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12日上午,雪莉来到了她工作的房地产公司。
线条简洁的黑色西装套裙,清爽的短发,看上去和平时一样精干。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脚步有多么沉重。
公司那两扇玻璃门上黑色的镂花,雪莉熟悉得像是自己的掌纹。可是当她握住门把手时,却感到推开这扇门的感觉恍如隔世。大门里面,办公室里已经看了几年的桌椅板凳油画连同漂亮的吊灯,都统统变得不真实地陌生。
“早安,雪莉。” 前台秘书玛丽微笑着俯首问候。这笑容是纯粹职业性的,跟机器人似的, 甜甜的一层笑意薄薄的贴在脸皮上,其实这会儿玛丽正在哭泣。
“早!” 雪莉简短地回礼。
只一瞥,她就聚焦到玛丽的泪珠上。那泪珠正慢慢滚动着在玛丽那胖乎乎的脸上。顺着玛丽的视线,雪莉看到电视的屏幕正在播出世界工贸中心双塔楼倒塌的镜头。
屏幕上,人们尖叫着,惊恐地在烟雾尘土中奔逃,头脸浑身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粉尘,好像火山爆发一样 。
雪莉踩在厚厚毛毯上的脚一下子变软了,软得要埋到毛毯里面。她硬撑着,习惯性地去倒了杯咖啡。
办公室的氛围很反常。走廊两边, 一眼扫过去,经纪人蜂巢一样的小格子间办公室全都空了。那些不分日夜面对着电脑争分夺秒地查资料,神秘兮兮地打电话的经纪人都不见了,就连公司平时叫得喘不过气来的总机都哑了,只有一阵阵喧哗声从后面的办公室传来。
约翰,一定是“广东大喇叭”约翰又在演讲了。
雪莉打开了电脑。在等待屏幕开始显示时,她习惯地瞄了眼手表, 10点18分。 她的心被刺痛了一下。大刘,她的大学同学,那个宽肩大头的憨哥们,昨天这时正在世界贸易中心南塔楼里用手机惊恐万状地对她喊:
“雪莉,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我要跳楼了。我身边有十几个人已经跳下去了。”
“大刘,不要跳,先别跳,北塔楼倒了,不等于南塔一定也会倒。一跳下去就全完了。你的妻子孩子,父母都需要你活着。”
“不能再等了,真的不能再等了。火已经从下面烧上来了。我脚底已经热起来了,我不想被烧死,不好,大楼在发抖,现在整个房间都在发颤,这是什么声音?你听到了吗?雪莉…….” 耳机中,雪莉听到一种奇怪轰鸣伴随着的巨响,夹着金属刺耳的断裂声,那声音是那么的恐怖,恐怖得无法用任何文字或语言描述。
这恐怖的声音完全盖住了大刘的声音。
雪莉毛骨悚然。
南塔坍塌了。
雪莉看不清屏幕了。
大刘,傻憨善良的大刘,当年在校园里打雪仗时,雪莉一次次直接把雪球塞到他的棉袄领子里,他就是不长记性只会傻笑。
大刘,你还活着吗?
此刻的雪莉,根本无心工作,可是,她必须履行经纪人的职责。如果时光倒流千百年,可以看到雪莉的祖先多次中过状元。严谨认真,已经融进她的DNA了。明天,雪莉要会见一位从加州来的投资商,这是半个月前就已经安排好了的,再心烦意乱,也不能有有一丝的大意。
前天,她就已经基本准备好了全套房地产资料,但是,还有两个分析数据需要再次核实。她擦干了眼泪,喝了几口热得发烫的浓咖啡,搓了搓变得不太听话的手指,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她必须把全部资料整理归类,打印装订,还要再写一份精炼详实的市场动态分析报告。这样,可以让客户在会见的两个小时内,基本掌握这里的市场概貌。她不能让从外州远道而来的客户白白地浪费掉时间。
雪莉好不容易才定下心来,不料刚刚入境,她的思路就被后面再次传来的广东英语给搅乱了。
“世界工贸大厦倒了,倒就倒了呗,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们知道吗?房地产是美国最大的产业,是整个美国经济的基础,美国85%的百万富翁都是靠房地产投资起家的。”
约翰的话博得了一片赞赏声。 同事们当然最清楚房地产在美国经济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约翰的声音一下子更响亮了:“我们是房地产经纪人,是支撑美国经济的地基,不,我们比地基更重要,我们是加固地基的钢筋。对,我们就是钢筋。我们怕什么?除非美国的经济彻底垮了,美国的房地产就不会垮;美国的房地产不垮,我们这些房地产经纪人就有饭吃,对不对?不过,我推断,今后房地产经纪人的生活还是会有些变化的。在座的各位,知道我们这些经纪人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吗?”
“约翰,请赐教,是什么变化?” 是鲍勃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在不紧不慢地问。
“好,很简单,我告诉你,变化不会太大,最多是吃快餐还是点套餐的区别。不管这次恐怖分子袭击让布什总统是哭还是笑,你钱赚得多,就吃套餐,你钱赚得少,就去麦当劳好了。不不不,我修正一下,抱歉,这里不够严谨,有一个漏洞,钱赚得多,也会去麦当劳,因为你太忙了,忙得没空把餐馆的板凳坐热乎,那就只能去麦当劳喽。不信你们问问雪莉,看看她去不去麦当劳?”
后面的话,约翰压低了嗓音:“我告诉你们一个小秘密,别看雪莉工作起来霹雳闪电的好像挺厉害,她其实是只大菜鸟。信不信?雪莉她根本不懂得怎么点美国正餐。去年圣诞节聚餐时,雪莉的菜都是我帮她点的。雪莉就懂买房卖房,就爱琢磨空调机的冷媒热水炉的透气阀门之类的。”
约翰的话,雪莉听得真真的。 她的确经常去麦当劳,她的确不会点美国正餐,她从来都没有在这类事情上费过心智和时间。但是,丈夫每天午餐的饭盒她都是亲手准备,就是通宵工作都不会马虎。约翰的话雪莉权当耳边风,她知道约翰大嘴巴,小心眼,但是骨子里善良。
她轻轻地抬起右手食指,敲了一个打印的命令,左手同时从皮包里拿出一个雅致的黑色烫金文件夹,开始装订资料。虽然已经二十四岁,她的这一套连续的动作灵巧准确得像个高中生 。
“世界工贸大厦倒了,我们不能倒,该买就买,该卖就卖, 我们只要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地做买卖,世界工贸大厦倒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这辈子只要衣食无忧就满足了。”
隔着几堵墙,雪莉都可以看到三层上弧形的抬头纹下,约翰那双狭长的眼睛正在眼镜片后面锐利而兴奋地闪烁。那副眼镜是约翰出国前配的,厚厚的玻璃镜片圈套圈,沉甸甸的,经常蒙着灰尘水迹。 一件灰不溜秋的黑色条纹衬衫,像是长在了他的身上,不分冬夏都紧箍在瘦骨嶙峋的驼背上, 皱皱巴巴的在西装下露出一英寸,给他瘦高的身架添了些不拘小节的学者风度。约翰来美国前是南方一所大学的数学讲师,讲起话来口齿特别清晰,跟受过特殊训练的话剧演员似的,连尾音都咬得真真的不走味,他的演讲乍听起来逻辑性特强,语气更是不容辩驳,听众越多,表达能力越强,兴奋起来佐以手舞足蹈,蛊惑力绝对一流,雪莉经常暗笑:幸亏约翰的专业是数学,否则不知道约翰当年在讲坛上会误导多少良家子弟。
“约翰,你对美国房地产重要性讲得非常好,可是,你怎么能说袭击世界工贸大厦跟我们没有关系呢?” 一向乖巧可人的安琪在委婉地质疑约翰。平时,安琪可是约翰的铁杆听众。
“安琪,问得好,世界工贸大楼倒了跟你有关系,因为恐怖分子攻击的是你们这些美国人,鲍勃,还有你们这些拿了美国护照的新移民。你们将来坐飞机真的要多加小心,特别是国际航班。没有大事少出门,真的。可是,我不怕,我是中国人,恐怖分子不会袭击中国人,所以,跟我没有关系。”约翰的话把还没有落地,他的办公室就热闹地争执起来了。
雪莉扫了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显示此刻的时间是10点28分。
怎么这么巧?这正是昨天南塔坍塌的时间。大刘就在那一刻和许许多多没有办法逃生的人一起,随着燃烧的大楼消失了,真正的生灵涂炭,而约翰竟然冷漠地说跟他没有关系。
雪莉再也不能把约翰的话当作耳边风了。 她脚步快捷地走进约翰的办公室,语调平稳地质问道:“约翰,如果你在撞了南塔楼的那架飞机里,恐怖分子会不会因为你是中国人,给你发一个降落伞?”雪莉的声音不高,却冷冰冰的给约翰绛了温,喧闹的办公室也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在房地产公司,头牌经纪人的威望,可以比老板还高。
约翰尴尬地摘下眼镜,讪讪地笑着,像吹口琴一样熟练地吹了吹上面的浮尘,又毛手毛脚地戴了回去。“恐怖分子当然不会给我发降落伞了,但是,就是当了人质,也不会第一个把我杀掉,对吧?”约翰不服输地死扛着,向上翻着狭长的眼睛顺着镜片的上沿看着雪莉,额头上高高地堆砌起的三层波浪一直涌到发际线。
“你知道吗?恐怖分子会先审核约翰先生的背景是中国皇帝还是印地安酋长或是蒙古王,然后再决定是用御用宝剑羽毛弓箭还是大弯刀才符合礼仪,对吧?” 雪莉模仿着约翰的口气反诘道。同事们哄堂大笑,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鲍勃也难得地微微地咧了咧嘴,继续晃悠着两条长腿坐在约翰的办公桌上挫指甲。他的指甲一向修剪打磨得比赴约会的女孩子还要精致。他是办公室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深藏不露的一个。
安琪看出了约翰的尴尬,她婉转地转移了话题:“雪莉,你来得正好。你知道哪里能买到国旗吗?我今天早上一连跑了四个商店,全部都脱销了。”
“网购。” 雪莉简洁地答道。不用看安琪那略微有点不安的表情,她就已经领悟到了安琪的用意。安琪的不适,让雪莉感到歉然,于是,雪莉不再多言。
这时,坐在约翰办公桌上的鲍勃跳了下来,身高1.85米的他立刻就成了室内的制高点。中英混血的鲍勃不仅高大,而且宽肩细腰,匀称健美得跟模特一样,他的五官唯一的瑕疵就是那个醒目的鹰钩鼻子,那个鼻子让他的面相显得有些狡诈。鲍勃显然清楚他身材的优势,一在美国登陆,就经常把色彩抢眼的T恤扎在紧绷绷的牛仔裤里,既青春又阳光,走到哪里浑身都粘着女孩子们目光。来美国不到一年连大学都没有毕业的鲍勃,就迎娶了一个ABC的硕士。他先是顺顺当当地拿了绿卡,然后,又顺顺当当地成了美国公民。此刻的鲍勃穿着熨烫得平平整整的杏黄色T恤衫,配着白色的紧身牛仔裤,非常摩登耀眼。
鲍勃走到安琪身边,他的手轻轻地扶在安琪线条柔美的肩上,弯下身子,俯首在安琪的耳边轻柔地问道:“安琪,别蒙我,你真的去了四家店都买不到国旗吗?”
“当然,如果算上昨天跑过的地方,我一共去了七个商店呢。”安琪认真地回答。
“主耶稣啊,感恩!美国人是如此的热爱自己的国家!”鲍勃英俊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他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胸前,阖目悄悄地感叹道:“主啊,请保佑美国和她的国民吧。”
安琪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她感动地看着鲍勃,她的双手也情不自禁地放到胸前随着祈祷。安琪注意到鲍勃祈祷完,眼睛没有马上睁开,眼球在关闭的眼帘下灵巧地转了两转,再睁开时,鲍勃的眼睛变得特别的亮,就像是武功高强的人一样目光炯炯,晃得让和他对视的安琪感到不适。鲍勃礼貌地向安琪点头告别后,便脚步轻捷地回到他在走廊对面的办公室。鲍勃的办公室和约翰的办公室正好隔窗相望。约翰经常戏称鲍勃走的是猫步,因为那种步法绝对不该是一个身材健美的年轻男子走出来的。
雪莉跟同事们道声再见,准备回办公室继续工作。见雪莉要走,约翰立刻扬起手扶了扶眼镜腿。雪莉知道,这是约翰要开始下一轮的演讲的预备动作。雪莉锥子般的目光一扫,约翰立刻老老实实地放下了手,一个不小心,碰翻了放在面前的茶杯。雪莉劈手抢救出了两个马上要被茶水浸泡的文件夹,码整齐后,放到了约翰办公桌的一角。
雪莉不再揶揄,而是友善地说:“约翰,请你别再胡说八道了。昨天,当南塔倒下的时候,我的大学同学被砸到里面了,恐怖分子也会危害中国人的。恐怖分子人是全人类的公敌。” 雪莉说完就离开了,约翰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雪莉在经过鲍勃办公室时,看到鲍勃那光洁的额头正在双眉紧锁拧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平时礼数周全的他,竟然没有跟从她身边经过的雪莉打招呼。雪莉知道,鲍勃这会儿已经入境,而且思考的一定是非同小可的事情。
鲍勃的军国大计,是绝对不会外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