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面色动容,小家伙的意思是,他把自己养的马都当成了朋友?
早在一开始,发现小家伙可能是在和马说话起,他就把小家伙归为了和他一类的“怪人”,所以小家伙会喜欢马,和马说话他不奇怪,把马当成朋友他也能理解。
他动容的是,小家伙说这些马比大部分人对他友善得多,小家伙似乎受了很多委屈,也很缺朋友。
半大的孩童,最是应该淘气顽皮的时候,三五成群地结队跑嚷,做游戏也是稀松平常,但这个小家伙身上却少了许多稚气,一脸的诚恳敦厚,言语间将自己置于低姿态,条理清晰,又会以情动人,倒是比其他同龄人显得稳重成熟。
冯老语气轻松,因为小家伙担心的问题根本就是多余的,他从没那么想过:“谁说我要赶你走了?多一个怪人和我作伴,我求之不得呢。以后,不用再畏畏缩缩,掐着点来。我不喜和人打交道,但小家伙你可以例外。这里,你想来便来,我也不觉得麻烦。”
但他突然又想到,小家伙选在每日傍晚时分来此,或许也不全是因为怕打搅他,给他添麻烦,或许这也刚好是他得空的时间,王宫内院里的洒扫侍从,休息时间正是在晚膳左右。
小家伙可能是某位王子、公主住处的侍从。
光顾着高兴,他差点忘记问了。
“当然了,小家伙,要是你白天也有活计,抽不开身,只能这个时间来,也随你。”
活计?
秦瑄纳闷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驯马师傅许是把他当成宫里的小厮、侍从之类了。
他想,自己一个不受宠的庶出王子,没人待见,也没什么好被人巴结的地方,驯马师傅又对他这么好,准许自己随意出入他的秘密基地,也就不打算对他遮掩自己的身份。
“驯马师傅,以后你也是我秦瑄的朋友……其实在这王宫,我还有另外一个为人熟知的名字,阿史那瑄。”
冯老在宫里年深日久,虽然天天待在马厩,少与权责范围外的人打交道,但王上对他礼遇有加,每逢大宴小宴总会相邀。小宴他可以借故不去,但推辞不掉的大宴还是参加了不少。
突厥王有多少妃嫔,如今又有多少子嗣,他还是一清二楚的,更别说“阿史那”这个姓氏的分量,只怕市井平民听了也不会无动于衷,不是忌惮,就是顶礼膜拜般的尊崇。
阿史那瑄这个名字他没那么熟悉,但按小家伙的年龄推算,他应是五王子或六王子。
不过,他怎么自称姓秦呢?
没听说过哪位王子可以从母姓,或是不姓“阿史那”的。
冯老刚想问出自己的疑惑,小家伙已经先他一步开始解释:“我是父汗的第六个孩子。我的生母是汉人,但我从没见过她。听说她在我出生后不久就自戕了。她不喜欢突厥,不喜欢王宫,我也是。母亲给我取名为瑄,因为她姓秦,所以我叫秦瑄。”
生母是汉人?难怪……
宫里所有有位份的妃嫔都来自突厥各勋贵,纯正的草原部落血统。
小家伙的母亲出身中原,又过早离世,很可能连位份都未曾册封。小家伙没有母族依傍,作为不受宠的庶出,自然容易被欺凌。
怪不得他会那么说。
他那么小就见多了宫里的权谋争斗……
是啊,或许在他看来,马儿确实比大部分人要友善得多,它们喜怒形于色,可以做忠诚、永不背弃的倾听者,是比大部分人都要值得信赖的朋友。
冯老没有再追问下去,也没有因为小家伙的王室身份对他有所不同,甚至没再提起过“阿史那”家族这个话题。
因为他深切地感受到,小家伙自己也并不在乎这个身份,这样的背景于他而言其实恍若禁锢的枷锁。
此后,冯老更多的时候还是管他叫“小家伙”,偶尔也会郑重其事地叫他喜欢的那个名字“秦瑄”。
秦瑄渐渐地开始真正了解驯马师傅,原来他的本名叫冯完,因为是部落上远近驰名的一流驯马师,周围人都会恭敬地尊称他一声“冯老”。
或许在外人眼里,冯老纵使颇通驯马之术,也不过是个上了岁数的糟老头子,性格执拗,呆板无趣,成日里只会守着他那些宝贝爱驹,不与人相交,除了事务往来,从不跟人多说一句话,眼神虽好,耳朵却背,参加宫宴滴酒不沾,不会客套,也不会附庸风雅,一点情趣也没有。
但秦瑄知道,驯马师傅的耳背是装的,这是他的一种拒绝方式,当他不想多说时,就会假装耳背。
至于为什么会发现这个秘密,是因为驯马师傅跟他说话时,就从来不会犯这个毛病。
驯马师傅早年间其实游历过不少地方,一人一马,不知踏遍了多少山川。
他曾在中原住过几年,听得懂汉话,也能娴熟地说出来,还收藏了许多汉人文集,有时也会照着里面的插图在沙地里画马的肖像。
秦瑄关于中原的初印象都是驯马师傅带给他的。
驯马师傅不仅教他怎么识马选马,将驯养马的绝学都传授给他,还依着他的喜好帮他搜集中原书籍,外出和各地的驯马师交流回来,总会给他带一些小玩意儿,面具、糖人、志怪图册、汉人典籍……应有尽有。
他总是缠着驯马师傅给他讲以前去往中原的见闻,驯马师傅从来不恼也不烦,总是细致耐心地和他描绘。两人也经常一起探讨看过的汉人书籍,无论涉猎的是哪一领域,都能相谈甚欢。
秦瑄读的书多了,也就发现“冯”是属于汉人的姓氏。
他曾奇怪,驯马师傅为什么会和他一样,有一个不属于突厥的姓氏呢,难道和他一样,有着一半的汉人血统?
驯马师傅告诉他,其实“冯”是他给自己取的姓,因为汉字“冯”的书写结构,左边是水,右边是马,就像他和马群的关系,“君子之交淡如水”。
这是汉人的说法,但他很喜欢这样的形容,所以改姓了“冯”,名没有变,因为他原本是叫“苏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