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丙申年八月初十,初晴后雨,电闪雷鸣,午后狂风大作。
于李忠卿来说,心情与外面的天气无异。
作为一个沉稳内敛的好儿郎,李忠卿一生之中失态的次数屈指可数。
或者说,能让李大人失态的事件或者说失态的原因都是高度机密,知道的人也许会被灭口也说不一定,更不要提说谈论这些事情了。
而我们马上要提及的这件事情大概要回溯到很久很久以前了……
李忠卿在十二岁那年拜了个师父,那师父是位老道,生的仙风道骨,长髯飘飘,无意中显露出的武艺让还是个孩子的李忠卿双眼闪闪发亮,硬是磨着人家拜师。而那位道人也觉得李忠卿根骨极好,加上李家奉上的香油钱也是可观,便将李忠卿带到了自己道观所在的山上习武。
师父在武艺上要求很严格,但是在生活上非常的开通,除了亲自教李忠卿些学问,还允许李忠卿在节日之时都可以放假回家。
事情发生在李忠卿十三岁那年的八月十五。
师父允许他在家过到下月月初再回来。李忠卿很是高兴,他能在家中和家人团聚待上近一个月,可是当他快马加鞭的赶回家后,却发现自家隔壁发生了一件大事。
史家和李家是邻居,世代交好,李忠卿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差点就成了史无名的媳妇——这段历史真黑暗,在李忠卿面前可是不能随便被提起的!而一起长大的两个孩子的感情也一直很好,不过这种好是指史无名被单方面欺压还是什么其它的可以略过不提。
我们还是说眼前的事情。
李忠卿回家拜见父母后跑到隔壁后发现,史无名不见了!
“忠卿啊!我们无名他……剃度出家了!眼见这中秋佳节月圆人不圆了……”史无名的娘抹着眼角的小泪花对李忠卿如是说。
回到自己的家问起此事,自家父母的脸上也一片戚然。
于是这件事产生的效果就如同大晴天在李忠卿脑袋顶上打了个霹雳,那霹雳还是带回音的!
出家出家出家……
剃度剃度剃度……
大过节的,可是哪一出啊!
想象着成为一个小光头一口一个“阿弥陀佛”的史无名,李忠卿顿时风中凌乱。
于是他立刻牵了马带了一大堆自己从外地给史无名带回来的好东西拍马就去寻某人出家的那所寺庙。
这傻孩子就从来没想到史无名的爹娘为啥自己不去非要放他去——有些事情明显不对劲儿啊!
所以说,李忠卿者,行动有余,思考不足——或者说是他懒得去思考。这大概也是他一直会跟在史无名身后的原因。
(二)
史无名出家的寺庙名曰凌云寺。
寺如其名,这寺庙所处的位置很高,就在山顶之上,而清晨之时,常有白云缭绕,因此得名。
路上便听得人说这几天凌云寺似乎未开山门,听说似乎是和尚们集体去云游了,而李忠卿听到这个消息胆都寒了。
一入佛门,俗世牵挂就是陌路,若是能见到面使些手段兴许还能把人诓回来,可是如果连面都见不到提什么把人带回来呢?
八月的天气已然有些微凉,而凌云寺又地势高,天气更加寒冷,这几日还落了大雨,上山的路泥泞不堪,放眼望去,天色灰暗,云霭沉沉,山林里雾气游荡,一派前途未明之像。李忠卿搓了搓手,他想到史无名最是怕冷,受不得寒,而佛家讲究清修,如今被放到这里,不知道要受怎样的罪,心中不禁悲悯起来。
总算是到了山门,只见这凌云寺的庙宇倒是修葺的别致堂皇,看风格是前隋样式,只是门车马脚印不兴,大门紧锁,上面贴了条子,说合寺众僧已然去云游,望施主们改日进香。李忠卿不死心,凑到门前细听,却觉得能隐隐听到稀疏的来往的脚步声。
他不禁心中一喜,看来也不是都去云游去了。
只要有人不就有希望不是?
李忠卿上前紧拍山门,只觉得那回声空幽幽的,在这山中回响。许久也没有人来应门,他不死心,又是一顿紧拍。
“阿弥陀佛,施主你快回去吧!”终于里面传来一声答话,瑟瑟索索,但听声音是个少年——非史无名,李忠卿猜想那大概是寺中的小沙弥。只是这声音听起来却是不妥,门里的人明显在害怕着什么。
“小师傅,行个方便开个门,我要进去找个人,是不是有个叫史无名的在你们这里出家当和尚啊?”
山门还是没有开,只有那人在门内吞吞吐吐的回答李忠卿的话。
“这、这里没这个人,你快走吧!快走吧!”
“什么?!!!”
李忠卿一开始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愤怒了。
岂有此理,怎能说没人还逐人快走,且连进山门都不让人进!小爷还是那贼匪不成?——李忠卿愤怒了。
头脑一热,蛮劲也就上来了,你不让我进大门,你以为我进不去?你以为小爷我是谁?!
李忠卿捞过了马背上的包袱往身后一背,随后踩着马背搭住墙头往上一窜,一下子就骑到了墙头,然后利利索索的跳下了院墙。
他拍了拍外衣上的尘土,左右看了看,院内寂寥无人,就连刚刚那个小沙弥都不知何处去了,庙中似乎在兴土木——又似乎不像,很多的土地上的青砖都被翻了起来,凌乱的堆砌在一边。前殿的门打开着,殿门随着风吱嘎嘎的作响,殿内韦陀挺身而立,瞪视着进来的人。
四周有些太静了,但是这庙里绝对不是没有人,而是感觉人不知藏到了哪里。
刹那间,李忠卿感到不好,身后有人!且来意非善——那是武人的直觉告诉他的。
这直觉霎时间让李忠卿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他猛然扭过身来。
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彪形大汉,生的真如铁塔金刚一般。不但人高马大还五大三粗,头发蓬乱,肤色黝黑,伸出的手也是蒲扇大小,却是向李忠卿的肩膀一把抓来。
只是李忠卿也不是省油的灯。肩膀一抖就卸掉了那大汉的来势,一拧身抬腿就朝那大汉踢去。
“好小子!”
那大汉咆哮一声,腹部结结实实的受了李忠卿一下,倒退了好几步,这一脚显然很痛,大汉有些着恼,一抖身形又要上前。
正当李忠卿也要整理架势继续招架的时候,一柄钢刀冷森森地压在了他的脖子上——强敌还有援手。
“小子你伸手不错嘛!”
“大侠且慢!大侠且慢!”有人一叠声的喊。
李忠卿看到有人一阵风似的从寺庙后面跑过来,穿着灰色僧袍,那正是史无名,李忠卿松了口气——还好这厮真的在这里!
李忠卿上下打量了下史无名,除了那身看起来不讨喜的僧衣,还有那有些病怏怏的脸色,其余还不错,只是那脑袋上的头发显然被剃过,刚长出的新毛发就像小草似的毛茸茸,真真称得上是“浅鬣寸许”。
果然剃度了!——李忠卿心里一阵难过。
(三)
“好汉息怒,这是我家弟弟,不是什么官府的细作!”史无名一把把李忠卿拉在身后陪着笑说。李忠卿这才注意到院中这般闹过也不见其他僧人,甚至连刚刚应门的那个都不在,倒是稀稀落落的站了几个大汉,看那举止都不像善茬。
“你家弟弟?这么大?”那大汉疑惑的瞟了李忠卿一眼。
“是啊是啊,长的壮么!”史无名胡乱在李忠卿身上拍了两把,“好汉您之所以称之为好汉,就是因为你们不会为难我们这些老百姓不是吗?他还是个孩子啊!”
“小子,不许乱跑不许出去知道吗?只要你乖乖的,老子绝对不会伤害你们的!”那男人眼睛眨巴几下,粗声粗气的说。
“二哥,我倒是觉得这个小子看着不太像普通人……不如……”这时候有声音从两个人背后的月门又冒了出来,将两人吓了一跳。
“胡说什么,只是小孩子而已,小顺,你疑心病太重了。”那大汉挥了挥手,朝李忠卿说道:“小子,就待在这庙中,不得随意外出,爷爷们盘恒几日就走,但是如果发现你敢偷偷摸摸逃跑去通知官府,杀无赦!”那大汉做了“咔嚓”的手势然后转身离去。
史无名松了口气,扯着李忠卿到屋廊旁坐下,还没开口就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李忠卿伸手摸他的额头,头有些烫,皱眉,“你病了!”
史无名本身就是怕冷的体质,这中秋附近,天气本来就开始变凉,而这山上就更加的寒冷,而寺庙本身就是清寒的所在,史无名果然着凉了。
李忠卿又对这里不待见了几分——坚定了要把史无名度出这无边苦海的决心。
“没事,我二师兄懂医理,我一直在喝着他的药呢!”
“你这庙里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被人占了呗!”史无名摊了摊手,“被一群山贼包了圆!”
“山贼?我从来没听说过这附近还闹山贼!”李忠卿眼睛瞪得好大。
“这里当然不闹山贼,你听他们的口音就知道不是这地方的人!他们是陇西人!”史无名撇了撇嘴,抓了抓他那头短毛。
“陇西的山贼长途跋涉的到这里做什么?况且山贼要是抢也是抢富户,占这破庙干啥?还是说你们这庙里有什么好的,他们打算占山为王?那他们来这里多久了?有没有伤害人?你有没有受伤?”
“忠卿,你一下子问了这么问题,到底要我回答哪一个?”史无名不禁哑然失笑,“别担心,他们没有乱伤害人,也不是来占山为王。其实他们就我来看人还不错,来这里已经盘恒两日了,似乎在找着什么。他们只是把寺庙里的人控制住了,派人守着前后门,不许人出去,要寺中提供给他们食物。不过,倒也不曾为难我们这些人,也没有妨碍我们在庙内自由活动。”
“我见他们是五六个人,你这庙中有几人,为何不……”李忠卿皱着眉头问。
“庙里加上我一共五个人,老的老小的小,正在壮年的两位师兄又不是习武之人,就算是反抗怎能敌得过这些人?”
“你们这庙怎么就这么两个人?我见着这里的规模也不小啊!”
“原来这里香火还是鼎盛的,人也不少,但是去年出了些事情,然后跑了几个,所以就剩下这几个人了。而师父也没招人来。可巧,这些山贼也是为了去年的那件事来的!”
“去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亏得你二叔还是县里的官员,你倒是连这周遭有什么案件发生也不关心!去年大水,这里可是发过一宗大案!昔年陇西有大盗林开与其弟林放纠结党众在山上落草,杀富济贫,后来朝廷派人围剿,还派出了六扇门中有名的老捕快,人称‘神眼’的许七,据说这许七过目不忘,见过一面的人无论怎样伪装都能将其认出。许七了结了很多陈年积案,而他也正是陇西人,了解当地情形,也正是因为他,其匪首林开为官府所擒。因林开一案牵连极大,朝廷将他秘密押往京师受审,途经这凌云寺山脚之下,时值连日大雨,发了大水,周遭土地皆为大水所淹,押解官差只有携囚上山躲水,可是就在这几日间,这寺内就发了变故。”
“何等变故?”
“押解官差一行七人在这伽蓝殿中还有在这庙中东厢居住的一贾姓富户夫妇二人皆被枭首,那富户随身携带的金银都不翼而飞,而那被押的匪首林开却不知所终。大水过后,寺庙中僧侣报官,官府中人认定是那匪首杀害了押解的官差与那富户,逃之夭夭,发下海捕文书四海通缉,可是连年累月,那林开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既然那匪首林开已然逃了,这些人为何又来此处?这些人……”
“刚刚与你交手的就是那林放,那林开的弟弟!”史无名点点头,透出几分不解的神情来,“而他们来这里,其实是想找尸体——那林开的尸体!就算要把这里掘地三尺也要寻出个真相来,你也看到,这院中也多是挖掘的痕迹!”
“他们认为林开也死了?此举也是够莽撞的,就算是当年尸体藏在这寺庙中,时间也过去了一年,若说是转移早就转出去了。”
“但是也应该能有蛛丝马迹,而且这世界上有些犯人要把自己证据留在眼皮底下才放心啊!”史无名叹了口气。
“怎么,还真的有可能还在这里?”李忠卿皱起了眉头。
史无名皱了皱眉头,什么也没有说。
(四)
“哎,先别说这些让人糟心的事情了,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东西!”李忠卿觉得一切事情都小,先把史无名拐带出这里才是真的。
“你来看我我很感动,但是忠卿,你为什么带的全是这些?”
烤鸡熏兔,腊肉火腿……
“忠卿,这是好歹是佛门净地啊!”史无名抚着额头无奈之极的说。
“就是因为是佛门净地我才带这些的……”李忠卿转头低声嘀咕一声。
李忠卿想的十分简单,既然出家了就还俗呗,怎么还俗呢,自然是犯戒啊,酒肉穿肠过,显然是个好选择。
“你小子竟然带了这么些好东西,在这里待的两日,老子嘴里可真的药淡出个鸟了!”
那些吃食被一个人劈手夺了过去,却是和那林放一同来的同伙,听林放曾经叫他小顺,生的一副精明模样,直觉的史无名和李忠卿都不喜欢他,而李忠卿被他的这个举动惹得恼怒的跳了起来。
“小顺,你也是个爷们,抢孩子的东西做什么,况且这里还有菩萨!”林放不知什么时候转了回来,就在小顺的身后,见到他此举,立刻喝止。
此举倒是让李忠卿对这个粗汉有了几分好感。
“多谢林大哥。”史无名倒是不卑不亢的道了声谢,“倒是敢问林大哥,你们寻了这许久,可有找到那位大哥的遗骸?”
“不曾!”林放的脸色沉了下来,“这庙里寻了几日,都没有什么结果,你们这些和尚口中又问不出当年的什么事情,难道还真要把当年在这里的当事人都寻来才行?”
当年曾经在这庙中躲灾的灾民,还有那些已经离去的和尚,这人海茫茫,如何寻得?
“也许当年……你哥哥就是携了钱财跑掉,然后隐姓埋名也未尝可知啊!”李忠卿嘀咕。
“小子,这不可能!我大哥不是那样的人!”林放包含怒气的回答。
“我们是骨肉至亲,手足兄弟,即使不知会其他人,大哥也定会和我悄悄联系,但是他并没有,而且你们不明白,那是一种感觉,我知道他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之上了。”那大汉的脸颓丧灰败起来,“如果我当年……”
“当年你也在这山上?”
“是啊,当时天下着大雨,我们藏在山里,本来应该在半夜的时候赶到救他出来,可是雨夜天黑,又生不起火把,途中又出了些事情,耽搁了许多时间……若是大哥还活着,他定然会与我们会合,一年已经过去,官府的追捕已经松懈,他不可能不来寻找我们或者给我们留下讯息。大哥……定然是死了!”
林放这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声音竟然哽咽起来。
“我们是想救大哥出去的,我们藏在这山中的林子里,用了两日时间偷偷挖开了墙壁,想要偷偷劫他出来,我知道,如果我们不赶快动手,只怕那些官差也许会偷偷寻了个由头杀了他!”
“为什么?”
“因为朝中有些人不会允许大哥活着回到京师!也许会买凶杀人。”
“他手中有什么秘密?”史无名眼皮微垂,似乎毫不意外的提了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那林放猛然抬起头来,有些惊愕。
“你们的名声我也早有耳闻,劫富济贫,惩治了不少贪官恶霸,可谓名动民间,许多百姓对你们的所作所为拍手称快。你们寻的都是那些为富不仁的昏吏巨恶,所谓官官相护,勾搭连环,这些人自然会有些把柄落在你们手中!”
“是,当年我们在一个贪官手中,得到一个账本,其中记载的就是往来的黑钱。我是个粗人,大字不识,但是我的兄长识文断字,他说这东西如果揭露了出去能将天捅出个窟窿,牵连到朝中的一品大员。因此,朝野中想要他去死的人不计其数!”
“你又怎么知道这庙中的惨案不是你的兄长所为?”
“我大哥只是个书生,要如何杀了那些人?而且我们从不滥杀无辜,怎会牵连无辜之人。如若是我大哥有能力杀掉那些鹰眼狗腿,当初何苦会被抓住?”
“书生,你们大哥是个书生?”李忠卿颇为惊异,他一直觉得那贼头就应该生的如眼前之人一般粗豪才是。
“怎么?书生又如何?怎么你这小鬼还瞧不起书生?要知道我大哥无论是人品还是智慧都是人人都佩服的,真真正正的义薄云天,真真正正的……切,你们这两个小鬼,我对你们说这些干什么?!”
随即他哼了一声,拔腿走了。
(五)
“如此看来,说他们是义贼倒是有几分道理,不恃强凌弱,不巧取豪夺,领头人能够坚守这个本分,相信也能约束下属!”
“就是不知道他的下属会不会身有异心!”史无名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怎么,你怀疑?”李忠卿随即明白了,他看看不情不愿跟着那大汉离去的小顺的身影,点点头,“爱贪小者,自然容易被收买!”
“我也只是怀疑罢了,做不得数的!”史无名摇摇头,看了那一地的吃食,苦笑起来,“把你这些先拾掇起来,我带你去看看当日的案发现场。”
史无名带着李忠卿越过主殿,向后殿走去。
走到正殿之时,李忠卿不觉吃了一惊。
只见主殿内雕梁画栋,神橱佛祖的金身,一丈多高,宝相庄严的端坐在莲花宝座之上,身后祥云缭绕,光明四照,供案上金烛台烨烨闪熠,殿内香火缭绕。
李忠卿不禁讶异地吐了吐舌头。
“这庙……就是州中的大寺也不过如此气派吧!”
“师父诚心礼佛,他把自己化缘所得和香客做的功德钱全部用在了这里,这庙中日子过的清苦,但是这佛前供奉还是殿中的修缮可是绝不比那些大寺庙差!而且他极为虔诚,清晨这殿中一切的洒扫都是由他亲自动手,傍晚他添灯敬香关门落锁,而一天多半时间就在此中静坐,而他的房间,就在这正殿开出的耳室当中,如今这个时辰,他大概又在静坐参禅。除了必要的事情,他几乎不离开这寺庙离开这大殿。”
“……”
李忠卿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他对这些事情无感——谁管一个老和尚是如何虔诚的!况且他对那没见过面的老和尚没来由的印象不好——好好的干嘛把人家孩子拐走当和尚!!!
史无名将他领到后面的伽蓝殿。
这里的情形又让李忠卿吃了一惊。
因为这里和正殿宛如两个世界。
殿正中挂一盏长明灯,高高的神龛上积满了蜘蛛网,似乎有段时间未曾打扫,而这里香火也不是很盛,房梁和供桌间蝙蝠屎、老鼠的痕迹清楚可见。
关二爷大马金刀的坐在正中,头戴巾帻,身披披风——如今已然落上了无数灰尘,但是依然忠颜怒目,威风八面。而他的身边,有周仓捧刀。
“你知道,当年的凶案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史无名迟疑了一下说,“雨夜伽蓝显灵,杀了那些凶恶的官差和那为富不仁的富商,护了善人逃跑。”
“伽蓝显灵?”李忠卿眼睛瞪的滚圆。
“嗯!寺中有人看到是伽蓝菩萨显灵。”史无名点点头,“伽蓝菩萨就是关公关云长,关公是正义的楷模,惩治恶人理所当然。而且凶器应该是一种刀头阔长,形似半弦月,背有歧刃的长刀,你看,这可不说的就是那青龙偃月刀?”
李忠卿跳上了供台,在周仓的手中拽了拽那把刀,刀果然是活动的,那把刀颇为笨重,李忠卿本身力大,可是竟然都无法顺顺当当的抬起,而这刀刀口厚重,一见就是未曾开刃。
“喂喂,叫人看到你蹦上供台,那可了不得!”
“切,这里一看都多时未曾打扫了,连修缮都是马马虎虎,还有人还能注意供台?!”李忠卿不无得意的说,“只是这刀怎么可能杀人?这刀虽然只是仿制,但是分量绝对不清,能够抡起这刀杀人的,女人和孩子不可能,更遑论这样一把没有开刃的刀,若是将人砸死拍死倒是有可能,但是绝对不太可能是砍死!”
“衙役和那贾氏夫妇身上都是刀伤,但是现场并没有遗留这样的凶器,至于这把刀,公门里的人也验过,也没在上面看到血迹。”
“所以是凶手将凶器带走了,那到底是何人看到关老爷杀人?”
“是……”
没想才说了一半,外头一记霹雳撕开青黑天幕,随即便是狂风暴雨大作。
刹那间,伽蓝殿中光影变幻莫测。
“又下雨了!”史无名喃喃地说了一句。
就在这是,半悬空“卡啦”一声,打了一个惊雷,电光四射,直接劈中了后山的一株高大的古树,火花溅了起来,那棵树也被劈开两半,吱嘎嘎的倒了下来。
两个少年惊恐的看着外面的一切,而就在这时——
“杀人了,伽蓝菩萨杀人了!”一声突兀的尖叫又是将两人吓了个够呛。
(六)
大雨中有一人惊恐的叫喊,全身的衣物被大雨浇的紧贴在身上,正在院中没有目的的乱窜。
“天啊,智均怎么跑了出来,我看天要下雨,明明是让他待在房中的啊!”史无名见状大惊,不顾大雨冲到院中,急急忙忙去拉那人。
“喂,你还在病着呐!”李忠卿跟在他身后也跑了出去。
那人是个小沙弥,年纪和史无名相仿,身形也要比史无名壮一点点,但是此时面上布满了惊恐的表情,史无名去拖他却也拖不动,让大雨落的浑身都湿透了。李忠卿一见着恼,上去连扯带拽的帮史无名把那小沙弥拖进了屋里。
一进到屋里,那小沙弥迅速的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藏了起来。
“他这是怎么了?”
“他平日挺正常的,就是偶尔会犯疯病,特别是打雷下雨天气就犯病,他在一年前见到了案发,被惊吓成了这样。”
“就是他见到了凶手?”
“是啊,当年他口口声声说,他看到的伽蓝菩萨以手中青龙偃月刀杀人!”史无名望了望那关公的塑像,“所以民间就有这样的说法:关云长者,忠义的代表,杀的自然是不义之人。那林开是义盗,保不准也是关老爷护着他!至于那贾姓富商,有人说为富者多不仁,当时来寺庙中躲避的人并不是很多,毕竟这山太高,那贾姓的夫妇随身待了不少箱箧,而且为人又高傲摆谱,一定要自己独住一屋。主持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许了空出的厢房给他们夫妇居住。听说那夫妇落难之时也不好与人相与,如此行为自然能想到他们寻常之时,因此也被关老爷杀了!”
“真真是无稽之谈!”李忠卿撇撇嘴,“我说,你该不会是在和尚庙里待久了,真的相信这些鬼啊神啊什么的?”
“不,忠卿,我当然不相信,但是我要相信小师兄的眼睛,我认为他的确看到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凶手!”史无名认真地说,“小师兄是在窗外于光影之间瞥见屋内的情形的,那人当然不是关公,应该是装扮非常相似,比如兜头蒙面,还有那把青龙偃月刀!”
“真正的青龙偃月刀据说长九尺五寸,重八十二斤,即便是仿制的,一般人提这种刀也过长过重,更何况,这庙中也并无打斗的痕迹……这殿不大,还有供桌神像,案发那日再加上八个大活人,我实在想不出如果有人在此用九尺五寸的凶器行凶能施展的开,遑论拿着这样的刀在雨夜杀人出逃?!要知道,当时在发大水,他要逃到何处去?!”
“所以说……这是个迷啊!而且我也不明白,为何师父不肯注重这伽蓝殿,若是因为发生过凶案有忌讳,那么更应当重新修缮,据我所知,他只是命人将那里草草清理便再也不管了。”
“也许他只敬那西土来的和尚却不顾我东土的神灵?”李忠卿玩笑着说了一句。
“这……他确实不怎么在意此处,但是此处也是寺庙的一部分,师父如此在意这庙,徒留这一处……倒也很令人讶异!”
“发生过命案的地方,人会避讳也是正常!”李忠卿不以为然,随即回头来寻那躲起的小沙弥。
“智均师兄是吧,你说当天你看到的就是关帝爷?我可不信!”他一派诱哄的语调,宛如小时候与史无名斗气时的模样。
“就是关老爷,头戴巾帻,手拿青龙偃月刀,手起刀落,杀人如砍瓜切菜一般!”智均果然上当,急急地反驳,随后又陷入矛盾当中,“只是,只是……为什么菩萨是杀人的?为什么菩萨是杀人的?!我为什么要天天拜他?我、我……是那么尊敬伽蓝菩萨!”
“好好好,是是是,你别慌!”眼见得那小沙弥又要发作,李忠卿有些慌了。
“小师兄,你是对的,菩萨是不杀人的,当天你见到的不是菩萨!”史无名把李忠卿拨到了一旁,白了他一眼,随后拉住了那小沙弥安抚。
“我见到的不是菩萨?”
“是啊,小师兄,你想想看,你见到的那人身上可有绶带?”
“绶带?”
“是啊,伽蓝菩萨身上可是有一套无风自飘的绶带的,若是没有,那可不是我们的伽蓝菩萨!”(寺庙中的关公与寻常关公形象不同之处就在于绶带)史无名用诱哄的语调说,“所以师兄见到只不过是坏人而已!所以,绝对不是菩萨杀人!”
那小沙弥愣愣地思索片刻拍着手笑了:“好啊,不是菩萨,不是菩萨!”
“喂喂,他这个样子需要的郎中吧!”看着那沙弥的样子,李忠卿皱了皱眉,“你们师父就没请郎中给他看看,如果得到的钱财不去尽人事而是光用来修缮这寺庙,这可说不过去,你那二师兄呢?他不是也懂医术吗?”
“你问我这些,我怎么能说的清楚,我也只是来了月余,而且二师兄给他医治了,但他这种病症需要长时间的治疗,每日服用安神的汤药,不过遗憾的是至今也未见他有起色!话说小师兄,你今天喝药了吗?”
“啊?药!”那小沙弥惊愣了一下,小心的看了看左右,做了个悄声的手势,“嘘,小师弟,不要告诉师父,我把药倒在大殿的香炉灰里了,嘿嘿,不会有人知道的……”
看着智均在那里自言自语的样子,史无名叹了口气。
“罢了,左右无事,你跟我去趟后厨再去煎一碗给他!”
史无名和李忠卿转身出去,行在路上,史无名却是神色纠结。
“怎么了?”李忠卿问道。
“虽然我只对医术涉猎一点,但我觉得小师兄就是一时惊吓气迷心窍不是真疯,所谓气血淤阻,用药对了气血通畅也就好了,可是竟然拖拖拉拉到现在也没好!若是一生都如此,岂不悲苦!”
“唉,莫想太多,也许有一日他便突然好了,若是不好,用你们和尚的话说,那也是因果了!”
“只怕是别人种下的恶因,却要他承受这恶果!”史无名叹息着说。
药还在药壶之中,还可以再熬一遍,史无名去水缸中取水,李忠卿看他那笨拙的样子,挥挥手把他赶到了一边。
就在他刚想将水倒入药壶中的时候,史无名拦住了他。只见他小心翼翼地从药渣里挑出一片东西。那东西看起来像是花瓣,但是已经被药液染成了黄褐色。李忠卿觉得自己分不清那是什么,但是显然史无名认识。
“怎么了?”
“忠卿,这是……曼陀罗!”史无名看向李忠卿,“曼陀罗,能让人致幻的药,如果他一直在服用这个的话,就说明有人想让他疯的更厉害!”
“果然让你说中了,恶因恶果啊!”
(七)
“小师弟,斋饭好了,二师弟不在,你把斋饭给师父送去好吗?”就在史无名还在看那曼陀罗的时候,有人在外面喊。
“是,大师兄!”史无名应了一声。
“正好和我见见我的师兄和师父!若不是遇到这些事情,照礼节应该先拜会他们才是!”
史无名的大师兄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生的胖大腰圆,像是个发面团一般,手中拿着托盘嘟嘟囔囔的从外面进来。
“他刚刚是去给那些山贼送饭了!”史无名悄声对李忠卿说,“别拿那种怀疑的眼神看人,这后厨也不仅仅是大师兄能进来,在那药壶里能放那曼陀罗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史无名向他引见了李忠卿,大师兄皱了皱眉头,看了看墙角的米缸,然后不那么诚心的表示了一下欢迎——李忠卿来的时候确实不巧,庙里凭空多出好几张嘴,而且那些山贼还不许他们外出,眼见得柴米有些紧张了。
史无名端着素斋和李忠卿一起往外走。
“你大师兄看起来可不怎么欢迎我啊!”李忠卿撇了撇嘴,面上有几分不高兴。
“这个时候,也难怪。大师兄负责寺庙中日常的饮食和笨重的活计,看着像是个憨粗的人物,但是实际上心思细腻,做饭菜的手艺也很好。他原来是个商人,对钱财最为看重,也难怪,寺中采买都是经他之手,当家才知柴米贵……咳咳……”
“哎,又咳了!”李忠卿单手接过史无名手中的托盘,另一只手拍拍史无名的后背,蹙起眉头说:“怎么就没人带你去瞧瞧?我觉得你二师兄那药也未必靠谱!不行,怎么也要带你下去看郎中。”李忠卿一手抓着史无名的手臂就要往外拖。
“没事的,二师兄的药效果还成!而且,现在出得去么?!”
“还成还发烧?”李忠卿嘟囔了一声。
“二师兄没有出家之前可是杏林的弟子,后来家中出了变故,听说是被山贼洗劫,家中人都已殒命,所以心灰意冷落发出家。”史无名指着一个刚从正殿里出来的和尚说。
那和尚身量颇高,面目清矍,带着几分书卷气,眉宇之间带着几分郁郁之色,见了史无名和李忠卿正在看他,打了个稽首然后转身而去。
“二师兄刚刚从师父那里出来,师父上了年纪,肩周之处据说有旧伤,一到阴雨天就会做痛,所以二师兄要给他针灸敷药。”
“那你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我带你去见他!照理说,先应该给你引见的就是他啊!”
主持面目有几分粗犷,倒是下巴上那把胡须倒是添了几分慈祥,他大概五十多岁年纪,身体倒是十分健壮,此时正双腿跏趺,静坐参禅,看到史无名进来,双眼微睁,面露微笑。
“智贤。”
“智贤?”李忠卿疑问。
“我的法号!”史无名嘟囔,这法号二字让李忠卿心头又是一阵别扭。
“师父。”史无名将素斋递了过去,然后打了个稽首,“师父,是我的朋友,来此看望我的,特带来拜见师父。”
“这位小施主生的剑眉星目,一表人才!看身形也健朗,也是习武之人吧!”主持上下打量李忠卿,赞叹了两句。
“回师父,忠卿正是在习武!”史无名回答道。
“看小施主龙行虎步,可是家学渊源?尊长是……”
“哦,我家是开镖局的。”李忠卿不情不愿的回了一句。
“怪不得,难怪令尊令堂能放心小施主一人上这山来,只是不巧,庙中突逢此事,委屈小施主了,望小施主莫惊莫躁,他们去了也就好了。”
“是,大师。”
“既然小施主前来,今晚就让老衲亲手做些家乡的素面招待小施主吧!嗯,饸饹面如何?还有通知你两位师兄,今日煮些祛风除湿的药草茶分与大家,最近这天气一不留神可就容易坐下病根!”
“怎敢烦劳大师?”李忠卿淡淡一拱手,心想道我身边这个病了眼见有些时日,你今日才要煮药草茶给所有人,是不是晚了点,莫不是看他家中来人才来装模作样,生怕家中不捐给庙中香火钱么?
“无妨,刚刚那些人寻我来说,他们寻了这些时日一无所获,也要离开了,为师心中畅快,就算为小施主洗尘为他们送行吧!”
“如此,烦劳大师了!”李忠卿做了个揖。
又寒暄了几句,史无名和李忠卿告辞出来。
“你们这主持……”李忠卿嘟囔——就算他想用吃的拉拢我,我也依然看他不顺眼!
“怎么了?”
“他给人感觉……也是个习武之人!”李忠卿皱眉,“他虽然看起来年近花甲,但是看起来依然非常健朗。”
“那是,主持每日还是习武健身的,只是这几日庙里多了这些山贼,他才没有继续,只是枯坐于正殿之中。不过目前这并不主要,倒是对于这雨夜伽蓝殿凶手的谜团,我很想知道忠卿你是怎么想的。”说到这里,史无名的语气倒有些诱哄的意味在了。
“这个……”李忠卿心道,我哪里关心那个,我关心的是如何全须全尾的把你弄出去!不过此事倒也不能明说,于是他便像模像样的思索了一下开口,“也可能是那些灾民之中暗藏达官贵人派来的杀手,抑或有人见财起意,然后趁夜杀了那些差役和那富商夫妇?”
“忠卿这样想也有道理,只是此事说来实在有不通之处。”史无名点点头,“差役与那富商所处并非一室,因为押解了犯人,所以特意与灾民们居住的地方隔开了一段距离,他们在这后面的伽蓝殿,而灾民们集中在前面的大殿,而那富商夫妇因为多出了钱财所以单独要了一个厢房……这也是段不少的距离,若要图财,袭击了富商夫妇就好,为什么还要绕了远路去伽蓝殿?要知道那里有八个大男人,虽然其中的一个是囚犯,而另外七个是虎背熊腰的衙役啊!想要撂倒这么多的男人,而且是悄无声息的。就算是关云长再世,一下子杀死七个怕也要费一番周折。”
“如果这样,这件事只有一个解释!”李忠卿的眼睛熠熠生辉。
“什么解释?”
“迷药!”
(八)
“迷药?不错!”史无名赞许地点点头,“能撂倒这么多人,必然是在食物饮水中做了手脚!官府确实曾经这样怀疑,他们在伽蓝殿一隅发现一个被挖开的大洞,因此怀疑是山贼来救那林开,放了迷香迷倒众人,然后杀人劫财而去。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没有向其他的方向调查。可是如果推翻这一切重新思考,那么问题就多了!比如山贼来救援只需要迷倒伽蓝殿中的人,为何连僧侣与灾民们都一同迷倒?”
“问题应该出在后厨,所有的食物和饮水都是出在那里。”
“是啊!”史无名点头,“灾民他们已经在这里盘恒了几日,可以吃的食物和饮用的清洁的水只能依靠寺内。所以如果有人在提供给他们的食物和水源里下药的话,成功率最高!”
“你的大师兄?”李忠卿皱了皱眉头说,“且不说你那爱财的大师兄掌管厨房的有嫌疑,你的二师兄也……毕竟他是懂医术的,那些药物保不准就是从他那里流出的,更何况,他一直还负责对你那小师兄的汤药!更惶且他的家人为山贼所害,估计正是对这些人深恶痛绝!若是他当日迁怒到了那林开身上……”
“忠卿,一别数月,看不出长进许多啊!”史无名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被史无名一夸,李忠卿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凡事有因,必有其果,如果硬说是大师兄做的,只可能是为了劫财——他不可能是派来灭林开口的杀手,所以没有必要杀了衙役和林开,如果是二师兄做的,杀林开是为了泄愤,但是杀衙役和富户又为的是哪般呢?”史无名皱了皱眉头。
“也许只是为了转移官府的视线……这林开的失踪的非常尴尬,若不是他兄弟坚持他已经死去。那么他杀死衙役,然后顺便劫财,最后亡命天涯——这么想的确是最正常的。”
“忠卿说的是,可是有一样不要忘记了,当年在这庙中的人可不止这庙中的僧侣,还有那些山贼!”
“你怀疑是他们内部……有人背叛?”
“如何?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当年那些人号称义贼,就是因为他们杀富济贫,所得之物大多用在百姓的身上,自己过的却也贫寒,你能够保证和他们一起刀头舔血的同伴都有他们那种济世救人之心吗?人性,多是贪婪的!”
李忠卿想到刚来庙中时那小顺的所作所为,皱了下眉头。
“是与不是,问问便知,好过在这里猜测!”史无名拉了李忠卿便走。
“喂喂,你该不会是想直接问吧?”
“那当然!”
“会不会是你们内部的人黑吃黑,想要得到某些贪官污吏的赏钱,然后暗害了你的大哥?”史无名倒是直接找那大汉去问,直白的把李忠卿吓出了一身冷汗。
“小子,你说什么?!你竟然敢让我怀疑自己的兄弟!”大汉果然跳脚了。
“好汉稍安勿躁!”史无名慢悠悠地说,他倒是拿捏那大汉的性格拿捏的很准,“我和你哥哥一样是读书人,也很敬佩你们兄弟的所作所为,所以非常想帮你的忙,既然要帮忙必然要将所有事情都想明白才是正理!”
这林放虽然是粗莽的汉子,但是对读书人倒是很尊敬,而且对出家人也不怠慢,史无名目前这两样都占全,而且他还是个少年,所以林放对他的态度还是不错。
“好吧,你们想知道什么?”
“比如说,既然你们都已经挖好了洞口,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把你大哥救出来?”
“那大水将人围困到山上几日,我们也藏在山上,偷偷的开了那洞口,只是那几个狗腿子看的紧,我们只来了四个人,和七个人对抗唯恐出现纰漏,所以就想要把他们迷翻了再进去救人。可是我们那夜半路遇事情耽搁了许久。等到来到此处,听的里面无声,便以为是里面的人都睡下,所以才大胆进去,进去后才发现内里的人都已经被杀了,而我大哥已然不见。”
“那么当时你们可曾在寺内继续寻找?”
“当时我们几人也被骇的不轻,我倒是出去张望了下,可是那时候大雨下的乌泱泱一片,到处都是雷声闪电,我们记得小顺子还在山坡下……又以为大哥已经逃了,所以就急冲冲地出了寺去。”
“你刚刚说的路遇之事是小顺子出了事?”
“是啊,小顺子因为雨夜路滑,不小心失足落到山崖之下。”
“你们当时没有立刻救他上来?”
“我们当时也想救他,可是他在崖下喊时间紧急,他只是伤了腿不碍事,等到回来时救他也可,所以我们就离了他而去。直到我们无功而返才回去救他,后来想想,这真是危险的紧,那样的雨夜,若是滑下土石,他的小命也就交代在那里了!”
“你怀疑那个叫小顺的故意拖延了时间?”李忠卿悄悄和史无名咬耳朵。
“不好说,那样的大灾之夜,多日大雨,若是以身为饵拖延时间确实有性命之虞,我倒不觉得是他。”
“这真是让人匪夷了!”李忠卿嘟囔,“在他们来之前,那个拿着偃月刀的关老爷就把一切料理妥当然后消失了。我就不明白,你说这凶手为何作案为何一定要扮成关老爷模样?如今这打扮也不时兴,何苦如此麻烦!”
“忠卿,你说什么?”史无名突然一把抓住李忠卿,“你说……‘时兴的扮相’?”
“是啊,我觉得那凶手如此打扮大概只是想掩盖自己的形容,万一被人发现便可以推到关老爷身上,让人觉得是鬼神作怪!”
“你说的不错,你说的不错!”史无名连连点头,“关老爷的扮相!关老爷头戴巾帻,这帻类似帕首的样子,开始只是为了把鬓发包裹,不使下垂,而汉代在额前加立一个帽圈,名为‘颜题’,与后脑三角状耳相接,巾覆在顶上,这打扮武者扮来十分英伟,但是如今……如你所说,不时兴了!但是凶手如此做一方面是想装神弄鬼,而另一方面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形容——为了掩盖自己那特别容易让人辨认出来的特征!”
“特别容易让人辨认的特征?那是什么?”
“秃头!”
“你是说……凶手是和尚?”李忠卿瞪大了眼睛。
“是啊,就是这庙里的和尚!而且我也知道他是谁了!”史无名叹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我们必须这样要做……”
(九)
夜色晦暗不明,庙里一片寂静,只有偶尔划过天边的闪电才是这暗夜里唯一的光亮。
晚饭过后每个人都睡的很熟,不得不说,主持的饸饹面真的相当不错,吃的圆肚朝天的下一步自然想的就是睡觉。
黑暗里,西厢房中,一盏烛光如豆。
那光芒慢慢地照到床上躺着的两个少年的脸上。
“家世都不错,银子应该不少吧!本来已经不想如此做,可惜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合辙是你们自己投进来的,怨不得我,又恰恰有那些蠢汉,把你们一并麻翻,他们的人头值不少钱,却又不知道你们的父母肯花多少银子来赎你们呢?也罢,先料理了他们,再回来料理你们!”
灯火回转,似乎就要出得门前,一把声音从身后响起。
“想借那些山贼之名绑架我们勒索钱财,又想将那些山贼去换取赏银,师父真打的是好算盘!您的素斋可真是让人消受不起啊!”
灯火忽闪,似乎差点从来人的手中掉了下去。
“你们没有……”
“当然,我们没有吃您的东西,而且,也通知了其他人!”
厢房的门从外面被推开,为首的人正是林放。
“小子,你那三个师兄是真的被麻倒了的,也就是说,事情和他们没有关系!老秃驴,竟然是你在整蛊作怪!”
史无名的师父——那寺庙的主持面色惨惨,孤零零地被两帮人夹在了中间。
“竟然是他!”李忠卿显得有些讶异,“虽然我们一直在怀疑凶手是庙中之人,但是你为何就能确定凶手是主持?”
“你刚刚提及关老爷的扮相之时,还让我想到了一个时间的问题。传说中提到的三国名将关羽所使用的青龙偃月刀,其实在当时并无此物,真实的青龙偃月刀是在我朝才出现的兵器。而关羽的偃月刀,原称‘掩月刀’,掩月刀刀头阔长,形似半弦月,背有歧刃,刀身穿孔垂旄,刀头与柄连接处有龙形吐口,长杆末有鐏。这庙乃是前隋建成,关老爷手持的自然是掩月刀,但是我们在这里看到的却是我朝才出现的青龙偃月刀!”
“这庙本是在师父的主持下要全寺翻修,因为出现凶案在这伽蓝殿,所以他厌恶这里,不再修缮,但是奇异的是……关老爷的刀却换了新的。为什么?因为原来那把刀成了凶器,必须要销毁,而用什么来代替,正好因为要重修寺庙所以订了一把青龙偃月刀——这正是我发现刀不对之时去向两位师兄打听到的!”
“所以,那伽蓝殿中的青龙偃月刀是被后换的?”
“是啊,所以才在上面验不出血迹。因为当时有人说刀有杀性,所以要放在佛前供奉几日,去去那刀上的杀性,所以将刀带去正殿供奉,可是在庙中出事后,主持又不再修缮伽蓝殿,所以大家都忘记了那把刀……但是你们莫要忘记,能从前殿取出东西的只有谁?正殿的法器都很贵重,夜晚上锁,唯一住在那里的……就是我的师父!”史无名冷冷一笑,端得讽刺无比。
“等等,无名,如你这么说,他直接将供在佛前的刀拿去杀人即可,他何苦如此麻烦的换来换去?”
“如今的那把偃月刀你可举得起来?忠卿,你说过,青龙偃月刀,重八十二斤,即便是仿制的,一般人提这刀也过重,而师父的肩周之处有旧伤,一遇阴雨天气便发痛作怪,我猜想他用前隋留下的那把刀的原因大概可能是因为那把刀要轻薄一些,并不是严格按照制式制成的!”
“是了,这说的通了!”李忠卿点头,“但这真是不可思议,你这师父不是整日一心礼佛,他为什么突然想到去杀人?”
“这个庙里的人都有前尘往事,主持亦然。就如你从前所言,主持虽然已过知天命之年,但是身体康健,身形敏捷,肌肉虬结,而他的手上除了捻佛珠留下的硬茧,手掌和虎口上还有硬茧,而这种茧子……”他执起李忠卿的一只手,“是使刀剑的练家子才有的!”
“他是练家子,那他掩盖了什么前尘往事?和我大哥可有关系?”林放急急问道。
“可记得押解你大哥的衙役的头领许七被人称为‘神眼’吗?据说被他看过的贼人无一能逃脱,即使隔了多年改头换面也不可,而这位‘神眼’是你们的同乡,也是陇西人!”
“是的。他非常熟悉地形和风土,而且眼睛又毒,所以我大哥才……”
“可是你不知道,这庙中还有你一位老乡哩!”
“咦?”
“从那饸饹面不就知道了?那可是陇西地方的吃食!二十年前陇西有悍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最喜欢绑架富家子弟以勒索钱财,后来被官府追捕受伤逃脱一直不得所踪,此悍匪善使长刀,力大凶悍。而年纪……应该就是师父这个年纪了!”史无名瞟了一眼主持,“而师父的爱好,似乎和当年还是一个样!”
“所以说,师父是杀衙役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恶——他怕被神眼许七认出来!而杀林开是为了找一个替罪羔羊,至于杀那富户,应该就是为了那夫妇的钱财!这庙堂修缮的如此华丽,在大灾之后迅速恢复了元气,钱财从何而来?难道单单是施主们布施而来的吗?还有他为何会不肯修缮伽蓝殿,因为那里不仅仅是他犯案的现场,更主要的是面对着代表正义的伽蓝菩萨,他如何能不心虚?!我能想到午夜梦回他对那里的深深恐惧——数条冤魂在那里徘徊不去。他不仅害怕那里,更害怕到那里去智均会把他认出来——”史无名从怀中拿出那日在药壶中找到的曼陀罗花瓣,“所以他给智均下毒是希望他永远不要清醒!”
“原来如此!”李忠卿点头,“可是,他要如何隐蔽林开的尸体和凶器?”
“我说过师父整日坐在这正殿中诵经吧?”
“是啊!”李忠卿点头,冷冷一笑,“他莫不是害怕有人会偷盗大殿中的东西吧!”
“当然有这个层面的原因,但是……”史无名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说,他不仅仅是怕有人偷盗庙中的法器,更主要的是,当年他在正殿中,能拿到偃月刀,当然也可以把凶器带回来!也就是说他可以将凶器和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至于藏在哪里——”史无名顿了一顿,“自然……是佛祖的肚子里!”
“佛祖的肚子里?”
“殿中大佛一丈有余,铜镏金,内里不是实心的,想要放进一个人一把刀或是一堆金银绝对绰绰有余!他用伽蓝殿里的刀杀死了那些被害者,将刀和前殿的青龙偃月刀调换,然后将真正的凶刀藏在正殿中!所以他才不肯离开正殿,这么要命的证据,他怎么不日日看着才安心?”
“可是如果人死腐烂,官府来搜查的时候怎能不注意到?”
“先不杀林开,而是将其囚禁在大佛之内,待事情过后杀人灭口也是一样!但是,我并不倾向这一点,据说林开的命非常值钱,对于需要钱财修缮寺庙的主持来说,他不亚于一棵摇钱树!”
李忠卿闻得此言,便转身走向外走去,显见得是要去正殿,却见那一直未动的主持竟然突然跳将起来抓向李忠卿,而发现他动作的林放也朝他冲去,而史无名看的惊呼了一声。
还是当初躲林放的那一招,但是这日下来李忠卿竟然又将它练的纯熟了。
“狗急跳墙,就等着你来呢!”李忠卿冷哼,“看看你比那山贼能强上多少,秃驴!”
李忠卿似乎将所有怒气都加在了主持身上——把好好的人变成了小和尚,能不该打么?杀人越货,不是更该打么?既然林林总总都该打,那就没有必要客气,所以下手真是狠辣无比,把从师父那里学来的东西都招呼到了主持身上。因此就算他是个十三岁的少年,竟然一时间也压住了这江湖老手。
而林放此时也手持兵器跳进了战团,他满心愤怒,一心要抓住凶手为自己的兄长报仇。二对一,主持很快就败下阵来,被林放踢到在地,一脚踏在背上。
“你杀了我哥哥!秃驴,我要你抵命!”
“莫杀人,莫杀人!”史无名这时候冲了上来,拦住了大刀就要往下挥的林放,“时隔一年,你以为你兄长的尸体还在那大佛之中吗?这凌云寺修葺的如此辉煌,能是那被害富商一人身上之财?只怕,你兄长已然被他卖给朝中的某位权贵了!”
“是是是,据贫僧所知你兄长还活着!”那主持看着迫在眉睫的刀锋惊恐大叫,“贫僧可以带你们去,带你们去救你们兄长!”
“你说我兄长还活着?”林放怀疑的问。
“正是,正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贫僧说的是真的!”那主持急切切地说,生怕那刀锋再矮下一分。
却见林放眼珠转了几转,回身将那群山贼招到一处,不知讨论些什么,而李忠卿和史无名对此并不关心,史无名望着主持冷哼一声。
“你前半辈子杀孽太多,就一直想着能重塑佛祖金身。殊不知道,就如肉身是臭皮囊,这金碧辉煌的一切也不过是表相。血腥不是用水可以濯去,而是沁在灵魂里。佛是在这里,而不是在那里!”史无名指指自己的心,“一切其实都源于这里。佛祖有云:‘欲得道者,当断贪爱’。你贪念不断又生杀念,岂是用金粉堆砌神佛就能洗清的?真是可笑至极!”
“我塑佛祖金身,日日礼佛,定然能到西方极乐……”那主持颤声说。
“阿弥陀佛,只怕以你所作所为,未必能见到西方极乐,却是只能见到地狱无间吧!”李忠卿冷哼一声,拉着史无名拂袖而去。
(尾声)
“林放大哥,你们要去京城?”史无名问道,“这也许是个圈套!”
“就算是骸骨,我也我为大哥收将回来!而且,绝不能便宜这恶贼!小兄弟,放心吧,我等定然留得命在,与那些贪官污吏斗到底!”
“你就任他们这么前去京城?”看着那些山贼离去的背影,李忠卿说。
“你觉得我阻拦的住吗?”史无名叹了口气,“放心吧,这林放虽然看来粗豪,但也绝不是莽撞无脑之徒,希望他们能够得偿所愿!”
“为什么?”
“我希望好人能够脱出苦海,也希望他们手中真的有能让那些贪官污吏得到惩罚的证据,怎么说呢?我只是悲伤,我为什么只是一个少年!如果我能更有力量一点,能做的更多一点……”史无名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沉默黯然。
“既然事情解决了,恰好你也来了,又快要到十五了,嗯,我也应该回家了!”史无名半晌后又开朗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了一个小包裹,“忠卿,咱们走吧!回家!”
“等等!”李忠卿惊悚了,“回家?你没有还俗就能回家?”
“谁告诉你我出家了啊?”
“那你的头发……”
“难道你没听过一种说法叫舍发代身吗?我舍了头发,寄了名在佛祖那里,没说要真出家啊!”
李忠卿呆滞了……
事情的真相原来是这样——
史无名在日前生了一场大病,真真是差点要命的地步,当所有郎中都看遍的情况下,某人的病情还是不见好转,所谓有病乱投医,史无名的娘亲就到庙中去求,她跑完了附近所有的寺庙求了所有的神灵之后,最后到达的这家有些远,但是谁知道求完了这庙中的菩萨后,史无名竟然开始好转了。
于是主持游说史无名这是命里带劫,要舍到庙中去的。普通的寄名出家是不行的,要到庙里去吃吃苦清清心亲自侍奉侍奉佛祖才行。
即使史无名的爹娘再不舍得,到庙中吃吃苦总是要比失去儿子要好的。
所以,史无名被送到了寺庙里,当然,史家还舍了一大笔香油钱。
只是两家的大人非常喜欢戏弄这两个孩子,所以才有开头的那一幕。
“回家回家!”
度过了一开始的错愕,李忠卿这时倒是喜气洋洋的,天空又开始落下密密麻麻的的雨滴,将青山笼罩在一片薄烟中,但李忠卿见到此景却是嘴角一挑,轻松愉悦,将油纸伞在雨中招招摇摇。
史无名望着他微微而笑,转回头回望身后,凌云寺已经笼罩在翠林和雾霭当中,身后的道路泥泞不堪,只是不管多么的肮脏阴暗,终会有一场大雨洗涤一切,就如这世间的一切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