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芜《翻译小说选》杂谈
《翻译小说选》,是艾芜写作生涯中仅见的一个选注本。选注的目的,是为解决这样的问题,即“应该怎样来学习短篇小说”。在艾芜看来,“最要紧的”,是“多读杰出的短篇小说,而且须要重三倒四的精读。从作品的本身,研究出作者写这篇作品的手法来”。“选者更为了想帮助读者增加阅读的兴趣起见”,“故所选的作品,除了在技巧方面可供学习而外,还注意到内容方面”,其中多数篇章,“实和我们今日处在日本帝国侵略下的情形,多少有些相似”。[133]
一 《翻译小说选》概说
该书共选文十二篇,计有:一、《盒里的人》,[俄] A. 契诃夫作,黎璐译。二、《村妇——历史的插话》,[保加里亚] I. 伐佐夫作,鲁迅译。三、《酋长》,[波兰] 显克微支著,译者不详。四、《野人老娘——写给佐治蒲奢》,[法国] 莫泊桑著,李青崖译。“老娘”,目次中作“老狼”,有误。五、《幽会》,[俄国] M. 高尔基著,荃麟译。六、《一个琴师的故事》,[美国]哥尔德作,立波译。“哥尔德”,目次中作“果尔德”。七、《庆祝》,[法国] V. 古久列作,梅益译。八、《最后的恩惠》,[英国] F. 詹姆士作,梅益译。九、《上绞刑架》,[亚美尼亚] C. 米凯良作,译者不详。十、《幸运的维采克》,[波兰] 望达·瓦雪柳斯加作,小畏译。“瓦雪柳斯加”,目次作“华希莱夫斯卡”。十一、《鸽窠的历史》,[苏联] 巴倍里作,耿济之译。十二、《男性的友情》,[苏联] 奥尔加·石夫原著,彦英译。每篇小说之后,都有“作者介绍”和“内容说明”,对其“大概内容,以及应该特别注意的地方”,作了“详记”。[134] 部分篇目,还有原译者所作的“注解”(如《村妇》《鸽窠的历史》)或“注”(如《庆祝》《男性的友情》)。
选本有两个版次。其一,“民国三十一年十一月出版”。据其版权页,选注人:艾芜;发行人:陈劭先;印刷者:建设印刷厂(桂林百岩山);发行所:文化供应社(总公司:桂林丽君路,总发行所:桂林桂西路,重庆分销处:民权路新生市场三七号)。“〔桂〕 实价国币六元五角”。其二,“民国三十六年九月港一版”。选注人:艾芜;发行人:陈劭先;发行所:香港文化供应社(香港大道中卅七号三楼);印刷者:嘉华印刷有限公司(香港德辅道西一〇八号);分发行所:各地文化供应社(上海中正中路六八七弄二〇号,桂林中正西路二〇号,广州西湖路一〇二号;南宁兴宁路十二号)。“基本定价三元”。印数:二〇〇〇册。两版除封面有异,内文纸型一模一样。正文计197页。
小说之后的“作者介绍”和“内容说明”,均是出自艾芜之手,但《艾芜全集》无一见录,唯有该书之《序》,收入第十三卷“序跋”类。序言作于“一九四一年三月卅一日”。
二 关于《翻译小说选》的一则广告
《翻译小说选》出版之后,1943年11月15日,《新道理》第七卷第一期的“读物介绍” (第44 页),刊有谢奇的《〈创作小说选〉 和 〈翻译小说选〉》:
上学期,记不清是那一天了。李先生要我读一篇鲁迅的作品:《孔乙己》。我把它读了一半,就丢开了——看不下去呀(!)“没有味道,还是看我的《七侠五义》吧。”我当时这样想。
昨天,我向王同学借书,他给我一本《创作小说选》(荃麟选注,文化供应社印行),顺手把目录一翻,呵,什么《职业》,《艺术干事》,有什么可看的呢,最后我决定看一看聂绀弩的《姐姐》(这个题目引起我的注意,因为我有一个好的姐姐)。一下子就看完了,我觉得,《姐姐》实在好。但是为什么会觉得它好,自己却说不出来。后来翻到后面,看到“本文主题”和“学习要点”的解释,才明白过来了:原来我家里也曾有过像青儿一样的丫头,她的遭遇跟青儿差不多;我读完《姐姐》,心里是受到深深的感动的。这时候我就领悟到,小说(文学作品)绝不是让人看了消遣,而是让人看了以后,认清社会里的好人和坏人,看出光明和黑暗;它是指示人怎样生活,而且怎样去改造生活的。说到这里,《七侠五义》一类的书,倒变成无聊的东西了。
今天大清早,碰到小吴,开头就跟他谈起《创作小说选》。他说这是一本好书,但还有另外一本书值得看看。“是什么书呢”——我问他。他立刻写[135]出:“翻译小说选——艾芜选注,文化供应社印行。《翻译小说选》里面有一篇《男性的友情》,写得很有趣。你知道,我是爱写一些古怪离奇的小说的,但先生们总是说我写得不好。前天我看完这篇小说,后面的 ‘内容说明’ 就把我提醒了:我写得不好,就是因为我不懂得社会情形,对生活了解不深刻,于是就画虎像狗,弄巧反拙啦!”这算是他的读书心得吧。
是的,这确确实实是两本好书,对我们初中学生来说,无论是学习欣赏文学作品也好,学习写作也好,都是两种很好的学习指导书。在这里,我愿意把它们介绍给初中的同学们。
《新道理》为“中学生补充读物”。其编辑者:新道理杂志社(桂林丽君路北二巷八号);发行人:陈劭先;发行所:文化供应社(桂林桂西路三十五号,重庆民权路新生市场);东南总经售:东南出版社(永安复兴路一〇四号);印刷者:建设印刷厂(桂林百岩山)。细味该文,应是借“我们初中学生”之口,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所作的一则广告。
三 《翻译小说选》之外的两篇选释文章
艾芜另有两篇选释类的文章,恐是《翻译小说选》付印之后,未及入集,故单独发表。此两文,《艾芜研究专集·艾芜著作系年(1931—1983)》均有系,而“全集”无收。
一是《草原上》,高尔基著,梁遇春译,艾芜选释,刊《青年文艺》第一卷第一期[136](第66—77页)。“民国三十一年十月十日出版”。现将其“注释”部分(第75—77页)移录于后:
高尔基年轻时候饱尝流浪生活。这篇草原上[137]所描写的草原景色以及饥饿情形正可说是来自他的经验。文章的形式,系采第一人称用,[138]“我”的口气,向读者讲述的。直到文章末尾,才讲明这位讲故事的“我”是跟作者一道躺在医院里,谈天的时候,把故事讲出来的——藉以表明讲述故事的我,并非就是作者本人。高尔基在我的文学修养一文内,说“一个把我在乞尔加雪所描写的故事告诉我的奥特沙流浪汉,我和他在尼古拉市(海尔生的)医院一起住过,他的笑脸我记得很明白”。虽不能说这篇草原上的故事,就是那奥特沙流浪汉告诉的,但对这篇小说构成的形式,却可以说至少是给了一些暗示。
草原上这篇故事,主要是歌诵流浪的赤脚汉,所谓一批异常的人们。为什么他要赞美这些人呢?让高尔基自己来答覆吧,他在我的文学修养一文内讲到某些流浪汉时说“这些人大半都不健康,酒精中毒者,动不动吵吵闹闹,虽然如此,在他们中间,都有友谊的互助心,自己挣来或偷来的,不管什么都一起喝掉,吃掉。我觉得,而且看出他们过着比‘普通人’ 更恶的生活,可是都比普通人好。为什么他们是这样的呢?因为他们没有贪心,也不互相倾轧,也不想积蓄钱财”。又说“流浪汉中有许多怪人。他们有许多地方,我看了不满;但是有一点我很喜欢:他们从来不对人生发怨,以非常嘲讽的态度,谈 ‘俗人们’ 的幸福生活,而且心中从没羡慕之意。这并不是因为 ‘眼睛看着,牙齿不嚼’,而是因为自夸的缘故,他们尽管干着恶营生,而自己却好似以为比那些干 ‘好’营生的人,要高明得多”。
在草原上,高尔基是写三个流浪汉。两个是赤足的,照故事中讲述者的口气说来,便应该是一对“十足的赤脚漂泊者”,另一个,在流浪汉方面看来还是不大够格的,自称为莫斯科大学的学生,尚不习惯于赤足,所以和同伴一道漂泊的时候,还设法自造一双草鞋来穿。他身上仍旧带着不少所谓普通人的毛病。在两个赤足的流浪汉中作者拿一个来讲述故事,使其退居到不重要的地位,而将一个做过兵士的赤足流浪汉,和当过学生的人,在故事的进行中非常显明地对照起来。
高尔基当[139]这两个不同的人物,并不像果戈理写《死魂灵》中那些地主的手法,先把个性作一概括而又具体的说明,介绍跟读者认[140],然后让事实一一去印证,而是在故事的发展过程中,藉人物自己的言语举动,暗自逐一地表现出来,使读者看完全篇故事之后,才能对人物的个性,有着深切的认识,谁是可憎谁是可爱的。
我们看做过学生的流浪人,作者开始描写他的时候,虽然也约略对于他的个性有着一点点说明。“一个短小清瘦的人,薄薄的嘴唇总是带着猜疑的神气,紧锁着。”这种表露出来的猜疑神气,使读者可以想像他是个精细伶俐,肚子里很有打算的人,也可以想像他是个阴险狠毒做事极厉害的人。但和果戈理的介绍马尼罗夫梭巴开维支等性格,却是完全不同的。果戈理是讲得很详细很具体,这只能说是一点暗示罢了。
在故事的发展过程中,我们从人物的言语行动首先看见“学生”是极精细伶俐的。他们碰见细木工的时候,学生就能料定细木工“必定有面包,因为他在草原里歇下”。等到细木工开枪威吓,叫他们不逼拢过去,“学生”又说:“他带手枪旅行,分明他身边没有东西。”做过兵士的流浪人只推想细木工带有猪油猪肉,“学生”便能更有理由的料定“他必定有,因为这些面包带了肉味”。听见细木工说是回到一别四年的家乡,“学生”就断定说,“他身上一定有钱”,到这里,才由“兵士”的嘴对学生的性格作出一种说明“你真伶俐”。
其次“学生”行动上是个怯懦的胆小的人。他们明知细木工会开枪伤人,但为了饥饿不得不冒危险去抢夺面包的时候,“兵士”跳起来说道:“我们去罢”,学生站起来,便比较慢一点儿。他俩跑去,学生就稍微走在后面些。
再其次,学生是个残酷的阴险的人。细木工发着热病大声呻吟,扰人清睡的时候,兵士拿粗话咒骂他,学生却提议“给他一拳吧”。大家都睡熟了,学生偷偷地把病人弄死,将他的钱摸去,并且背弃同伴逃走,使同伴陷到不利的地位。
兵士这个人物,作者写他的时候,关于性格的说明,就连一点暗示也没有。全由故事的进展,去刻画他的个性。在故事里面我们看见兵士是勇敢的鲁莽的,喜欢笑,嘲骂起人来有着不少的粗话,但不欺压辱[141]者。他们去抢细木工的面包,细木工对他们开枪,兵士大冒其火,嘴里喊“你这魔鬼,我要报复一下” (,)但是发现“那个魔鬼坐不住躺下了,伸出他的四肢,喘气着”(,)兵士便没有下毒手打他了。兵士做事公平,他们头一次得到细木工丢过来的面包,学生的一份多了,兵士便分他一点跟别人。兵士不贪钱,他吃饱之后,告慰病着的细木工,说是吃了你的面包有什么要紧(,)“我知道你有钱”,明天就可以到倍勒科普买到。毫没像学生似的,要夺光病人的所有。兵士是爱自由的,他躺在(草)原上,望着星空说:“我喜欢流浪的生活,好朋友,那是挨着饥寒,但是很自由。你没有什么上头人管着你——你是自己生命的主人。你可以把你自己的头吃去——谁也不敢向你抗议一声。”兵士对同伴是充满关切和友爱,对背叛同伴的人,怀着无限的憎恶。把故事看完之后,我们非常同意作者借讲故事人的嘴巴说的那些赞美士兵的话:“他是个仁慈的,有经验的人,一个十足的赤足漂泊者,我敬重他。”
这篇作品的背景,在自然方面,是草原的景色,在人事方面是难堪的饥饿。作者不仅把午后黄昏晚间以及早上的草原景色,很美丽地绘画出来,同时还把自然的景色和饥饿连在一道。流浪人看见淡紫淡红的云彩,便将它当成蔓越橘[142]的果冻加上牛乳,这是最合情理的。这篇故事的产生,直接由于饥饿,间接由于荒无人烟的草原。抢吃人家的面包,依世俗的道德讲,乃是不可原宥的,但在荒无人烟的草原而又正当肚子饿得来想把泥土也吞下去的时候,要求生存的本能便超出世俗道德的范围了,不能拿人为的标准去批评的。我想没有读者不同意兵士的话,“那算得什么,我们吃了你的面包——你有面包,我们没有,所以我们吃你的”。作者在写兵士讲这些话语之前,尽量写着饥饿的难堪情形是非常好的,因在饥饿才能改变一般世俗冷酷的道德标准。
二是《Ahcho与Ahchow》[143],贾克伦敦[144]著,蒯斯曛译,“艾芜选译”[145],刊《青年文艺》第一卷第四期[146](第87—100页)。“民国三十二年三月十日出版”。现将其“注释”部分(第97—100页)录于后:
贾克伦敦作的这篇小说,Ahcho与Ahchow,内容是这样的:在太平洋中的法属塔堤希群岛上,英国人组织农场,种植棉花,雇用五百个中国工人。有一天,中国工人在茅屋中打架,阿三把庆高杀伤两刀。阿Cho阿Chow他们四五个人听见打架声音,便赶忙跑去看。接着,管理中国工人的德国人显满,也拿着皮鞭跑去镇压。阿三杀伤庆高,就抽身跑了。显满到来,只见阿Cho阿Chow他们便把他们当成凶手,拿起皮鞭就一顿乱打,跟着还把他们一齐逮捕了。
中国工人大家都知道杀伤庆高的真正凶手是阿三,但却没一个人肯说出来,就连无辜被押的阿Cho与阿Chow他们也坚不吐实。法国殖民地政府的法官,只得根据德国人显满一面之词就把阿Cho与阿Chow他们糊理糊涂判决了。阿Chow给显满的皮鞭打伤得最重,便认为是个首犯,判处死刑。阿Cho也给显满的皮鞭打伤得不轻,但同阿Chow一比,伤势只算第二,因此判处徒刑二十年。
阿Chow判处死刑之后,便由当地的宪兵部长 [派] 人押去农场,杀头示众,以警效尤。法官发公文到监狱去提人的时候,竟因一时疏忽,把该提出的首犯阿Chow,少写了一个w,致使监狱方面按名提人,就把阿Cho交跟宪兵。阿Cho知道错提了他,便叫押他的宪兵葛勒夏也渐渐明白。但葛勒夏是个畏惧长官,严守纪律的粗人,他怕耽误押去的时间,会给宪兵部长责骂,便不敢转去掉换。
到了要杀头示众的地方,阿 Cho 作着最后的挣扎,控诉他的冤枉。宪兵部长和德国监管人显满,也看出提错了犯人,但因五百个华工,专门息下工来,看这杀头的惩罚,已经耽误不少的工作,如何再能叫他们白等下去呢,便主张只好随便把阿Cho杀了算事。而且认为错杀个把中国人,有什么要紧呢。
于是这个善良的中国工人阿Cho便这样无辜地给他们杀了。
贾克伦敦写这篇故事,却并不是照上面讲的那样平铺直叙,而是费了一番剪裁工夫的。所以小说的开始,是阿Cho他们在法庭受审的时候。利用审问之后,宣判之前,那一段短短时间,由阿Cho对于法官的感想,兼引起此案发生时候的回忆。小说开始的头三段,便是这样的。第一段阿Cho在法庭思索,认为法国人愚蠢,很简单的事情,竟然审问不出。藉此,就很自然地叙述出五百个苦力中有一个叫阿三的犯了杀案。第二段,阿Cho以为自己的被捕,是无论如何会没有罪的。顺便就叙述出庆高遭杀的情形。第三段,阿Cho想着他的口供和显满的控告,认为自己会被释放,同时,显满逮捕他们的简单经过,也趁此叙述出来。第四段,却由作者的口气,讲出阿Cho所不知道的事情,在经济方面,主有农场的英国公司,因为花了很多资本,尚未赚回钱来,不能让工人之间,开启互杀之端,懈怠工作。在政治方面,法国殖民地的政府,要叫它所□治的□隶,畏惧官长,懂得法律的厉害。这一来,阿Chow 以为冤枉被捕,可以无罪释放的案件,结果便成为相反的了。第五段,接着说阿Cho不知道第四段讲的事情,就继续在法庭上思索,回忆到他先前来塔希提的情形,并回到祖国去的希望。第六段,讲阿Cho在塔希提做工,离他最后的希望只有两年,不幸事件发生,坐了三礼拜牢,现在一判决又可回去做工了。这仍然是在写阿Cho在法庭上的想头。第六段,由作者的口气,具体而又扼要地把阿Cho良善的个性介绍出来。这使我们明白阿Cho在法庭上那番乐欢[147]的思索,原是有着根据的。
以上六段,把阿Cho的个性,一生的希望,来塔希岛的情形,这次遭受冤枉的经过,以及对法庭审问的观感,都说了一个大概。第七段第八段第九段由作者来介绍德国人显满,因他平素监管阿Cho,而这次案件发生,也是由他拘捕阿Cho的,阿Cho有大部份的命运,是握在他的手里。第七段,讲显满的性格,和他平素管理中国工人□威风。第八段,讲显满在这案件发生之前,曾一拳打死过一个中国工人,并中国工人对他的畏惧。第九段,写显满打死中中[148]国工人,叫医生写个证明书,说是中暑就算了事。
第十段,又回到阿Cho身上,写他仍在法庭上默想。从对法官的不了解,一直想到先前的所见过的外国人,以及天天在农场上见面的德国人显满,他们的言语行动都一贯地使他难于捉摸。第十一段,阿Cho在法庭上,判决等烦了,奇怪为什么判得那么迟,他想,事情的经过,不是简单么?藉此,又把阿三杀庆高,显满来逮捕阿Cho及其同伴的详细经过,像电影一样地,一幕一幕回忆出来。
第十二段,法官的宣判,根据显满打他们伤痕的轻重,判了他们的徒刑死刑。这显示出了法国政府,草菅人命,但法国殖民地政府却在法律方面经济方面,都完成了它的目的,而阿Cho乐观的想头,便悲惨地遭到了粉碎。
第十三段,阿Cho对于这件无理的残酷判决,是用逆来顺受的观念来接受的。坐二十年牢没有关系,最后所想望的东西,年老的休养,与乎悠静的花园,终究会来的。
判决之后,应该是执行的时候了,该流放到荒岛去的,便送到荒岛去,该押去杀头的,便押去杀头。然而,者[149]还不急急于这一公案的了结,他要把故事中很有关系的人物,即是押送犯人的宪兵,一个叫 [做]葛勤[150]夏的,先作一番介绍。这便是第十四段的文章。葛勒夏性格迟钝蠢笨,严守纪律,畏惧长官,平素对管他的宪兵部长,比上帝还要怕些。
第十五段,审判庭长发文叫监狱交首犯阿Chow与葛勒夏,押去杀头,却因 [夜] 来酒吃多了,手颤眼睛疼,把阿Chow的w签落了,结果被提出去杀头的,不是首犯阿Chow,而是只判徒刑二十年的阿Cho了。
第十六段,阿Cho又在发挥他的乐观见解,以为葛勒夏把他提了出来,坐在马车上,走在阳光照着的原野里面,是显满看重他会做工,又叫他回农场去了。所以一路上很是高兴,这使得葛夏大为勒[151]奇异起来。到这里,以下的(第)十七段文章,作者便用人物直接的谈话来表现,从“你真有趣”起,一直到“你看,这是个错误呀!——阿Cho说,愉快地微笑着”止,阿Cho从葛勒夏口中,明白他是押去杀头,不是放回去做工,同时又竭力使葛勒夏知道,押他去杀,乃是出于错误。
第十八段第十九段,是讲葛勒夏对于这个错误事情的见解。在第十四段,作者预先介绍过他的性格,说他愚笨畏惧长官,那末,在这里他宁愿将错就错,免得给宪兵部长责骂,当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从这点,也可看出作者有着他精密的计划,前后的文章,是有机地作着呼应的。
第二十段,阿Cho见宪兵打他,不准他辩解,还是押他去杀头,他那一生可能实现的美梦,便从此不能达到了,这使他一向什么能忍的胸怀,不禁为之惊慌起来。他竭力找阴骘文中安于命运的话,来宽慰自己,然而,也无效,那个一生希望的娱乐晚景的花园,实在太诱惑他了。最后沉入梦幻的花园里,忘记了眼前残酷的现实,才暂为安静了。
第二十一段,阿Cho押到断头台去,显满叫农场上的中国工人,来受这血的教训。中国工人们看出错杀了人,但并不替阿Cho辩明,他们只以为外国人做的事,使人难于了解。这和前面第十段,阿Cho对于外国人的言语行动,感到莫名其妙,是有着呼应的,亦即是起着有机的联系。
到这里,作者还不把阿Cho立即杀了,如果杀了,不过只显出德国监督人的野蛮,法官的糊涂,审判庭长的疏忽,宪兵的畏法而已。作者还要更进一步将残酷的现实,尽量暴露出来,即是法国殖民地的官吏,以及在农场做监督的德国人,不仅糊里糊涂地杀死一个无辜的中国工人,而且为了某些利益,竟然有意要把无辜的中国工人杀了。在第廿二段中,显满试他自造的断头机时,阿 Cho 便趁机会辩明他不是该杀头的阿Chow,宪兵部长和显满都认识出来了,但一个为了要快点去会他的情人,一个不肯再叫大群华工牺牲工作时间,便都不愿意把阿Cho送回去,再押阿Chow来。于是只好明知故犯,把无辜的阿Cho,拉上断头台。但阿Cho为了他将来养老的花园,他不能顺受下去,他作最后的抗辩。显满是非要完成杀头示众的计划不可的,对于这个抗辩者,便使出平日打人最厉害的拳头了。“要是你再开口的话,我要打碎你的头颅了。”这和前面第八段讲显满一拳打死一个工人,是有照应着的。
第二十三段,阿Cho给拳头吓着不敢说话了,他想着洋鬼子老是姿[152]所欲为,难于理解,也难以理喻的,便只好无可奈何地由人家捆着。这和前头的第十段第二十一段是一脉相通的:即洋鬼子的言语行动,使人难于捉摸。这是阿Cho消极方面静下去了。但还是不够,作者再使他得到积极的安慰,就是沉入他幻想的花园里面。然而这并不是生硬的安排,乃是阿Cho本人能够如此的。他在前头二十段内,宪兵葛勒夏不准他申辩时,就曾经这样地以幻梦来忘掉现实。可是这幻梦并没有继续好久,所以最后一段,仍然叫他看见可怕的遭遇,刀在头上面闪耀。而且到最后弄明白宪兵葛勒夏说错了,“刀并不是呵肉痒”。而是什么呢?——最惨痛的呀!
这篇小说的题目,是阿Cho与阿Chow 两个人,但实际上却是写阿Cho这一个人是怎样死的,亦即是写一个善良的中国工人在法国殖民地是怎样被压迫死的。作者暴露这一惨痛的事实,是采取循序渐进的方式,使读者对阿Cho的同情,对法国殖民地政府的忿怒,一级一级地高涨起来,如登塔一样,一步一步地爬上去,越爬得高越看得广大。第一步,德国人显满野蛮 [暴] 虐,致使阿Cho无辜被打被捕。第二步,法国殖民地官吏糊涂可恶,竟依显满打伤的轻重,判阿Cho二十年徒刑。第三步,审判庭长草菅人命,一笔的疏忽,便把阿 Cho 弄成死刑。第四步,押送阿Cho的宪兵葛勒夏发现错误了,畏惧长官,不准犯人申辩,由他无辜去受戮。第五步,宪兵部长也知道错提犯人了,但因一心要赶去会他的爱人,不愿多事麻烦,把犯人换过。这就比葛勒夏更加可恶了,葛勒夏是因为怕受责骂,而他宪兵部长却是为了娱乐。第六步,便达到了最高的地方,显满为了怕多费工作时间,竟用拳头的威吓,强迫无辜的阿Cho去接受可怕的惨死。
小说中最主要的一点暴露,是法国殖民地的官吏,农场监工□德国人,以至于宪兵葛勒夏,他们都把中国工人不当成人,而可以随便像牛马一样地鞭打宰杀。有了这一点,读者可以明白阿Cho之受虐待,被无辜处死,就并非由于偶然,由于疏忽,而是当局者明知故犯,全有必然性的。作者关于这一点,曾在文中屡次加以说明。在第九段中,有“死了的中国人有什么关系?呵,他不过是个中国人吧了”。在第十八段中有“说来说去,这不过是个中国人罢了,一个中国人是什么东西呢,无论如何?”在第二十二段中,有“让我们照样把这事做过去吧,这不过是个中国人罢了”。
看了这篇作品,我们立刻懂得作者贾克伦敦是非常同情中国工人的。他是美国人,一千八百七十六年一月十二日,生于旧金山,死于一千九百十六年。从他逝世到现在,已经二十六个年头[153]了,但他在品[154]上留给我们中国人的友情,还是热蓬蓬的。他小时候,生长在穷苦的家庭,□他父母的十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八岁到十岁这个期间,在街头卖过报,在牧场看过牛羊,在 [罐] 头食物装置厂,茡蔴场做过工。以后,到海上去,在帆船上当一个小水手。不久又改业做捕鱼的渔夫。还当几天侦缉破坏渔业的巡查。回到加里福尼亚做了一向铲煤和运煤的苦力。又进茡蔴工厂,他虽然在过漂泊的生活,做辛苦的工作,但暇时就不断地读书,更爱读社会学一类的书。到后来,还到加利福尼亚大学去读过一年,一面到洗衣场做工赚钱来维持自己的学费。实在支持不了的时候,就离开大学,到山上去做矿工,社会需要他更多的作品时,他才放下了手里的铲煤的铁铲。他的最著名的作品翻译成中文的有野犬的呼声等。
四 对《翻译小说选》的补充说明
接下来,读者也许会发生这样的兴趣:艾芜既然在选注翻译小说,其外语水平究竟如何?1943年6月6日,艾芜在致只青(即沙汀)的信中,谈到有关翻译的问题:
穆(木天)[155] 译的《勾利尤老头子》[156] 尚未出版,施兄[157]译的蓬斯[158]的书却出了一册(共三册),当买一本,由书店寄你。此公司同我不很好,如像先前倒可以要一本送你。他译的《欧也妮·葛朗台》[159],我拿英译本对,错误很不少。他译的时候,是一面读一面译,先不看一道。开首的献词:英文是说从未知的“园子”摘来的黄杨枝,穆译的是说不知从哪株“树子”。正文第一句是说“比什么”还阴郁,穆译“同样”忧郁。这些还是小毛病,另外还有莫名其妙的句子:葛朗台具有青铜一样的性格,英文却说是没有恻隐之心,因为“青铜”这一英文字,实在含有以上两种的意义。更奇怪的是,出于他的自造,如描写苏缪尔街景,说从前时候,有一个人走过那条街上,遭到楼门挨户的戏弄(穆译的大意)。英文却说是每个走过街上的陌生人,都遭到讥刺的注视(以上都是仅就记忆写的,其余错误颇不少)。穆译根据法文,但英译者决不至于如此的糟。据方敬讲,卞之琳译纪德的《窄门》[160],对穆译[161]错误也很不少,卞译是根据法文的。《战争与和平》已有全译本,在重庆出版的[162],运来桂林,我已看过一遍。后半部议论太多了点。高译较郭译真实,但文句生硬得多。彭译[163]文原是根据俄文的,我也拿最好的英译本(毛德夫妇的)对过,有掉句,也有错误。如开始第二段最后一句:“两人的心灵、气氛是多么高雅呀!”英文是:“两人兴致很好!”因为句子里面的成语容易被人误解。写到这里,想起沈起予译的一篇高尔基的论文[164],内中引有草原上的文章,我拿英译来对,不但无中生有,添些句子进去,而且连“草原”一词steppe,也译成“足步”step了。第一句“风从 ‘草原’ 上吹过”,竟弄成“风从 ‘足步’ 上吹过”。看见译者随便在译书,很想把外国文弄好一点,就是没有多的时间。[165]
从上可知,艾芜的英文具有相当的功底。而据黄莉如、毛文的《艾芜年谱(一九〇四年至一九四九年九月)》,1925年秋,艾芜到达昆明,在红十字会(位于翠湖边肴美居巷内)当杂役,并“在英文夜校补习英语”[166]。正是通过这种途径,艾芜在英语方面取得了不小的进步和不菲的成绩,实在令人心生敬意。
现在再回到该书的题名。“翻译文学”这一学术概念的正式确立,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它既不等同于外国文学,又不等同于本国文学,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文学形态;同时,它既有异域文化的本质特征,又带有译者本土文化的明显特征,因而具有中介性和跨界性。2004年夏,在威海召开的全国比较文学教学研讨会上,即有学者提出:大学教学中应以翻译文学的名目代替现在的世界文学,由此可见,翻译文学的概念已经深入人心。艾芜在选释这些作品时,未以“外国小说选”来命名,而是较早使用“翻译小说”的名称,其初衷,可能是为了区别于邵荃麟选注的“创作小说”,但也恰是其潜藏的学术意识的自觉表露。
五 “中学略读文库”简介
最后,需要补充介绍的是,《翻译小说选》曾列入“中学略读文库”,两版的封面都有标注。所谓“略读”,即今之泛读。据吴永贵著《民国出版史》,该文库知见种数为8 种[167],有桂版和港版。《翻译小说选》《创作小说选》等书的封底,有“注解详明”,也曾开示“中学略读文库”的书目,包括:《名人传记》(赵家晋、张声智选注)、《现代名人演讲录》(李志曙选注)、《创作小说选》(荃麟选注)、《翻译小说选》(艾芜选注)、《话剧选》(文宠选注)、《游记选》(林举岱选注),共七种。现略作介绍。
一、《创作小说选》,荃麟选注,桂林文化供应社1942年6月初版。收短篇小说十篇,分二辑编排。第一辑:《职业》(萧军),《县长家庭》(丁玲),《新生》(张天翼),《艺术干事》(沙汀);第二辑:《回家后》(艾芜),《枪》(刘白羽),《姐姐》(聂绀弩),《某日》(吴组缃),《麻雀》(立波),《至尊》(谷斯范)。254页,有选注者序。1943年4月桂林再版,封面作“初中略读文库”。1947年9月港一版。
二、《游记选》。其一,举岱选注,桂林文化供应社1942 年11 月初版,131页,32开。收《大地山河》(茅盾),《从昆明到重庆》(冰心),《辰州途中》(沈从文),《长安居》(老戈),《垣曲风光》(卞之琳),《公路礼赞》(佐良),《太行小西麓的旅行》(丁文江),《再渡阴山》(长江),《青岛海景》(蹇先艾),《灵峰道上》(萧乾),《伪满逗留记》(温途),《中东路上》(基许著,沈端先译),《西伯利亚》(徐志摩),《我的旅行记》(胡愈之),《瑞士》(朱自清),《青湖纪游》(〔俄〕 尼古拉·确木努易著,鲁迅译),《登富士山》(凌叔华),《莫斯科的运动大检阅》(韬奋),《战后雾中的伦敦》(梁启超),《重游北美的几点感想》(陈衡哲),计二十篇游记散文。每篇后有作者简介及注释。有编者题记。其二,葛琴选注,1947 年10 月港一版。本书内容与1942年举岱选注本基本相同。
三、《名人传记》。其一,赵家晋、张声智选注,桂林文化供应社1942年12月版。共十二篇。介绍卢梭、马克思、昂格斯(即恩格斯)、列宁、孙中山、牛顿、爱迪生、詹天佑、托尔斯泰、高尔基、鲁迅等十三人。有《序言》。其二,赵家晋、张声智选注,1947年7月港一版。
四、《话剧选》。文宠选注。桂林文化供应社1943年2月出版,1948年8月沪新一版,218页,32开。收《秋阳》(张庚),《冬夜》(夏衍),《母亲的梦》(李健吾),《压迫》(丁西林),《驿站》(〔苏〕 乌利亚宁斯基),《早点前》(〔美〕 奥尼尔),《蠢货》(〔俄〕 契诃夫),《安娜珍丝加》(〔英〕 萧伯纳),《室内》(〔比利时〕 梅特林克)等九篇中外话剧剧本。篇末附作者介绍和作品说明。有选注者序。1947年7月港一版。
五、《散文选》,葛琴选注。桂林文化供应社1943 年7 月出版。收文九篇:《白杨礼赞》(茅盾),《我的路》(曹白),《上海》(巴金),《由日本回来了》(郭沫若),《猫》(夏丏尊),《狗》(靳以),《黑夜》(萧红),《私塾师》(陆蠡),《一只小羊》(萧军)。每篇后附“作者介绍”“内容提要”“学习要点”。有选注者序。
六、《书信选》,莫一庸选注。桂林文化供应社1943年11月出版。选收名家书信二十八篇。分家庭、社交、论争、抒情等类。107 页。书前有编辑旨趣。
另外则是《现代名人演讲录》,荃麟《创作小说选》再版本的“注解详明”,说明“全书已络续出版”,该书自然应在其中。但据杨益群、王斌、万一知等编著的《桂林文化城概况》,仅署“文化供应社1942年出版”[168]。具体信息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