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姑苏林府。

主人林如海是盐政御史,其妻是荣府史太君之女,贾赦、贾政的胞妹,二人生有一女,乳名黛玉,所以宝玉、黛玉是姑表兄妹。

黛玉六岁那年,母亲亡故。外祖母史太君怜念黛玉无人依傍,特地派人去接。

黛玉不忍离父。

父亲林如海劝说:“我年将半百,再无续弦之意。你多病,年又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姐妹兄弟扶持,如今去依傍外祖母及舅家姐妹,正好消去我内心的担忧。”

黛玉听了,洒泪拜别父亲,随了奶娘及荣府派来的几个老妇登船北上。

京城贾府气象非凡:街东的宁国府与街西的荣国府,两宅相连,占了大半条街。

黛玉虽然是到外婆家,仍告诫自己须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别被人耻笑了去。

一声“林姑娘到了”,黛玉被接进荣国府内房。抬眼看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迎上来。

黛玉知是外祖母,正要下拜,早被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地叫着哭起来。

黛玉也哭个不歇。众人慢慢地劝解住了,黛玉方拜见大舅母、二舅母,并和众姐妹相见。

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但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弱不胜衣,却自有一种风流态度。

姐妹知她有体虚不足的病症,就问:“常服何药?为什么不赶紧治好?”

黛玉说:“我生来如此,从会吃饭时就吃药,至今未断。也不知请了多少名医,均不见效。那一年才三岁,记得请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当然不从。和尚说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了!若要好,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听见哭声;凡有外姓亲友,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这和尚疯疯癫癫说了一通,也没有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贾母说:“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副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高声笑语:“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黛玉纳闷:“这里这些人,个个敛声屏气,恭肃严整。这来的是谁.这样放诞无礼?”

只见一群媳妇丫头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门走了进来。

黛玉连忙起身迎接。

贾母笑着:“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你只叫她风辣子就是。”

众姐妹忙告诉她说:“这是琏二嫂子。”

黛玉曾听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是二舅母王氏的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学名王熙凤。

黛玉忙赔笑见礼,以“嫂”称呼。

王熙风拉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仍送回贾母身边坐下,笑着说:“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儿,我今儿才算见到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倒似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手帕拭泪。

贾母说:“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别再提了。”

王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说:“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了,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该打,该打。”

王夫人接着对黛玉说:“有一句话嘱咐你。你姐妹几个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玩笑,都没关系。只有一件不放心,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天到庙里还愿去了,还没回来。你只不要睬他,你的这些姐妹都是不敢招惹他的。”

黛玉早就听母亲说起,有个表哥,顽劣异常,就笑着说:“舅母说的可是衔玉而生的哥哥?在家时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虽性情不好,但对姐妹们却是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和姐妹们同处,弟兄们自是别院另室的,我当然不会去招惹的。”

王夫人笑着说:“你不知缘故。他自幼有老太太疼爱,原是同姐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姐妹们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若一日姐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一高兴,就生出许多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理会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疯疯傻傻,你别信他。”

正说话间,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头进来说:“宝玉来了。”

进来一位年轻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戏珠金抹额,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脖子上挂着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心下大吃一惊: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的,怎么这样眼熟!

这宝玉向贾母、母亲请了安。

贾母命他来见黛玉。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姐妹,料定是姑妈之女,忙来行礼。归了座细看,只见这表妹形容与众不同: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闲静如娇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

宝玉看罢,笑着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母道:“又胡说了!你何曾见过她?”

宝玉说:“虽没见过,却看着面熟,倒像是久别重逢一般。”

贾母听了,十分高兴地说:“好!好!这么说更和睦了。”

宝玉走到黛玉身边坐下,问:“妹妹尊名是哪两个字?”黛玉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说:“无字。”宝玉笑:“我送妹妹‘颦颦’二字。”

探春问有何出处。

宝玉说:“《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面眉之墨’。这妹妹眉尖若蹙,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

探春笑:“只恐又是你的杜撰。”

“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宝玉说着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

黛玉想:可能因他有玉,所以才问我,就答:“我没有玉。想来那玉也是一件稀罕物,哪能人人都有。”

宝玉听了,顿时发起痴狂病来,他摘下脖子上的玉,狠命摔去,口中骂道:“什么稀罕物!连人的高下都不识,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东西了。”

贾母急得搂住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人骂人都行,何苦摔那命根子!”

宝玉满面泪痕,哭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贾母忙哄他:“你这妹妹原有这个玉来着,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就将她的玉带了去,一来尽你妹妹的孝心,二来你姑妈在阴间见玉就算见了女儿了,因此你妹妹只说没有……你还不好生戴上!”

宝玉听如此说,也就不生别论。

黛玉此次来只带了自己的奶娘王嬷嬷和一个十岁的丫头雪雁,贾母就将自己身边的丫头紫鹃给了黛玉。

紫鹃陪侍黛玉,住在碧纱橱内。宝玉的乳母李嬷嬷并大丫头名叫袭人的,陪侍宝玉,住在碧纱橱外面的大床上。

晚上,宝玉及李嬷嬷已睡了,袭人见里面黛玉还未睡下,就悄悄进来道:“姑娘怎么还不安歇?”

紫鹃说:“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流泪抹眼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宝哥哥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因我之过。’我好容易劝好了。”

袭人说:“姑娘快别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稀奇的笑话还多着呢。如果为他这种行为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过来了呢。快别多心!”

黛玉答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