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初恋,总是带着一丝暧昧,几许羞赧。那时的快乐总是像被风吹起的蓝色百褶裙一般,是那种干净的浪漫。而那时的忧伤,亦是纯粹如水晶的淡淡哀愁。

守住爱情,便守住了自己

李白《长干行》

妾发初复额,折花门前剧[1]。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2],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3]。

注释

[1]剧:游戏。

[2]迟:等待。“迟行迹”,一作“旧行迹”,指与丈夫共同生活时往来留下的足迹。

[3]长风沙:地名,在今安徽省安庆市东长江边上。

生活即是艺术。一生无嫌猜的爱情便是艺术中的精品,可以平淡,也可以绚烂;可以不完美,但一定完整。

《长干行》便讲述了这样一个让人歆羡的故事。当头发刚刚能够盖过额头的时候,我折些花在家门前玩耍。你骑着竹木马过来,我们快乐地绕着井栅栏做游戏。一起度过美丽的童年,一起跟着时间长大,两颗心从无猜忌。依稀记得,出嫁那天,我睫毛低垂,羞红了脸。时光易老,你出去经商,我在家殷切地思念,往事一幕一幕重演,假装你还在身边。时光流转,四季变换,红颜已老,你可否还会待我如先前。想啊,念啊,对着风痴痴喃喃:“待到归来时,站立风中,去相迎。”这段用光阴记述的故事,深情哀婉,韵动人心。

这幅女子相思图中,生活的片段成了完整的艺术整体。刻骨相思,便是爱的见证。整首诗缠绵婉转,温柔细腻,声情并茂,将女子前后的变化刻画得细致入微。更让人感动的终究还是源于那浓挚的爱情。《唐宋诗醇》评价此诗说:“儿女子情事,直从胸臆间流出,萦迂回折,一往情深。”

从相知相许到相伴一生,情到深处,便开出永不凋零的花。“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才是最美的流年和风景。少年夫妻老来伴,牵着彼此的手,跨过岁月的沟沟坎坎,哪怕沧海桑田,依旧矢志不渝地相爱相伴。

此生相知,情深不渝。如若守住了爱情,也便守住了自己。

三尺白绫,一段深情

李白《清平调词三首》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你有“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天香国色,云霞想要你的衣裳,鲜花想要你的容貌。春风吹拂着栏杆,花上的露珠是那么浓盛。如此美人若不是在神仙居住的群玉山见到,也只能在瑶池的月光下才能遇到。

一枝鲜艳的牡丹沐浴着雨露凝聚的芳香,云雨中的巫山神女使楚王白白相思断肠。请问汉宫的美女有谁能相比?可怜赵飞燕还得依靠新妆。

牡丹艳,美人艳,人映花,花衬人,美丽而和谐,纵有后宫三千的君王,也禁不住含笑顾盼,举步流连。哪怕君王心中千般恼,只要和贵妃一起来到这沉香肆溢的牡丹园中,也会被化解得无影无踪。人倚阑干,春风拂来,丝竹入耳,何其风流蕴藉,令人艳羡呀。

李白以笔墨渲染玉环之美,甚得唐玄宗之心。一个是倾国倾城的“羞花美人”,一个是手掌天下大权的帝王,他们的相爱,如整园的牡丹,万紫千红,烂漫至极。

李白的这三首《清平调》虽为奉承之作,但“语语浓艳,字字葩流”。诗作忽而写花,忽而写人,由识人而喜花,由爱花而赞人,语意平浅但含意深远。清代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赞其“三章合花与人言之,风流旖旎,绝世丰神”。虽然没有直写贵妃的容貌,却也写尽了杨玉环如花似玉的气韵与风流。

红颜福祸各掺半,添香也添乱。可惜,玄宗也没能逃过“美人关”。三尺白绫,一段深情,挽了一个死结,却挽留不住她的青春年华。她只是一个女人,原本只是期待可以得到一个男人全部的爱。不幸的是,这个男人的全部,竟然是一个国家。一如电影《大话西游》中紫霞仙子在结尾含泪道出的心声:“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五彩云霞来娶我。我猜中了前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

拥有过撩人心跳就足够

崔颢《长干曲四首》(其一)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轻声读“邂逅”二字,像是漫天飘起玫瑰色的花瓣,缓缓落下,洒满脚踝。每一次的倾心,总是不经意的邂逅。不相识,又何妨?人世茫茫,四目交汇,终难忘。

爱情像是含苞待放的花朵,初次相遇,有的姑娘羞于启齿,花朵还未开放,便已凋零。而有的姑娘却摒除了羞涩和矜持,大胆奔放地表达出内心的情感。

此诗便是女子直抒胸臆的最好诠释。诗一开头便单刀直入,让女主角出口问人,使读者闻其声如见其人,绝没有茫无头绪之感,达到了“应有尽有,应无尽无”、既凝练集中又玲珑剔透的艺术高度。“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带一丝妩媚的挑逗,又不乏深情。淳朴的性情、直白的语言将年轻姑娘的潇洒、活泼和无拘无束生动地映现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清脆洗练,玲珑剔透,天真无邪,富有魅力。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每天邂逅的人何止成千上万,但邂逅之后能相互停顿、驻留的人又有几何?能在茫茫人海中邂逅,继而相识、相知,彼此欣赏,共同领略春夏秋冬的美好风光,一起感受真情爱海的万种柔情,岂不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

作家沈从文曾这样描绘自己与张兆和的爱情:“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实际上,在最好的岁月里遇到心爱的人,能够相守固然是一生的幸福,但只要彼此拥有过动人也撩人的心跳,一切就已经足够。

席慕蓉说她愿意化成一棵开花的树,长在爱情必经的路旁。于是,那些正当年华的人,每当走过一树树的桃花,都深深地记得那些曾经收获人生美艳的刹那。

缘,妙不可言

宣宗宫人《题红叶》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冥冥中的缘分总是如此奇妙,让人说不清、道不明,却无比真实地发生在世间任何一处角落。

《流红记》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唐僖宗时期,有一名叫于的书生,在傍晚时分,漫步于皇城中的街道上。时值深秋,秋风萧瑟,落叶纷飞。看着眼前景色,于心中不禁起了客居他乡的悲伤之情。

街道旁小溪潺潺,忽然,一片红叶吸引了于的目光,他隐约见上面有些许墨迹,便将叶子从水中捞起。叶上墨痕未干,字迹姗姗清秀,便是这首《题红叶》。

流水何必如此匆匆,我深坐宫中每天都如此悠闲,此刻唯有殷切地希望这红叶能随着自由的流水,到人间好好地走一遭。

于细细地将诗读了几遍,又小心翼翼地把红叶带回住处妥善收在书箱中。自此,他每天都要将这枚红叶拿出来吟诵欣赏。日日想,夜夜念,他脑中全是那个从未谋面的落寞女子的空幻身影。夜中辗转无眠之时,也在一片红叶上题了两句诗:“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继而,将红叶丢入河中,让其漂流至宫城。

其后再无音讯。日子也就这般过去了,无风无浪。之后,有人与之说媒,对方是个清净婉约的女子,于也甚喜欢,故而结成良缘。一日,妻子收拾洒扫时,无意看到红叶及题诗,亦想起了前些年自己收到的红叶,此时,夫妻二人各持一枚红叶,一时间相对无言,感慨万端。自红叶题诗到他们结为夫妇,这中间已隔了十年的光阴。

正因为这些美丽的故事,后人常将红叶视为爱心,以红叶来寄托内心的情感,片片红叶,款款情深。而千百年来,多少有情人沉醉在满山的红叶中,也带给我们无数美丽的传说和动人的诗篇。

《题红叶》,一言以蔽之,即是“缘,妙不可言”。世间的缘分像是红线,将两个人缠了又绕,兜了又转,连挣扎的机会也没有。

种子在心中扎根,却再不会发芽

张籍《节妇吟二首》(其一)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这或许是世间最凄怆的爱情了吧。种子在心中扎根,却再不会发芽,明明知道不会再有交集,却舍不得把昨日连根拔去。

这首《节妇吟》也许就是爱情的最好注脚。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似乎是在埋怨君子出现得太迟,又似乎是在恨自己嫁得太早。她喃喃地说:你明明知道我已经有了夫婿,为何还要以明珠相赠来表达爱意呢?虽已为人妇,但死水般的生活,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涌起千层浪。用心去换另一颗心,触到了最温热的脉搏,感受到了缠绵之意,便把带着君子余温的明珠,系到了殷红色的罗襦上。

奈何奈何,夫婿的温情,亦是如同人间四月天,家中高楼雄伟华丽,宫苑金碧辉煌,夫婿在明光殿执戟,身份不凡。或许君子已动心怀,但又怎舍得家中夫婿伤怀。简单的爱情,是最幸福的,如若有选择,便增烦恼,如同诗中女子一般。婚姻中没有好与不好,没有高低贵贱,纵然婚姻之外的爱情更明艳,也如夜空中的烟火,腾空而起,散尽璀璨,终消失在茫茫的黑夜,再寻不到踪迹。

纵然知道君子的情可以与高山比肩,怎奈已经在成亲之日与夫婿共许诺,愿岁月静好,生死与共。“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婉转地拒绝,分离的时刻,终于让蓄在眼眶里的泪,在脸上溅起水花。

或许张籍在写这首诗时,从未想到过后人会如此传唱。从诗下的小注“寄东平李司空师道”可以窥见,这是他委婉拒绝拉拢的言辞。而世人更愿意撇开他的政治背景,去体味诗中女子欲罢不能,却最终选择守护家庭的微妙心境。

没有言语,却比盟约更动人

刘禹锡《竹枝词二首》(其一)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

一场太阳雨后,两岸杨柳低垂摇曳,青翠欲滴,江面水位初涨,平静如镜。少女拨弄着垂下来的发丝,走在江边。忽然,悠扬的歌声从江上随风飘来,听到情郎的歌声,忧伤便被深情的歌声冲淡了。抬头望见东边阳光灿烂,西边雨绵绵,姑娘摸不透对方的心思,爱到深处,便不知有情还是无情。姑娘的爱意与忧伤,就像这绕山流淌的蜀江水一样,无尽无止。

诗人以女性口吻在此诗中写了一段朦胧暧昧的男女之情,展现了一位深陷爱恋中的少女忐忑期待的心情。诗歌以景开篇,首句和二句是真实情景的再现,一见一闻,描画了一幅宁静唯美的画面,画面中有山有水、有人有声。三四两句,诗人由景生情,描写了少女在听见心上人歌声后的心理活动,最后一句“道是无晴还有晴”更是巧妙地运用了谐声双关的手法,以“晴”喻“情”,将暧昧的情感与多变的天气交融在一起,化无形于有形,化明确于含蓄,准确地传递出了爱情的朦胧和善变之状。全诗语词朴实而意蕴深厚,声调婉转而情意真挚,读来亲切,令人莞尔。

男子对这位单纯的少女若即若离,对于少女的心意他总是未给出明确的回复,当少女以为他无意于自己时,他总是适时表现出热情;可是当少女认为他也心仪自己时,他又总是尽力撇开,这让少女内心忐忑至极:他对我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呢?这个人怎么像黄梅时节的天气似的,东边出太阳时偏偏西边在下雨,说他无情吧,又似乎满含深情。

人们总喜欢以歌传情,它不似普通语言有特定的含义,无须夜夜揣摩。它需要气氛的渲染、情感的铺展。它是微妙的,像水一样没有形状,却适合于任何容器。它忽远忽近,凭空而来,轻轻游动着,深入到你的心里,没有言语,却比盟约更动人。它似心情的触须,稍稍一拨,便波及全身。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

白居易《赠内》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

他人尚相勉,而况我与君。

黔娄固穷士,妻贤忘其贫。

冀缺一农夫,妻敬俨如宾。

陶潜不营生,翟氏自爨薪。

梁鸿不肯仕,孟光甘布裙。

君虽不读书,此事耳亦闻。

至此千载后,传是何如人。

人生未死间,不能忘其身。

所须者衣食,不过饱与温。

蔬食足充饥,何必膏粱珍。

缯絮足御寒,何必锦绣文。

君家有贻训,清白遗子孙。

我亦贞苦士,与君新结婚。

庶保贫与素,偕老同欣欣。

从前的爱情是常常见面,同饮食,共枕眠,一起迎接晨昏四季,而现代人似乎更愿意选择一种自由、不受束缚的相爱方式,“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只成了一个传奇。于白居易这首《赠内》诗中,我们才可以一窥从前爱情的模样。

在新婚之际,他的“结婚宣言”让爱情开成花海。

至纯的誓言在起始之时,便是真心一片。你我在有生之余年结为夫妇同室而居,相亲相爱,死后依然是同处一个棺椁,一起化为尘土。

黔娄、冀缺、陶潜、梁鸿都与妻子举案齐眉,情好无间,同看花开花落,月上蕉窗;听鸟语声喧,风过林梢。日子温婉清净,与世无争,一无所有却又拥有世间最烂漫的幸福。

你虽然读书不多,但这些事也有所耳闻。千年后,传说他们又是怎样的人呢?人生所需要的衣食不过温饱。饭衣蔬食又如何,荆钗布裙又如何,只要两个人的内心有着深深的情、浓浓的意,这俗世依然璀璨。清贫与朴素,至老依然欣然快乐。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美丽的誓言听起来总是甘甜入口,哪怕是在暗暗的夜里,心里也会燃起一盏明灯,将整个人生照亮。哪怕有一天说了再见,也在最凄冷最落寞的时候,轻轻抚慰汩汩流血的伤口。所以,懂爱的人,总不会要求太多。粗茶淡饭,亦是不可复制的绝美流年。

要知道,好的爱情如同一场好的睡眠,从头到脚将你覆盖,给你温暖,让你忘怀尘世的一切不堪。纵然天涯海角亦追随,纵然阴阳两隔亦相念,如此,我们还会想跟这个世界要求更多吗?

数阕悲歌,一往情深

元稹《离思五首》(其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爱情的法力到底有几重?可以让人山人海变为无人之地;可以让人生而死,死而又复生;可以让人放弃三千弱水,只取一瓢足以饮一世。

那个为爱而忧伤的少年维特说:“从此以后,日月星辰尽可以各司其职,我则既不知有白昼,也不知有黑夜,我周围的世界全然消失了。”

那痴情的郑国男子说:“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聊可与娱。”

元稹则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如果曾经经历过大海的苍茫辽阔,又怎会对那些小小的细流有所旁顾?如果曾经陶醉于巫山上彩云的梦幻,那么其他所有的云朵,都不足观。现如今,我即使走进盛开的花丛里,也无心流连,总是片叶不沾身地走过。我之所以这般冷眉冷眼,一半因为我已经修道,一半因为我的心里只有你。”

韦丛走后,元稹在一首首悼亡诗中絮絮地说着他的思、他的悔、他的痛。

全诗以沧海水、巫山云作喻,表达出诗人对妻子浓浓的怀念之情,曲婉深沉,张弛有度。全诗语朴情真,淡淡怆然,感情基调伤而不俗,浓而不腻,堪称悼亡诗中的巅峰之作。

元稹写下的数阕悲歌,和他那情到深处万念俱灰的赤诚千年来流淌不断。不知情人声声叩问与慨叹:这世间,为了爱情到底可以做到哪一步呢?而深陷爱情旋涡的人听到这问题,也许只是浅浅一笑,“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解释,不辩白。

人们说,爱情的最高境界不是我为你去死,而是我为你送葬。也许生命的终点处并不是一片幽深的黑暗,爱我们的人会在那里为我们点一盏灯,照亮那未知的旅程。

离开之际,便是梦醒

李商隐《无题二首》(其一)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作家王蒙曾说:“李商隐最独特的创造与贡献,却不在于这些诗,而在于他的那些为数并非很多的意境迷离、含义奥曲、构思微妙、寄寓深邀的七律‘无题’诗。”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浩瀚的夜空中繁星闪烁,醉人的花香在空气中渐次弥漫。和煦的风就这样吹拂着,将所有的回忆都带回了“画楼西畔”的酒席之上。夜宴喧嚣,宾客们玩着分组射覆的游戏。此时的诗人虽已不胜酒力,但目光依旧离不开那位风情万种的女子。她时不时投送来的目光是那样的饱含深情,让诗人不禁心神荡漾。

他望着她清澈的眼眸,唯愿时时刻刻环绕在所爱之人的身边,但这只是幻想罢了。既然不能朝朝暮暮地相守,便只求能有心心相通的默契,就算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传递内心最深处的温柔。

无奈,狂欢终归是一群人的孤单。饮宴越是热闹无忌,诗人便越是不舍这难得的欢愉;越是贪欢,不得不在更鼓报晓前离开的遗憾便越浓。一想到天亮还要去衙门当差,诗人就更加悲从中来,四处飘零、居无定所的差事就像蓬草般的人生际遇那样令人叹息。他想,或许在他离开之际,便是梦醒之时。

此诗描绘的情感虽然隐晦,却并非无迹可循。据说这是李商隐为内宫的一位叫宋华阳的宫女所写的情诗,因爱而不得,故而写下一首首“无题”的爱情诗。

世人无法知晓这样的故事到底是真是假,但宁愿相信李商隐是因为经历过这样刻骨铭心、相爱而不能爱的感情才写下这缠绵悱恻、感人至深的诗篇。或许曾经真的有那样一个星辰漫天的夜晚,他与她并肩而坐,在那春日的欢宴之上饮酒射覆,幻想着有一天能够化为灵犀相通的彩凤,日夜厮守,永不分离。

心意洒满整个湖泊

皇甫松《采莲子》(其二)

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

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初恋,总是带着一丝暧昧、几许羞赧。那时的快乐总是像被风吹起的蓝色百褶裙一般,是那种干净的浪漫。而那时的忧伤,亦是纯粹如水晶的淡淡哀愁。那时,一首带着谐音的小情歌,偷偷地将掩藏于心的爱恋,悄悄传给风,再让风当作使者,将密绵的温柔抵达爱人灵魂深处。时光如水,回头看时,才知道年少的爱情,总是那么简单。

那一个秋日,不知是谁将蓝色墨水打碎在了天上,抬头望时只觉那一片耀眼的蓝,让人忘记了呼吸。天空倒映在平静的湖水之中,湖水亦碧波如玉。风不紧不慢地吹来,湖水渐渐起了波澜,滟滟如美人的妩媚眼波。采莲女乘着一叶小舟轻轻荡来,小舟在湖面划开深深的水痕后又渐渐地平静。任是谁看到这般动静相宜的画面都会沉醉其中。“船动湖光滟滟秋”,短短七字便描摹了一幅极富诗情画意的秋景图,宁静安逸。

微风拂面,荡起丝丝涟漪,更吹皱了采莲女平静的心——“贪看年少信船流”。采莲女泛舟湖上时,看见了一位英俊的男子,心生爱慕,动情地望着心上人,以致忘了划船,让小船随波漂流。就是在此时此刻,女子爱情的轮盘轻轻转动,转到了最绵丽、最温暖的一齿。

采莲女“贪看年少”仍不满意,故而主动地“无端隔水抛莲子”。爱情到来之时,痴痴的女子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碧波的荡漾,即使不低到尘埃中,也要半遮半掩地让对方知晓自己的爱慕之心。主动示爱,难免羞赧,“遥被人知半日羞”,远远感知自己的心意洒满整个湖泊,被人知晓,自然娇羞满面。故事至此戛然而止,后人并不知晓采莲女与其心上人的感情如何,这样也好,言毕不如留白,使读者有更大的想象空间。

清代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就说:“皇甫子奇词,宏丽不及飞卿,而措词闲雅,犹存古诗遗意。唐词于飞卿而外,出其右者鲜矣。五代而后,更不复见此笔墨。”这首《采莲子》便是体现其艺术成就的最佳佐证。

透过生死,活在世间

李贺《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钱塘江畔,月冷如水。这里葬着一个女子,泪眼好似幽兰上的露水。也就是在这里,有一位钟情“鬼魅”的诗人为这个女子举行了一场婚礼。她是苏小小,而他是李贺。

文人都爱苏小小,一首首诗哀叹她坚贞的爱情和悲惨的命运。然而唯有李贺,他读懂了苏小小的悲伤:苏小小要的并不是怜悯,而是无论生或死、前世或今生,都可以长存不灭的爱。于是,李贺作了这首感天动地的诗来祭奠苏小小,为这个飘散的灵魂举行了一场没有新郎的婚礼。

碧草为茵被,青松为伞盖。轻柔的微风是华美嫁衣的裙摆,叮咚的流水是腰间叮当的环佩。乘着前世的油壁车,在缓缓落下的夕阳余晖中等待。那双望穿的泪眼如幽兰上的露水,楚楚动人。就在这雨打风吹的西陵墓下,翠色的烛光暗淡地摇曳着。“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如果这不是一场婚礼,苏小小为何如此盛装华美;如果这是一场婚礼,男主角为何迟迟没有到来?李贺笔下的苏小小就这样静静地用生命等待着一场属于她的爱与婚姻,无论生或死都不能成为爱的障碍。

隔了时代隔了天地,李贺读懂了二十岁的苏小小。生与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却与这世界格格不入,触摸的是冰冷的眼神。面对死亡的催促,心有爱者才无所畏惧。苏小小的爱是男女之爱,而李贺对苏小小的爱则来自对生命价值的认同。无论是哪种爱,都可以透过生死,永远地活在世间。

在诗的国度里,爱、生命与美已经融合成为一体,伤感却不露骨,因为爱本身就是对生命的凌驾和超越,肉体会随着时间而腐坏,但爱可以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爱就像李贺对苏小小的欣赏,就像他们二人的心灵私语,它要慢慢地、和风细雨般地滋润下去,或化成诗人的诗绪,或化为次年守候生命的春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