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由帕里斯[41]叙述

我肩挎弓箭独自步行,回到了特洛伊。有七个月的时光我在伊达山的莽莽森林中和林间空地上逗留,可是我拿不出一件战利品来作为这七个月的成果。虽然我热衷狩猎,可我却不忍目睹动物中箭后踉跄倒地的可怜模样。我倒希望看见它像我一样安然和自由自在。我的最美妙的狩猎活动不是捕获鹿或野猪,而是捕获更诱人的猎物。对我而言,狩猎的乐趣在于追踪伊达山林中的人类居民,那些野姑娘和牧羊女。当一个姑娘被击败倒地时,射中她的不是普通的箭,而是厄罗斯[42]之箭。这里没有血流成溪,没有奄奄一息的呻吟,当我把她揽入怀中时,只有心满意足的一声叹息。追击的狂喜令我喘息不已,另一种狂喜又要让我气喘吁吁了。

我总是在伊达山林度过春夏。宫廷生活十分乏味,简直要把我逼疯。我多么憎恶这些上过油并打磨成最鲜亮的棕褐色的香柏椽子、描画装饰的石厅和柱石支撑的塔楼!关闭在高墙之内使人窒息,这是在过囚犯的生活。我所需要的只是奔跑着从绵延数百里的草丛树林中穿过,精疲力尽地躺下,枕着芳香的落叶。可是每年秋季我不得不回到特洛伊,和我父亲一起过冬。虽然这只是个象征性的举动,但这是我的责任,在他众多的儿子中,我毕竟是他的第四子。尽管没有人重视我,但我乐得如此。

这是刮着狂风下着暴雨的寒冷的一天,我走进御座厅时会议已接近尾声。我还是那身山中狩猎的装束,对那些怜悯的笑容、不以为然的噘嘴我一概视而不见。苍茫的暮色已经变成幽暗的夜色,会议已开了很长时间。

父王端坐在用黄金和象牙制成的御椅上,它位于大厅另一端的紫色大理石高坛上。他长长的白发被精心卷成小圈,白色美髯用金银细线盘缠编结。他对自己的遐龄过分自豪,当他安坐于御座之上,如一尊位于高高的底座上的古老神像俯视他所拥有的一切时,他是一副最陶醉开心的神态。

如果这厅堂没有这么气势宏伟,我父亲展示的场景也许不会给人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但他们都说这厅堂比克里特克诺索斯宫殿的老御座厅还要更大更宏伟。宽敞的大厅可以容纳三百人且不显得拥挤,香柏椽之间高高的天花板被漆成蓝色,上面装点着一个个金色的星座。巨大的支柱底部逐渐变细,基座是深蓝色或紫色;朴实的圆形柱头和柱脚被镀成金色。四壁从地面到一人高的地方全是清一色的紫色大理石。再往上墙上绘有狮、豹、熊、狼和人在一起的狩猎场景的壁画——在浅蓝的底色上,绘有黑白、黄、深红、棕褐和粉红等颜色。在御座之后是一副埃及黑檀木制成的屏风,上面镶嵌着金色的图案。通往御座高坛的台阶边缘镶有黄金。

我顺势从肩上取下弓箭,把它们递给仆人,然后穿过群群廷臣,走到高坛前。看见我之后,父亲倾过身子,用他那象牙制成的权杖的绿宝石圆球把手,轻轻地碰了碰我低垂的头,这是要我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我吻了他憔悴的面颊。

“你回来真是太好了,儿子。”他说。

“我希望我能说回来很好,父亲。”

他把我推在他脚边坐下,然后叹了口气:“我总希望这一次你能住下来,帕里斯。如果你愿意住下来,我要使你有所作为。”

我伸出手抚摸他的胡须,因为他喜欢别人这样:“我不想做王子要做的事,父王。”

“但你是王子!”他又叹了口气,轻轻地晃动了一下身子,“不过我知道你还很年轻,还有时间。”

“不,父王,没有什么时间了。您认为我还是个孩子,但我已是成人了。我三十三岁了。”

我想他并没有听我说话,因为他抬起头,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用他的权杖向人群后面的某个人示意。那是赫克托耳。

“帕里斯坚持说他三十三岁了,我的儿!”当赫克托耳走到那三个台阶的底部时我父亲说。他很高,即使站在台阶下面,也能够平视我父亲的脸。

赫克托耳用他的黑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我想你应该有三十三岁了,帕里斯。我比你晚十年出生,我现在二十三岁半了。”他咧开嘴笑了,“不过你看起来确实没那么大。”

我也对他笑了笑:“谢谢你的夸奖,小兄弟!现在你确实看起来有我这么大的年纪,这是因为你是继承人的缘故。做继承人使人老——被束缚在国家、军队和王位的诸多事务中。但愿我永远拥有无拘无束的青春!”

“对一个人合适的东西不一定对另一个人合适,”赫克托耳平静地回答,“我对女人没有兴趣,所以我显得老相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喜欢沉溺在后宫消遣作乐,可是我却钟情于领兵韬略。我的脸可能会过早地起皱纹,可是在你腆着个将军肚很久之后,我的身体仍然瘦削而健康。”

我不由得退缩了。请相信赫克托耳能发现弱点!他能在转瞬之间找到一个人的致命弱点,然后像猛狮一般扑上去,他也从不害怕使用“利爪”;继承人的地位使他成熟了。少年时的活力和青春的骚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的无可争辩的力量已用到了有益的事业上。此外,他已经长大,可以担此重任了。我绝非孱弱之辈,但赫克托耳比我高出许多,他的块头是我的两倍。他装束朴素,因此有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威严。他穿着皮褶裥短裙,长长的黑发束起,在脑后结成一个整齐的发辫。我们这些普里阿摩斯和赫卡柏所生的儿子都以好容貌而闻名,但赫克托耳还比别人多一个优势:天然的权威。

突然,我被猛地一推,站了起来。老安忒诺耳把我从父亲身边拉开,他不高兴地说希望在散会前和国王说几句话。赫克托耳和我便从高坛溜走,后来也没再被叫回。

“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我们走过那些连接构成城堡王宫的各间厢房偏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走道时,我弟弟带着淡淡的喜悦对我说。

继承人的殿堂紧靠着我父亲的王宫,所以我们走得并不太远。当他领我走进他的会客厅时,我忽然站住,吃惊地四周张望。

“赫克托耳!她在哪儿?”

过去凌乱地堆放着矛、盾牌、盔甲和刀剑的库房,现在是一间住房。虽然赫克托耳喜爱马,但这房间里没有马的气味。我记得过去曾须仔细察看四壁才能了解它们的装饰如何,但今晚四壁装点得鲜艳夺目:盘虬的玉树,蓝色和紫色的花朵,欢跳的黑白二色马。地面十分洁净,铺地的黑色和白色的大理石闪闪发光。三足鼎和装饰物擦得发亮,绣得很精美的紫色帘幔悬挂在门上和窗上的金色吊环上。“她在哪儿?”我又问了一句。

他脸红了。“她马上就来。”他瓮声瓮气地说。

他话音刚落,她便走了进来。我打量了她一下,不得不佩服他的眼光。她长得很美,跟他一样皮肤黝黑、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她和他一样拙于应酬,她看了我一眼之后,就把眼光移到她所能找到的别的地方去了。

“这是我的妻子安德洛玛刻。”赫克托耳说。

我吻了她的面颊:“很好,小弟弟,很好!想必她不是这一带的人。”

“对,她是克利克亚的厄厄提翁(Eetion)国王的女儿。今年春天我代父亲去那儿,把她带了回来。这不是事先安排的,但是——”他吸了一口气说,“就是发生了。”

她终于羞涩地开口说话了:“赫克托耳,这位是谁?”

赫克托耳气得一拍大腿,发出“叭”的一声响,吓了我一跳:“哦,我怎么这么糊涂呢?这是帕里斯。”

有片刻,她的眼中闪现出某种我不喜欢的神色。啊!一旦这位姑娘的拘束陌生感消失,她将是个不可小看的女人。

“我的安德洛玛刻很有勇气。”赫克托耳自豪地说,他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她离开家人跟我来到特洛伊。”

“原来如此。”我礼貌地说,就此打住话头。

不久以后我便习惯了王宫中单调乏味的生活。当雪霰噼噼啪啪地敲打着龟壳百叶窗时,当大雨从墙顶上滂沱而下时,当白雪给庭院披上银装时,我便在女人堆中打探搜寻有趣的新人——那些有伊达山中最美的牧羊女十分之一可爱的人。这件事十分累人,但没有挑战性,也无须很大的运动量。赫克托耳说得对,如果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使自己保持体形,只是在王宫的回廊中来回潜行,我会长出将军肚的。

我回来四个月之后,赫勒诺斯来到我的住处,舒服地坐在窗下有坐垫的座位上。这一天天气很好,变得很暖和。

我的住处视野开阔,可以看到从都城到西基奥斯码头和泰涅多斯(Tenedos)岛的景观。

“我要是有你那种对父亲的影响力该有多好啊,帕里斯。”赫勒诺斯说。

“虽说你是王子,但你现在还太年轻。你将来会有前途的。”

他还没开始修面。他是个很美的小伙子,一头黑发,眼睛很黑,我们这些赫卡柏所生的王子公主都是如此。作为双胞胎,他的地位令人称奇。关于他和他的孪生妹妹卡珊德拉[43]有一些奇怪的传闻。他们今年十七岁,比我小得多,所以我们之间难以建立真正亲密的关系。除此之外,他们俩具有预言的能力。他们身上罩着一层灵气,这使得别人,包括他们的兄弟姐妹感到很不自在。这灵气在赫勒诺斯身上不如在卡珊德拉身上明显,这对赫勒诺斯来说真是件好事。卡珊德拉有些癫狂。

他们俩在婴儿期就被奉献给阿波罗来侍奉他。也许他们俩对这种任意安排他们命运的做法感到过不满,但他们从未表露过。根据国王达耳达诺斯制定的法律,特洛伊的神谕必须由国王和王后所生的一子一女负责掌管,最好是孪生子女。这条法律使赫勒诺斯和卡珊德拉必然成为人选。眼下他们还享受一定程度的自由,但当他们年满二十岁时,便会被正式地交付给三个负责特洛伊祭祀阿波罗事务的人:卡尔卡斯、拉奥孔和安忒诺耳的妻子忒阿诺(Theano)。

赫勒诺斯身穿侍奉神祇的人所穿的飘拂的长袍。他那梦幻般的表情与美貌的结合使他充分具有吸引人的魅力,他坐着从我的窗口俯瞰下面的景色时的样子深深地吸引了我。他喜欢我胜过喜欢其他的兄弟,不管是赫卡柏所生、别的王后所生还是嫔妃所生的,因为我不喜欢战争和杀戮。虽然他有严格的苦行的原则,不可能宽容我的寻花问柳,但他发现我的谈话很合他的脾胃——是平和的,而不是好战的。

“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口信。”他头也不回地说。

我叹了一口气:“我做了什么事啦?”

“没什么值得指责的事。他们要我告诉你今天晚饭后来开会。”

“我不能来。我事先已有一个约会。”

“你最好爽约。这口信是父亲带来的。”

“烦人!为什么要我参加?”

“我不知道。参加的人很少,只有少数几个王子,加上安忒诺耳和卡尔卡斯。”

“奇怪的人员搭配。会是什么事呢?”

“去了你就知道了。”

“哦,我会去的!也要你参加了吗?”

赫勒诺斯没有回答。他的脸扭曲了,两眼放出独特的通灵的光。因为我以前见过这种陷于幻想的恍惚,所以知道这次也是这种情况,便着迷地凝视着。突然,他身子战栗了一下,之后又恢复常态了。

“你看见了什么?”我问。

“我无法看见,”他缓缓地说,拭去头上的汗,“一个图案,我感觉是个图案……开始蜿蜒曲折,它将导向不可避免的结果。”

“你一定看见什么了,赫勒诺斯。”

“大火……身披甲胄的希腊人……一个很美的女人,她一定是阿佛洛狄忒……舰船——成百上千艘舰船……你,父亲,赫克托耳……”

“我?但我是无足轻重的人!”

“相信我的话,帕里斯,你是重要的人。”他用疲倦的声音说,然后突然起身,“我要去找卡珊德拉,我们常常看见相同的东西,即使是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如此。”

我也隐约地感到了这黑暗的罗网般的幻景,摇了摇头:“不,卡珊德拉会破坏它。”

赫勒诺斯讲得不错,参会的人确实很少。我到得最迟,便在我兄弟特洛伊罗斯和伊利俄斯(Ilios)坐着的长凳一端找了个座位坐下。他们为什么也来了?特洛伊罗斯八岁,伊利俄斯仅七岁,他们是我母亲最小的孩子,他们的名字是为纪念从达耳达诺斯国王手中继承王位的先祖所起的。赫克托耳也在场,还有我们的长兄得伊福玻斯。从道理上说,得伊福玻斯应该被指定为继承人,但大家——包括父亲——都了解他,知道他登基一年就会把一切都搞得一团糟。贪婪、疏忽大意、感情用事、自私、放纵——这些都是对他的评价。他十分恨我们,特别恨赫克托耳。他篡夺了他的位子——他是这么认为的。

舅父安忒诺耳来参加会议是合情合理的,作为大臣,他出席各种会议。但卡尔卡斯为什么参加呢?他是个十分令人不安的人。

安忒诺耳舅父对我怒目而视,并非因为我迟到了。两年前的夏天,在伊达山上,有一天,当我正对准钉在一棵树上的靶子放箭时,突然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风,使射出的箭偏向一边。我找到箭,发现它已射入舅父安忒诺耳最宠幸的妃子所生的他最小的儿子的后背。这可怜的小伙子一直躲在那儿窥视一个在泉水中洗澡的牧羊女。他死了,我犯了过失杀人罪。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犯罪,但是死了人,必须为此赎罪。对我来说,赎罪的唯一方法就是到国外去找一位愿意为我主持洗罪仪式的外国国王。安忒诺耳舅父没能提出复仇,但他一直没有宽恕我。他的目光提醒了我,我得启程去国外寻找那位国王。国王们是唯一可以为过失杀人者行赎罪礼的祭司。

父亲用他的象牙权杖底端敲着地,权杖的圆头闪耀着绿光,因为上面镶有一块硕大的纯绿宝石。“我召集这次会议是要讨论烦扰我许多年的一件事,”他语气坚定,声音洪亮,“我关注起这件事是因为我意识到我的儿子帕里斯出生在三十三年前事情发生的那一天。这是发生死亡和损失惨重的一天。我父亲拉俄墨冬被谋杀了,我的四个兄弟也被杀害,我妹妹赫西俄涅被诱拐强暴。是帕里斯的出世才使这一天不至于成为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父亲,那么我们来这儿干什么呢?”赫克托耳轻声问。我注意到,近来,每当父王思想走神时,他总是让他回到正题,他已视之为自己的责任了。现在父亲开始经常走神了。

“哦,我没告诉你?你来是因为你是继承人,赫勒诺斯来是因为他将要负责特洛伊神谕之事,卡尔卡斯来是因为赫勒诺斯成年之后由他负责神谕之事,特洛伊罗斯和伊利俄斯来是因为卡尔卡斯说过一些关于他们二人的预言,安忒诺耳来是因为出事那天他在现场,帕里斯来是因为他出生在那一天。”

“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开会?”赫克托耳于是又问。

“我打算等海上风平浪静之后派一个正式的使团去萨拉米斯的忒拉蒙那儿。”父亲说。依我看这完全符合情理,不过赫克托耳皱了皱眉,好像这回答使他不安。“这个使团将去请求忒拉蒙让我妹妹回到特洛伊。”

闻听此言,厅内一片沉寂。安忒诺耳走到我的长凳和另一长凳之间站着,然后转向坐在王座上的我的父亲。这个可怜的人,由于多年来受关节病的折磨,他的身子几乎弯到了地上。大家都认为他遭这个罪是因为他那出了名的坏脾气。“陛下,这是愚蠢的冒险。”他直言不讳地说,“为什么为此事花费特洛伊的黄金?你我都知道在她三十三年流落在外的时光中,赫西俄涅从未表示过对自己的命运的哀伤。她的儿子透克洛斯可能是个私生子,但他在萨拉米斯宫中的地位很高,被视为萨拉米斯继承人埃阿斯的益友良师。你会遭到拒绝的,普里阿摩斯。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呢?”

国王气得跳了起来:“你是在骂我昏庸吧,安忒诺耳?我可从没听说过赫西俄涅甘心流落他乡!不,是忒拉蒙不让她向我们求援的!”

安忒诺耳挥动着他关节粗大的拳头:“我有这个发言权,陛下!我坚持我的意见!为什么您总认为多年前是我们受了冤屈呢?是赫拉克勒斯受了冤屈,这您心里明白。我还要提醒您,当时要不是赫拉克勒斯杀死了狮子,赫西俄涅现在也不会活着。”

我父亲全身颤抖。虽然他和安忒诺耳是姻亲兄弟,但是他们二人一贯不和。安忒诺耳在精神上一直是达耳达尼亚人,在内心深处他和我们是敌人。

“如果你我是年轻人,”我父亲咬牙切齿地说,“我们总是这样作对也许有些意义,我们可以拿起盾和剑决一雌雄。但你是个行动不便的人,而我年老体衰。我再说一遍:我要尽快派一个使团去萨拉米斯。明白吗?”

安忒诺耳嗤之以鼻:“您是国王,陛下,您有权做出决定。不过说到决斗——您可以称自己年老体衰,但您怎么会认为我行动不便而不能彻底打垮您呢?我非常乐意跟您决一雌雄!”

话音刚落他就走了出去,我父亲重新坐下,气得用牙齿咬着胡须。

我站了起来,对此我自己也感到惊奇;但更令我吃惊的是,我竟然接着说了下面一番话:“父王,我自愿率领您的使团去完成使命。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出国为安忒诺耳舅父儿子的死寻求洗罪。”

赫克托耳笑了,他拍着手说:“帕里斯,我向你致敬!”

但得伊福玻斯面露不豫之色:“为什么不让我去,父王?这件事非我莫属!我是长子。”

赫勒诺斯也加入争吵为得伊福玻斯帮腔。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我知道赫勒诺斯十分憎恶我们的长兄。

“父亲,请派得伊福玻斯去吧!如果帕里斯去,我的本能确切地告诉我特洛伊将会哭出带血的眼泪!”

不管什么带血的眼泪,普里阿摩斯国王主意已定。他把任务交给了我。

待别人都离去之后,我留下来跟他待在一起。

“帕里斯,我很高兴。”他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说。

“能让您高兴我不甚荣幸,父亲。”我突然笑了,“如果我接不回姑母赫西俄涅,也许我能带回一位希腊公主。”

他轻声地笑了,在椅子里前后摇动着,我的小小玩笑很合他的心意。“希腊有很多公主,我的儿。我承认,如果我们以牙还牙,可以好好地气一气希腊人。”

我吻了他的手。他对希腊和与希腊有关的东西难以化解的仇恨在特洛伊是人尽皆知的。我刚才让他高兴了。只要能让他开心地笑,即使这快乐是泡沫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看来温暖的冬季要提早结束了,几天后我就去西基奥斯和将与我同行的船长和商人们讨论领船队出航之事。我想要二十艘有足额船员和空货舱的大船。因为费用由国家承担,我知道肯定有很多人渴盼随我同行。虽然我当时不明白是什么魔鬼驱使我毛遂自荐,但现在我发现自己一想到这次冒险就激动不已。不久以后,我将会看见一般的特洛伊人没有机会看到的遥远的异域外邦,希腊人之邦。

开完会之后,我踱出港务官的小屋,呼吸着带有浓烈的海的气味的清新的空气,看着热闹的海滩上的繁忙景象。冬天拉到海滩沙砾上的船只上现在聚集着一群一群的人,他们的职责是检查涂过沥青的船舷,确保船只适合出海航行。一艘深红色大船正左拐右弯地向岸边靠近,船首的那双眼睛[44]把我盯得局促不安,装饰在船上弯曲的通风帽顶端的船首雕像很显然是我的专门女神阿佛洛狄忒。何等船匠在何种梦境中见过她,以至把她描画得如此美妙绝伦?

最后,船长找到足够空间让沉重的船舷靠上岸边的卵石,绳梯随即“刷”的一下放了下来。正在这时,我注意到船首挂着一面帝王旗,这船首涂成深红色,饰有纯金缨穗。船上一定载有外国国王!我缓步走上前去,同时很快在外衣上弄出雅致的皱褶来。

那王室中人小心翼翼地从船上走下来。一定是希腊人,这从他的衣着、他那希腊人特有的下意识的优越感中可以明显地看出来,这种优越感是连那种最无足轻重的希腊人在遇到其他地方的人时也具有的。但当这王室之人走近时,我已没有了原先的敬畏。此人真是相貌平平!不算太高,不算很俊,一头红发。是的,他无疑是个希腊人,希腊人几乎一半是红头发。他的皮褶裥裙染成紫色,上面有凸起的金饰和黄金缨穗;宽腰带是金的,上面点缀着宝石;紫色上衣在胸前剪去一块,裸露出瘦削的胸脯;他的颈上戴着一个很大的由黄金和宝石制成的项圈。这是个十分富有的人。

他看见我时,改变了行进的方向。

“欢迎您光临特洛伊海岸,王室贵人!”我很正式地说,“我是普里阿摩斯国王之子。”

他握住我伸出的手臂:“谢谢,殿下。我是墨涅拉俄斯,拉刻代蒙的国王,迈锡尼大国王阿伽门农之弟。”

我瞪大了眼睛。“您愿意乘我的车去都城吗,墨涅拉俄斯国王?”我问。

我父亲正在接见觐见者,处理朝政。我对传令官耳语了一番,他霍地跳起来立正站好,猛地推开了两扇大门。

“拉刻代蒙的墨涅拉俄斯国王驾到!”他大声报告。

我们一起走进去,里面的人群一下子一动不动了。赫克托耳站在人群后边,一只手伸着,张着嘴,一个字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安忒诺耳斜对着我们,我父亲挺直腰板坐在王座上,手紧紧地攥着权杖,以至整个权杖都在颤抖着。也许我的这位同伴已经意识到希腊人在这儿不受欢迎,但他没表露出来。后来,我对他更了解了一些,我就推测他当时可能没有注意到特洛伊人对他的态度。他扫视了一下厅堂和里面的陈设,并未露出惊奇之色,这令我猜想希腊人的宫殿该是什么样的。

我父亲从高坛上走下来,伸出了手。“我们很荣幸,墨涅拉俄斯国王!”他说。然后他指着铺着坐垫的长椅,挽住了客人的手臂:“请坐下好吗?帕里斯,一起来坐,但是先请赫克托耳也坐过来。让人送些吃的东西来。”

朝廷上下一片寂静,个个投来揣测的目光,但两步之外便听不见长椅上的谈话了。

寒暄之后,我父亲说道:“你到特洛伊有何贵干,墨涅拉俄斯国王?”

“此行是为了一件有关我们拉刻代蒙人民的至关重要的事,普里阿摩斯国王。我知道我所寻求的东西并不在特洛伊的国土之内,但它似乎是我开始查询的最好地点。”

“说吧。”

墨涅拉俄斯身体前倾,并侧过身子,以便可以看着我父亲那毫无表情的脸:“陛下,我的王国现在遭到了瘟疫的袭击。我自己的祭司们无法占卜出原因。我派人去问德尔斐女祭司,她说我必须亲自寻找普罗米修斯[45]儿子们的遗骸,把它们带回我的都城阿米克莱,在阿米克莱重新安葬,这样瘟疫就会消失。”

啊!他此行跟赫西俄涅姑母没有关系,和锡与铜的匮乏或海勒斯旁海峡的禁运也没有关系。他的任务相当世俗,十分普通。与瘟疫抗争需要非同寻常的措施,总是有这个或那个国王在海上飘泊或是在岸上踯躅,寻找神谕所说的他必须带回去的某件东西。我不知道这种神谕的实际意图是否就是要用船把国王运往别处,等待瘟疫最终基于其自然属性自行消失。这是一种使国王免遭惩罚的方法,如果他待在家中,很有可能会死于这瘟疫,或者被处死祭神。

当然必须把墨涅拉俄斯国王安顿好。谁知道明年神谕会不会派普里阿摩斯国王向墨涅拉俄斯国王请求帮助呢?所有的王室人员,不管来自哪个国家,以及有什么其他的差异,在某些情况下会紧紧地抱成一团。所以当墨涅拉俄斯国王被授权自由出入都城后,我父亲的探子便外出探查普罗米修斯儿子遗骨的位置,后来得知它们在达耳达尼亚。

达耳达尼亚的安喀塞斯国王强烈反对,但毫无用处,不管他喜欢不喜欢,这遗骸必须从他的国土中运走。

我负责接待墨涅拉俄斯,直到他能启程前往吕耳涅索斯迎领遗骸。跟他接触多了,我便给予了他惯常的优待:他可以挑选任何一个他喜欢的女子,只要她不是王室成员。

他笑了,坚决地摇了摇头:“除了我的妻子海伦,我不需要别的女人。”

我的耳朵竖了起来:“真的吗?”

他脸上放出光彩,显得如痴如醉。“我娶了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他一脸认真地说。

尽管我显得彬彬有礼,但还是设法让我的怀疑表露出来:“真的吗?”

“真的,千真万确,帕里斯。海伦是举世无双的。”

“她比我弟弟赫克托耳的妻子还要漂亮吗?”

“与赫利俄斯的绚丽相比,安德洛玛刻王妃是昏暗的塞勒涅[46]。”他说。

“说详细点吧。”

他叹了一口气,放下双臂:“人们怎能描绘出爱神阿佛洛狄忒之美?怎么能用词语描绘出所见到的完美无瑕的美?帕里斯,跟我去船边看船首的雕像,那就是海伦。”

我闭上眼睛回忆,但我所能想起的仅仅是一双如埃及猫眼一样绿的眼睛。

我必须见见这位美人!这倒不是因为我相信他的话,船首雕像总是要比它所依据的模特儿更美。我所见过的阿佛洛狄忒的雕像无法和那船首雕像相比(不过说实话,雕刻家是一帮蹩脚的家伙,他们总是给予雕像愚蠢的笑容、刻板的五官,以及更刻板僵硬的身体)。

“陛下,”我头脑一热,脱口而出道,“不久之后我要率领一个使团去萨拉米斯,去觐见忒拉蒙国王,向我的姑母赫西俄涅请安。但是我在希腊逗留期间我还要寻求机会为我的过失杀人洗罪。从萨拉米斯到拉刻代蒙路远吗?”

“哦,一个是靠近阿提卡海岸的岛国,另一个是佩洛普斯岛内的王国——行程还不算太远。”

“墨涅拉俄斯,你愿意为我洗罪吗?”

他欣然笑了。“当然,当然!这是我报答你的盛情所能做的最微不足道的事,帕里斯。你夏天到拉刻代蒙来,我将为你主持仪式。”他显得志满意得,“我讲到海伦的美貌时你不相信——是的,你的确不相信!我从你的眼睛中看得出来。那么你来阿米克莱亲眼看看她,看过之后你就会相信了。”

我们以喝一口酒的方式通过了协议,然后专心致志地筹划去吕耳涅索斯的旅行。我们要在安喀塞斯国王和他儿子埃涅阿斯愤怒的目光中挖出普罗米修斯儿子们的遗骨。那么海伦和阿佛洛狄忒一样美喽?要是墨涅拉俄斯做出这样的比较,我不知道安喀塞斯和埃涅阿斯能否咽得下这口气,墨涅拉俄斯肯定会这么做的。众人皆知安喀塞斯在青年时代十分俊美,连阿佛洛狄忒也屈尊向他求爱。后来她离开了他,给他生下了埃涅阿斯。哎,哎!人真的要为在年轻时做的蠢事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