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格的统一性
- 儿童教育心理学
- (奥)阿尔弗雷德·阿德勒
- 4440字
- 2021-01-05 18:03:13
孩子的心灵十分美妙,每次接触到它,都会令人着迷。最重要的或许是这样一个事实,为了理解孩子做出的某一特定行为,我们必须研读他的全部生命画卷。每个单独的行为似乎都是孩子的生命和整体人格的表现,因此,如果不了解隐匿在行为背后的整个背景,就无法真正理解孩子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将这种现象称为人格的统一性。
人格统一性的发展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也就是行为和表现逐渐协调成为单一模式的过程。生活迫使儿童整合、统一自己的反应,这种对不同情境的统一应对方式不仅构成了孩子的性格,也让他的行为趋向个性化,从而与其他孩子区分开来。
大多数心理学流派都忽视了人格的统一性——即便没有彻底忽视,也没能给予应有的关注。因此,我们经常发现,许多心理学理论和精神病学技术会将某一特殊的姿势或表达方式看作一个独立的实体。有时,这种姿势或表达被称为某种“情结”(complex),被假设为可以与个体的其他活动分离开来。但这就相当于从一段完整的旋律中抽出一个音符,试图理解这一单个音符的意义,而不考虑构成旋律的其他音符。这种做法显然不妥,但不幸的是,它应用得相当普遍。
个体心理学必须反对这种普遍存在的错误,因为这种错误一旦流入儿童教育领域,必将贻害无穷。这在有关惩罚儿童的理论中尤为明显。如果孩子做了一些会招致惩罚的事情,通常会发生什么呢?在某种意义上,人们通常会考虑到对这一儿童人格的整体印象,但这往往是一个不利因素——因为如果这个孩子经常犯错,教师或家长就会心存先入为主的偏见,认为他屡教不改。相反,如果这个孩子平时表现良好,人们往往不会那么严厉地处置他。然而,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们都没有触及问题的真正根源,即在全面理解儿童人格统一性的基础上,探讨这种错误是怎么发生的。人们往往都脱离了整段旋律,试图理解单独音符的意义。
如果你质问孩子为什么这么懒,不要指望他能真正认识到我们想知道的根本原因;同样,也不要指望孩子能清晰说出自己撒谎的根源。几千年来,苏格拉底深谙人性的名言时时回荡在人们耳边:“认识自己多么难啊!”那么,我们凭什么要求一个孩子回答如此复杂的问题?要知道,哪怕是心理学家也很难给出答案。要理解个体某一行为表达的意义,首先得有办法认识、理解他的整体人格。这种办法不是要去描述孩子做了什么、怎么做的,而是要理解他对面前的任务所持有的态度。
下面的例子能说明理解孩子的整体生活环境的重要性。有这么一个13岁的男孩,他有两个妹妹,5岁之前,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愉快地度过了这段美好时光。在这段岁月里,周围的每个人都乐于满足男孩的所有愿望。母亲非常宠爱他。父亲脾气很好、心平气和,很享受儿子对自己的依赖。由于父亲是位军官,经常外出工作,男孩与母亲更亲近。他的母亲聪明善良,总是试图满足儿子的每一个突发奇想,虽然他既依赖又固执。尽管如此,当儿子表现出不礼貌、威胁性的姿态时,她还是经常生气。于是,母子之间的紧张状态产生了。这种紧张主要表现在男孩不断尝试控制母亲,对她专横霸道、指手画脚,简而言之,就是随时随地用各种讨厌的方式吸引别人的注意。
虽然男孩给母亲找了很多麻烦,但也没什么特别坏的毛病,因此,母亲总会屈从他,帮他整理衣服、学习功课。男孩始终相信,母亲会帮自己解决一切麻烦。毫无疑问,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8岁之前的成绩都相当不错。直到8岁那年,他发生了一些明显的变化,使亲子关系遇到困局。他粗心懒散,完全不会照顾自己,常使母亲暴怒不已。一旦母亲不给他想要的东西,他就会用力撕扯她的头发;他还总是没完没了地拧母亲的耳朵、拽她的手指,闹得母亲永无宁日。随着妹妹长大,他不但不肯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反而日益固执。妹妹很快就成了他“折磨”的对象。虽然他并没有真正伤害到妹妹,但这种嫉妒心理已经昭然若揭。他的问题行为自妹妹出生开始,因为新生婴儿夺走了他在家里受到的关注。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当孩子的行为变坏,或出现了新的糟糕迹象,不但要注意这种行为开始的时间,还要关注它产生的原因。“原因”这个词必须慎用,因为人们往往不明白,为什么妹妹的出生会导致哥哥成为问题孩子。这种情况其实经常发生,原因可以归结为大孩子对新生儿的错误态度。这不是物理科学意义上的严格因果关系,不能说一个孩子出现了问题,一定是因为弟弟/妹妹的出生。我们可以断言,一块石头从天而降,必然会以一定的方向和速度落在地上。而个体心理学的研究表明,在心理的“下坠”方面,严格的因果关系并不起作用,个体的生活中会出现大大小小的错误,它们都能影响一个人的未来发展。
毫无疑问,人类的心理发展过程会出现错误,而且这些错误与其后果密切相关,个体在这些失败或方向错误中显露了自己。问题的根源在于心理的目标设定,这个目标设定包括判断,而一旦需要判断,就有了犯错的可能性。目标的设定或确定从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早在两三岁的时候,孩子往往就开始为自己确定一个追求优越感的目标,这个目标永远在他面前,激励他为之努力。目标的确定往往涵盖了错误的判断,尽管如此,它对孩子仍然或多或少具有约束力。孩子会把自己的目标具体化,用行为去落实它,也会调整自己的生活,不断朝着目标努力。
因此,记住以下两点很重要:其一,孩子对事物的个人化理解决定了他的成长;其二,每当他遇到新的困境时,他的行为会受制于已形成的错误模式。我们知道,某个情境给孩子留下的印象是深是浅、是好是坏,并不取决于客观的事实或情况(例如第二个孩子的出生),而取决于这个孩子看待事实的方式和角度。这足够驳斥严格的因果论:客观事实与其绝对意义之间存在必然联系,但客观事实与看待它的错误观点之间不存在必然联系。
人类心理特别神奇之处在于,决定我们选择方向的是自己对事实的看法,而不是事实本身。这非常重要,因为对事实的看法是我们所有活动的基础,也是人格建构的基石。关于主观看法影响人的行为,恺撒登陆埃及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他跳上岸时绊了一跤,摔倒在地,罗马士兵认为这是个不祥之兆。尽管罗马士兵很勇敢,但如果恺撒没有及时张开双臂大喊:“我拥有你了,非洲!”他们很可能会掉头回程。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客观现实(恺撒摔了一跤)对我们行动所起的作用相当渺小,这种影响又会被我们结构化的、完整的人格所塑造和决定(将摔跤解读为拥抱非洲大地)。群集心理(mob psychology)与理性的关系也是如此:如果在某种情况下,群集心理向常识让步了,那不是因为群集心理或理性常识是由环境决定的,而是因为二者对环境自发的观点正好一致。只有当错误的观点出现并受到批判之后,理性常识才会出现。
回到那个男孩的故事吧,我们可以想象,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没有人喜欢他了,在学校也没有进步,但他却仍然不思悔改。他还在不断地干扰别人,这已成为他人格的完整表现。然后发生了什么?每当他干扰了别人,就会立即受到惩罚。他的成绩单相当难看,学校还会给父母发投诉信。事情就这么发展了下去,直到最后,学校建议家长把这个孩子领回家,因为他显然不适合校园生活。
对于这个结果,也许没有谁比这个男孩更高兴了。他就希望这样。他的行为模式在逻辑上表现出了一致性,我们可以从他的态度中看出来。这是一种错误的态度,但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他最根本的错误就是总想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如果他理应为某种错误受到惩罚,总想被人瞩目就是最该受罚的毛病。正是由于这个错误,他不断尝试让母亲围着自己打转;也正是由于这个错误,他表现得像个国王,拥有绝对的权力长达8年,直到忽然被剥夺了王位。在他被废黜之前,他只为母亲一个人存在,而她也只为他存在。然后妹妹出生了,占据了他的地位,所以他拼命挣扎,试图夺回失去的王位。这又是一个错误,但必须承认,这样的错误并不代表孩子本性恶毒。当一个孩子忽然面对毫无准备的环境,而且没有任何指导的时候,他只能独自挣扎着应对,这种恶劣的行为就会率先发展起来。举个例子,如果一个孩子只习惯于所有人全心全意投入到自己身上,突然,相反的情况出现了:他进入了学校,老师必须把注意力分散给所有学生。如果这个孩子过度要求老师关注自己,势必会惹恼老师。这种情况对娇生惯养的孩子来说充满了危险,但他绝不是从一开始就恶劣到不可救药的。
很容易理解,这个男孩的个人生活计划与学校的要求之间存在冲突。我们可以用图示来展示这种冲突,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用笔画出儿童人格的方向与目的,再画出学校设定的生活目标,会发现二者方向并不一致,甚至南辕北辙。但孩子生命中发生的一切都是由他的目标决定的,可以说,他的整体人格不允许自己偏离这一目的。另外,学校则希望每个孩子的生活方式都比较正常。这样一来,冲突就不可避免了。学校没有认识到这种情境下的儿童心理,既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也没有采取措施,尝试消除冲突的根源。
我们知道,这个孩子的生活是由一种强烈的愿望驱动的,那就是让母亲为他服务,而且只为他一个人服务。他的心里盘旋着这样一个念头:我得控制母亲,一定要独占她。但人们对他另有要求,希望他能自主学习,整理好课本和作业——这就像将一匹烈马拴上马车。
在这种情况下,这个男孩的表现当然不会很好。如果我们理解了他的真实处境,就会给予更多同情。学校惩罚这个孩子是没有用的,这只会让他确信学校不适合自己。如果他被学校开除,或被要求家长带走,他会感到自己的目标达成了。错误的感知图式就像一个陷阱,这个孩子深陷其中。他觉得自己获得了胜利,因为他现在真的掌控了母亲。她必须再次专心服务于他,这正是他想要的。
如果我们认识到了真实的情况,就不得不承认,惩罚孩子的这个或那个错误其实根本没用。以孩子上学忘了带课本为例(要是从来没忘过,那倒是个奇迹了),这是因为一旦他忘了带东西,母亲就得为他操心。这绝不是一个孤立的行为,而是整个人格结构的一部分。要知道,一个人的所有表现都是相互联系的整体,因此,这个男孩的行为完全与他的生活方式一致。而且,他的行事始终与人格相一致,这也否定了这样一种假设,即孩子无法完成学业任务是因为他智力低下。一个智力低下的人无法始终遵循自己的生活方式行事。
这个高度复杂的案例引出了另一个问题,事实上,我们所有人的处境都和这个男孩有点相似。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对生活的理解,从来都不是与社会传统完全一致的。过去,人们把社会传统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然而,现在我们已经认识到,人类的社会制度并不神圣,也并非一成不变。它在不断发展变化,而改变的动力正是社会中个体的不断抗争。社会制度是为了个体而存在的,而不是个体为制度而存在。个体的救赎确实存在于社会意识之中,但这并不意味着就得强迫个体接受一刀切的社会模式。
这种对个体与社会关系的思考建立在个体心理学理论基础上,对学校制度及入学适应不良儿童的处理有着特殊的作用。学校必须学会把孩子视为一个具有整体人格的个体,有待培养和浇灌的幼苗,同时,学校必须学会运用心理学知识来判断和评价孩子的特定行为。正如前文所说,我们不能将特定的行为视作各自孤立的音符,而要将其放在整个旋律的背景之中,将其视为整体人格的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