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苏轼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四川眉山(今属四川)人。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进京,次年,与弟苏辙中同榜进士。神宗熙宁年间,因多次上书陈述新法的弊害,与王安石政见不合而要求外放,出为杭州通判。大约在这一时期开始创作歌词。元丰二年(1079),朝中新党罗织罪名,弹劾他以诗讪谤朝廷(史称“乌台诗案”),被捕入狱,后被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宋哲宗继位后,太皇太后高氏听政,苏轼被召还京。哲宗亲政,罢斥旧党,绍圣元年(1094)苏轼被贬英州,再贬惠州(今广东惠州市),四年再贬儋州(今海南岛儋县)。徽宗赵佶即位,遇赦放还,卒于常州旅舍。苏轼是文学艺术上有多方面成就的大家,有《东坡全集》150卷、《东坡乐府》3卷。存诗2700多首,词350余首。他将诗文革新运动的精神带入词的创作领域,追求别具一格的艺术表现,成为北宋词坛最具变革精神的词人,他的创作为以阳刚美著称的豪放词派之产生开拓了先路、奠定了基础。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1],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2]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3]。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4],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5],低绮户[6],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7]。

注释

[1]丙辰: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

[2]子由:苏轼弟弟苏辙,字子由。

[3]“明月”二句:语本李白《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4]琼楼玉宇:指月宫。

[5]朱阁:朱红色的阁楼。

[6]绮户:镂雕花纹图案的门窗。

[7]婵娟:指美好的月光。

辑评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宋·张炎《词源》卷下:“清空中有意趣,无笔力者未易到。”

清·黄苏《蓼园词选》:“缠绵惋恻之思,愈转俞曲,愈曲愈深。忠爱之思,令人玩味不尽。”

点评

这首词上片写中秋赏月,因月而引发出对天上仙境的奇想。起句便把读者引入时空这一带有哲理意味的广阔世界。“不知”二句承前设疑,引导读者思考。思考而不得其解,便产生了“我欲乘风归去”的遐想。苏轼生平以“谪仙”自居,他当然能御风回家,看看人间“今夕”又是天上的何年?然而,这仅仅是一种打算,未及展开,便被另一种相反的思想打断:“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词人故意找出天上的美中不足,来坚定自己留在人间的决心。这一转折,写出词人既留恋人间又向往天上的矛盾心理。“高处不胜寒”并非词人不愿归去的根本原因,“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才是根本之所在。下片写望月怀人,即兼怀子由,同时感念人生的离合无常。转而由中秋的圆月联想到人间的离别。月圆人不圆是多么令人遗憾啊!词人便无理地埋怨圆月:“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词人毕竟是旷达的,他随即想到月亮也是无辜的,便转而为明月开脱:“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既然如此,又何必为暂时的离别而忧伤呢?故结尾“但愿”便推出了美好的祝愿。“但愿人长久”是要突破时间的局限,“千里共婵娟”是要突破空间的阻隔,让对明月共同的爱把彼此分离的人结合在一起。

附录

宋·蔡绦《铁围山丛谈》卷三:“歌者袁绹,乃天宝之李龟年也。宣和间供奉九重,尝为吾言:东坡公昔与客游金山,适中秋夕,天宇四垂,一碧无际,加江流倾涌,俄月色如昼。遂共登金山山顶之妙高台,命绹歌其《水调歌头》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歌罢,坡为起舞,而顾问曰:‘此便是神仙矣。’吾谓文章人物,诚千载一时,后世安所得乎?”

水龙吟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1]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2]。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3]。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4]。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注释

[1]章质夫:章楶,浦城人。曾官吏部郎中、同知枢密院事。

[2]莺呼起:化用金昌绪《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3]缀:收拾,连接。

[4]苏轼自注:“杨花落水为浮萍,验之信然。”这是一种传说。

辑评

宋·朱弁:“章楶质夫作《水龙吟·咏杨花》,其命意用事清丽可喜。东坡和之,若豪放不入律吕。徐而视之,声韵谐婉,便觉质夫词有织绣工夫。晁叔用云:‘东坡如毛嫱、西施,净洗却面与天下妇人斗好,质夫岂可比耶?’”

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十一:“章质夫咏杨花词,东坡和之。晁叔用以为‘东坡如毛嫱、西施,净洗脚面,与天下妇人斗好,质夫岂可比。’是则然矣。余以为质夫词中,所谓‘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亦可谓曲尽杨花妙处。东坡所和虽高,恐未能及。诗人议论不公如此耳。”

清·王国维《人间词话》:“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点评

这首词以生动的笔墨描绘杨花的形象,并以杨花比拟人的飘零沦落,隐约寄托词人个人身世的感慨。全词写得不离不即,遗貌取神,仪态万方,柔情无限。它既是在写杨花,又是在写人。词人把自己的主观感受和对不幸遭遇的唱叹,都融入杨花形象之中。从杨花的无人珍惜,从杨花的飘零沦落,似乎可以看到词人以及与词人相类似的某些人的不幸命运。真正做到了花中有人,形中有神,虚实兼到,形神并茂。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说:“东坡《水龙吟》起云:‘似花还似非花’,此句可作全词评语,盖不离不即也。”王国维对此词也推崇备至,他说:“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

附录

宋·章楶《水龙吟》:“燕忙莺懒花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点画青林,谁道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吹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念奴娇

赤壁怀古[1]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2]、三国周郎赤壁[3]。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4],雄姿英发。羽扇纶巾[5],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6]。故国神游[7],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8]。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9]。

注释

[1]赤壁:这里指黄州的赤鼻矶,在今湖北黄冈西面,临长江。三国赤壁之战所在地说法不一,此为其中一处。

[2]人道是:人们传说是。苏轼也怀疑此处非真正赤壁之战所在地。

[3]周郎:周瑜,字公瑾,年轻拜将,时人呼其为周郎。

[4]小乔:即小桥,桥玄之女,周瑜之妻,东吴著名美女。据记载,周瑜随孙策攻打皖城,得桥家二女,大桥嫁孙策,小桥嫁周瑜。

[5]羽扇纶(guān观)巾:羽毛扇和有丝带的头巾。这里指周瑜指挥赤壁之战时一副儒雅的打扮。

[6]樯橹:指战舰。

[7]故国:故地,指旧战场。

[8]华发:白发。

[9]酹(lèi类):以酒洒地表示祭奠。

辑评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东坡‘大江东去’赤壁词,语意高妙,真古今绝唱。”

明·王世贞《弇州山人词话》:“学士此词,亦自雄壮,感慨千古。果令铜将军于大江奏之,必能使江波鼎沸。”

清·徐釻《词苑丛谈》卷二:“东坡词自有横槊气概,固是英雄本色。”

点评

这首词在《宋词三百首》第一稿入选,第二稿被删除。词描绘了赤壁附近的壮阔景物,通过对古代英雄人物的赞美,抒发了词人的理想抱负以及老大无为的感叹。开篇二句大气包举,笼罩全篇,无穷的兴亡感慨由此生发。次二句点出时代、人物、地点,为英雄人物的出场作好铺垫。“乱石穿空”三句是词人目击之奇险风光,惊心动魄:穿空的石壁、拍岸的惊涛、如雪的浪花,都似乎是在向后代显示着当时的威烈,诉说着当年“风流人物”建树的丰功伟绩。“江山如画”两句,一笔收束,总上启下,自然地由古代战场过渡到古代英雄人物。下片可分两段。从“遥想”到“灰飞烟灭”,刻画周瑜少年英俊,从容对敌的雄姿,抒写词人赞佩与向往之情。从“故国神游”到结尾是又一层。这五句既表现出词人对理想境界的“神游”,又反映出词人对人生所持的虚无态度。就全篇而言,贯穿始终的并不是“人间如梦”,而是对“风流人物”的赞美,对远大理想的追求,以及因政治失意而产生的牢骚和愤慨。瑰丽雄奇的自然风光,雄姿英发的英雄人物,对人生理想的追求,这三者有机地交织在一起,从而构成这首词高旷豪迈的风格。它那永世不衰的、激动人心的艺术力量也就产生在这里。

永遇乐

彭城夜宿燕子楼[1],梦盼盼,因作此词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2],铿然一叶[3],黯黯梦云惊断[4]。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5],为余浩叹。

注释

[1]彭城:今江苏徐州。燕子楼:据白居易《燕子楼》诗并序载:唐张尚书为爱妾盼盼在彭城筑燕子楼。盼盼风姿绰约,擅长歌舞。张尚书死后,盼盼念旧情不嫁,居燕子楼十余年。后人认为张尚书指张建封,或考证为指张建封之子张愔。

[2]紞(dǎn胆):击鼓声。

[3]铿然:象声词,指金石声。此处夸张地指落叶声。

[4]黯黯:昏黑不清楚的样子。

[5]黄楼:在徐州东,苏轼知徐州时所建。苏辙、秦观都曾为黄楼作赋。

辑评

宋·曾慥《高斋诗话》:“少游问公近作。乃举‘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晁无咎曰:‘只三句,便说尽张建封事。’”

清·先著《词洁辑评》:“‘野云孤飞,去留无迹’,石帚之词也。此词亦当不愧此品目。仅叹赏‘燕子楼空’十三字者,犹属附会浅夫。”

清·郑文焯《手批东坡词》:“公以‘燕子楼空’三句语秦淮海,殆以示咏古之超宕,贵神情不贵迹象也。”

点评

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梦,是宋代文人特有的梦。熙宁末年苏轼移知徐州,这是苏轼政治上的失意时期,他因与王安石的变法政见不同而离开朝廷,辗转各地为官。此夜在燕子楼留宿,词人情不自禁地梦见了唐代美丽而多情的盼盼。上阕写夜宿燕子楼的环境、梦境与梦醒后的恍惚失落。今日夜色清明,“好风”吹拂,“清景”宜人,“跳鱼”“圆荷”,别饶生趣。在这样的月夜入梦,梦见的又是这么一段旖旎的往事,醒来后不禁叫人恋恋难舍,怅然若失。下阕写倦宦“天涯”的特殊感受。因仕途失意而四处飘零,词人由此生发出“故园山中”归隐的意愿。如果有盼盼这样多情美丽的佳人相伴,那是多么快意的人生。这一切“梦觉”后却无处寻觅,只落得现实的“浩叹”。将现实的失意通过梦境来表达是很寻常的,但是,梦见的是这样一段香艳的往事,表现的却是宋代特殊社会文化氛围与宋人特有的生活享受态度。

附录

宋·曾敏行《独醒杂志》:“东坡守徐州,作燕子楼乐章。方具稿,人未知之。一日,忽哄传于城中,东坡讶焉。诘其所从来,乃谓发端于逻卒。东坡召而问之,对曰:‘某稍知音律,尝夜宿张建封庙,闻有歌声,细听乃此词也。记而传之,初不知何谓。’东坡笑而遣之。”

洞仙歌

余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1]。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纳凉摩诃池上[2],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敧枕钗横鬓乱[3]。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4]。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5]。

注释

[1]孟昶(chǎng厂):五代后蜀末主,知音律,能填词。宋师伐蜀,兵败投降。

[2]花蕊夫人:孟昶的贵妃,姓徐。摩诃池:建于隋代,后更名龙跃池、宣华池。在今成都城外昭觉寺。

[3]敧:斜靠。

[4]玉绳:两星名,在北斗第五星玉衡的北面。“金波”形容月光,常与“玉绳”连用。

[5]流年:流逝的时光。

辑评

宋·张炎《词源》卷下:“清空中有意趣,无笔力者未易到。”

明·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清越之音,解烦涤苛。”

清·沈祥龙《论词随笔》:“词韶丽处涂脂抹粉也。诵东坡‘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句,自觉口吻俱香。”

点评

据词前小序,这首词是咏夏夜纳凉之后蜀花蕊夫人的。后蜀末主孟昶生活奢靡,沉湎女色。花蕊夫人更是冠绝群芳,艳丽无比,凭其“花蕊夫人”的别号也可以想见。在他人笔下,这是写“艳词”的绝佳题材。到了苏轼笔下,却是风貌迥异。花蕊夫人“冰肌玉骨”,在清凉的夏夜里,在银白色的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清雅脱俗,明丽照人。夜寂静,人无眠,携手绕户,疏星耿耿,时间在悄悄流逝,季节在暗中更换。周围的环境与人物相协调,也是如此安谧宁静、清澈光洁。词人特意不写宫中的糜烂生活,不写男女的打情骂俏,而只是写其纳凉的一个情节,所选题材的洁净化有助于词的意境的提高。在时间推移的叙述中还流露出人事无常之感慨,与咏史的题材相通。

附录

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九:“东坡作长短句《洞仙歌》,所谓‘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者。公自叙云:‘予幼时见一老人,年九十余,能言孟蜀主事,云:蜀主尝与花蕊夫人夜坐,纳凉于摩诃池上,作《洞仙歌令》。老人能歌之。予今但记其首两句,乃为足之。’近见李公彦季成《诗话》,乃云:杨元素作《本事记》,《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钱塘有老尼,能诵后主诗首章两句,后人为足其意,以填其词。其说不同。予友陈兴祖德昭云:顷见一《诗话》,亦题云李季成作,乃全载孟蜀主一诗:‘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帘间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三更庭院悄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云:‘东坡少年遇美人,喜《洞仙歌》,又解后处景色暗相似,故隐括稍协律以赠之也。’予以为此说近之。据此乃诗耳。而东坡自叙乃云是《洞仙歌令》,盖公以此叙自晦耳。《洞仙歌》腔出近世,五代及国初未之有也。”

卜算子

黄州定惠院寓居作[1]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2]。时见幽人独往来[3]?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4]。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注释

[1]定惠院:在湖北黄冈东南,苏轼贬官黄州时在此寓居数月。

[2]漏断:计时器漏壶中的水滴完了,即夜深之时。

[3]幽人:独居之人,指自己。缥缈:隐隐约约,若有若无。[4]省(xǐng醒):明白,理解。

辑评

宋·黄庭坚《山谷题跋》卷二:“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九:“‘拣尽寒枝不肯栖’之句,或云:‘鸿雁未尝栖宿树枝,唯在田野苇丛间,此亦语病也。’此词本咏夜景,至换头但只说鸿。正如《贺新郎》词:‘乳燕飞华屋’,本咏夏景,至换头但只说榴花。盖文章之妙,语意到处即为之,不可限以绳墨也。”

清·黄苏《蓼园词选》:“此东坡自写在黄州之寂寞耳。初从人说起,言如孤鸿之冷落;下专就鸿说,语语双关,格奇而语隽,斯为超诣神品。”

点评

这是一首咏物词。词中的“孤鸿”,实际上也就是词人的自我形象:它傲岸不羁,又孤寂独处,这正是词人性格的写照。在冷落凄静的夜晚,唯有“孤鸿”与“幽人”相对,“孤鸿”之“有恨无人醒”与拣枝而栖,正是词人的现实处境以及对付现实的孤高态度。词中还反映了词人进不苟合、退不甘心的思想矛盾。词语虽然过分简短,但“孤鸿”的形象却鲜明突出。咏物,实际也就是在写人,写词人自己,写他自己的内心世界。

附录

宋·吴曾《能改斋词话》卷一:“东坡先生谪居黄州,作《卜算子》云:(词略)其属意盖为王氏女子也,读者不能解。张右史文潜继贬黄州,访潘邠老尝得其详,题诗以志之云:‘空江月明鱼龙眠,月中孤鸿影翩翩。有人清吟立江边,葛巾藜枝眼窥天。夜冷月堕幽虫泣,鸿影翘沙衣露湿。仙人采诗作步虚,玉皇饮之碧琳臾。’”

清·沈雄《古今词话·词话》上卷:“《梅墩词话》曰:惠州温氏女超超,年及笄,不肯字人。东坡至,喜曰:‘吾婿也。’日徘徊窗外,听公吟咏,觉则亟去。东坡曰:‘吾呼王郎与子为姻。’未几,坡公度海归。超超已卒,葬於沙际。因作《卜算子》。乃有鲖阳居士错为之解曰:‘东坡殊多寓意。缺月,刺微明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同类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坡公岂为是哉!超超既钟情于公,余哀其能具只眼,知公之为举世无双,知公之堪为吾婿,是以不得亲近,宁死不愿居人间世也。即呼王郎为姻,彼且必死,彼知有坡公也。”

青玉案

送伯固归吴中[1]

三年枕上吴中路,遣黄犬、随君去[2]。若到松江呼小渡[3]。莫惊鸳鹭[4],四桥尽是,老子经行处[5]。《辋川图》上看春暮[6],常记高人右丞句[7]。作个归期天定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8],曾湿西湖雨。

注释

[1]伯固:苏轼友人苏坚,字伯固,曾任杭州监税官。吴中:今江苏苏州市。

[2]遣黄犬:据《晋书·陆机传》载:陆机有犬名黄耳,陆机羁留京师洛阳思念家乡吴中时,曾将书信系在黄耳脖子上,赖其来往互通音信。

[3]松江:又称吴凇江,古称笠泽,为太湖支流三江之一。这里指苏坚的故乡吴中。

[4]鸳鹭:鸳鸯与白鹭。

[5]四桥:苏州城有四桥。

[6]辋川:地名,在陕西省蓝田县。唐代王维曾经在辋川购别墅隐居,且在蓝田清凉寺壁上绘辋川图。

[7]右丞:指王维。王维晚年官尚书右丞,世称王右丞。

[8]小蛮:唐人白居易的歌姬。白居易有诗云:“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白居易曾为杭州太守。

辑评

清·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东坡词《青玉案》,用贺方回韵,送伯固归吴中,歇拍云:‘作个归期天应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上三句,未为甚艳。‘曾湿西湖雨’是清语,非艳语。与上三句相连属,遂成奇艳、绝艳,令人爱不忍释。坡公天仙化人,此等词犹为非其至者,後学已未易模昉其万一。”

点评

元祐四年到元祐六年(1089—1091),苏轼出任杭州太守,时苏坚为其下属。两人交情甚笃,苏轼治理西湖多得苏坚的帮助。三年之后,送别友人归“吴中”故乡,惜别之情难以自已。上阕写送别,苏轼欲“遣黄犬”送信,寄达自己对友人的思念。且认为友人这次归故里是要与“鸳鹭”为伍,摆脱仕途之累,在“松江”“四桥”间潇洒往来,自在生活。下阕设想友人隐逸故里的情景。友人将学习唐贤王维隐居“辋川”的做法,吟诗作乐,自由随意。结尾三句用典,写当年在杭州共事的情景,以回味两人的友谊作结。

附录

宋·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新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临江仙

夜归临皋[1]

夜饮东坡醒复醉[2],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3]!夜阑风静縠纹平[4]。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注释

[1]临皋:在湖北黄冈南长江边,苏轼曾寓居于此。

[2]东坡:苏轼贬谪黄州时的居所,后苏轼以此自号。

[3]营营:奔走忙碌的样子。引申为功名利禄而奔劳。

[4]縠纹:比喻细浪。縠,有皱纹的细纱。

点评

这首词上片写醉后归来情景。夜饮之“醒复醉”与“归来仿佛三更”,可以明显看出词人是在借饮酒逃避现实,忘却贬谪之痛苦。词人抓住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偶然事件:“家童鼻息如雷鸣,敲门都不应。”不是因此愤怒生气,也没有焦灼不安,而是“倚杖”江边,静候家童醒来。有了这样宁静恬淡的心胸,词人于是就能从浩荡的江声中体会时空以及人生的意义。下片就是这种“意会”的生发,是写从“江声”中所得的体验和感慨。长江浩荡东流,无拘无束,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境界呀?词人感悟到只有摆脱名利的束缚,做到像江水一样的畅快自在,才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并获得精神上的自由。面对“夜阑风静縠纹平”之景色,“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愿望就再也压抑不住了。这首词充分反映出词人在逆境中所采取的佛老的处世哲学。这种处世哲学有逃避现实的消极倾向,但同时,也使得苏轼在逆境之中保持理智与冷静的态度,坚持自己的人格与操守,坚持对人生、对美好事物的追求。

附录

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二:“子瞻在黄州病赤眼,逾月不愈,或疑有他疾,过客遂传以为死矣。有语范景仁文于许昌者,景文绝不置疑,即举袂大恸,召子弟景仁当遣人赒其家。子弟徐言:‘此传闻,未审得实否吊?若果其安否得实,吊之未晚。’乃走仆以往,子瞻哗然大笑。故后量移汝州谢表有云:‘疾病连年,人皆相传为已死。’未几,复与客饮江上。夜归,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有当其意,乃作歌词,所谓‘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者,与客大歌数过而散。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词,挂冠服江边,挈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然此语卒传至京师,虽裕陵亦闻而疑之。”

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1]。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2]?一蓑烟雨任平生[3]。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4]。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5]。

注释

[1]三月七日:指元丰五年(1082)三月七日。沙湖:在黄州东南三十里,又称螺丝店。

[2]芒鞋:用芒草编织的鞋。

[3]蓑:蓑衣,用草或棕编织的雨衣。

[4]料峭:寒冷的样子。

[5]萧瑟:凄寒。

辑评

清·郑文焯《手批东坡词》:“此足证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笔直写胸臆,倚声能事尽之矣。”

点评

从序中的介绍来看,这首词写的不过是途中遇雨时所持的态度和所得的感受,然而,词人是在借此表露自己的人生态度,展示自己的宽阔胸襟。面对突如其来的风雨,词人在风雨之中“竹杖芒鞋”,“吟啸徐行”,另得一番乐趣。骤雨泼身,可以置之度外;“穿林打叶”之声,可以充耳不闻。自然界的风风雨雨是再正常不过的了,遇上了只需坦然对待。仕途与人生旅途中也免不了有坎坎坷坷,有了这种坦然的态度就能安之若素。词人被贬期间,形同罪犯,而他却能把失意置之度外,寄希望于未来:“山头斜照却相迎”。“春风”吹面,既吹醒了酒意,又吹散了风雨,“山头斜照”再次露出笑脸。自然界如此,人生旅途何尝不是这样?只要坦然相对,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关。词人所期望的未来果然出现在现实之中:“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雨过天晴,回首往事,这些挫折坎坷都算不了什么。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夜记梦[1]

十年生死两茫茫[2]。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3]。

注释

[1]乙卯: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

[2]十年:苏轼妻子王弗于治平二年(1065)病逝,至此时正好十年。

[3]短松冈:指王弗墓地。

点评

这是一首怀念亡妻的悼亡词。词人结合自己十年来政治生涯中的不幸遭遇和无限感慨,形象地反映出对亡妻永难忘怀的真挚情感和深沉的忆念。开篇便点出了“十年生死两茫茫”这一悲惨的现实,生与死之双方消息不通、音容渺茫。于是,便出现了“不思量,自难忘”的直接抒情。“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对此进行补充,阐明“自难忘”的实际内容。王弗死后葬于苏轼故乡眉山,词人连到坟前奠祭的机会也难以得到,又怎能不倍增“无处话凄凉”的感叹呢?上片末三句笔锋顿转,以进为退,设想出纵使相逢却不相识这一出人意外的结果。下片转入正题写梦境:“夜来幽梦忽还乡”。整首词真情郁勃、沉痛悲凉,这一句却悲中寓喜。“小轩窗,正梳妆”,以鲜明的形象对“幽梦”加以补充,从而使梦境更带有真实感。随即,词笔由喜转悲。如今得以“还乡”,本该是尽情话凄凉之时,然而,心中的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只好“相顾无言”,一任泪水涌流。梦境之虚幻,使词境也不免有些迷离惝恍。结尾三句是梦醒以后的感叹,同时也是对死者的安慰。“十年”之后还有无限期的“年年”,那么,词人对亡妻的怀恋之情不就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吗?

附录

宋·苏轼《亡妻王氏墓志铭》:“治平二年五月丁亥,赵郡苏轼之妻王氏,卒于京师。六月甲午,殡于京城之西。其明年六月壬午,葬于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轼铭其墓曰:君讳弗,眉之青神人,乡贡进士方之女。生十有六年,而归于轼。有子迈。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从轼官于凤翔,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其死也,盖年二十有七而已。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未期年而先君没,轼谨以遗令葬之。铭曰:君得从先夫人于九原,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

木兰花

次欧公西湖韵[1]

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2]。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注释

[1]欧公:欧阳修,其《木兰花》词见附录。西湖:在颍州(今安徽阜阳)。

[2]三五、二八:十五、十六两天,月亮由盈盈而开始亏损。

辑评

明·沈际飞《草堂诗余续集》:“一片性灵,绝去笔墨畦径。”

点评

这首词在《宋词三百首》第一稿入选,第二稿被删除。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八月,苏轼移知颍州,四十三年前欧阳修曾任此地长官,有多篇咏颍州西湖的歌词。欧阳修是苏轼的座师,非常欣赏苏轼。所以,当苏轼听到当地歌伎“犹唱醉翁词”,便有许多感慨。他感慨时光的流逝,表达了对欧阳修的深深怀念之情。

附录

宋·欧阳修《木兰花》:“西湖南北烟波阔,风里丝簧声韵咽。舞余裙带绿双垂,酒入香腮红一抹。杯深不觉琉璃滑,贪看六么花十八。明朝车马各西东,惆怅画桥风与月。”

贺新郎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1],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2]。又却是,风敲竹。石榴半吐红巾蹙[3]。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4]。

注释

[1]生绡白团扇:白色生丝所制的团扇。

[2]瑶台:玉石砌成的楼台,是神仙的居所。相传在昆仑山。

[3]蹙(cù促):皱叠。

[4]簌簌:泪落的样子。

辑评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东坡此词,冠绝古今,托意高远,宁为一娼而发耶?‘帘外’三句用古诗‘卷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之意。‘石榴半吐’五句,盖初夏之时,千花事退,榴花独芳,因以写幽闺之情也。野哉杨湜之言!真可入笑林矣。”

宋·项安世《项氏家说》卷八:“苏公‘乳燕飞华屋’之词,兴寄最深,有《离骚经》之遗法。盖以兴君臣遇合之难,一篇之中,殆不止三致意焉。”

清·黄苏《蓼园词选》:“前一阕是写所居之幽僻,次阕又借榴花以比此心蕴结,未获达于朝廷,又恐其年已来也。末四句是花是人,婉曲缠绵,耐人寻味不尽。”

点评

关于这首词的创作意图,宋人开始有为营妓秀兰、为自己侍妾榴花而作的两种说法。但由于苏轼写得超尘绝俗,品格特高,南宋人便认定其另有寄托。南宋人对苏轼此词的分析有拔高之嫌,周济说北宋词“无寄托”,是符合当时创作实际情况的。所以,说苏轼此词写歌伎或侍妾,更接近北宋创作事实。不过,苏轼将这位女子写得如此清丽、高洁、孤傲,并以“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的榴花相比,为人们的联想提供了基础,为南宋词之寄托开了先路。

附录

宋·杨湜《古今词话》:“苏子瞻守钱塘,有官妓秀兰天性黠慧,善于应对。湖中有宴会,群妓毕至,惟秀兰不来。遣人督之,须臾方至。子瞻问其故,具以发结沐浴,不觉困睡,忽有人叩门声,急起而问之,乃乐营将催督之。非敢怠忽,谨以实告。子瞻亦恕之。坐中倅车属意于兰,见其晚来,恚恨未已。责之曰,必有他事,以此晚至。秀兰力辩,不能止倅之怒。是时榴花盛开,秀兰以一枝藉手告倅,其怒愈甚。秀兰收泪无言,子瞻作《贺新凉》以解之,其怒始息。其词曰:(词略)子瞻之作,皆目前事,盖取其沐浴新凉,曲名《贺新凉》也。后人不知之,误为《贺新郎》,盖不得子瞻之意也。子瞻真所谓风流太守也,岂可与俗吏同日语哉。”

宋·陈鹄《耆旧续闻》卷二:“公(陆子逸)尝谓余曰:‘曾看东坡《贺新郎》词否?’余对以世所共歌者,公云:‘东坡此词,人皆知其为佳,但后攧用榴花事,人少知其意。某尝于晁以道家见东坡真迹,晁氏云:东坡有妾名朝云、榴花。朝云死于岭外,东坡尝作《西江月》一阕,寓意于梅,所谓“高情已逐晓云空”是也。惟榴花独存,故其词多及之,观“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可见其意矣。又《南歌子》词云:‘紫陌寻春去,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惟见石榴新蕊一枝开。冰簟堆云髻,金樽滟玉酷。绿阴青子莫相催,留取红巾千点照池台。’意有所属也。或云赠王晋卿侍儿,未知其然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