獾郎出世——少年意气强不羁

1

宋仁宗明道二年(1033),一只顺风满帆的江船正沿着赣江北上,时值暮春,两岸杂花生树,百鸟啼啭。青山隐隐,舟行景移,如展开一幅巧夺天工的巨幅图画。

船头上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对周边的美景视若不见,只是抱书诵读,琅琅有声。

这是十三岁的王安石。因为祖父去世,他随父兄一起从广东韶州回江西临川奔丧。

眼见日色将暮,父亲王益走过来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说道:“安石,回舱吃饭了,读了一天书,也不嫌累?”

少年王安石在船头读书。

王安石恋恋不舍地收起书本,来到舱中,只见大哥王安仁和二哥王安道正在分题吟诗,见他进来,大哥王安仁就叫道:“安石,父亲经常说你有七步成诗之才,也来和我们一块吟诗吧。”

见王安石只是笑而不语,二哥王安道嚷道:“怎么,难道是你怕了不成?”

这一下激起了王安石的傲气,他见小弟王安国正伸手要换掉燃得只下半寸高的残烛,当下昂然说道:“请兄长出题,安石必在此烛燃尽之前吟成,若不然,可罚我抄书十册。”

父亲王益性子极好,见孩子们以诗文为戏,当下也不多言,只是捻须微笑。

王安道却说:“抄书十册?这事罚别人倒是可以,但安石老弟你却不同,你一向以读书写字为乐,罚你抄书,恐怕是正中下怀啊。”

王安仁也笑着说:“我前天刚读了一则叫‘罚人吃肉’的故事,说唐朝有个叫李载仁的糊涂官,最恶心吃猪肉。有一天,手下有两个仆人打架,他十分恼火,于是让人取来猪肉、大饼,罚这两人吃,一面还狠狠地说:‘以后如敢再犯,猪肉里还要多多放油!’”

讲完此事,大家都是哄然大笑,连王安石也不禁莞尔。

这时王益说道:“那就罚安石洗衣洒扫,在这舟中充十日之役。”

兄弟们轰然叫好。王益却接着说道:“尔等且莫先欢喜,如若安石吟出诗章来,那这十日之役,就归你们分担。”

几个兄弟一听,当下都噤口不言,小弟王安国说道:“是大哥、二哥他们起的头,我可没参与,不关我的事。”

却听二哥王安道驳道:“你没参与?刚才叫好时,你跳着脚喊,叫得最响,这可跑不了你。别怕,你看咱们一拖延,这蜡烛眼见就烧没了。”

这一下提醒了王安石,他急忙问道:“那兄长刚才所吟的是何题目?”

王安仁性子方正,也不故意拖延,当下说道:“我们刚才吟的诗题是岁寒三友,松、竹刚才都吟过,剩下的梅,你来题咏吧。”

眼看那残烛之焰,摇摇晃晃即将燃尽,小弟王安国突然灵机一动,他悄悄将船上的帐幕揭开一道口子,只见一阵江风急吹入船,那半寸残烛一下子就灭了。

众人愕然,王安国正想开口说蜡烛已灭,王安石输了,却听王安石朗声说道:“父亲,二位兄长,诗已经有了。”

春半花才发,多应不奈寒。

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

听王安石吟出这四句,大哥王安仁首先叹道:“三弟真是奇才,寥寥二十字,胜我等千章百句,我们刚才每人写了一首排律,如今看来,和你这首一比,简直是池洼比于沧海,萤火见于日月。”说罢,他伸手将刚写的两首诗作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王安石忙说道:“兄长过谦了,安石只是偶得佳句罢了,况且吟风弄月之事,于天下苍生无补,我等读书报国,当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务,诗词亦末事矣!”

父亲王益一听,赞道:“你倒是说说,如何读书报国?”

王安石侃侃而谈:“读书在于明理,在于致用。如果死读书,做一个四脚书橱,于国于民何用?读书做官,为的是造福万民,匡扶社稷。依我看,有些官员空言误国,尸位素餐,实为窃禄之贼。”

王益听来,颇有些惊讶,这孩子只有十三岁,怎么就悟出这么多的道理,比有些大人还明白。

他不禁回想起十三年前,王安石出生的那一日。

2

宋真宗天禧五年(1021),王益正在江西临江做一名判官,这一日,北风忽起,阴云密布,天气骤冷。而续娶的妻子吴氏怀胎十月,即将临盆。

王益忙命人生起炭火,又将本地最有名的稳婆请来,哪知吴氏从早上就腹痛,一直到晚间,还没有将婴儿生下来。王益急得额头冒汗,遵照稳婆的嘱咐,买了黄表纸和楮镪(纸钱)在“送子观音”和“注生娘娘”的像前烧化,但还是无济于事。

稳婆见他焦急,当下劝道:“夫人是头一胎,难产也是常有的事,老爷不必过于焦急。”

王益追问道:“果真无事吗?怎么我前妻徐氏那时候生产却没有这样难?”

稳婆答道:“妇人生产,不要说人人不同,每一胎也不一样,俗话说:‘生产没有惯家’,就是说女人不管生第几胎,也难免会遇到难产的情况,这不是木匠、瓦匠做活,做多了就熟练。每次生孩子,就是过一道鬼门关,全靠个人运气,我们家乡有句话叫‘有福吃鸡公,没福钻泥洞’。”

听了稳婆这番话,王益更加惊惶不安,但稳婆随即把他赶了出去,说:“老爷在前厅等一会儿吧,有阳气冲撞,孩子也不容易出世。”

王益无奈,只好走出内室的房门。他在前厅桌上假寐了一小会儿,就走到庭院里踱步,突然见草丛中一阵响动,一团白影钻了出来,王益定睛一看,似乎是一只白獾,只见它纵身一跃,就从西侧的窗户跳入了内室。王益大惊,忙往里走,刚到内室门口,就听见一阵清亮的婴儿啼哭声。一个仆妇跑出来,差点和王益撞了个满怀,她喜气洋洋地说:“老爷,夫人生了,是个小子,大胖小子!”

王益心中大喜,问道:“夫人可好?”

仆妇答道:“夫人没事,母子平安。”

王益边说边冲进了内室,又问道:“那只白獾呢?”

吴夫人和稳婆都摸不着头脑,稳婆奇道:“什么白獾?老爷敢情是看花了眼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包裹好的婴儿递到王益手中。

王益端详着手中的婴儿,只见他生得十分可爱,此时已停止了啼哭,他恍然笑道:“小家伙,难道你就是那只白獾投生吗?也算是个异人了,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吴夫人笑道:“夫君给孩儿取个名字吧。”

王益略加思索,当下说道:“安石不出,奈苍生何?(谢安不出来主持国家大事,老百姓可怎么办呢?)东晋谢安石,是有名的贤相,我家这个獾郎,就叫王安石吧!”

3

晚饭之后,几位兄长和小弟都归舱安睡,王安石却独自走上船头,把白天读过的书再默诵一遍。

王益走上船头,给瘦弱的王安石披上一件衣服,然后说道:“吾儿读书不要太辛苦,看你废寝忘食,这身体也要在意一些啊!”

王安石答道:“父亲勿忧,孩儿读起书来,如饮甘饴,越读越是精神旺盛,一点儿也不累。”

王益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嘉勉,然后抬头望着空中的皎皎月轮,说道:“我们王家本是太原人,但不知何年何故,迁到这江西临川,如今也有几百年了吧,你的叔祖父进士及第,官至尚书省的主客郎中,可谓是光耀门楣了。为父不才,也在二十二岁那年中了进士,只是这些年来一直屈居下僚,不能将报国之志尽情施展啊!”

王安石望着父亲两鬓有些斑白的头发,想到父亲这几年来身体一直不好,经常咳嗽中带出血丝,不禁慨然说道:“父亲放心,孩儿一定不负嘱望,力争金榜题名,做一个为国效力,光大咱们王家的好儿郎!”

王益点头,又问道:“你口中默念的,是哪本书的哪一章啊?”

王安石答道:“孩儿今天下午一直读的是司马迁《史记》中的《货殖列传》。”

王益有点好奇,问道:“科举考试主要是考经书,我儿博览群书,当然也是好事,但不要荒废了科业。”

王安石答道:“父亲放心,那些经书我也经常温习的,不过我私下觉得,只考经书,其实弊端很大。我觉得治国的基础在于理财,管子曾经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像我大宋虽然地域广大,物产极丰,但是四方百姓却依然穷困潦倒,有的人为了生存不得不为匪为盗。我常想,正是执政者不通世务、不擅理财而致。我看《货殖列传》中,计然教越王的计策中说:‘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财币欲其行如流水。’真是至理名言!大家都知道越王吞吴,范蠡功高,但计然的富国之策,又岂能忽视?有些文人自命清高,耻于谈论商贾之事,其实大谬不然,就像我们在广东韶州见到的众多柑橘,如果能大量贩运到中原,岂不两地获利?但路上却关卡众多,赋税极重,令百姓畏惧,不敢长途贩卖。韶州的柑橘大量烂掉,中原地区的柑橘出奇的贵,这不是白白损耗财富吗?我将来若执掌大权,必建议朝廷成立一个机构,专门四处贩贱鬻贵,既便民,又利国。”

王益见年方十三岁的小安石竟然有此等见解,不禁暗暗点头,但又觉得少年锋锐之气太盛,当下说道:“你这番话也挺在理,不过不要随口在长辈面前乱说,尤其不可说商贾之辈不比那些缙绅宿儒们差,这样他们会不高兴的。”

王安石却圆睁双眼,不为所动,他坚持说:“父亲不是经常教导孩儿要明辨是非吗?长辈需要尊重,但不能因迁就他们而混淆是非。我觉得,万物抬不过一个理字,如果有理,就算是砍柴放牧的乡农说的也要遵循,如果没理,就算是周公孔圣的言语,也不能信从。”

王益深知这孩子别的都好,就是这倔牛般的脾气,实在是训不过来,索性不再强迫他,指着远处的灯火说道:“看,临川城的灯火已经遥遥在望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到老家了。安石,这是你第一次回到我们王家祖地。”

王安石望着远方依稀的城楼灯火,点了点头,心中默默地下了决心:“一定要金榜题名,衣锦而归,不辱祖宗!”

其时,好风如水,明月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