“平时你没有啥事儿,不要轻易走出上房,有事时你招呼别人去干,别人如果有说道,你就说是我让的。”

小玲对金香玉的鬼主意,起初还以为是好意,可日子长了才发觉这不过是玩的紧箍法。可又一想,住在这小屋里也好,免得招来麻烦。自从她听了郎三说出小英的悲惨结局。虽然不十分明白什么叫“西天做仙女”,可觉得小英总是凶多吉少。她想起小英姐对她的好处,再联想到自己命运的可悲,不由得一头攮在铺盖上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子,又找出个理由来安慰自己,我是郎家的姑娘,不同于小英,是外姓人。可能郎三不会一律看待,可反过来结合郎三的凶狠毒辣,金香玉的笑里藏刀,又感到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她翻来覆去一宿也未合眼,她想与其像小英那样受尽侮辱,含恨九泉,倒不如先死。先死还可以做个清清白白的屈死鬼,九泉之下也对得住自己的爹妈。于是她下定了决心,如果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一死了事。绝不能受郎三这伙吃人豺狼的欺骗与侮辱。

小玲对玉太太有好感,她好像认为这玉太太不像个坏人,尽管她对玉娘有好感,可当她一听金香玉让她陪玉太太走一趟的话头,又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就像大难临头一样,不知如何是好?小孩子家,又没个亲人做主心骨,所以一遇到难处就知道哭,哭了一阵子,觉得哭也不顶事儿。还是恳求金香玉怜悯为好,于是她跪在地上磕头求情,她哀求半天,金香玉是一丝可怜的表情也没流露出来。反而一个劲地劝她去陪玉太太,她感到绝望了,就趁金香玉出屋的机会,下定了决心,赶快走自己的路,她毅然地由上房出来,直向西跨院井台奔去。

小玲被金香玉和张妈死拖活拽地弄回上房以后,满以为一定要挨一顿痛打,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张妈走了之后,金香玉不但没难为她,反而和颜悦色地对她说:

“小玲,我的好孩子,你是疯了怎么的?怎么倒要寻起短见来了?”金香玉瞅瞅小玲,用手抚摸一下她的的头发,假惺惺地“叫你去陪玉太太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人家是官太太,有钱有势,还能亏待了你。等你回来,保证给你做花衣服,打金首饰。你不去那不成了傻瓜了吗?”她又把话头转了一下,“别人给你点儿,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些儿。你回来以后叫你三叔给你找个好人家打发你出了门,我也就省心了”。她又带着埋怨的口吻继续说:“你不去那不成了真正的二虎了吗?”金香玉说到这儿,眼窝里还硬挤出两疙瘩鳄鱼的眼泪。

“孩子,从你进到我家,我哪一点儿对不住你,哪一处不疼你,不关心你。你是咱们老郎家的根哪!你也不小了,不能把婶娘的好心当驴肝肺呀!”金香玉对小玲不说这些话犹可,她一说出处处关心小玲的这套假话,益发使小玲增加了一成恨她的心,也就更觉得金香玉叫自己去陪玉太太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