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艾青的困惑與追求

艾青

艾青是位經歷過黑暗專制壓迫，也經歷過延安革命鬥争生活洗禮的革命詩人。在那個改朝換代、除舊佈新的偉大時代，他沉浸在革命鬥争勝利的巨大喜悅中，同許多詩人一樣，以飽滿的政治熱情和崇高的獻身精神投身新時代革命和建設大潮。他頻頻出現在時代政治舞台上，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所進行的各種政治運動如接管城市、土地革命、鞏固新生政權、建立對外友好關係、保衛世界和平……和文藝運動，文藝思想鬥争如批判電影《武訓傳》、反對舊劇改革的庸俗傾向、揭批所謂“胡風反革命集團”等等中，他都表現出很高的革命覺悟和政治熱情。在浩浩蕩蕩的文藝大軍中，他雖然不以激進而引人注目，但在有影響的詩人中，他算得上表現突出的一人。頻繁的社會活動提高了艾青的政治地位和政治聲譽，進一步強化了他的政治意識，他對現實的方針政策有著較之一般詩人更為深切的理解和執行的自覺。他從意識形態的角度、高度認識和思考文藝問題，其詩學理論中融進了許多政治學内容。某些文章表明，他的詩學思想與那時所倡導、所宣傳的理論觀念非常一致。他是那個時代“詩學政治化”理論的贊同者、闡釋者，甚至是倡導者、鼓吹者。他在《文藝與政治》中按照毛澤東《講話》精神闡述二者關係，強調文藝必須為政治服務；在詩歌評論中極力推崇毛澤東所提倡的、那個時代盛行的“政治—藝術”統一論；而在《詩的形式問題——反對詩的形式主義傾向》中，他把反對形式主義提高到能否堅持“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原則去認識，其詩學思想的政治色彩以及他對那個時代文學觀念及其理論的認同由是可見。

共和國初期，他以高昂的政治熱情和創作激情從事創作。國旗國徽剛剛確定，他就按照毛澤東的闡述寫了《國旗》；在中蘇友好的熱烈氣氛中，他及時寫作《史達林萬歲》、《獻給史達林》等詩，頌揚史達林（斯大林）的功績；在聯合世界被壓迫民族反對殖民統治，尤其是在宣傳抗美援朝的聲浪中，他連續寫了《亞細亞人，起來》、《前進，光榮的朝鮮人民》、《消滅侵略者》、《警告》等詩，率先表現旗幟鮮明的政治立場；在反對所謂“胡風反革命集團”的鬥争中，他寫了《什麼“芽子”》、《把奸細消滅乾淨》等詩，表明他的革命態度；北京拆除東四街上的四個牌樓拓寬市内馬路，他及時寫作《好！》表示贊同；修建官廳水庫，他寫作《官廳水庫》以示慶賀……艾青有時確如批評家所期待的那樣，以高度的政治熱情寫作迅速反映新時代新生活的詩篇。他甚至還曾經寫出了這樣的詩行：“楊家莊有個楊大媽，她的年齡五十八，身材長得很高大，濃眉大眼闊嘴巴；身穿粗布藍襯衫，不戴簪來不戴釵；没有説話先就笑，心直口快要數她”（《藏槍記》），寫過“夜行八百，日行一千，逛的是大街，住的是客棧”（《女司機》）這樣的詩句！

《艾青選集》

但他的表現没有得到時代的認可，反而受到尖銳的批評。周揚、郭小川等人批評他對於新時代新生活缺少熱情。艾青當然不甘落後。他全面檢查了自己的創作，沉痛地説：“作為一個詩人，我已經感到慚愧，作為一個新中國的詩人，我更慚愧，……我没有寫了什麼令人滿意的作品。”他堅定地表示：“我以為：没有理由可以懷疑，我能為社會主義歌唱，參加革命就是為了實現社會主義。”他決心克服創作“危機”，寫出無愧於偉大時代的詩篇。

他克服了創作“危機”，但不是在反映新時代的創作中，而是“南美行吟”。1954年七八月間，為推動世界和平運動，也為慶賀智利詩人聶魯達五十誕辰，艾青與蕭三等人有過一次長達兩個月的南美之行，途經莫斯科、日内瓦、里約熱内盧等四大洲的許多國家和地區的城市，最後到達智利首都聖地亞哥。按説，這樣走馬觀花似的參觀訪問，浮光掠影般的遊覽考察，緊張勞頓，身心疲憊，没有廣泛接觸和深切體驗，很難寫詩；但艾青卻詩思泉湧，接連寫了二十多首，其中包括像《礁石》、《維也納》、《珠貝》、《海帶》、《在智利的海岬上》、《一個黑人姑娘在歌唱》等膾炙人口的詩篇。其中《礁石》是意象鮮明、意蘊深邃、彰顯個性風格的詩篇：

一個浪，一個浪

無休止地撲來，

每一個浪都在它腳下

被打成碎沫，散開

它的臉上和身上

像刀砍過的一樣

但它依然站在那裏

含著微笑，看著海洋。

這些詩是艾青本時段詩歌創作的重要收穫，也是解讀共和國初期艾青詩歌創作的重要文本。與同時期國内題材的詩歌相比，“南美行吟”在寫作上有兩大特點：一是没有任何限制地自由寫作，艾青遠離時代要求的“山陰道”，擺脫了内容和形式的限制，回到久違的自由天地，無所顧忌地運用自己擅長和喜歡的語言形式表現所見所聞所感所思；二是艾青的創作個性得到盡可能充分地發揮，他所往訪的國家和地區，大都和舊中國一樣飽受殖民統治之苦，那裏充滿黑暗、貧困、壓迫以及抗争和渴望——這正是艾青詩心敏感的區域。那裏的現實很容易激發艾青深切的同情，誘發創作個性意識復蘇，他幾乎不用特意醞釀和苦心經營，下筆就能寫出詩意盎然的詩章。“異地開花”，這一奇特的現象，從某個方面説明，艾青國内題材詩歌創作的平庸，不是“江郎才盡”，而是時代要求與創作個性的矛盾令他難以適應；同時也説明，在艾青身上，個性追求是生命力頑強的種子，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只要遇到適宜的土壤和氣候，都能結出豐碩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