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查尔斯·狄更斯《荒凉山庄》（1852—1853） 英格兰伦敦

Charles Dickens,Bleak House,London,England

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个关于激情澎湃的爱情和神秘谋杀的故事，但是与狄更斯的其他作品一样，它更是对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社会的批判。小说基于一段漫长的法庭审判过程展开，深刻地讽刺了英国的司法机构。

这是所有英国小说中最有名的开头之一，甚至可能是最有名的那一个：

无情的十一月天气。满街泥泞，好像洪水刚从大地上退去，如果这时遇到一条四十来英尺[19]长的斑龙，像一只庞大的蜥蜴似的，摇摇摆摆爬上荷尔蓬山，那也不足为奇。煤烟从烟囱顶上纷纷飘落，化作一阵黑色的毛毛雨，其中夹杂着一片片煤屑，像鹅毛大雪似的，人们也许会认为这是为死去的太阳志哀哩。狗，浑身泥浆，简直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马，也好不了多少，连眼罩上都溅满了泥。行人，全都脾气暴躁，手里的雨伞，你碰我撞；一到拐角的地方就站不稳脚步，从破晓起（如果这样的天气也算破晓了的话）就有成千上万的行人在那里滑倒和跌跤，给一层层的泥浆添上新的淤积物；泥浆牢牢地粘在人行道上，愈积愈厚。[20]

那只蹒跚地爬上霍尔本山的巨齿龙展现出狄更斯惊人的想象力——而且他的想法相当新潮。在他创作《荒凉山庄》之前20年，人们才刚刚对18世纪发现的化石做完分类，所以在那时，恐龙同时拥有两个完全相反的特征：极为古老，又极为新奇。

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狄更斯对于伦敦以及如何描绘伦敦的想法：一个永恒的罪恶之地，同时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代都市。就在他开始写《荒凉山庄》之前，1851年的人口普查显示，英国的城市人口已经超过了农村人口；一位关注时事的小说家必然意识到，一旦跨过这个门槛，这一趋势就再无回转的可能。狄更斯可能比如今人们印象中的他更现代，也更反传统。他的藏书中有一本《先祖的智慧》（The Wisdom of Our Ancestors），如果有客人翻开它，就会发现整本书里一个字也没有。

书中关于泥的描述常常被忽略。那并不是泥，或者说不全是泥，书里讲的是上千匹马和几十万人的粪便，它们汇聚在一个人口密集到无法想象的区域。在这种环境下“坏脾气传染病”正是瘟疫暴发的前兆。在他创作这部小说之前，伦敦已经出现了多次霍乱疫情；最著名的一次是小说完成一年之后（1854年）的苏荷区；直到那时，约翰·斯诺医生才发现这种疾病与粪便污染的饮用水之间的关联。他读过《荒凉山庄》吗？很有可能。

狄更斯没有预测出疫情的暴发，但是即使他做了这样的预测，也不能算是伟大的洞察。同样，在读者的脑海里，泥和雾混合在一起，会形成一种类似瘴气的东西，事实上，它们真的造成了1858年的“大恶臭”。那段时间议会停转，排入泰晤士河的未处理污水臭气熏天，在那年夏天的高温中令人无法忍受。多亏了这一事件，巴扎尔格特才建造了排污系统，在极大的压力下运转至今，让伦敦免于成为一座令人难以呼吸的城市。狄更斯也没有预测出这一事件，但是任何居住在伦敦的人都知道它早晚会发生。外国客人都对一座城市的臭不可闻和其居民的忍受力感到惊讶和困惑。那可不仅是粪便，还有无数商铺、家庭、烟囱和工厂产生的所有排泄物，而这座城市只有一套18世纪的基础设施——有些部分甚至是17世纪的——来应对这一切。

还有，泥和雾混在一起合称“泥雾”——是狄更斯给他出生的小镇查塔姆和奥利弗·特威斯特童年时期居住的济贫院（在《雾都孤儿》连载版本里，不是最终出版的版本）起的名字。无论是在连载出版物里，还是书里，狄更斯都不能直白地写出“泥”是什么，除非他想曝光这一令人反胃的丑闻。但是，与他同时代的读者明白他的意思。

狄更斯将城市的肮脏与司法、政府机构的腐败联系在了一起。《荒凉山庄》的重要性在于，它将上层的人（戴德洛克勋爵与夫人）和底层的人（开路清扫工乔）的命运系在了一起。我们最初见到戴德洛克夫妇时，由于大自然的排水系统发生了故障，他们位于林肯郡的庄园被洪水淹了。而这里是乔居住的地方：

乔就住在一个很破落的地方——这就是说，乔还没有死——像他这样的人都管这地方叫“托姆独院”。这是一条很不像样的街道，房屋破烂倒塌，而且被煤烟熏得污黑，体面的人都绕道而行。在这里，有些大胆的无业游民趁那些房子破烂不堪的时候，搬了进去，把它们据为己有，并且出租给别人。现在，这些摇摇欲坠的房子到了晚间便住满了穷苦无告的人。正如穷人身上长虱子那样，这些破房子也住满了倒霉的家伙，他们从那些石头墙和木板墙的裂口爬进爬出；三五成群地在透风漏雨的地方缩成一团睡觉；他们来来去去，不仅染上了而且也传播了流行病，到处撒下罪恶的种子，使库都尔勋爵、托马斯·杜都尔爵士、富都尔公爵以及所有那些当权的优秀人物（一直到茹都尔）花上五百年的工夫，也不能把这些罪恶完全消除干净——尽管那些大人先生生来就是干这一行的。[21]

作者的描述让我们无从得知“热病”究竟是身体上的还是灵魂上的疾患；而这里离大法官法庭街仅有几步之遥（“从昨晚太阳下山开始，它一直在扩张，逐渐膨胀，直到占满了这个地方的每一处空间”；越黑暗，托姆独院就越大；也就是说，无知在黑暗的、充满泥与雾的环境里繁衍滋生；夏季到来时，天气更加干燥，大法官法庭的办公室里则会尘土飞扬）。

《荒凉山庄》里还写到了伦敦的其他地点，你可以在无数的书籍和文章中查到那些地方怎么去。我认识一位学生，他在论文的脚注里没写别的，写的全是关于如何找到这些地点的指引。但是狄更斯对写一本文学旅行指南并不感兴趣。他将这座城市当作一个隐喻，讲述人类的境遇在无人看管时如何每况愈下。就拿萨默斯镇的五边大楼来说吧，在《匹克威克外传》里，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地方，它毕竟是被当作样板房或者是公寓大楼设计的，而五边大楼出现在《荒凉山庄》里时（穷绅士斯林斯比先生的居所），它已经开始四分五裂了（1894年被拆除）。狄更斯将一切看得很清楚，那是他在写到伦敦时，对粗心大意和玩忽职守的讨伐。

四处大雾弥漫。雾气笼罩着下游的河流，它流淌在清新空气和绿色草地之间；雾气包裹着下游的河流，它的脏水沿着船坞和这座伟大的（而且肮脏的）城市排到岸边，滚滚向前。[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