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牡蛎人家

水水坐在院子里剥牡蛎。

她沉迷于牡蛎壳上自然造化而成的神奇景观,那是另一个世界,她一个人的。在泥沙裹挟、海草缠绕的粗粝的壳上,滋生着鲜绿的苔:一片小小的幽密森林。层层叠叠的鳞片里,寄生着可爱的小蚌壳和身体透明的小蟹;还有那深藏在圆洞里的小海虫,水水如何用力也无法将它拉出洞外。

岩块般的牡蛎在院子里堆成了一个小山丘,等着她一一敲击,开启,剔下它的肉来,放到一旁的水盆里,再由阿爸拿到门口去卖。

门口就是海鲜市街。其实只是一条比巷子宽不了多少的旧街。起初只有水水一家卖些鱼、虾一类的海货,来买的人多了,渐渐地街上其他人家也在自家门口做起了海鲜营生。一年到头,这条街上弥漫着海腥的气味,地上泥泞得无从插脚。凡是海里的产物,你都可以在这里找到:鱼、虾、贝、蟹……现在,水水家只卖牡蛎。

阿爸的腿坏了。那一年他下海捕鱼,一条水蛭钻进他的小腿,再也不肯出来。七岁的水水得知此事时,那条坏腿上涂满了鲜绿的芥末,离老远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芥末味。他和妈妈站着说话,水水蹲下来,盯着那条绿色的腿看,等着芥末的辛辣气味把水蛭逼出来——七年过去了,它仍没有出来。

他的腿肿了,凸起的部分微微发亮,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用妈妈的话说,“被一条虫子给祸害了”,再也不能下海,只能坐在家门口,卖些海里的牡蛎了。

水水用长柄刀背敲打牡蛎紧紧闭合的唇缝,逼它启齿,吐露最后一次呼吸含住的海水。刀尖插入微启的缝沿,手上一用力,牡蛎壳咔的一声裂开,瓷白如玉的内里,衬托着它鲜美阴柔的肉质。

水水喜欢牡蛎的鲜腥味。壳裂两瓣,一股新鲜的海腥味扑鼻而来,她忍不住把嘴巴凑上去,含住它,吮吸它的汁质,将鲜嫩的肉吃进去。当然,阿爸若看见,会骂上一顿:“一口下去一块钱就没了——吃穷我啊!……”还会用红红的眼睛瞪着她。水水不看他,仍低头剥着牡蛎,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到手背上。过一会儿,阿爸又转回来,许是后悔刚才对水水的凶,站在一旁,叹一口气,假装摸索个东西,又走开了。

水水以前是不吃生牡蛎的。妈妈不给吃,说小孩子肠胃弱,吃生东西会拉肚子。

水水不愿再想起那些日子,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凭空挖去那一段记忆:门外市声仍旧喧嚣,一百年和一天没什么两样,可是,对于她,日子再也和以前不一样了!阿爸一人在屋里喝酒,把她也给忘了,一连几日,屋冷着,灶凉着。她坐在院子里妈妈经常坐的小凳上,守着一堆牡蛎,哭一会儿,发一会儿愣;发一会儿愣,哭一会儿。身体空了,脑子木了,水水用刀剜下牡蛎的肉来,一口一口吃进肚子里。她才不要再听妈妈的话!她都不要水水了……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撇下她一人在这世上。唉,生病好了;然后是死……

身体庞大臃肿的牡蛎,身上往往寄生着两三个小牡蛎,水水小心地将小牡蛎从壳上剥离,放到盆里牡蛎妈妈的身边,不忍心让它们骨肉分离。为这,水水常挨阿爸的骂:“说了又说,怎么就没记性?大小牡蛎要分开。咱不能坑顾客!”大牡蛎放左边盆里,小牡蛎放右边盆里;大牡蛎十二块钱一斤,小牡蛎六块钱一斤,水水如何不知道?她埋头应声,下次再遇到子母牡蛎,仍是不忍心将它们拆散。

水水在那所大房子里待了不到一个星期,就跑了回来。

她受不了那里面冰窖般的冷。她的爸爸,那个在她六岁时就抛下她和妈妈的亲爸,在妈妈去世后把她领了回去,交给她的继母,那个巨臀女人,就自顾自忙生意去了,三天两头都照不了一次面。巨臀女人和她的两个兄弟,有着一样冷漠的眼神。饭桌上,大家都吃着自己碗里的饭,少有人说话。吃两口,水水就想快快逃回自己的房间。

还有,这里没有她熟悉的海腥味,这让她憋闷,如鱼缸里一条失水缺氧的鱼。那天下午,水水又怀念起牡蛎那种鲜而腥的气味。她把脸埋进放衣服的包里,一心要嗅到那可以让她心安的气味。然而它若隐若现,温暖而遥远。一个念头忽然闯进她的心——她要回去,回到海鲜市街,回她阿爸那里。马上!

她把自己的东西一股脑收进包里,穿过客厅、门廊,打开门,下楼,穿过草坪……一拐过街角,她飞快地跑了起来,背上的包像鸟的翅膀一样,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脚一踏上海鲜市街,水水就听到了心里融雪的声音。伴随着鞋子踩在泥地里发出的夸夸夸的响声,她飘悬着的心定了下来。阿爸会怎么说呢?会把她送回去吗?水水心里想着,步子却不曾停下来。远远地,她看见阿爸坐在门前低头剥牡蛎,几个客人站在摊前等待着。

水水走近了,稍一犹疑,低低地喊了一声:“阿爸——”阿爸手里的长柄刀陷落在牡蛎里,一抬头,看见她,吃了一惊。水水不看阿爸的脸,低头跨过地下的牡蛎壳,进了家门。阿爸扔下摊子和客人,一路跟进来,连声地问:“怎么啦?怎么回来啦?出什么事了?”水水不应声,径直向自己的屋里走去,进去就关了门,把阿爸和他的问话关在门外,任他怎么敲都不开。

屋里还是她走时的样子。墙上是她的奖状,床上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一双脏运动鞋被阿爸洗干净放在书桌下面。然后,她就看见了桌上的那张照片:她坐在微笑的阿爸的脖子上,妈妈一手搭着阿爸的胳膊,一手搭在水水的腿上……水水第一次坐得那么高,害怕是害怕,但是快乐——然而,那样的快乐也不多,说没就没了……

她把照片抱在怀里,终于哭了出来:“我哪里也不去!阿爸,别赶我走,我会帮你剥牡蛎、洗衣服、做饭……”

她翻来覆去地说着这几句,除了自己的哭声,她什么都听不见,不管不顾了。

哭着哭着,水水睡着了,在她自己的小床上,稳妥而安心。朦胧中,她还听到阿爸一声重过一声的叹息,伴和着擤鼻子的声音。

放学后,水水会到学校后面临海的山坡上采些艾蒿。阿爸不用蚊香和蚊帐,他喜欢闻艾蒿的香味。夏天的晚上,只要不下雨,他就睡在院子里。水水每次要采好多抱回来,艾蒿挺冲的香气熏得她鼻子直发痒,一路上打着一个个喷嚏回来。

水水把艾蒿绑在阿爸钢丝床的腿上,床头和床尾还要铺上一层。不能让蚊子咬了阿爸的那条腿,抓又抓不得,真是难受。阿爸总是说:“留一些给明天用……省得天天去。”水水不听,说:“明天再去采。”

阿爸的呼噜像雷声,睡在隔壁院里的阿尾伯常常被惊扰,入睡困难的他气不过,时不时隔墙扔过来一两声抗议的大吼。阿爸不理会,照样自顾自地打着呼噜。

水水喜欢阿爸的呼噜,枕着它入眠,真是安心。

那晚,水水因阿爸的呼噜声骤停而惊醒。她坐起来,夜是那样静,那样的静让她害怕。她下床来,脚摸索不到鞋子,赤脚走到院子里。她站在床前,看到阿爸一动不动,那样子让她想到了死去的妈妈。一时间,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再一次紧紧攫住了她的心。不要死,阿爸!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

月光下,水水看到阿爸那只肿胀的小腿,正发出一种神秘而悦目的光泽,她禁不住伸出指尖一触,尽管夜露早已在上面撒了一层薄薄的霜意,水水还是感受到了它的微温。这时,床上的阿爸突然爆发出一声呼噜,高亢而洪亮,如挣脱了囚禁的狮吼,吓得她落荒而逃。

水水身上总有一种海腥味,若隐若现。坐在水水后面的屠爱爱常常皱起眉头,抽一抽鼻子,嘟囔一声:“哎呀,真让人受不了。”有时,她将身子趴在桌子上,凑近水水使劲儿闻,却又嗅不到了。水水坐在那里,满心歉意,又无可奈何。

水水每天洗澡换衣。一条霜白的裙子还是妈妈在世时买的,已经很短了,晚上洗了晾在廊前,第二天穿时就干了。怎么还会有海腥味呢?这让水水很烦恼,不知是不是海腥味已渗入她的血液之中。不过,水水成绩好,操行无可挑剔,仿佛海腥味也可以原谅。

傍晚时分,正值下班高峰,来买海鲜的人渐渐多起来。怕阿爸一人忙不过来,水水放学回来放下书包和怀里的艾蒿,到门口招呼客人,手里利索地剥着牡蛎。对门六子媳妇早早卖完珍珠贝,收起摊子过来和阿爸说话。水水回了趟屋,回来只听到一句话:“男人死了,有个女孩和水水一般大……”阿爸停下手中的活计,闷头在听。见水水回来,六子媳妇忙住了嘴,上上下下打量起水水来。“这孩子蹿个儿蹿得好厉害!你看,快超过我了。”阿爸顺着她的话向水水望去,目光落在水水吊吊的裤腿上,下面露出了一大截细瘦的脚脖子。想到阿爸整日愁苦、忙碌,不曾正眼瞧过自己一眼,水水心里一阵慌乱。

这个星期天,六子媳妇找到水水,说:“走,我带你上街。你阿爸在给我守摊,他让我带你去买件衣服。”说完又叹气道:“唉,也难为他了!……可怜的没有妈的孩子,要是再来个后妈,不定会怎么样呢!”

水水任她牵着自己一个店一个店地走,脑子里一直回旋着六子媳妇刚才的话,在她心里,有块地方缺了,有块地方却满了。隐隐约约,凭空又添了桩心事。

秋天来的时候,水水跟阿爸回到乡下的阿婆家。

水水喜欢吃阿婆用山兰糯米混杂山间野味烘制的竹筒饭。每次做时水水都喜欢打下手,把竹子砍成一节一节的竹筒,从开口一端塞入糯米、野味、水和盐,再用芭蕉叶封口,放到火堆里烤熟。水水学着阿婆的吃法,裹了蒌叶和贝壳粉嚼槟榔,不一会儿脸红心跳得如喝多了甜糟酒,晕乎乎睡倒在槟榔树下,笑坏了满口没有一颗牙齿却一脸慈爱的阿婆。

阿爸在田里收割山兰稻,看到水水在旁边缀满星星般雏菊的小路上,正骑着他当年的一辆破单车学骑车。咔咔声近了,咔咔声又远了。水水和单车一起摔倒时兴奋而懊恼的尖叫声不时传来。阿爸时不时直起腰来,见水水一直战战兢兢地坐在车上,慌里慌张地低头看自己踩着脚镫子的脚,摇摇晃晃地从身边骑过,禁不住在后面大喊上一嗓子:“抬头!低着个头做啥,怕碾了蚂蚁?”弯身割稻时他又暗暗叹息,想水水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阿爸每日被村里人请去喝酒,水水也喜欢跟了去,看主人杀猪宰羊,挖出埋在地下多年的老酒,对待贵客一样地招待她和阿爸。饭后,水水和这家的女孩到别屋说些女孩子的悄悄话。女孩拿出自己编织的筒裙给水水看,让她试穿。水水为筒裙上那些图案所吸引,细细抚摸那镶进花纹里的蚌壳和珍珠。

那日在阿乌家——阿乌是阿爸的哥哥,阿爸抽着他的水烟筒,两人坐在院子里说话。

“钱赚得再多有啥用?还不是帕什命一个。”阿乌说。

阿爸低头抽着水烟筒,半晌才闷声说:“我有水水哩。”

屋里的水水听到说起自己的名字,竖起耳朵来注意听,却没了下文。隔一日,水水在灶间问阿婆:“帕什命是啥?”阿婆答:“男人到四十岁没有孩子,叫帕什命。问这做啥?”

想起阿爸那一句:“我有水水哩!”水水望着灶里的火发了一会儿愣,又高兴,又想掉泪。

回来后,水水的脸晒黑了,透着红润,话也比以前多了。有时在饭桌上,她会给阿爸讲些学校里的事:老师念她的作文啦,她又考了第一名,她和班上的屠爱爱被选到学校的篮球队……阿爸欣慰地听她讲,有时高兴了还会多喝上两杯,而那欣慰与高兴也是藏在布满风霜的皱纹后面的。只有水水知道它们在那里。

水水的一篇作文被登在了报纸上。她欣喜若狂,比每次考第一名还要高兴。她首先想到的是阿爸,他不知会有多高兴呢!放学后,她把那张登了她作文的报纸小心地折叠起来,放进书包里,一路小跑着回家,想象着阿爸看到报纸上她的名字时的模样。阿爸会怎么样呢?会怎么样呢?

一进院门,“阿爸”两字还未出口,水水就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正用穿着红皮鞋的脚一下一下踩牡蛎玩。女孩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去踩,身子晃一下,又晃一下。水水脸上的笑渐渐地退去了。

这时,水水看见了门口的阿爸,他身上穿着那件只有开家长会时才舍得穿的白衬衣,脸上挂着令她陌生的微笑。一个女人,脚上踩着粗笨的粗跟鞋,向水水走了两步,从那张俗气的脸上随便拿出一个微笑给水水:“这是水水吧?”一双眉毛画得像绿林好汉。

水水想起不久前六子媳妇的话:“男人死了,有个女孩和水水一般大。”心想,这就是了。这些日子里那些隐隐的不安,现在终于兑现了。水水打过招呼,不敢再看阿爸躲闪、慌乱的目光,一低头进了自己的屋。

水水愣愣地望着桌上的照片出神,书包都忘了解下来。她伸出手,把照片上的妈妈掩去,又一点儿一点儿,盖住了阿爸那张微笑的脸……那里,只剩下水水,怯怯的水水,孤苦伶仃的水水,一双眼睛望着不可知的前方。

“这屋里有一种味。”

水水被这声音吓得吃了一惊,回头见那女孩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看水水不应声,她自己又添一句:“牡蛎味。”

女孩用她那双穿着红皮鞋的脚在屋里走来走去,闲散地,旁若无人地。最后,它们在床前停住了,脚一踮,一只脚悬了起来,接着是另一只脚。最后,两只红皮鞋对齐了,一前一后地晃。

女孩坐到了水水的床上。她拍拍床说:“这床好硬。”

水水望着她,觉得她在外面真是不认生。自己跟她正好相反。她想,这都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她有妈妈啊!

“我喜欢睡软床。”女孩说着,摇晃着的鞋子变了队形,排成一排。

水水想,自己还从没穿过皮鞋呢,穿了可是跟穿凉鞋感觉一样?脚丫子在里面闷不闷呢?

这时,红皮鞋猛地一晃,女孩往后仰躺在床上,望着上面的天花板,一字一字地说:“我妈妈说等你住到学校去后,给我换张席梦思。”

水水听到这话没有吃惊。再坏的结果她都想到了。惊的反倒是门口站着的人:阿爸推门进来,把这句话真真地听了个满耳满心。

“水水……有客人来买牡蛎。去剥两斤。”

听话的水水往屋外走,她忧伤深埋,眉眼低垂,一路经过憧憬的女孩,惭愧的阿爸。

水水仿佛再一次回到刚失去妈妈的日子。她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门外市声隆隆,一百年和一天没什么两样,可是,对于她,日子再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啊!她生命里的人一个一个离她而去,先是亲爸,然后是妈妈,现在,轮到她的阿爸……没有什么是她可以把握的。水水用刀剜下牡蛎的肉来,将嘴巴凑上去,吮吸,一口一口吃进肚子。

“哎哟,就这样吃啊,这东西贵咧!”女人咋咋呼呼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

水水不抬头,泪冲撞得鼻子、眼睛生疼,水水就是不让它们掉下来,只在心里头一遍一遍地唤着:“妈妈,妈妈……”

“自家卖的,吃几个怕啥?”只听阿爸大起嗓门,没好气地说。

这一声,让水水囚禁的眼泪终于畅快地冲出了眼眶。

女人被噎住了,一阵可怕的沉寂后,女人尖厉的声音划破院子上空,锐声呼唤她的女儿:“宝贝,宝贝!我们走!”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傍晚不知什么时候降临了。牡蛎壳上还残留着白日里阳光的温度。水水手里握着一只牡蛎,一直握着,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

阿爸的声音是傍晚牡蛎壳上的最后一丝余温,温暖而妥帖:“水水,吃饭吧。等吃完饭,阿爸带你去买辆自行车。”

秋天结束的时候,水水已经能骑着自行车,大街小巷地恣意穿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