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谈小周第一个琴音出来的时候,完全是与这首曲子第一主题相符的昂扬与奋进。琴音高亢而又激荡,整个人也跟着明亮起来。死亡与希望在她身上的奇妙在结合在一起,一扫她丧到极点的阴沉。
《死神与少女》是舒伯特第十四号弦乐四重奏作品,是他所有弦乐四重奏当中最完美的一首,也是最动人。这首曲子是舒伯特离世前四年所做,当时他病得很重,但他的创作没有停止过。他借这种曲子表达的是死亡不是终结,而是万物复始,轮回再生,生命永不终结。
向死,而生,充满希望的美好。
进入第二乐章,少女对死亡的抵触,其实这里的少女就是舒伯特自己。他缠绵病榻之际,他对死神更多的是抵触,是对命运的抗争。小提琴的高音喊出了少女之声,低音部分的中提琴和大提琴传出了死神的召唤。这是一场可怕的对话,但舒伯特却用变奏曲的方式,让这场近乎无望的抗争,变成了一场近似爱情的渴望。
虽死,若生,无望却又存有一线生机。
第三乐章是诙谐曲,舒伯特运用音乐切手法,在光与暗之间,少女与死神继续对话,高音提琴与低音声部快速地行进,就像一场致命的追逐。结局是死亡,没人可以幸免。快速的曲调之间,旋转曲和奏鸣曲混合行进,走向死亡的终点。
死是这首乐曲的主题,但曲子更想表达的却是挣脱死亡的宿命。以谈小周的年纪和阅历来说,这种曲子可能太过深沉和阴暗。但恰恰是她身上始终挥之不去的阴霾,而让少女与死神的气质在这首曲子中成了亮点。更绝的是,她在表达死亡的方式上,她选择明亮高音来演绎。
一曲终了,闻立和徐然久久无言,许久才从这首曲子的氛围中缓过神来。闻立不敢置信地拍手,“Brav.o!真不敢相信,在我的小琴室也能听到这样的音乐。”
徐然只是微笑,看着谈小周露出慈祥而又温柔的目光,“果然是被寄予厚望的小提琴手。”
一个成熟的乐手能在演绎曲子的同时,代入乐子的情感诠释,这是最高级的一种演奏。谈小周做到了。
“在开始之前,我以为她会把死亡的阴暗从头到尾地代入。”徐然走向廖彬彬,“但在她的演奏中,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帕尔塞福涅和大地女神在一起的那六个月的万物复苏。而你始终在低音区稳稳地托着她,就算她的琴音再高昂明亮,你都扮演着死神的角色。还有大宇,低音很棒,起承转回间的技巧多了一份明亮,这应该是受谈同学的启发吧!子言的和声依然是很稳的,和大宇的配合还是那么默契。”
廖彬彬收起琴,没有因为徐然的溢美之辞而骄傲,“你应该录了音,可以发给舒林。顺便告诉他,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这段时间要留在国内。”
“这不是明智之举。”徐然做为他在国内演出活动的经手人,对廖彬彬的个人发展也是了若指掌,“你应该尽快回去,在你那位前女友继续抹黑你之前。国外的舆论环境并不像国内这么恶劣,你这点事情说不上大事。像多明戈那样的,没有人会否定他的艺术成就。”
廖彬彬无奈地笑了,“我十年没有回国长住,就想多呆几天,这也不行吗?”
“可你没有收入来源。”徐然不得不提醒他最现实的问题,“你需要对现实生活妥协。”
廖彬彬拍拍他的肩膀,“闻姐的音乐教室需要老师的话,可以找我,价钱好商量。”
徐然急得跳脚,“廖彬彬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要脸了?”
廖彬彬大笑,“没钱的时候!”
何乐宇和萧子言收好琴就走了,廖彬彬也没有多留,他只是想给谈小周一次认清自己的机会,但没想到,结果会是这么地惊艳,甚至让他对谈小周有了全新的认知。
和徐然告别后,廖彬彬坐上谈小周的车,毫无预警,直晃晃地问道:“你经历过死亡?”
谈小周发动车子的手僵了半秒,语气平板无常,“我爸在我十岁的时候死了,这算吗?”
“怎么死的?”
谈小周微微蹙眉,言简意赅,似乎不想多谈,“自杀!”
廖彬彬愣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谈小周握住方向盘的手指收紧,“从那之后,我得了自闭症。六年的时间几乎不出门,除了我妈强行带我去看医生之外。我跟外婆住,她会给我读书,读各种书,因为她要守着我,怕我想不开。但我十六岁的时候,她也死了,心脏病。”
“很抱歉,我不知道你经历了这么多……”廖彬彬能听出她琴音里的死亡,但猜不到她二十三年的人生中,已经是几经悲喜。他甚至不敢问,她父亲为什么会自杀。这应该是更加痛苦的回忆,他没有理由去刺探。
“所以,我的面试通过了吗?”
廖彬彬闭上眼睛装睡,“你刚刚也听到了,我穷,我需要工作,否则我连自己都养不起。”
“我养!”
廖彬彬早已习惯谈小周的直接,面不改色地问道:“你之前很少参加各种演出活动,为什么这次这么主动想加入四重奏?”
谈小周的语气压着一丝烦躁,“我都说了,因为你是廖彬彬,你就是所有的原因。”
廖彬彬觉得这不是一个理由,但同样这又是一个理由,因为他确实影响过一些人,也吸引过一些人走进室内乐,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谈小周这么执拗。看似他是一切的真相,可他总觉得还有其他的原因,只是谈小周不愿意说。
廖彬彬还是会犹豫,“其实你更适合独奏。”
“在四重奏之外,你也是开过个人独奏音乐会。没有室内乐,你在各种大型的演出中依然担任首席。这说明二者是可以并存的,也不存在任何的冲突。”谈小周有理有据,“为什么到我这里,你却说我更适合独奏。是因为我没有大型演出的经验吗?”
廖彬彬叹气,“谈小周同学,刚才徐然说过,你被业界看好,你可以有光明的前途。你虽然没有如外界猜测的那样,参加各种国际大赛,但是你现在大四,你现在该考虑的是保研还是出国深造。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我这样一个,目前来说声名狼藉的人身上。”
“不对,廖廖。”谈小周迅速抓住他话中的漏洞,直视他的双眼:“你之前说你要找一个成熟的乐手,用他的知名度来带动以乐之乐目前的低迷状态,我不适合。但当我具备你说的这些特质的时候,你却说我需要考虑更多的事情。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不,我觉得,你只是因为拒绝而拒绝。还是说,你根本不想重组四重?”
廖彬彬继续闭上眼睛,“我困了,想睡觉了,到了地方你叫我,说不定我就想通了。”
人最不愿意的就是被人当面拆穿心事,还是一个不熟悉的人。用直白而不加修饰的语言,直指你的痛处。
对,他怕输。如果是他一个人,那就没什么可怕的。可他承载了何乐宇和萧子言的职业未来,现在如果再加上一个谈小周,这个被多方看好的小提琴手。
如果是以前,他信心满满,可以把谈小周带到更大的舞台。
可现在,他只剩不确定的未来。
车子在一幢三层的花园小洋房前停了下来,谈小周说了一声“到了”,把廖彬彬叫醒。
廖彬彬一睁眼,陌生的环境让他有一种恍惚感,“这是哪?”
谈小周平静地说道:“我家!”
廖彬彬都愣住了,“为什么把我带你家来?”
“你没说要去哪,我想就带你来看看,反正你今天也看到很多的房子,没有一套看上的。”谈小周率先下车,朝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似乎在说挣扎是没有意义的,“时间还早,就当是临时加的。”
事已至此,车到门前,廖彬彬也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谈小周的家很大,花园、绿地、小洋楼,还有一条热情的中华田园犬,冲着廖彬彬直叫唤。
“它叫八度。”谈小周向他介绍家庭成员,“这个家除了我,就是它,没有别人了。我妈她自己住,平时很少来。这房子原本是我外婆的,她死后留给了我,我成年后做了产权登记。也就是说,这幢房子是我的,我可以拿房本给你。”
廖彬彬连连摆手,这的确是一个理想的居所。单门独院,相邻的房子之间都有二十米以上的间距,就算是他在房间里高唱我的太阳,也不会有人朝他扔臭鸡蛋。还有一只他梦寐以求的狗,这已经是他人生的天花板。
“你要是觉得孤男寡女一起住不方便的话,其实是多虑了。”谈小周指向门口的视频监控,“我妈找人做了安保系统,一直到我的房间门口,一旦有陌生人接近,就会自动报警。”
廖彬彬反问:“这样还有隐私吗?”
“你不用担心,不会有人窥探你的隐私。我妈是不放心我,公共区域都是安全的,只有我房间门口才有。我妈只对我感兴趣。”谈小周尽心解释,“我几点回房间,几点起床,几点离开家,几点回家,这些才是她关心的。但大部分时间她都很忙。”
这未免也有些奇怪。
如果一个母亲关心她的女儿,不是应该住在一起。尤其这个女儿还有过精神疾病。
“你可以跟我住在二楼,二楼有两个房间,中间是起居室,房间里也有一个小的客厅,可以当练琴室。”谈小周把他带到二楼,打开没有人住的那个房间,“不是说四重奏的成员最好保有一定的空间和距离,隔音效果也不错,关起门来的话,就听不到别人练琴的声音。”
廖彬彬站在门口不动,“你想好了,你要跟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同居?而且我刚被曝出殴打前女友的事情,你就不怕吗?”
“为什么要怕?这不是真的,不是吗?”
廖彬彬不知道该说谈小周太天真,还是她有一双看穿真相的眼睛。
“那如果是真的呢?”廖彬彬存心让她产生紧迫感。
谈小周露出怯意,咬牙说道:“我会放八度咬你。”
廖彬彬在起居室的沙发坐了起来,抬头看着谈小周,“也就是说,如果我殴打女友是事实,你也想加入我的四重奏?”
“这和你的专业素质没有关系。”谈小周没有犹豫地点头,“如果你不跟我住的话,我就去你租的房子隔壁住,直到你同意为止。”
廖彬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勃拉姆斯的A小调大小提琴双协奏曲,我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你明天要是跟我配合默契,说不定我就要了。”
“还要面试?”谈小周一向平静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你……你坑人!”
“怎么?要放弃吗?”
廖彬彬说完就走了,站在陌生的街道中央徘徊许久,终于给何乐宇打电话:“大宇,我被人拐跑了,不知道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