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可蓝眼色发沉,即使隔着深色的镜片,也依然挡不住。她仿佛正在细细衡量什么……最终也不知得出来怎样的结论,最后居然回归到一点杀意之上。
她当然没什么动作,维持着先前的站姿,看起来几乎是放松的。任何人在动手之前肯定都要有所准备,一旦产生了类似的念头,身上的肌肉就会本能的紧绷,然而苏可蓝垂在身侧的手依然维持着很自然的姿态,纤长的手指堪称赏心悦目。
实在是因为谭西晨对杀意太敏感了,他觉察到对方的敌意,也忽然明白,方才异想天开的一番话,弄不好真的接触到了核心。
他正思考着要怎么才能继续深挖,苏可蓝却没有给他机会,她收敛起眼神中所有的锋芒,恢复了笑意——那笑容不仅没有任何尖刻的成分,相反看起来还十分真诚,她说她只是一名游戏设计师,谭西晨认为她实在过于自谦了,此等表情管理的本事,她应该当演员才对。
而且还是影后级别的。
“谭警官是在与我探讨哲学吗?”苏可蓝不仅提问,还恰到好处的微微一歪头,女生撒娇乃是特权,她一点都不打算浪费,“不过很可惜啊,我不是这块料。”
眼看着话题就要被带偏了,谭西晨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大马路毕竟不是审讯室,在他的地盘上,他可以将同一个问题反反复复的问,直到撬出他想要的答案为止,可眼前的情况连例行询问都算不上,对方完全可以不搭理他。
谭西晨灵机一动,忽然道,“死人那晚,游戏的活动地点究竟是哪里?”
苏可蓝乍然遭逢毫无征兆的一问,脑子都还没有转过弯,下意识的认为不能大意,于是慎之又慎的只说了三个字,“世纪城。”
谭西晨提了下嘴角,似笑非笑的说,“我怎么觉得应该是嘉悦中心。”
地点一换,含义截然不同,勾起苏可蓝一缕叹息,“看样子,无论如何谭队也不相信我B15在此事中的无辜了。”
无辜?谭西晨几乎这两字逗乐了,唇角又往上提了两分,笑容完全成形,唯独目光依旧咄咄逼人,“假设以游戏地点作为幌子,引诱那三个倒霉鬼前去送死,无辜二字,真不知要从何说起。”
然后他陡然加快语速,像是丝毫不给对方留下插话的机会,“苏小姐也无需一再强调是三名死者自己弄错了地点——万一他们没有错,错的是其他玩家呢?”
“其他玩家?谭队知道参加那晚‘猎杀疯帽匠’活动的有多少玩家吗?”苏可蓝似乎对谭西晨此番推测充满了鄙夷——也对,光是从人数对比上,便是说不通的。
谭西晨本来是不知道的,但毕竟出了人命官司,相关信息,不管有用还是没有,都以最快速度汇总到他手上,其中就有当晚游戏活动参与人数。
于是他不光知道了,还知道在那群吃饱了没事干的闲人之中,还有局里的两名警察,汪州赫然在列,真是不够丢人的。
“不是有句话叫做,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吗?”谭西晨如是说,不像是推理,倒有些像是胡搅蛮缠了。
苏可蓝真心觉得这天没法往下聊,她今日出门大概就是个错误,居然被警察拦住当街盘问。
她正色下来,“我不知谭队为何会产生这样的误解……好吧,就算死的那三名玩家当真与‘迷宫’有关,误将嘉悦中心当成了活动地点,但于情于理,我们B15都是遭了无妄之灾。不瞒你说,我司最新的业务报表显示,新用户注册、充值服务、周边售卖、甚至于玩家在线时长,都已经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作为一个按时纳税的合法企业,我们的合法权利难道不应该受到法律保护吗?还请谭队尽快查出真凶,也好还我们一个安宁平静的环境。”
谭西晨真是好久都没有听到此等滴水不漏的一番话了,认为若只是单纯的与对方辩道理,一则是浪费时间,二则……他还真不见得辩的过。
撇开背后的阴谋不谈,苏可蓝摆在明面上的这些话的确句句在理,不占理的反而是他谭西晨——大概是顾虑到他的面子问题,在外人面前,高建林从来没有提过他被停职的事。不过别人不提,谭西晨自己却不能假装忘了,此刻他兜里不要说配枪了,连本警官证都掏不出来,言谈举止当然应该低调一些。
蓦地,谭西晨的脑子里掠过了一句话,尽管没头没尾,但用在这里倒是十分应景,“在网络时代,空间会失去它的意义。”
实在是没料到会从一个糙汉子刑警嘴里听到如此富有哲理的一句话,苏可蓝结结实实的一怔,不仅半天没能接口,连身子都跟着一僵。
怔愣良久,苏可蓝试探性的问,“你听了安先生在前次论坛上的发言?”
问完之后,她惊觉不对,虽然也算不上说漏嘴,但这么一句依旧足以让对方寻根问底了。
苏可蓝猜得没错,谭西晨的思绪的确顺着这条线走了下去,并非别的,他想的就是论坛本身。
关于论坛种种,不要说记忆了,谭西晨甚至觉得就连自己本人都被一分为二,不同的过程,不同的结果,他迄今为止都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
提琴大叔曾经数次让他在情感和逻辑中做出选择,他大概真的是修养不到家,情感已然混乱的一塌糊涂不说,就连警察赖以生存的逻辑思维也是漏洞百出。破解不了最后的谜底,对于过程的认知也与大多数人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分歧的焦点之一正是那场论坛发言。
谭西晨明知发言中问题重重,可他却不确定发言人的名字,安靖霄?安东?对于此人,似乎连官方的记载都不可靠。苏可蓝的称呼倒是相当避重就轻,一个“安先生”,听得懂的人自然清楚她指的是谁。
尽管谭西晨不能确定安靖霄的发言是否只存在于他一个人的印象中,但听了苏可蓝提问,他忍不住有了几分侥幸,或许自己的臆想症还没有病入膏肓。
“空间当真会失去意义吗?”
平心而论,他问的堪称郑重。可越是郑重,苏可蓝越是没法回答,总觉得短短几个字里面藏着了不得的陷阱。
他方才还在不依不饶的追问那晚游戏活动的地点,似乎只要她一承认空间没有意义,B15是凶案幕后操纵黑手的罪名就洗不干净了。
站在苏可蓝的立场上要解决眼下的局面也不难,她其实只需要斩钉截铁的否认就行了,大不了再骂对方一声“异想天开”。
然而,仿佛有什么不知名的理由压在她的头顶,让她的态度不得不也跟着郑重起来。
她几乎是字斟句酌的说出下面一番话,“若是连空间都没有意义,身在其中的你我又算什么?我们真的能看得到彼此?此刻进行的对话是真实的?眼中映出的街景,我手中提着的包,你腿上负的伤……一切的一切,当真是存在的吗?”
谭西晨彻彻底底被问住了,身为警察,习惯于向别人提问,却实在缺少应对连串质问的经验。
而且,是他的错觉吗,苏可蓝仿佛有意无意的暗示着什么……
并无什么确凿的依据,只是有个模模糊糊的感觉,谭西晨不是不想刨根问底,但他抓不住乍隐乍现的话头,一时间踌躇不已。
这边还没有把该说的话说明白,便见到有人匆匆跑来,远远的连眼耳口鼻都还看的不甚清楚,唯独满面惶急浓烈的都快滴下来。
不是汪州又是谁?
不过即使这孩子急的脚下生风、头顶冒烟,却还记得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并没有口无遮拦张口大喊,好歹还是凑到了近前。
在他说话之前,谭西晨还是细细审视了他神情——对于冰山科技公司变成商场这回事,汪州丝毫也不觉得奇怪,在他眼中,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汪州当然不清楚谭队此刻正在想什么,事实上,他都没顾上去看对方阴沉的脸色,因为连他自己的脸色都难看到极致。
“高局,谭队,迷宫游戏发生暴动,局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你们得赶紧回去坐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