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历史比虚构更残酷
我依然要清澈而又固执地表达
——写给故乡
1
公元1931年的夏天,和往年没啥区别,一望无际的碧绿,照例铺遍辽西走廊。天风携带着渤海的清爽,如巨大的芭蕉扇,扇走了暑热,扇来了凉风,扇出一个惬意的世界。生机盎然的大地,到处奔淌着活泼的河流,迸发着生长的冲动。
青纱帐连绵不断,与风一道起伏。猛然,一股白烟划在绿野之上,拖曳成漫长的白纱巾,像仙女飘过。一列蒸汽火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被绿野埋住,一路吼叫,企图拱出头颅。京奉铁路就这样贯穿在辽西走廊,深藏不露。
村庄渐密,庄稼渐稀,火车在房屋与树木间,一节一节地或隐或现。车轮摩擦铁轨的“咣当”声逐次减弱,车头“哧——哧——”吐出一团又一团白雾。火车速度减慢了,千足虫般爬进连山驿车站,累得“呜呜”大叫,趴在道轨上,一动不动。
火车的末尾,是节专挂车厢,清一色的东北军。车一停,风不再从车窗灌入,满车的大小伙子,挤得车厢的温度骤然上升。尽管车厢里热气蒸腾,却不妨碍上尉军官张天一正襟危坐。直至有人提醒,到站了,他才端正帽子,系严风纪扣,大步流星,走向车门。车厢中的十几个士兵,荷枪实弹,跟随他一块儿下了车。
凉风知趣地一拥而上,抚摸这位归家的年轻人,还有跟随他的弟兄们。车站外,生长着茂盛的老槐树,知了们伏在树上,此起彼伏地吵嚷,热啊,热啊!根本不懂得辽西走廊的夏天有多么凉爽。
士兵们惬意地立在站台上,哪怕只有两个人,也要排成队,这是少帅定下的规矩。他们在张天一的身后,列成两队,齐步正行,引得上下车众多的旅客驻足观看。
本来,张天一不该在连山驿下车,这次是奉少帅张学良之命,去沈阳北大营七旅直属队履职。他是少帅贴身的警卫连长,因整日唠叨日本人有野心,少帅听烦了,嫌他多嘴,索性把他和受他影响的警卫们,都打发回沈阳,到直属队当营副。那儿离满铁守备队最近,直接和日本人打交道。
少帅念他服侍身旁,辛苦有加,格外开恩,给了一周的假,让他的弟兄们陪着他,一块儿回老家,显摆显摆,条件是吃喝拉撒所有开销,都由张天一负担。张天一喜得就差给少帅磕头了,忙给父亲张恩远拍电报,通报了回家探亲事宜,让父亲赶着大车,接他和他的弟兄们。
虽说辽西走廊里的锦西县,离北平不足千里,却是冰火两重天,北平酷暑难挨,家乡却清爽宜人。北平再热,却熬不着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张少帅,少帅住的屋子有空调,出门的轿车有凉风,进剧院听京剧,包厢旁放着大冰块儿,舒服着呢,摇扇子是玩儿谱。可怜的是他们这些警卫,炎炎烈日下站岗,晒得不如吐舌头喘气的狗,挥汗如雨,却丝毫不能动。此时放他们回东北,简直是恩赐。
走出站台,张天一怔住了,父亲的身边,多了两个人。一个头戴礼帽,手拄文明棍,正笑眯眯地看他,那是县长孙国栋。另一个身穿黑色警服,腰间别着一把短枪,满脸的威严,飘移的目光,暴露了他的心不在焉,那人便是县公安局长袁凤台。
父亲满面春光,大声武气地喊,儿子,县长来接你了。
张天一放缓了脚步,他不会想到,仅仅是探亲,就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县里的两个主官,为什么不辞辛苦地跑了五六十里,专程从县城所在地江家屯出发,到火车站接他?
他满腹狐疑,孙国栋当过少帅的副官,袁凤台也警卫过少帅,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地位也比他显赫,虽说都是少帅身边的人,应该亲近一些,可再亲近,他们也是长辈,写封亲笔信,就是高看了,不该把接他的规格弄得这么高。两人不嫌五六十里的鞍马劳顿,亲自接他,肯定另有隐情。
事出反常即为妖,张天一故意将眼光散漫到四周,思忖其中的奥秘。
车站的广场,除了宽敞一些,还不如打谷场平整。几天前下了场雨,给广场留下了杂乱的马蹄印和车辙印,印里面汪着锈水。广场的尽头,歪歪斜斜地扭着几幢囤顶房子,便是连山驿的大车店了。
背着褡裢、挎着包袱、扛着麻包的旅客,三三两两走出广场,很快四散而去,整个广场一览无余。张天一没有看到接他来的马车,只见到三人背后的拴马桩上拴着十几匹膘肥体壮的马。马硕大的屁股,将火车站仅有的几间尖顶票房挤得格外渺小。
用不着猜,明摆着的事情,县长是带着这群马,来接他们的。从马的形态上看,张天一判断得出,这批老马,是服过役的战马,后来常被人拽来拉车耕地,当役畜使,才变得懒散了。
从马的眼神,转到了人的眼神,张天一看到,县长热情的眼神里充满期待,藏都藏不住。袁局长的眼睛却时常半闭着,显露出一丝懈怠。两人对他虽说格外客气,但客气方式却大有不同,县长客气地和他握手时,眼光在他的弟兄们身上瞭了好几眼,接下来,不管张天一是否引见,都热情地和每一个人握手。局长跟随在县长后边,和每个人碰了下手,他的客气只是出于礼貌,或者是礼节。
有种本事,张天一与生俱来,他能一眼看穿人心,否则,怎能贴身警卫少帅?县长如此谦恭,说白了,贪图的是他的这支带枪的队伍。这群兵,非比寻常,个个身手不凡,擒拿徒手格斗,以一当十,跳上战马,举枪便打,照样百步穿杨。若是他们出马打胡子、绿林、响马之类的土匪,那群乌合之众,哪里禁得住正规军收拾,不是鬼哭狼嚎,就是束手就擒。
县长的眼神,已经把心思暴露无遗,无非就是借兵。
张天一心里埋怨着父亲,太爱面子,也太过张扬,不过是接儿子回家,干吗满大街嚷嚷,也没想一想,你不过是县西五会的会长,五个村子推选出来的民团头目而已,高高在上的县太爷凭啥陪你来接儿子?
少帅的兵,只听少帅调遣,少帅没让他们顺路剿匪,天降金条也收买不了他们。张天一从父亲手里要出几块大洋,对士兵们下达命令,跑步向前,直抵车站旁的大车店,入住。
斯文的县长,再也斯文不下去了,急得手里的文明棍不很文明地戳着地,让张天一等一等,他还有话要说,来的都是客,到了锦西县,怎么也得住进县城,火车站刚建成,还是个屯子,怎能落脚在人畜混居的大车店?
军令如山,士兵们跑步去了大车店,县长的阻拦成了螳臂当车。
不经意间,张天一发现,一直不吭声的局长袁凤台,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仅仅一个细微动作,张天一立刻猜到,此次县长借兵,想攻打的人是谁了。
所谓的土匪,县里有三大股。县城西北边那股,称为胡子,那是真匪,直接占山为王,时常游走于热河与辽西之间,在两不管的地方打家劫舍,寨主叫杜清和,绰号三秃子。正北面那股,称为绿林,离县城不远,蹚过女儿河便是。他们明为民,暗为匪,平时农耕经商,貌似护村的民团,若有机会,远袭商队,干他一票大的。首领便是老烧锅村的刘存起,绰号亮山,他们家兄弟四人如狼似虎,以打抱不平著称。第三股算不上是匪,只不过是和官府对着干的民团,头人叫李树桢,本着好汉护三屯的原则,由他保护的三个村子,哪股胡匪去骚扰,他就带着人找谁去拼命,不过,他的拼命是有代价的,每家每户都要交保护费,穷的一升米、俩馒头不嫌少,富的百八十块大洋不嫌多。
有意思的是,胡子杜清和满头浓发,却叫三秃子,绿林刘存起是十足的大秃瓢,秃得只剩下后脑勺那一撮毛,人们却回避秃字,取其意,称为亮山。这三股人,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无论谁想干大票,互相都通气,若有异议,便就罢了,特别难啃的大肥票,有时他们还合伙。
尤其是对抗官府,他们出奇地心齐,弄得县长还不如村长好使。
打击胡子土匪,袁凤台决不手软,剿灭刘存起,袁凤台却心存懈怠,除了他们是表兄弟,不愿意互相伤害,更重要的是,他对这伙绿林又敬又怕。县长和他拍桌子瞪眼睛,怨他剿匪不力,却干生气没有辙。袁局长称亮山这股绿林,比县政府有钱,比警察枪法还好,公安局都没配备的机关枪,他们却有两三挺,县里的警察打光了,也剿灭不了,能互不相扰,相安无事就不错了。
县长气得直翻白眼,匪患是他当县长最大的心病,一日不除,寝食难安,所以,他才灵机一动,想到了借兵,用精锐的正规军打土匪。县长的策略是,擒贼先擒王,先灭绿林后剿匪,攻溃势力最大的刘存起,招安李树桢,最终剿灭杜三秃子就不难了。
孙县长盯住亮山不放,还有另一层原因,省政府三番五次命令缉拿匪首刘存起,他闹得太凶了,目无国法,胆大妄为,涉嫌多起东洋客商的抢劫案,惹了好几起国际纠纷,他却嚣张地在县政府眼前逍遥法外。
政府的权威何在?
现在好了,少帅警卫连的本事,孙县长是见识过的,只要他们肯出手,吓也能把绿林响马吓个半死,无论上来多少个机关枪的射手,都是少帅警卫连的靶子,谁敢露头,谁的脑袋就搬家。无论绿林还是响马,即使是冥顽不化的土匪,只有一个目的,图财,占不到便宜,还丢命的亏,他们是不会吃的。
县长坚信,只要借到了兵,就是成功了一多半。
孙国栋想,保境安民,本是东北军的天职,却没料到,借兵的话没等说出来,张天一先封了口,人家宁可在小站住大车店,也不去县城,剿匪的事情和谁谋划?
把队伍送进大车店,交了钱,订了房,安顿好了弟兄们,张天一只带出一个兵,那便是他的心腹,枪法指哪打哪的张准。张准身背两杆东北兵工厂造的步枪——辽十三,枪是老帅活着时,把德国和日本步枪的优点弄在了一起,造出了自己的枪,性能和三八大盖一样,打得又远又准,子弹也通用,比常卡壳、爱炸膛的汉阳造,好出一大截子。这种枪,莫说东北军的士兵喜欢得不得了,就是蒋介石的中央军,也格外羡慕。
重新回到县长面前,县长的文明棍还在遗憾地杵地,不断地说,锦西县农工商学,一派繁荣,只是匪患未除,民众难以安居,吾寝食难安。张天一并不搭话,他的职责是回家,探视父母,而不是替父母官剿匪。他的眼光旁若无人,越过县长,聚焦在十几匹马的身上。他看到,其中的一匹黑马,昂着头,眼睛放亮光,头桀骜不驯地摆着。他知道,那是匹闹性的马,骑上它,才算刺激。
张天一猛地拍了下黑马的脊背,马“咴咴”地暴叫,抗议他的粗鲁。直至张天一抚住黑马的脖子,捋遍了它的鬃毛,它才喷起了响鼻,以示原谅。毕竟是匹老马,被驯服了多年,再烈也知道谁要做它的主人。
黑马明白新主人是个硬茬子,不敢欺生了,前蹄刨着地,向新主人显示着它的高贵。张天一抚了下马鬃,抓住马鞍鞒,飞身上马,夹着马肚子,一溜烟地向西北方向驰去。
出了连山驿火车站,毗邻的便是连山村,屋舍稀稀落落,鸡狗猪在街上自由行走。马队的到来,惊得鸡飞狗叫。除了五六年前郭军反奉,街面上还没见过这么多马“噼里啪啦”跑,许多人家扒着柴门,看热闹。
五个人一群马,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过了寺儿卜,就是连绵不断的群山。张天一感觉到,冥冥之中,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如影随形。寻找了好一会儿,直到黑马跳上了高坎,他向侧方极目远眺,果然发现二里之外的山坳,有一匹枣红马,穿行在荆棵草木间,若隐若现。
张天一的眼睛,敏锐得能瞅见几十米外的蚂蚁搬家,那么大的一匹马,不至于看走了眼。他把神枪手张准唤到身旁,手指向了远方的山坳,证实他的发现。张准的眼睛更毒,百米之外的老鼠打架、麻雀觅食,都瞅得清清楚楚,明确告诉张天一,有人跟踪他们。
县长、局长骑马伫立在下坡,不知道两人嘀咕些什么。
佯装啥也没看到,继续向前走,张天一用眼角瞥过去,骑马人的形状时隐时现,只是那人戴个草帽,又蒙住了脸,莫说几里远,就是近在身旁,也认不出是谁。看着那匹枣红马,张天一觉得那样熟悉,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掌,突然间,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到东北讲武堂上学前,这匹马养在自己家,父亲说,把它送给儿子当坐骑,他才用心地调教。讲武堂配给的是战马,无须自备坐骑,父亲才依依不舍地将它卖给了亮山。
是不是自己家的枣红马,一试便知,张天一的手指含在嘴里,打出一个尖锐的口哨,那匹马突然间伫立,扬起前蹄,“咴咴”地回应一声,寻找它的老主人。张天一暗自一笑,既然真相已明,亮山把他的大秃瓢遮得再严也没用了,只是他不想戳穿而已。
接下来的路程,尽管张天一不断地回头张望,枣红马却遁地一般,了然无踪。暴露了行踪的亮山,不再暗中相陪,张天一反倒涌出一种失落感。
马群奔跑了一个多时辰,眼前便是八面威风的虹螺山。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只有一道沿河的山谷逶迤而上,道路蛇一般,与河水共同延伸。山谷的两侧,悬崖峭壁,断断续续,山石陡立之处,坚挺孤立,拒绝任何植物生长。山势稍一平缓,刺槐山榆橡树在灌木的簇拥下,挤得个热热闹闹。
张天一特别清楚,这条由东向西的倒流河,在抵达县城之前,胳膊肘弯一拐,贴着曹田屯村边,一路向北,汇入浩浩荡荡的女儿河。那里,河水又冲开一道山谷,大自然仿佛特意为锦西县城开辟了东南和东北两道山门,让世外桃源的锦西县城,有了两条路,既可自由地通向外面世界,又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穿过两道“山门”,就是数十平方公里的女儿河冲积平原,县城便居其中,肥沃的土地养育着这方土地的世代民众。
锦西县就是辽西的小四川。
离县城越近,熟悉的面孔就越多,张天一不断和人们打招呼。人们用一种羡慕的口气对他说,天天陪着少帅,是不是特牛□。张天一拱手回答,没啥可牛的,少帅把我撵回沈阳了,有事到北大营找我。
张恩远忙催马上前,自豪地说,我儿子升官了,这不,县长、局长亲自接。
父亲的虚荣让张天一很无奈,他勒马停顿片刻,想与父亲拉开距离。孙国栋很关照张恩远的面子,温文尔雅地点头称是,没有摆县长的谱儿,放慢马的步伐,很客气地等候落在后面的张天一。
张天一之所以迟步不前,还有一个原因,他看到了猎户郑世吉,郑猎户背着一杆老掉牙的火铳,远远地躲着他们。这位老猎户,刚从虹螺山老林子走出来,枪管上只拴着两只山鸡,太寒碜了,与全县最好猎手的称谓,相去甚远。
在张天一的心目中,郑世吉是最值得他钦佩的人。锦西县最大的两个民团,一个是东五会,一个是西五会。东五会的会长高荣轩,靠的是财大气粗,五个大村子的民团联盟,都由他养着。西五会的会长便是父亲,父亲钱财不足,靠一身好武艺,教五个村里的年轻人长本事。东西两个会长,为争神枪手郑世吉入伙,闹过半红脸。郑世吉谁也没加入,拿着他那支轰不出三十米远的老火铳,继续上山为猎。
张天一曾担心过,一旦郑叔遇到了熊狼豹等野牲畜,那支破火铳非但不能猎到它们,郑叔反倒会被它们吃掉。现在,他不用担心了,因为郑叔遇见了他。
领着张准,张天一拜见了郑世吉。猎人最眼馋的当然是枪了,郑叔的眼珠子掉在张准背着的两支辽十三上,抠都抠不出来。张天一的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他从张准身上要过一杆枪,丢到郑世吉的手中,让郑叔过把瘾。
郑世吉摆弄着那杆枪,爱不释手。天上,一群野鸽子不识好歹地从虹螺山中飞出,即将掠过他们的头顶。张天一突然迸出一种想法,让郑叔和张准比枪法,看谁能打中天上的飞鸽。
一声令下,两人几乎同时放枪,两只野鸽子同时落下。
枪打飞鸟,毫无疑问,两个人枪法都已练得炉火纯青,难分伯仲。张准怔了下,在枪法上,他从没遇到过对手,现在却应了那句高手在民间。没经过校正,第一枪就精准无误,他真想拜郑叔为师了。
张天一特别高兴,家乡的郑叔替他长脸了,他随即让张准掏出两盒子弹,足足有一百发,连同那支辽十三,一并赠送给了郑叔。郑世吉乐得手都不知道放哪儿了,忙说,跟我回家,炖鸡,喝酒。
2
喝酒的事情,孙国栋谁都不会让,买卖不成还仁义在呢,借兵不成就撂了脸?客人是他接来的,这场宴会,非他莫属,连张天一他爹张恩远都不行,更莫说郑猎户了,否则他就不配为一县之长。
更何况,仅仅是一个上尉的随从,枪法就到了随心所欲的程度。孙县长清楚地看到,郑猎户举枪一直追随着飞鸽瞄准,而那随从,几乎是举枪便打。窥一斑而知全豹,整个警卫连的作战能力可想而知了。
第一次借兵,虽被婉拒,但来日方长,毕竟,没有军令,张天一也不能擅自行动,他能谅解。锦西县的匪患太过猖獗,请警卫连一战定乾坤,那是早晚的事儿,所以,这场盛宴,必不可少。
马队奔出虹螺山口时,孙县长向对面的山梁挥了挥礼帽,那是盛情款待的信号。对面山梁望风的人,飞马跑回县府后院县长的家,吩咐厨房,立即生火。霎时间,厨房忙碌起来,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炭火柴火“噼啪”燃烧,早已剁好的鸡鸭鱼肉下锅过油,煲汤的砂锅将熬过多少遍的燕窝粥、鱼翅羹重新熬上,客厅的餐具也摆放整齐了,只等贵宾落座。
县长的月薪,只有二十块现大洋,不及小学教员的四分之一,置办这样一桌酒席,一个月的薪水就光了。不过,孙国栋不在乎,千里当官,只图青史留名,他家有良田百顷,商铺十余家,老父亲送他到日本留学,供他读完东京帝国大学都没伤筋动骨。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县长志在立德立行立言,宁肯倾家荡产,也要剿清匪患,还全县民众一个朗朗乾坤。
别看袁凤台经常和县长意见相左,在花钱上,他是个大方的人,不能让县长自掏腰包,县长也是人,需要过日子。跟随县长过来时,他兜里的大洋已经按捺不住了,“哗啦啦”地响,只等跳出来替县长埋单。
县长制止了袁局长,这是他的客人,无须旁人分担,尤其是公安局,莫说是一顿饭,就算是剿匪行动,缺了公安局,又能怎样,他就不信,缺个臭鸡蛋,就做不了槽子糕了。
请张天一剿匪,并非县长心血来潮,他们父子和土匪有仇,张恩远不止一次地向县长告状,民国初年土匪杜三秃子绑了自己岳父的票,为榨出更多的油水,拷打致残,交了赎金后,却命丧九泉,这笔血债,必须清偿。
县长满以为借兵剿匪,张天一会欢欣鼓舞,可以名正言顺地替姥爷报仇。县长的策略是,三股惯匪扯着耳朵牵着腮,不管先打哪一股,只要张天一陷入这泥淖之中,他就拔不出去,必须把三股匪清剿干净。
掐指一算,孙国栋来锦西县已经五年了。他的前任县长,自认为当个县太爷,会很风光,没想到陷到锦西县,成了风箱里的耗子,到处受气,无钱无粮无枪无人,连一个胥吏都指使不动,又深陷在匪患之中,被省政府逼急了,想多征几个钱打土匪,结果,亮山闹起了民变,把县长堵在了县衙门里,不让出来,直至被迫挂印逃走。
没有县长的日子里,亮山学起了李逵,自封为县长,升堂审案。他不懂问案是严密的推理,干脆用绿林的方式解决纠纷,理掰扯得糊里糊涂,案审得个自相矛盾,常被人钻了空子,弄得啼笑皆非,闹出了好几起笑话,听说省里派来了新县长,才草草收场。
孙国栋清晰地记得,大马车拉着他们一家老小前来就任时,亮山带着上百号人,扛着大抬杆,背着火铳,居然来到虹螺山口接他。那副样子,仿佛是要拉他一块儿入伙。他掏出手枪,冲天打了一枪,命令所有人扔掉武器,抱头蹲在地上。他宁愿被打死在赴任的路上,也不能像前任县长那样,被这群乌合之众吓跑了。
亮山还算识趣,乖乖地目送孙县长走远。
五年间,孙国栋励精图治,县城日渐繁荣,茶楼酒肆林立,客栈商铺相连,粮棉果蔬连年丰收,家家户户余粮满囤,还引进日本技术,合资成立了电报电话局,修建了女儿河码头,开设了一座西医医院。工商矿业,他依赖南方商人陈应南,建了发电厂,开掘铁矿锰矿,还发现了钼矿,闲杂人员不再投匪谋生,而是去了矿山。当然,文化教育,也必不可少,他聘请归隐乡里的老学究曹凤仪出山,建成公立的中小学校,所有费用均为县府承担。农事上,他倡导种棉花,种水稻,借用乡绅高荣轩的势力,修渠引水,灌溉农田。求医治病,他靠的是日本名牌医科大学毕业的刘芷芳。
下一步,他还要把铁路从锦州引到锦西,再延伸到热河。他要在女儿河畔开坞,将锦西县的工矿和农副产品用船运出去。他还要建炼铁厂,兵工厂,把锦西县变成繁华的城市,堪比日本的神奈川。
他唯一的焦虑,就是匪患,这是锦西县未来发展的肠梗阻,通达四方的商贸,都会因为匪患,而错失商机。尽管袁凤台没少出去剿匪,却从来没有斩获罪魁祸首的首级。唯一能说得过去的,是县城的治安,让人稍许有些宽慰,各股土匪从不敢进城绑票,也不敢纵容手下进城劫掠,甚至,偷盗案发生得也不多。
这一点,袁局长还是挺配合县长的,就连最爱惹事的亮山,莫说没有把他撵出锦西的念头,甚至从来没进城刁难过孙县长。表面看,亮山行侠仗义,没有民恨,事实上,却是国之大害,他专门抢劫锦州大和银行、贸易株式会社、日本商团等,劫获的财富多得惊人,日本人已经找到亮山抢劫的目击证人,再不抓捕归案,那就升格为中日之间的外交摩擦了。弄不好,又会闹出“中村事件”,让少帅疲于应付。
省政府再三督促,抓捕亮山归案,有几次县长得到可靠消息,亮山就在老烧锅村,派袁凤台去围剿,结果几次围剿,双方默契地朝天开枪,打了场嘻嘻哈哈的仗,还得骗县长杀猪宰羊犒劳他们。
有一次,县长有意将袁凤台支出去,突然集合队伍,亲自带队,到老烧锅村去围剿。原以为会打亮山一个措手不及,可是,他前脚走了,后脚就有人骑着快马报信儿。到了老烧锅村,不但没包围住亮山,反倒中了亮山的埋伏,机关枪压得警察们头都抬不起来,公安局的火力居然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警察们个个怕死,枪架在墙头,身子却缩在墙下,子弹都偏得十万八千里了。
幸亏亮山不想和县长做仇,放了一马,让县长体面地撤退了,否则,连县长屁股上的肥肉,都得被包成人肉馅的饺子。
县长打了败仗,袁凤台就有了推托之词,不是他剿匪不力,剿匪是要死人的,县长给公安局的钱,人吃马喂还不够,莫提受伤致残的医疗费,死一个警察,光抚恤金就是几百块,他拿不出来。土匪个个都是亡命徒,命不值钱,官府和他们拼不起。
为此,孙国栋焦虑不已。他暗暗发誓,就当自己被土匪绑架了,倾家荡产也要将三伙土匪绳之以法。
张天一的到来,让孙国栋看到了剿匪的另一道曙光,那就是借兵。
绕过县城东南面的凤凰山,眼下就是宽阔的女儿河冲积出来的盆地,一条白亮亮的大河,几度弯曲,浩浩荡荡地流淌下去。河的南岸,便是县城,一条笔直的大街横贯东西。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楼房与平房错落有致,商铺与店堂相互衔接,仿佛是幅流动的《清明上河图》。
整座县城,只有东街还算清静。一座城隍庙,钟磬之声绵绵不断,善男信女却稀稀落落。两所学堂,国民初中和国民小学,校园宽阔,操场平整,花香四溢,书声琅琅。三座衙门,县政府、公安局和教育局,青砖瓦舍的三套院,紧紧密密地挨在一起。之后,便是给人治病疗伤的医院、维护街面秩序的保安队、投寄书信加转接电话和收发电报的邮电局。再往西北延伸,就是森严壁垒的监狱了。
县长的家,就在县政府的后院,一座标准的四合院。民国县长,异地为官,盖县政府必须配套县长的公寓。马队从凤凰山脚一路走下,县政府的门口,聚集着县里各方头面人物,中学校长曹凤仪、工矿商贸大老板陈应南、乡绅土豪高荣轩、西医院院长刘芷芳。教育局长、民政科长等等官员,只配站在两侧。
这个阵势,只有接待省长时,孙县长才肯摆出。
乡风民俗,父子不能同席,张恩远拱手告辞,县长没有挽留,父亲在场,如何能让儿子唱主角?一行人入席,县长将张天一让到了主宾的位置,才在上首坐稳,袁局长自觉地坐到了主陪的位置,各方头面人物依次落座。
找几个县政府的公职人员端茶送水,布桌上菜,那是理所应当,孙县长却免了,既然是家宴,侍候客人只能用家里人。他把女儿伊兰从学堂里唤回,给客人斟茶,把儿子春城轰出书房,给客人点烟,夫人在厨房和客厅间里里外外地张罗。
餐桌布置停当,县长的一双儿女,穿梭在厨房与餐桌之间,像饭馆里的跑堂。
县长端起酒杯,开场白对张天一百般褒奖,什么东北讲武堂的高才生,老帅钦点的人物,少帅的铁杆亲信,夸得张天一酒不醉人人自醉了。县城里的各路头面人物众星捧月地敬张天一,称自古英雄出少年,锦西县头一位将军,非张天一莫属。
恭维击鼓传花般,依次传播下去,孙县长看到,张天一由最初的谦让,渐渐过渡到了来者不拒,举杯豪饮,难以把控了,甚至拍着胸脯表态,他永远是县长的子民,为锦西县效犬马之劳。县长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连干三杯,以示敬仰。
伊兰睁大好奇的眼睛,瞅着被大家夸成了神武英豪天下第一的张天一,父亲向来严谨,从不言过其实,怎会莫名其妙地把人夸得这么高?
就是这一眼,让张天一从不可自拔的干杯中停顿下来,心中摇荡出比酒还要甘醇的舒坦,那就是伊兰小姐的明眸皓齿。他眼光挑剔地瞅着伊兰,鼻正口方,脸蛋浑圆,身材婀娜,无论容貌还是形体,都无懈可击。
我的天神,锦西县哪儿来的天仙似的美人儿?
如火如荼的敬酒场面,就这样突然停顿下来,谁都知道停顿的原因,只是没人捅破。孙县长忽然意识到了是自己的疏忽,他脑子里完全被张天一是扛枪打仗的军人占满了,忽略了那也是激情燃烧的青年,或者是只为客人高兴,没去想其他的事情。
县长淡淡地向张天一引见,小女伊兰,就让女儿退下,喝酒的高潮还要延续下去。
不会恭维人的只有校长曹凤仪,他呷过一口酒,干咳了几声,揪断了张天一的眼光。曹校长是伊兰的校长,同样也是张天一的校长,校长永远也不会忘记教书育人。他告诫张天一,不管有多大的出息,回到家乡,时刻牢记,知廉耻,懂敬畏。
张天一收敛了放肆的目光,离开伊兰的背影,给座上的各位长辈敬酒,直至酣畅淋漓地大醉。
酒归正传,孙县长喝丢了斯文,喝得个甩开了膀子,竟然指着袁局长的鼻子说,老子养着警察还不如养狗,狗还知道冲锋陷阵呢,警察遇到了土匪,连叫唤都不会了,一个个都尿裤子了。
袁局长的脚踩在板凳上,大声说,县长教训得对,咱以后不养警察了,专养狗,你当狗县长,我当狗局长,见了土匪咱不打枪,就靠汪汪。
张天一听出了火药味儿,佯装大醉,趴在桌上不起来。
孙县长拍着张天一的肩膀说,这兵,我是借定了,你张天一官小,不敢做主,不怕,我从省警务处借,让警务处长黄显声发话,别说借一个连,就是一个团,也能给我个面子,我就不信了,灭不了那几伙毛贼。
县里的那些头面人物,见酒喝得把憋在心窝里不敢说的话,都迸出来了,再迸,就擦出火星子来了,便把县长架到炕上。县长挣扎着,爬起来,还想喝,说客人没陪好呢,锦西县能否安宁,我全指望客人呢。
伊兰边喂着父亲茶水,边劝说,客人酒足饭饱,走了。
“客人”张天一从桌上抬起头,瞅着伊兰小姐,一个劲儿地傻笑。
县政府门外,昏暗的灯光下,停着一辆马车,马头前丢着个麻袋,里面装着干草和饲料,马低下脑袋,悠闲地把嘴拱进麻袋里,“嘎嘣嘎嘣”嚼饲料。张恩远抱着鞭子,坐在车辕上,不时地向院里探着头,看儿子的酒喝完没有。
马车上,还坐着张天一的母亲张崔氏,姐姐张月娥扇着蒲扇,她不是给母亲扇凉风,夜里,锦西县城不热,她是在驱赶蚊虫,怕母亲被叮咬了。
天上的三星移到了头顶,已是夜半时分,等得母女二人都打了瞌睡,才等来酩酊大醉的张天一。张恩远看到,儿子被公安局长袁凤台和随从张准架着,歪歪斜斜地从县政府的院里走出。县长请客,不喝醉才怪了呢,母亲早就熬好了醒酒汤,灌进了葫芦里。
齐心协力地将健硕的张天一送入车厢里躺下,张恩远赶着车,穿过县城的一字长街,再摸黑走上三里路,就是他的家——龙王庙村了。母亲让张天一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不断地擦拭儿子被汗沤咸了的脸。姐姐不时地往弟弟的嘴里灌醒酒汤,减少烈酒对身子的伤害。
不管怎么说,县长亲自宴请儿子,对于张家,也是破天荒的荣耀。张恩远兴奋地甩出一个响鞭,几只在黑暗中盯着他马车的绿眼睛,被清脆的响声惊住了,绿光错乱而又分散地逃远了。
那是几头觊觎他们的狼。
3
东方渐渐发白,启明星越来越亮,龙王庙村的大公鸡开始亢奋地鸣叫。
张天一猛地打个激灵,一骨碌爬起来。天不亮出早操,是他的军旅习惯,雷打不动。他揉了揉眼睛,突然醒悟过来,这里不是少帅的警卫室,而是家里的土炕。蒙眬中,他看到父亲坐在炕头,倚在火墙上,叼着烟袋,一口一口地抽,红红的烟袋锅让屋里一明一暗。
他本想拍醒睡在身边的张准,让他陪着自己一块儿出早操,想一想,便罢了,小兄弟常常昼夜站岗,该让他好好歇歇了。找到了地上的鞋,他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屋子。父亲的动静也很轻,早就悄悄地出了屋子,去地里干活,父亲每天都是如此。
张天一没有穿军装,捡起了几年前的旧衣服,沿着村里的路,用平时行军的速度,向三里外的县城跑去。县城很安静,一字大街上,有几盏电灯在醉意蒙眬地相互呼应,几条不知疲倦的狗,来回穿梭。蛐蛐们享受着晨露,幸福地低吟,几条逃出家门的狗,放肆地奔跑。
街两边的巷子,顽固地依恋夜色,东方的鱼肚白只是给夜幕挂了一道纱而已,街巷的房屋依然沉浸在昏暗之中。忽然,有一盏灯鹤立鸡群般骤然亮起,那户家门,张天一认识,是猎户郑世吉的家。他背着张天一昨天给他的枪,早早地赶往虹螺山中,看样子是要打埋伏,猎杀狍子、野猪、獾子等值钱的猎物。
张天一没有惊扰郑世吉,一拐弯,一口气跑上了凤凰山顶。凤凰山是城东南一座孤立的小山,山顶平如凤凰的脊背,一座哨棚矗立其间,瞭望孔射向四面八方。这座哨棚是上任县长设立的,棚顶上还悬着一口大钟,无论哪个方向流窜过来土匪,都会一览无余,哨兵立刻敲响大钟,提醒县长,准备战斗,提醒乡民,躲避匪患。
张天一站在山顶,迎风而立,他要亲眼看到太阳跳出虹螺山,把整座县城唤醒。一套军体拳打下来,天光大亮了,世界仿佛突然间复活,鸡鸣狗吠小贩们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
好几年没回县城了,一字长街上凭空掉下来了一溜二三层小楼,临街的商铺、作坊,一座挨着一座,街面上也是车水马龙。他清楚地记得,离开县城,到东北讲武堂念书时,也是站在凤凰山上往下眺望,那时就是个大屯子,比如今的连山驿强不了多少。短短五年,孙国栋县长就把有模有样的县城摆给大家看了,锦西建县二十几年,这样的县长还是第一个。
当然,张天一对孙县长的好感,还来自另一个层面,那就是伊兰,他怎么就能生出这么好的一个闺女?爽快自然,通情达理,美若天仙。这么完美无缺,幸亏没给玉皇大帝当闺女,否则张天一怎会一饱眼福?
出于对县长的好感,张天一要好好地逛一番县城。凤凰山不高,从山上一溜小跑下来,钻过庄稼地里的毛毛道,就到了县城最东头的县政府。县政府门外也有个电灯,日上三竿了,还没灭,大白天萤火虫一般微不足道。
张天一忽然明白一个道理,县里这些新气象,都是被称为电的这玩意儿带来的,城北二十里外的南票,有挖不尽的煤,煤烧开了大炉里的水,推动了大轮子,电就从那儿拉了过来,扯进了县城里那座嗡嗡作响的变电所。从变电所拉出的线,拴个灯泡,能把街里的夜照成白天。当然,用得起电的,都是大衙门和大店铺。
医院也用了电,电让医院里添了许多新玩意儿。所谓的医院,一个大招牌下分东西两院,县长硬是把中西医捏在一起,称锦西的中西结合从医院开始。医院总共有两名医生,西院的是老中医,白发银须,鹤发童颜,好像有一百来岁,找他看病的大多是年岁大的人。另一名是西医,不到三十岁,叫刘芷芳,昨天晚宴,县长请的唯一女人就是她。医院里的新玩意儿,都归她用,她时常点亮一只大灯泡,眼睛上戴个贼亮的镜子,透过镜子中间的孔,照妖镜一般,看人的眼睛、耳朵、鼻子,还有嗓子。
张天一念东北讲武堂之前,她就从外地来了,满嘴海蛎子味儿,自称家在关东厅。
关东厅这三个字,别人听过也就罢了,唯独父亲张恩远,耳朵却听不得。他记得,陪父亲给母亲看病时,父亲忽然恼了,大声纠正着,狗屁,是旅顺口,你他妈的是日本娘儿们啊,动不动叫关东。
刘芷芳吓得打了个哆嗦,忙向父亲赔不是。
不过,刘芷芳的本事是不容否定的,不管孩子病得多重,小药针一打,命就领回来了。她没来前,被人们传说成神医的老中医,经常丢了神气,摇着头看着得病的孩子断气。人们抱着裹在小被子里的孩子,奔跑着来到医院,却夹着裹着草席子的孩子,哭哭啼啼地去了城东南的凤凰山。
山下有条大壕沟,是县城枪毙犯人的地方,也是专门扔死孩子的地方。隔三岔五,总会有几个死孩子,横七竖八地扔在那里。
几只丧家的狗,守在那里,红眼狗撕开草席子,拱进嘴巴子,如狼似虎地吞。自打刘芷芳来了,那几只丧家狗,饿疯了,居然跑到大街上,红着眼睛咬活孩子。壮汉们抡起棍棒,满街狂追,直至杖毙恶狗。
刘芷芳救回的孩子命,不计其数,人们便送她绰号,观音菩萨。
现在,刘芷芳不忙,立在医院门口,看见张天一过来,恭恭敬敬地点个头。这种客气,不是因为昨晚的相逢,她总是这样,对所有人都客客气气,城里城外的人也都愿意和她说话,唠一些烦恼的嗑,所以,县里的大事小情,都瞒不住她。
张天一瞅了眼刘芷芳,昨夜喝酒时,他没有认真地瞅刘芷芳,现在,他定定地看下去,看得刘芷芳毛愣愣的,那眼神像是要把刘芷芳吃掉。刘芷芳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张天一是喜欢上了自己,还是发现了什么。
冥冥之中,张天一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打开了第三只眼,在刘芷芳白亮亮的脑门上,他瞅到了县长孙国栋,也瞅到了一个鲜红的圆圈儿。那个圆圈儿到底是啥,他一时没弄清楚,凝视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那是一面太阳旗。只因为刘芷芳的额头太白,旗的形状不很明显。他喜欢太阳,却不喜欢太阳旗。他不再理会刘芷芳,他是能瞅太阳的人,怎能随便地瞅女人?尽管刘芷芳长得白白净净,挺招人喜欢,可他并不觉得怎样,白骨精白,孙悟空照样不喜欢。
刘芷芳叫了他一声,张家少爷。他没有理会她,径直走过去。
他喜欢的是伊兰小姐,不能随便搭讪别的女人。
张家少爷,刘芷芳又叫了一声。
他回敬一句,我没有病,大步走开。
中街和东街完全不同,东街衙门多,板着脸,龟在大小不同的院子里。中街店铺多,没院子,热热闹闹,是个市井的社会。街上人来人往,大马车小驴车独轮车拥来挤去,挑担子的小贩,背褡裢的游商,购货物的客户,还有漫无目的逛街的闲人,汇在大街上,形成了一幅千面图。
街的两侧,店铺林立,各种招牌迎风飘舞,繁华的程度,赶上了张大帅在沈阳城精心打造的北市场,除了缺少些楼亭殿阁,和《清明上河图》一样的热闹,热闹得有些拥挤了。建县才二十几年,五行八作却都兴旺起来,只要勤快,即使家里藏不成两囤粮,也能留下几件真金白银,或者在钱庄存上几十块现大洋。
城里最忙的是铁匠炉,街上的几家铁匠炉,都是张恩远家的,谁家钉马掌,打镰刀,錾菜刀,修锄镐,都离不开张家的铁匠炉。三伏天,本是挂锄的季节,农闲了,铁匠炉不应该忙,可是,几家铁匠炉的大风匣,依旧呼呼地拉着。红红的炭火中,一块长条铁被烧红了,接着又烧成了通透透的橘黄。火候到了,大铁钳夹出来,撂在铁砧上,大师傅的小锤和小徒弟的大锤相互配合,在反复敲打。叮当作响的声音,有轻有重有急有缓,音乐般好听。时而水池子里有哧哧的淬火声,便成了锤打的间奏。
他们在打制长矛和大刀,西五会没有充足的火器,也不能拿烧火棍子防匪,长矛大刀至少每人一件。铁匠们如此卖力,缘于张恩远要搞一个比赛,看哪个师傅打的刀最快,矛最利,获胜者奖励的是白花花的大洋。
看见张天一路过这些铁匠炉,师傅们再忙,也要叫一声,少东家。
少东家嘿嘿一笑,摆下手说,忙着,忙着,别误了火候。
几家铁匠炉的两旁,有德顺昌粮店,德裕和果匣铺,德聚丰油坊,德泰昌茶食店,德生泉烧锅,还有德字号的饭馆、粉坊、豆腐坊、大车店等等,这些以德为头的店铺,都是城东大户高荣轩的。高大老爷家有良田百顷,喜爱各种美食,他所经营的买卖,大多和吃有关。
高荣轩说,民以食为天,不管哪朝哪代,谁都丢不掉这张嘴。
街面还矗起了几座楼房,青砖灰瓦,雕梁画栋,很有气派,那是广东的大买卖人陈应南的产业。一幢楼是汇通天下钱庄,怀里揣上一张汇票,顶得上几百块现大洋,买卖人用不着担惊受怕地背着大洋做生意了,几张纸就能完成交易。钱放在钱庄里,还能下崽,不够了,还可以从里边借,利息比民间借贷低得多。
另一幢楼是祥盛金首饰店。陈老板开了许多矿,城北二十里的南票,是他的通裕煤矿公司,还用机器采煤,煤多得能堆座山。城西北四五里远的柴屯,他开挖了一家锰矿,和铁熔在一起,造出来的大刀,削铁如泥。当然,锰离不开铁,铁矿他早早就开了,而且开得有模有样,就在城西南的三里外。当然,铜矿铅锌矿他也不会放过,也开出了好几座。他家金银首饰店里的好东西,都是这些矿里的副产品,搂草打兔子,啥都不耽误。
还有一幢楼在城里也挺有号,便是虞美人成衣铺,楼上卖女服,楼下卖男装,楼上没有男人,女人可以光着身子试衣服,楼下的男人很少买衣服,抻着脖子往楼上看,看不到光身子的女人,只看得到女人们穿着旗袍,凸凹有致光鲜鲜地从楼上下来。
除了这些,陈应南还有一家制铁厂,张天一陪父亲去过。制铁厂在城西南铁矿的一旁,南票的煤精把铁粉和锰粉烧成了鲜亮亮的水,灌在模子里,凝成了火铳子的管儿。挑挑选选,打打磨磨,最后能装成火铳子的,没有几支,其他的管子都废了,投在火炉子里重炼。
联庄会、民团,还有绿林英雄、土匪胡子们,都盯着这几杆火铳子,大洋叮当响地往这儿甩,只图把家伙什儿弄到手。
陈应南没有一亩地,却成了全县首屈一指的大户。他称自己为实业救国。
中街的街面上熙熙攘攘,街巷里也不寂寞。十来头毛驴排成一队,驮着荆条筐,“嘚嘚”地从街巷深处走出来,筐里的东西,被黑色的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用不着打开,张天一灵敏的鼻子远远地闻到了火药的味道。
造火药是危险的行当,硝石硫黄和木炭混在一起,碾轧时丝毫不能马虎,弄不好就会爆炸。因此火药铺不在街面,而在街巷的最顶头,城南沟畔旁的荒地里,孤单单就那么几间房,免得爆炸起火,殃及别人家。
火药铺的老板是个蔫人,两只眼睛只会盯着火药,一眨不眨,来了人不瞅是谁,也不跟人家说话,老实得用火点着了屁股都不会跑。不过,这倒也好,管了那么多火药,再生出个火药脾气,火药铺子不知要毁掉多少回了,这么多年了,哪能安然无恙?
火药是热门货,官府用,矿山用,胡匪用,绿林用,联庄会也用。即使火药铺连轴转,也不够用,况且硝石和硫黄又是紧俏货,做不了很多。需要火药的,都是惹不起的人。所以,当火药铺子的老板,是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儿,没有强硬的靠山,那是绝对不行。
火药铺开张以来,没人敢抢,也没人敢祸害,人们怕的是幕后老板,谁惹得起县里最大的绿林头子刘存起呀,连皇上他都敢抢。不过,刘存起仗义,养了一堆没人要的鳏寡孤独,即使是秃子,没人敢贬低他,还给他起了亮山这个好听的号。
张家与刘家,貌似没啥瓜葛,实则非同一般,父亲与亮山是磕头兄弟,只差一个妈生的。多年来,锦西县形成一种习惯,能摸到枪的人,表面上水火不容,各逞其能,动不动就喊出一决高下,事实上却形成了一种默契,谁也不真刀真枪地干一家伙,找个中间人一说和,就罢了。兵戎相见,是要死人的,钱财谁多谁少,过去就拉倒,不记仇,一旦出了人命,那就是世仇。
张恩远和刘存起都是养得起枪的人,县长是外乡人,无论怎么努力,也融不进乡俗民风,耳朵再长,也听不到默契的声音。说到默契,两人暗中联手,干了一桩大票,别人不知道,父亲却不瞒儿子。劫道绑票勒索大户之类鸡零狗碎的事儿,亮山不干,他家有田有地,还有火药铺的生意,养活一大家子人不成问题。问题是他养了一群弟兄,舞枪弄棒,没有营生做,纵使陈应南等商户为求亮山照应,免得受土匪欺负,时常慷慨解囊,也只能是应急。他把眼睛瞄在了锦州城,那里有日本人开的大和银行,钱厚实得很。
父亲蒙着面,暗中随行。亮山抢劫了运钞车里的钱,银行的日本护卫,快速反击,双方开战,打得难解难分。幸亏父亲早就选好了埋伏地点,百步穿杨的枪法,让亮山转危为安。劫来的一大箱子钞票,父亲不闻不问,分文未取,潜回村子,依然如故地过日子。
此外,张天一还知道一个秘密,城南火药铺子其实还有一个大股东,就是公安局长袁凤台。
一般人用火药大多是一头毛驴驮,开矿的陈应南再想要火药,也不可能让他一下子驮走这么多,火药如此紧俏,谁不想多要?如此随心所欲地驮,不用问,准是火药铺真正的主人亮山。
张天一望着这支驴队,心里琢磨着,这么多火药,主人不亲自押运,怎么可能呢?可别浪费了自己那双好眼睛,瞅一瞅这个秃脑袋到底藏在了哪儿。他踮起脚,眺望远方,四处寻找,终于看到街巷之外的土坎上,有一个骑马的身影。换了别人,或许看不到是谁,可这双眼睛是张天一的呀,只要在视线之内,和望远镜一样好使。没错,那匹马就是昨天的枣红马,马上那个扛着枪的人,就是亮山。
既然火药铺是亮山的,亮山也在后面监视着,张天一就有胆子开他们的玩笑。
张天一钻进了胡同,突然夺下一杆枪,“哗啦啦”拉响了枪栓,勒令那些牵驴的人面对墙,抱着脑袋蹲下。那些牵驴的人,倒也听话,张天一怎么喊,他们就怎么配合,居然忘了他们手里也有枪。
这么多年了,没人敢抢拉火药的人,况且在光天化日之下。胡同的外头还是人来人往,根本没注意胡同里边发生了什么。押运火药的这些人,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都傻了,除了乖乖地照办,不会别的。
张天一抱着枪,很响地吹了个指哨,一脸的坏笑。
用不着有人飞跑着报信儿,枣红马昨天就在找吹指哨的人,现在,它终于发现了从前的小主人,一路飞驰而来。
亮山跳下马,捋着张天一的脑袋,就差捋光那头浓密的头发,让他也成秃子,边捋边骂,臭小子,放着好好的官兵不当,也想当土匪呀!
张天一嬉皮笑脸地说了声,试试他们的胆子,没想到,都是怂蛋包,得罪了,真的派我来剿匪,恐怕你早就是光杆司令了。
亮山摸了下自己的秃脑袋,指着张天一说,臭小子,枪炮无眼,千万别拿你叔开涮。
貌似玩笑,其实两人已心照不宣,亮山跟踪县长去连山驿,侦察出了张天一无意与他为敌。张天一也等于把底牌告诉了亮山。
还了枪,两个人便分了手,张天一走出胡同,拐回正街,继续西行。
西街有些杂乱,骡马市、柴草市,还有杂货市都挤在了一起。这边骡马驴昂扬地叫,那边卖菜、卖扫帚、卖刷子、卖锅碗瓢盆的吵成一团。街头,有几个卖小吃的露天摊铺,阳光下,几个老爷们围着木桌,光着膀子,“吸溜溜”地喝羊汤,汗珠子水洗般往下淌。
西街乱是乱,却满是人间烟火,除了牲畜,别的东西都很便宜,平常的庄户人家,都愿意到西街来。
西街门市不多,一家画匠铺,堆满了花圈,纸人纸马纸牛纸房纸屋,还有纸的金马锞。进去的人呜呜地哭,很少有人讨价还价。唯一安静的地方,就是路南的染坊。染坊后边有院子,和乱糟糟的外边儿隔开,雪白的布从染缸里出来,就成了大红大绿大蓝大紫大黑的布,这些布,高高地挂着,风一吹,满院子飘飘扬扬,煞是好看。
一大早出来,逛了这么久的街,张天一有点儿口渴,便折过身,钻进一道小巷,向北而去。没走多远,就到了女儿河畔,河水浩荡,却不失清澈,张天一捧着河水,喝了个痛快。抬起头来,便看到了河岸边高高矗立的水车。水车是张家的水车,浇灌着张家的良田,有稻田,有瓜田,也有黄烟田。
紧挨着水车,有几间简易的房子,那是张家的磨坊。河水推转了水车,水车带动着轮盘,轮盘咬合着齿轮,带动了磨盘,只要闸门一给,就会联动起来。整个县城,唯有张家的磨坊,不用毛驴。
父亲张恩远正在稻田里挑沟,他才不管儿子是谁的警卫呢,老远对着儿子喊,咱家不养闲人,过来,干活!
4
夏天是荷花的老情人了。
暖风一熏,后湖里的莲叶就藏不住春情的萌动,挺出了鲜嫩的花瓣。朵朵红艳,点缀在碧绿的荷叶间,煞是耀眼。风携着荷,一波一波地涌动,醉心地摇曳着。一时间,后湖活润起来。
粗犷的辽西走廊,本该山秃水瘦,女儿河逶迤着冲过重重山坳,汇聚在锦西县城,冲出一片天府之地,便生出了水乡的气韵。尤其盛夏,韵味更足。伊兰小姐心旌摇荡了,再也坐不住课桌,不时地探头张望,向后窗瞭去。后湖的荷花,如同魔咒,诱惑得她无法自控。
校工的铁榔头敲响了大铁钟,这是下课声。伊兰躲过校长曹凤仪的目光,像一只轻巧的小猫,钻出教室,溜出学堂,绕过县政府的大门,避开父亲县长大人的视线,转向后街,抛开大路,沿着小径,走进了荒野之中。回头望去,见不到人影儿了,她才放下心来,蹦蹦跶跶地一路向北,跑进后湖,把自己融进了接天莲叶无穷碧中。
县城里的女人,平常人家奔里奔外忙生计,富裕人家关门闭户养小脚,只有开明得像民国县长这样的人家,才能养出伊兰这样的大小姐,既娇蛮得无拘无束,又优雅得玩弄琴棋书画。
宽阔的女儿河,像泼辣的少妇,哗啦啦地流泻下去,河坝外汪着的百亩后湖,显得格外安静而又羞涩,反倒成了真正的女儿。伊兰觉得,那花那叶那水,就是自己心有灵犀的另一半,她忍不住蹲下来,戏荷弄水,脱口而出地吟着《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湖外的河边,那只硕大的水车,吱吱扭扭,缓慢地转,不慌不忙地汲着水,浇灌偌大的一片田地。张天一谨守父亲的指令,戴着一顶草帽,拄着一把铁锹,挑沟引水,浇灌瓜田。他的随从张准,被父亲借走了,教诲西五会那群拿锄把子的手怎样端枪瞄准。
瓜田里的西瓜,正在旺盛地生长,一只只西瓜,像渴极了的大肚汉,拼命地喝水。水在瓜田里,缓慢地行走。很多的时间,张天一闲着呢,他对眼前的荇水荷风视而不见,伫立在水车旁,眼盯苍天,一动不动。
天瓦蓝瓦蓝,一丝云彩都没有,炽白的太阳赤裸裸地泊在高天。张天一的眼睛就这样直视着太阳,一眨不眨。望久了,眼里只剩下黑白两色,天是黑的,太阳是白的。
这个特殊的本事,他不知啥时拥有的,和父亲说起,父亲高兴得直蹦高,竖起拇指说,我儿是天子之命。母亲忙捂住父亲的嘴,唯恐泄露天机,惹来杀身之祸。父亲不以为然,天下大乱就因为皇上没了,袁大脑袋、曹三傻子,还有妈了个巴的张小矬子,都能坐上金銮殿,难道说我儿子就不可以?何况我儿的名字就是天下第一,肯定能剪灭各路军阀,一统天下。
母亲连声说,不说,不说,大逆不道啊,心知肚明即可。
母亲张崔氏是城西崔刘屯人氏,生在殷实之家,姥爷曾请私塾教舅舅打算盘做算术,顺便带会了母亲识文断字。可惜的是,民国初年,姥爷被土匪杜三秃子绑了票,荡尽家产赎回时,却被打坏了肺子,终日吐血。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武茬子张恩远,为的是不受胡匪的气。唯一的舅舅呢,虽说尚未长大成人,却也能当家做主了,筹赎金时,把家里的田亩屋舍全卖给了城东大户曹田屯的高荣轩。高大老爷相中了他双手打算盘的功夫,便随着家里的田地一块儿去了高家,当了人家的管家。姥爷总算能放心地撒手归西了。
自打姥爷家门不幸,母亲变得胆小了,丈夫大嗓门张扬儿子独一无二的本事,令母亲惶恐不安,她害怕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好在张恩远识劝,不再言语,却执意中断儿子的学业,不再跟校长曹凤仪学什么狗屁《大学》《中庸》,扔出白花花的银子,托人走了张大帅的关系,送到东北陆军讲武堂。
百无一用是书生,想君临天下,必须是行伍之人。这个简单的道理,连粗人张恩远都懂。
去奉天上学前,母亲再三再四叮嘱,不许显露本事,藏在心里,永不言说。后来,张天一从古书上看到“狼步鹰顾,目可视日”是弑君逆主之相,可这三种本事,他却样样具备。
讲武堂三年,他听从母训,三种本事,样样不显。老帅他不用怕了,乘坐的火车被日本人炸了,殁于皇姑屯。他怕的是传到少帅耳朵里,成了第二个杨宇霆。少帅是他的学兄,对他们这群学弟刮目相看,他还想攀上这棵大树呢。
少帅武力调停中原大战,红得发紫,年纪轻轻就成了民国二号人物,行营都搬到了北平。张天一有幸成为上尉侍卫官,时常陪着少帅穿梭于沈阳与北平之间。
凝视太阳,看得脖子发酸了,他才低下头,闭目养神。想一想,古时候,天子都规避太阳,他却能熟视无睹,难道说他的未来要取代蒋委员长?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他就觉得,既是天方夜谭,又是无稽之谈,可他就是想不明白,老天为什么给了他这么多超乎寻常的本事。
许多年过后,历经了种种磨难,他才明白,这些本事,苍天不是白给他的,冥冥之中,是和日本人有关。
待到张天一睁开眼睛,缤纷的世界又回来了,天蓝水清叶绿花红。忽然,一幅活动的画面袭入他的眼帘,把他的眼点得雪亮。县长孙国栋家的千金伊兰小姐,像画里的人一样,如梦似幻地浮现在湖的对面。
谁都知道,伊兰是县国民初中的优等生,更是一朵娇艳的校花,哪个男人不想据为己有?可惜的是,名花有主了,张天一刚刚知道,县长孙国栋瞎了眼睛,非要把伊兰许配给校长曹凤仪家的公子曹觉知。曹觉知未及弱冠,便已执教于学校了,讲授国文,比班里的大龄学生还要小。
张天一不以为然,一介书生书读得再多,又能怎样?生在乱世,男儿就得上马能征战千里,下马能口诛笔伐。他不信曹家的小白脸儿,能守护得住伊兰这朵花儿。
张天一拿出了凝视太阳的劲头,凝视着伊兰,虽说两人相距起码有一里路,但他依然能把伊兰看得真切,这是他练习枪法的结果,无论多远,都能避开虚光,看到本质。看着看着,他蓦然发现,自己生出了第四种本领,伊兰的额头上映出了一幅幅画面,那些画面就是伊兰的未来,在伊兰纷繁的画面中,他居然看到了自己。
他的心狂乱地跳动起来,想跑过去,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伊兰,又觉得太唐突,两人平时素无交往,一旦伊兰反感了,自己的图像就有可能在伊兰的未来里消失,那可就晚了。这么一想,他有点进退两难,抓耳挠腮了。
忽然间,他的眼睛掉在了西瓜地里,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牵住了他的眼神,他忽然计上心头,摘下西瓜,抠出瓜瓤,剜出两个窟窿,戴在头上,拿出武装泅渡的本事,潜入后湖,在层层莲叶的掩护下,悄悄地接近了伊兰。
伊兰被荷花上立着的蜻蜓,荷叶上飞翔的蝴蝶所吸引,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来了。张天一的手已经探到了伊兰的脚下,只要一伸手,就能握住她的脚脖子,稍稍一用力,立马能拖她下水。
这是他心里最想做的,可冷静下来一想,不妥,这样有点儿过分,不再是嬉闹了,拖人下水,指责你谋害,那是有嘴难辩,招惹到伊兰的怨恨,反倒弄巧成拙了,还是换个法子吧。这样想着,他的手和脚在水里配合着,折断了一根荷叶茎。
伊兰看到,荷叶的下边,气泡泡一串一串地往上冒,而且越冒越大,她以为大鲤鱼被吸引了过来,想在她面前跳跃呢,根本想不到有人来捣蛋。她新奇而又兴奋地寻找着,企图看到“那条鱼”究竟有多大,怎样从水里跳上来,是红鲤鱼还是黑鲤鱼。
张天一看着伊兰欣喜的脸,还有裙子下光洁的小腿,真是招人喜欢,他太想摸一把了,却忍住了,怕吓到她,便悄悄地将荷叶茎伸上去,代替他延长的手,轻轻地挠伊兰的小腿肚。
那种冰凉的感觉像条蛇,从伊兰的小腿倏地爬上大腿,伊兰惊叫着跳起来,眼睛瞅向后腿,身子却向前倾了。“哧溜”一下,脚下打滑,“扑通”一声,溅起了一片水花,伊兰掉湖里了。
伊兰不会游泳,到了水里就蒙了,手乱拍,腿乱蹬,眼睛闭得死死的。张天一在水里张开了手臂,接住了伊兰,他把伊兰弄成仰面朝天,双手托着伊兰的脖颈和大腿,让她的脸浮出水面,呛不到水。即使如此,伊兰依然沉陷在惊恐中,双手“噼里啪啦”地拍着,拍到了坚硬的西瓜,她突然找到了依靠,双手便拼命地抓挠过去,抓得西瓜皮“咚咚”响,直至把西瓜皮拍裂,露出张天一的本来面目。
水里突然间冒出个大活人来,伊兰大惊失色,挣扎得更凶了。张天一的双手不再若即若离地托着,不得不把伊兰抱在怀里,控制她胡乱的挣扎。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伊兰的胸,像两只弹性十足的小香瓜,滚在他的胸口,伊兰的腿,像条鱼,结实而又滑腻地扭在他的手里,还有伊兰的脸,红涨得像含苞的荷花一般。
张天一醉了。
伊兰的手打到了他的脸上,打醒了他的沉醉。张天一忽然意识到,虽说是烈日炎炎,伊兰却不喜欢在水里。他便向岸边游去,把伊兰推上了坚实的大地。
伊兰的手指头抹向眼角,不知道抹去的是泪水还是湖水,顾不得浑身还在湿淋淋,沿着荒草甸子中的小径,边哭哭啼啼地往县城走,边骂张天一,坏人,流氓。
张天一“嘿嘿”一笑,他还在回味着伊兰在他怀里挣扎的感觉,对着伊兰的背影喊着,你不应该恨我,别忘了,我刚才救了你的命,你这辈子欠着我的。
伊兰还在骂,兵痞。
张天一还在笑,他说,县长大人家的千金,水牛犊子似的在街上走,谁人不笑话,到我家水车旁的简易房里,把衣服拧了,晒干了再走。
伊兰骂,流氓。
张天一指着天说,我就立在这儿不动,敢耍流氓,天打雷劈。
伊兰虽然还在骂流氓,却不由自主地折过身,迈向了水车旁的简易房,整个荒草甸子,只有那个地方还能避开人的眼目。
这个季节,衣服拧干,用根木杆探出窗外,晒上十几分钟,就能干个差不多。伊兰晾衣服的时候,张天一躲得远远的,不会让伊兰感觉涉嫌偷窥,更不能让她知道,她的落水,与他有关,直到伊兰穿上干衣服,走出来,他才尾随过来,认真地说,你是知书达理的人,应该知道,我没有耍流氓。
伊兰举起小拳头,打向张天一结实的胸脯,哭着说,你还说没耍流氓,把我的身体都摸遍了。
张天一忙向伊兰小姐抱拳,求求大小姐,摸了你,是救你不得已而为之,千万别说我是流氓,传出去,少帅会枪毙我的。
伊兰惊讶地睁大眼睛,真的?
张天一忍住了,不看那双大眼睛,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伊兰,大声说,我爹就我一个儿子,我还想给老人家养老送终呢。
伊兰捂住了嘴,再也不责备张天一了。
很快,伊兰恢复了快乐,一步一颠地往回走,直奔东街的国民中学,回到教室。被校长发现了逃课,会训斥她的,她是个好学生,不能挨批评。她不会想到,身后那双热辣辣的眼睛一直跟随着她,哪怕她走出了一里远了,那风吹杨柳的婀娜身姿,依然深刻在张天一的心里。
张天一瞄着伊兰的身影,一直进了街里,别看伊兰瞅不见他,他却能把伊兰的一颦一笑看得格外透彻。他只顾盯着伊兰了,忘记了合拢沟渠,径直从县城走回了龙王庙村,大水漫灌进了西瓜地。
此时,父亲陪着张准,正在庙前的大广场上训练西五会的弟兄们,他们有的静静地端枪,枪管悬块砖头,练习瞄准。有的虎虎生威地耍着大刀,好像身边都是敌人,砍得树枝乱飞。也有持着长矛,一门心思地练拼刺,不把面前的木头人扎碎,决不罢休。
瞄准和拼刺,都是张天一在讲武堂学的,他教会了张准,张准又转教给了西五会的弟兄。唯有耍大刀,他不行,那是父亲的拿手好戏。
看到儿子回来,父亲阴沉着脸,骂他,妈了个巴的,不好好守水车,到哪儿闲逛去了,丢了我两支好枪,十几发子弹,三四桶火药。
张天一愣了,水车旁的简易房里根本没有武器,西五会丢了东西,跟他有啥关系?父亲接着骂,让你接下来浇黄烟地,你浇起西瓜地没完了,瓜秧都漂起来了,长熟了的西瓜全炸了,让我卖给哪个爹去?他明白了,父亲是在责备他擅离职守,他只顾跟随伊兰的身后,远远地护送伊兰回街里,忘了看管水渠,把西瓜地灌冒了。他只好任父亲责罚,这是张家的规矩,犯了错必须付出代价。
父亲说,你是当兵的,就用当兵的方式吧。所谓的当兵的方式,就是十几个西五会的弟兄,手持枪头缠了棉花的木枪,和张天一拼刺刀,挨了打,受了伤都是活该。张恩远放下话,谁能把张天一刺倒在地,赏谁一支能打子弹的汉阳造。
有一把火铳子就不错了,还能赏给汉阳造,谁心里不痒痒?十几个弟兄一齐围过来,争先恐后地要把张天一撂倒。
如果败在这群乌合之众的手下,有辱东北讲武堂的名声,张天一拿出了看家的本事,狼一样快步地跳到圈外,沿着村西边的山崖东突西跑。追赶中,十几个人的体力和耐力渐渐显出了差距,追上来的人也是稀稀落落的。跑到前边的人追了上来,缠住了他,和他拼刺。给后边追上来的人可乘之机了,绕到后边想偷袭,谁料到张天一居然鹰一般,把脑袋甩到后边,一个腋窝回刺,便将偷袭者刺倒。
不消半个时辰,十几个人,被张天一各个击破,坐在地上,不是捂着屁股,就是揉着胳膊。
张准站在旁边观战,一个劲儿地叫好。张恩远不再心疼一地的西瓜,对儿子竖起了拇指。省下的那杆汉阳造,被母亲变成了大洋,装进了张天一的行囊里。
5
几天的假期,转眼就要满了,公安局长和县长走马灯似的来看张天一。
公安局长袁凤台以观赏西五会的民团演练为名,特意来到龙王庙村,看二三百个拿着火铳子、长矛大刀的小伙子,表演防贼防盗防土匪。末了,袁局长把公安局淘汰的几支大抬杆奖励给了西五会,称他们是保家护民的表率。
张天一看出了门道,若是操练,西五会比不上高大老爷的东五会,那边不缺德国的毛瑟,还有日本的三八大盖,十几把快枪,把东边的五个村子防得铁桶一般。平时的训练,还有高人指点,哪儿像西五会,二百多人,一套军体操居然能打出八百六十样。局长把奖品送给西五会,说白了就是感谢张天一,没被县长鼓动着去剿匪。否则,他的公安局长真的没法当了。
当然,只要张天一不走,孙县长借兵的可能,就依然存在。只要除掉匪患,不出三五年,他会把锦西建得比锦州还要好。日本人也好,德国人也罢,听说你们天天闹土匪,谁还来县里投资办厂?
刚来锦西当县长时,孙国栋最想招抚的就是亮山这股绿林,毕竟他们没有民恨,宽大了,不会惹出麻烦。老烧锅村,出土匪,也出好酒,否则就不会叫老烧锅了。他到村里讲话,让村里的男女老少,不再助贼为匪,一心酿酒,他这个当县长的,帮老烧锅卖酒。
卖酒的几个钱,岂能打动亮山,老烧锅村把每壶酒的价格抬到了一块大洋,县长干瞪眼,一两也卖不出去,招抚自然失败。
孙县长执迷不悟地向张天一借兵,还有另一层打算,他最怕警察、土匪、民团勾搭连环。然而,锦西的现状却偏偏如此,哪怕是天天剿匪,也会是剿而不灭,死灰复燃。张天一剿匪,却是另一番局面,要么土匪投降,甘心把牢底坐穿,要么就会与西五会结成世仇,剿匪不再是官府单兵作战了。
孙国栋与省警务处长黄显声通了好几次电话,请求黄处长沟通七旅,把张天一的警卫连留在锦西县,剿匪。
儿子究竟有多大价值,张恩远并不懂得,他觉得县太爷已经是很大的官儿了,几次三番光临他家,是他张家门庭的荣耀。他一厢情愿盼县长替岳丈报仇,根本不会想到,孙县长把他也拎上了博弈的棋盘。
自然,孙县长来家探望张天一,商谈的还是剿匪的事情。张天一见到县长,却不再是初次见面时的那样客气和委婉,开诚布公地说,除非你是我的老丈人,否则,这事儿没个商量。
孙县长支吾了好一会儿,才如实地说,小女已经许配人家了。
张天一说,这事儿不难,悔婚呗,向你亲家说,我雇个冤大头,和土匪互掐,早晚中枪毙命,那时候,咱们再续前缘。
这番不着调的话,噎得孙县长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悻悻而走。
张天一收拾好了行囊,准备第二天早上返回,事情却发生了突变,他不想借兵也不成了,人家找上门来了,逼着你出手。
消息是亮山通报给张天一的,亮山骑着枣红马,把马屁股都抽肿了,直抵龙王庙张恩远的家。亮山身上的汗和马身上的汗,混在一起,劈雨般往下流。马停下来了,四条腿却还在“突突”地发抖,头拱在张天一的怀里,眼里水汪汪地流泪。
此时,父亲没在家,正忙着训练他们那批乌合之众。母亲张罗着让女儿月娥烧水,给客人沏茶。亮山摆摆手,没工夫喝茶了,急切地说事儿。
消息确实是坏消息,不过,事先得到了消息,坏消息就坏不成了。亮山告诉张天一,自打警卫连驻进连山驿的大车店,就被杜三秃子盯上了,他馋这批辽十三,馋得直淌哈喇子,和大车店的伙计勾连上了,准备趁张天一不在,率四五十人,今夜偷袭大车店。
张天一瞅了眼天,太阳已偏西,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需争分夺秒。大车店里有酒有肉,伙计想算计他的弟兄们,太容易了,下点儿蒙汗药,就全军覆没了。他直奔马厩,牵出家里最好的大白马,鞴好马鞍,把自己的盒子枪也交给了张准,让他快马加鞭,赶到大车店报信儿。
亮山猛地抓住张天一的胳膊,请求放杜三秃子一马,此番留他一条活路。
张天一犹豫了一下,虽说江湖险恶,却有江湖义气,他不想破了江湖规矩,把缰绳交给张准,问了一句,我亮山叔的话,听明白没有?
张准回答道,明白,除了放走杜三秃子,其他人一律活捉。
不愧为自己的心腹,话到嘴边留半句,张准都能懂。亮山拍拍张天一的肩膀,竖起了大拇指,夸侄儿深明大义,不为私仇所困。
大白马蹿出张家的院子,一道闪电般消失在绿色的原野里。
张天一瞅着亮山,诡秘地笑了下,感叹道,真是人老奸马老滑呀,移花接木之计玩得不错。
亮山会心一笑,说了句,聪明。
送到了信儿,亮山的心敞亮了,多余的话不再说,也没有见张恩远的意思,他牵着马走向女儿河畔。刚才,枣红马跑得太急,需要遛一遛。
这些刚刚涌动的暗流,莫说是县长,就是神通广大的袁局长,也蒙在鼓里。县长孙国栋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不遗余力地借兵,企图剿灭绿林魁首亮山,始终一无所获。可是,一桩不劳而获的剿匪成果,已经悄悄地接近他了,贪婪的杜三秃子不请自来。
这场仗怎么打,张天一无须关心,对付草寇,弟兄们有的是办法,只要摸清敌情就可以了。现在,他最关心的是伊兰,想的是如何把“彩礼”送进县长家。
日薄西山的时候,张天一穿着藕色绸衫,摇着折扇,敲开了县长家的门。回家这么多天,他还是第一次登门拜访县长。孙县长的热情溢于言表,请出夫人,给张天一沏茶倒水,还自谦地称夫人为拙荆。张天一看到县长夫人的容颜,确实有些捉襟见肘了,地道的黄脸婆,难怪街上的人谁也不知道县长夫人长什么样儿,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怕的就是给县长丢脸。张天一无法相信,这样容貌平平的妈,能生出伊兰这个水灵灵的妮子?他抬头瞅了眼孙县长,虽说眼角也刻上了岁月的痕迹,却不失一表人才,他释然了。
张天一摇了下扇子,试探着问,你家千金还在学堂?
孙县长明知张天一问的是啥意思,却不置可否,来者不怀好意,他不想让闺女露面。
张天一打开天窗说亮话,告诉孙县长,借兵的事情,他同意了,不就是把几十个土匪送进监狱里吗?不是什么难事儿。
孙县长感到意外,推托了这么久,眼看着要走了,突然回心转意了?他抓住张天一的手说,太感谢了,知道你们兵寡人少,此番无须劳师动众,只要擒获匪首亮山,其他的匪就树倒猢狲散了。
张天一抽出自己的手,他说,兵是我带来的,怎么剿匪,那是我的事儿,县长不必操心,谁罪大恶极,我很清楚。
话不说自明,张天一主动剿匪,理所当然地先打杜三秃子。这与孙县长剿匪策略大相径庭,抢劫的土匪,灭了杜三秃子,还会有李三秃子、郑三秃子,就像割韭菜,一茬一茬没个完。只有灭了亮山,才是去根儿,让所有的匪都失去靠山。
接下来的对话,两个人很难形成共鸣,有时说点不着边际的话,有时干脆冷场了,谁也不说话。喝茶时,茶杯盖与杯的碰撞声,都觉得刺耳。
客厅里的座钟“嘀嘀嗒嗒”地响着。张天一看钟,那是计算着弟兄们收拾那伙土匪的时间,如果一切顺利,夜半时分,该把土匪们押回县城了。县长孙国栋也看那钟,暗含之意是逐客,夜已深,谁都需要休息。可是张天一就是赖在客厅不走,直至孙县长说出,还有事儿吗?
张天一说,当然有事儿,没事儿谁坐到大半夜不走?
孙县长说,只要在下能办,决不推辞。
张天一说,我要看一眼伊兰小姐,还要给您老人家送一份厚重的彩礼。
孙县长的眉头紧皱,都说兵匪一家,看来没错,张天一深夜来访,图的是他家的闺女,还拿把扇子,充当彩礼,玩笑开大了吧?
县长家的座钟接连不断地响了十二下,与钟声相呼应的是远远的马嘶声,张天一听得出来,那是他们家大白马发出的,随后,就是鞭子的三声脆响,响得把整个县城的夜空都划裂了。
张天一牵着县长的手,把已经打瞌睡的县长弄醒了。他说,彩礼到了,陪我去接。
县政府门外,人欢马叫,四辆大马车,一字排在门前,十几支火把高高举起,门外边那盏电灯忽然间变得暗淡。张准带着弟兄们,押着三四十名五花大绑的土匪到了。张天一大声说,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彩礼,告诉我,校长曹凤仪有这个本事吗?教员曹觉知有这个能耐吗?
孙国栋县长看傻了眼,困意顿时烟消云散。他不认识般瞅着张天一,没想到张家的公子,也能和诸葛亮一样,坐在家里,摇着扇子,就把敌人消灭了。
张准告诉张天一,这场仗打得毫无悬念,把伙计捉进房间,伙计就尿了,怎么里应外合,与杜三秃子谋划劫枪,一五一十交代个透彻。弟兄们将计就计,本来是土匪包围官兵,结果让弟兄们打了个反包围,来个瓮中捉鳖,除了杜三秃子撒了丫子,全部活捉。大当家的跑了,有人也想跟着跑,结果,谁动谁的帽子就会被子弹打飞,除了乖乖地举手投降,别无选择。
杜三秃子偷鸡不成反蚀米,积攒多年的家底,一夜之间丢了一大半儿,四辆马车、几十号人马刀枪,轻而易举地被官军缴获了。
县长孙国栋突然间来了精神,不管这兵是否是自己借的,活捉了这么多土匪,既成事实,若是不声不响,等于承认剿匪和县政府屁毛关系都没有,必须大造声势,把剿匪的功劳挽救回来。他连夜致电省警务处长黄显声报捷,为张天一摆功。
一夜未眠,孙县长找来监狱长,把土匪关进去,安排校长曹凤仪,组织学生沿街庆祝,还有县城的工农商学绅,都要行动起来,庆祝剿匪获得大捷。毕竟,建县以来,匪患不断,一下子捉了这么多土匪,还是头一次。当然,县长也要借官兵剿匪的事情,寒碜一下公安局长袁凤台,剿了这么多年匪,越剿越多,还不如刚来几天的兵蛋子。
第二天一早,县城开始了一场大游街,大锣“咣咣”地开道,鼓敲得震天动地。五花大绑的土匪,串在一起,每个人戴着尖尖的白纸帽子,被押到了大街上,游街示众。警察们来了精神,连踢带打地收拾不听话的土匪。那些深受杜三秃子欺害的老百姓,扔石头,抽柳条,拿土匪泄愤,甚至有人喊出活剥皮,点天灯,祭祀死于匪患的亡灵。
警察和保安队的人,费了好大劲儿才维持好秩序。
张天一和他的警卫连的弟兄,骑在高头大马上,身上披着县长亲自戴上的大红花,跟在游街土匪的后边,倾听人们崇拜地喊他们,英雄,英雄。
面对着鼎沸的民声,孙国栋县长问张天一,老百姓要点土匪的天灯,可否顺应民意?张天一淡淡地说了句,等主犯落网,一块儿祭天吧。
骑着高头骏马,享受被人追捧的崇拜,张天一知道了什么叫心花怒放。更让他心花怒放的是伊兰小姐,昨晚还在家装睡不理睬他,今天学校组织了学生上街助威,伊兰小姐高举着小拳头,率领众多女学生,一块儿向张天一喊,英雄。
张天一沉醉了。
他知道,他俘虏的不是土匪,而是伊兰的芳心。
张天一和他弟兄们的归期,不得不推迟一天,县里为他们摆了庆功酒,也是饯行酒。这一次是大张旗鼓用公款,那么多的缴获,都归了县里,县长卖出一头骡子,就够好酒好菜招待他们半个月了,出一次血,满招待一次,算不了什么。
与此同时,张恩远也摆了家宴,款待的是亮山,若不是亮山报信,吃大亏的将是儿子这群弟兄,即使不丢命,让土匪缴了枪,那也不是轻罪,儿子身上的污点洗也洗不净了,这辈子的前程,也就此断送了,更甭说今后的安邦定国九五之尊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亮山报信,也是张家的救命之恩。
张恩远吩咐弟弟张恩发到集市买来鸡鸭鱼肉,媳妇张崔氏、女儿月娥在厨房蒸溜煮炖、煎炒烹炸,家里热闹得过节一般。
亮山拎着自家存了十年的老烧刀子来的,他来张家,不是接受答谢,而是感恩来的,感谢张恩远生了个仗义率真的好儿子,没有和县长穿进一条裤腿。同时,他也钦佩这群小伙子,智擒杜三秃子这伙悍匪,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假若遂了县长的意愿,去老烧锅村剿他,灭掉他们这伙绿林好汉,也费不了多少周折。
能有命和结拜兄弟喝酒,托的是侄子的福。
酒席间,张恩远与亮山击掌约定,结为儿女亲家,将张天一的姐姐张月娥许配给亮山家的老大刘天柱。
正准备给炖菜添汤的张月娥,闻听此话,满脸羞怯地退回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