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宗教与哲学(第4辑)
- 金泽 赵广明主编
- 12017字
- 2021-01-06 17:42:06
宗教研究
“神性”,太“神性”了
——克尔凯郭尔的“神”
叶秀山[1]
摘要:克尔凯郭尔认为“绝对存在”的“神”并非超越的,而是“现实”的。它依靠的并非逻辑证明,而是时间中“瞬间”的“存在意识-自由意识”,在于和“神-永恒”“直接”交往。一旦“意识到”自己的自由,人就会“意识”到有一个“绝对相异者-他者”的“存在”,他“愿意”为自由者“牺牲一切”,决不推卸“责任”,包括“不是应该”的“责任”;这样一个“事实”上的“仆位”之“神”,“瞬间”就“在”我们的“瞬间”之中。
关键词:绝对存在 绝对相异者 “仆位”之神 瞬间
康德说“德性”与“幸福”的“同一性”在“神城-天国”,在“人世间”,在经验世界,“德性”与“幸福”的“合理的结合”只是“偶然”的,只是一种“可能性”。我在读克尔凯郭尔的书时,感觉到他关于“宗教-神”的思路或许正是在这个基础上,但以积极的态度,开发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思路,既不同于康德的也不同于黑格尔的,因为黑格尔哲学虽然具备了认知“神”的能力和勇气,但“神”仍是超越时空的“绝对者”,只是这个绝对者“外化”为“相对者”而在“相对者-人世间”有能力“保存”自己,“在”“异”中“保持”着自己的“同一性”。“绝对者”仍是“绝对者”,“神”虽然“在”地上,仍“保存”着它那“天上”的“特性”。这样,黑格尔的“神”即使在“人世间”,却仍“保持”着它的“绝对主权”,它仍是我们-人的“主”。
黑格尔为人世请来的这位“主人-尊者-绝对者”常常让人世间的常人感到不如像康德那样,把它老人家“供奉”“在”“天上”,把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分割”开来,人“管”人的“事”,让科学来建构“经验”的“事情”;甚至连人间的“道德”也是(实践)理性的“事”,并无“神”参与其事的“需要”,“德性”也是人的“事情”,只有事关“德性”与“幸福”关系的时候,我们-人才把“神”请了出来。
按照康德,既然“在”经验世界,“在”时空中,德性与幸福的“结合-契合”是偶然的,对于那些求“必然性”的“科学知识”,不能-无权成为一个“对象”,但这种可能性-偶然性的“奇迹”却是信仰的“确证-确认”。
这就意味着,所谓信仰,乃是信仰一个“绝对”的“异”,这个“异”因其“绝对”而不可能“转化”为“同(一)”,“神”对与其绝对相“异”的经验世界,当可“保持”相当的“影响”,甚至通过“道德-人心”发挥其“指导-引导”作用,但无权“建构”这个“感觉经验”的“人世-世界”;但是,就“本体-绝对”“引导-规范-范导-领导”作用言,“神”又当是“主”。
我们讨论的克尔凯郭尔是通常所说的“有神论者”,他很承认有“神”,更强调“信仰”;但我们发现,他所理解的“神”和基督教传统意义上的“主(父)”不同,它“在”“人世间”竟然是一个“仆”的“格位”,“神”以“绝对”的“仆”的“格位”与一切“自由者-人”的“格位”绝对“相异”。“神”与“人”在“绝对相异者”的“关系”上,来了一个大“颠倒”,这个“颠倒”是一个“革命”:“神”由“主位”转变为“仆位”,而人却“转”成“主位”,这种“转化-革命”,从基督教传统来看,毫无疑问的乃是“绝对”的“异类-异端”。
现在我们要问,克尔凯郭尔在“神”的问题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
就我目前的理解,我觉得这种“转变”是他对于包括康德、黑格尔在内的“德国古典哲学”的“颠覆-革命”的思路完全一致的:克尔凯郭尔质疑那超越时空的“概念-理念-思想”“逻辑性”体系,让他的哲学“回到”“现实”中来;只是“回到现实”,不是“回到”单纯的感觉,不是“回到”单纯的本能,不是“回到动物”世界中来;恰恰相反,“回到现实”即“回到自由”,人的“现实存在”,就是人的“自由存在”,这个自由不是“概念”的、“理念”的,而是“生存”的、“现实”的。
自由是“不受条件限制”。什么“条件”?“时间-地点”的条件,“时空”的条件,所以,在“古典哲学”中,无论康德还是黑格尔,“自由”都是“纯理性”的、“超时空”的。尤其是到了黑格尔,凭借这个理路,哲学才具有“超越性”。于是,摆在克尔凯郭尔面前的问题是:如何既不“超越时空”,而又具有“超越性”,既不把“在时空”中的事物转化为“概念”以此“超越”之,使哲学像黑格尔的那样成为一个“包罗万象”却又“超越时空”的“(思辨)概念体系”,而又“在”时空中“有”“超越性”,“在”时空中就“有”“神”,就“有”信仰的根据,这个“在”,这个“有”不必概念化,而一切概念化的努力都不能“泯灭”这个“原始”的、“自由”的“存在”,一切普遍的理念只有在“保存-保护”这样一个“原始-个体”的“自由存在”意义上,才有其“存在”的“根据-理由”。
要在“时空”中“有”“超越”的意义,逃不脱康德的理路:这个“在”时空中的“超越”只是“偶然”的,只有一个“可能性”。克尔凯郭尔说,正是如此,但还要进一步说,这个“超越性”只是“瞬间-暂时”的。
时间为“无尽”的绵延,但就“在”绵延中“有”“可能的-偶然的”——“瞬间”的“永恒”。在这个意义上,“神”作为“永恒者-绝对者”,并不“超越”时空,而恰恰是“在”时空中;“在”时空中的“超越者”(尼采的“超人”),这个意义上的“神”正是那“基督”——“道成肉身-三位一体”的“神”,是“在世间”的“神”,不是“在天上”的“神”;“在天”之“神”被黑格尔“化为”概念,而“在地”之“神”为不可化为概念之“存在”。
“瞬间”与“永恒”原本是相互矛盾的观念,它们在“逻辑(理论)”的意义上是矛盾的,但在“生活(实践)”的意义上是可以有“被理解”的“可能性”的,而不必“抽象”到逻辑推理的概念层面。
或许,这个思路意味着克尔凯郭尔推进了欧洲哲学传统的意义所在,也是他与黑格尔哲学的区别所在。
克尔凯郭尔从研究苏格拉底的“反讽”开始,研究古代希腊哲学的辩证法从“否定-消极”走向“肯定-积极”的意义。而从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的发展显示了这条“肯定”路线的积极成果,但是古代希腊并未完成这一积极“建构”的任务,直至黑格尔的“绝对哲学”之“思辨哲学”体系,这个“肯定”的“积极辩证法”在“理论-学科-逻辑”层面方告“大成”,“消极-否定性”辩证法的“反讽”态度经过“绝对”的概念在“相对”的“现实世界”,即在时间的“历史发展”之诸多环节,克服了“矛盾”,“回到”了“自身”。在黑格尔哲学中,我们看到了“绝对”作为一个“概念”有着“化解矛盾”“使对立面”得到“统一”的“精神能力-能动性”,“精神”具有把“实际-现实”吸收为概念的能力,使之“合理化”,成为一个“合理”的逻辑体系,“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反之亦然。概念与“存在”在“精神”的逻辑力量建构下,成为“合理”的、“合逻辑”的“思想-概念体系”。概念是“存在”的本质。“现实”发展的“可能性”,被“简约”为逻辑推理的“必然性”,自由表现为对这个“必然性”的“把握”上,“认识到的必然”是为自由。“必然性”“吞噬”了“可能性”,成为“必然性”的一个“表现”方式,自由同样也成为“必然”的一个“表现方式”。“上天”“吸收”了“大地”,“大地”被吸收“在”“云”中,“时间”在“(太)空”中。时间被“分割”为“空间”,“思想-精神”以自己的“大力-神力”把“被分割”的时间“碎片”“按逻辑的观点(方式)”(奎因)“结构-建构”起来,成为一门“科学”。“辩证法”的积极意义在于,它也是一门“科学”-“哲学”。“哲学”不仅仅是一门“有能力”避免“矛盾”的通常意义上的“科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历史科学-艺术科学”,而且是一门“有能力”“化解-消化-涵盖”矛盾的“包罗万象”的“科学”。那些被康德精心“厘析-审批”出来的“不可逾越”的“界限”悉数为“绝对精神”“同一”起来成为“自己”的一个“环节”,都在“绝对精神”的王国“分得”了各自的“位子”;连续性的“历史长河”“在”历史的“发展环节”-“历史的断代”中也都被分配好了“位置”;人也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处所”,那活泼泼的保持各种“可能性”的自由之“心”,也都“收敛”了起来,被“分配”了各自的本质,“天命之谓性”,人各得其性,万物各得其性。尽其性,是为自由,顺其自然,亦为自由;本质从“天”而降,“乐天知命”为自由的最高境界,而“天”就是“理”,就是“必然性”,于是有“天理”之说。本质-概念“在”“天上”,而“天下”“纷纷”,“芸芸众生”必须“克己复礼-克己复理”,“灭人欲”方得自由。
然则,自由并非“人欲”,唯有自由才真正“异”于“人欲”,盖“受制于人欲”者何来自由?“天理”只是将“人欲-自然”“安顿”好各自的“位子”,并无“能力”“灭掉”“人欲”,只是“节制人欲”,犹如“节制资本”一样,是一种“经验管理”的办法,谈不到“哲学”。
“哲学”的问题直面康德所揭示的“二律背反”,是古代希腊在探讨“事物本身”时“遇到”的问题,“什么是”美本身-正义本身等,这类问题是“绝对”的问题,希腊诸家未能尽善尽美地解决,甚少正面肯定的“答案”;黑格尔以他整个“哲学体系”做“答卷”,在克尔凯郭尔看来,也还“不及格”,因为“绝对-永恒”不仅是“概念”,而且是“存在”,因而不仅是“本质”,而且是“实在”。
其实,康德在批评笛卡尔“我思故我在”这个命题时已经指出,不能-无权用“思想”来“证”“存在”,可是在《实践理性批判》里那个“至高无上”的“至善(第二种意思)”的“概念”,它的“实在性”最终还是由“思想-概念”来保障的,此例一开,整个德国古典哲学,仍是一条“我思故我在”的路线,甚至唯有“思”才是真正的“存在”,“理念-本质”是唯一称得上“存在”的“存在”。
应该说,古典哲学这条思路,自由自己的根据,不可轻易否定,因为感性的诸存在者,在时间之“流”里,无不转化为“非-不存在”,唯有“概念-理念”“长存”;但是,“云里-思想里”的“存在”,即使是“具体理念”,总还不能涵盖人们所谓“存在”的那层亲切、实在的意思,“概念-理念-思想”之“存在”,不够“完全”,“包容性(雅斯贝尔斯)”不够,是偏执于“片面”的一方(思想);而哲学家又不可以“翻转过来”退回到“感性-感官”的“存在”的另一方,从“翻转”的角度批评从康德到黑格尔的传统,并不能在根本上“动摇”这个传统的基础,也不能使“哲学”的“思想”得到“深化”,“哲思”在这个问题上必须“向前推进”,而不可以“向后倒退”。
克尔凯郭尔的“哲思”正是走在了“向前推进”的道路上。这个思路简单说来似乎是不在“时空”之外或之上“设置”一个“至善”或“绝对”的理念来,不必像康德那样在“超越”的本体界“悬设”一个“至善”“概念-理念”,也不必像黑格尔那样把这个“设置”出来的“绝对-至善”“从天上”放逐到地上来经受“磨炼”,然后再“回到”“精神自己的家园”,也就是说,无须那个“思辨概念”的科学体系来“把握”“绝对-至善”,而“绝对-至善”就“在”时间之中,“在”“相对”之中;而“时间之流”不能“保证”这个“绝对-至善”的必然出现——成为“现实”,只能为其“开放”“可能性”,在“瞬间”中“绽放”出“绝对-至善-永恒”的光芒,对这种“瞬间”“绽放”“光芒”之“捕捉”,不是知识,而是信仰。
康德明确说,他“限制知识”是为信仰“留有余地”,其实他的“限制”是“权力”上的,并不是说在时空的哪一段、哪一个部分“知识-科学”不能“进入”。时间是“无限绵延”,空间为“无限”“广漠”,“神-信仰”“无处藏身”,“神”只能住在天上,或者“隐藏-渗透”在“无限变化扩大”的“任何地方”(黑格尔),所以科学知识可以放心地“无限-永远”“积累”下去,并无“止境”。在“求知”的道路上,永远“碰不上”“神”,在这个意义上,“神”是单纯的“思想”;如今克尔凯郭尔把信仰也“拉到”了地上,信仰-连带它的“神”就“在”时间“中”,信仰面对的“神”就不单纯是一个“概念”,一个“思想”,而也是“在时间中”的“存在”。
这样,这个原本不“在”“天上”而“在地上-在时间中”的“神”,似乎就有一个与基督教传统不同的“格位”,也有不同的“形象”——他不是“在天上的主”,也不是“在天上的父”,而是一个“仆人”的“形象”。克尔凯郭尔这个说法,在当时可谓惊世骇俗,而经过两个世纪的欧洲哲学的发展,现在来看,似乎又是顺理成章的;克尔凯郭尔之所以受到欧洲哲学今天的重视,侧面说明他的预见性之强,可谓欧洲哲学的“先知”。
“神”既被设定为“在时间中”或“在时间的瞬间”中,则除了依靠“想象”,无法依旧“保持”他的传统的“格位”和“形象”,或谓“三位一体”,基督保持圣子的“形象”,但他的“格位”仍“在”天上,他仍是“我主”“天上的父”;克尔凯郭尔的“神”既“在”时间中,就和人是“平等”的,是“相爱”的,不是人之“主”,或人之“父”;但是“神”又不是人,何以“标出”“神”的独特的“格位”?“神”是“爱人”的、“不嫉妒”的,一切“为了人”的,他“占”一个“仆”位。
“神”的独特性似乎在于:人人都有自己,唯独“神”没有自己;不是“人人为神”,而是“神为人人”,“神”为人可以“奉献”自己的“生命”,也甘冒“犯”“不死者”“死了”这样的“错误”,按中国传统的语言说,“神”上演的是“义仆救主”的“活剧”,而不是把人的历史归结为“赎罪”的“神话”。“神”不是“赐”于人“恩典”的“救世主”,而是“为人服务”的“公仆”。
“神-人”的关系(如果有的话)被颠倒了,人是“主”,“神”是“仆”,这个“仆”当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奴隶”,这种关系的颠倒,不全在黑格尔那著名的“主奴”的意义上,克尔凯郭尔不是把黑格尔的“主奴”关系简单地“颠倒”过来,黑格尔这个“环节”被克尔凯郭尔置于“瞬间终结”关系上而加以颠倒,“神”“在”“时间-瞬间”中必以“仆人”“形象”“出现”,因而不是如同“神”“在”西奈山上那样神光“一现”地“君临”世界,而是“呵护”人的自由的忠实的“服务者”。
从这个意思引申出来,我们甚至可以说,人“拥有”自己,“神”反倒“没有”自己。世界上唯有“神”没有自己,他把自己“给了-奉献给了”人,“神-基督”把自己的“生命”“牺牲”了,“给了”人,在这个意义上,“神”是一个“异类”——一个绝对不同于人的“异”,“神”是“绝对的异”,“神”是“大异”,他的“仆人”“形象”只是“小同”。
“神”在时间-世间以“仆人”的“形象”“出现”,但在“瞬间”中又以何种“形象”“出现”?“神”的“本质”为永恒,而“在”“瞬间”的正是那永恒,但“瞬间”也是在时间中“出现”的,而不是“超时空”的“概念体系”,因而在这个意义上“本质”也是“存在”,不是“概念”。“在”时间中之永恒与“在”本质中的“存在”原本就是一个矛盾,“神”同样是一个矛盾体,“瞬间”之“永恒”改变不了他的“仆人”的“形象”,而“在”时间中则一定要有“形象”的,于是“神”为永恒的“仆人”,“神”是“大仆-公仆”。
人“在”时间中,时间为“变化”,人“在时间中”从而有“变化万千”的自由,有“选择-决定”的自由,因而也不能“摆脱”由自己做出决定所承担的“责任”。“责任”不在“神”,而在人,只有人“有一个”自己,人无权把“责任”“推诿”于“神”,或借口“天命”而“推脱”“责任”。自由当有“可爱”的一面,更有“可畏”的一面。人因“敬畏”自由“需要”另一个自由者的“帮助”,人生活“在”他者之中;然而,“他人-他者”也有自己,并无必然的保证他者“能够”并“愿意”全心全意为你“服务”,“永久-永恒”为你“服务”。“在时间”中,人因其自由而是一个“孤独者”,人不可能也无权力把“他者”完全“转化-吸收”为自己,世界上权势最大的“君主-皇帝”也没有这个“能力”,到头来仍是“孤家寡人”,但求不落个“独夫民贼”的封号就可聊以自慰。
然而,人作为“自由者”和“责任人”也有一个可以寄以希望的“他者”,一个“绝对的他者-异者”,“他”替你承担一切本不该“他”承担的“责任”,“真心诚意”地“帮助”你“弥补-修正”本不是“他”的“过错”,甘受不应“他”承受的“惩罚”,而不是以“万能”“权力”的一纸“赦令”,“赦免”人间一切“过错”。“仆人”对“主人”的“服务”不是“恩赐-恩泽”,而同样是“应当”,“仆人”是“永恒”的“责任人”,但他不作“自由”的“选择”。“在”世上,唯有作为“仆者”的“神”,只“有”责任而“无”自由。“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蕴含着另外一句:“我替众(罪)人下地狱。”
作为“仆者”之“神”,不是高举云端,把一切“责任”都加在人的“头上”,他的“超时空”的“视野”,人间一切“荒诞不公”都“在”永恒中“化解”,“仆者”之“神”,并不仅仅是一个“理想”,而是一个“事实”。并不是这个“神”具有无比高尚的道德品质,超凡入圣。他在人世间是一个“凡人”,而且是一个单纯的“仆者”,犹如尼采的“人”,“无自己-无自由”。他的“责任”并非来自他的自由,而是“他者-人”“加于-赋予”他的,是“他者”的“责令”,而“它要尽责”是作为“仆者”的“神”,在时间的“瞬间”中“凸显”出来的“可能性”,是人作为自由者的“主人”“在时间中”唯一可以“信赖-相信”的希望之“光”。没有这点“灵光”,则人只能“永沉轮回”。
“仆者”的“神”之“存在”,不必也不能“证明”。当你“证明”他的“存在”时,他已经“不在”,因为“仆者”之“神”不是“概念”,也不可能“概念化”,他的“存在”是一个“事实”。之所以是“事实”,乃是因为他仍“在”“时间”“中”,而且是“在时间中”唯一不能概念化的“事实”;他是“时间”中的“瞬间”。
时间中,经验事物皆“在”该事物“完成”的形态上产生“概念”,而这个“概念”本身并无分“前后”。但是克尔凯郭尔的“瞬间”乃是“瞬间”“大成”,时间的“断裂”,时间之“瞬间”“完成”,“瞬间”而又“完成”,乃是一个矛盾。这个矛盾显示着新的“选择”的“可能性”,“信”这个“可能性”,也就是“信”自由,“信”“仆者”的“神”把自由“赋予”了人类,不必寄托希望于未来,未来就是当下自己的“权力”。人因永久“有”现时,才永久“有”未来;“仆者”之“神”“管着”过去与未来,而把“现时”交与了人,把“瞬间”的“可能性-机遇”交给了人,而任何“前因-后果”他都“责无旁贷”地一体承担。
这层意思并不是说人作为自由者就可以“随意”“胡作非为”,反正有那个“神仆”替我“顶罪”。实际上,康德“实践理性批判”的理路仍然是起作用的,“自由”与“责任”仍是在“道理”上不可分割的;只是这里说的不是一个“推理-理路”,而是一个“事实”。“事实”上无人不“在”为他人“受罪”,也总是把“罪责”“推诿”给他人。人类为自己的祖先亚当夏娃“永远”受到“惩罚”;也经常把自己的“过错”推到“前朝”身上,自己“生活”乃是“为他人受过-赎罪”,人人都会为“不是自己犯的错误”赎罪,这是一个经验的“事实”,也是历史的“事实”。
经验中的人都“肩负”着过去,“开创”着未来,在这个意义上,人都是接过前人的工作,为后人而工作,前人的功绩现在的人“享受”其“余阴”,前人的错误甚至罪过,现在的人为其“修正”,尝其“苦果”。无论如何,“现在的人”把自己的“功过”转嫁给未来的人,人人皆“无自由-无选择”,人逃不脱“时间-历史”的“命运”,时间中的“人”和“事”都是“时间绵延”中的环节;然则,人不必“提高到”康德那样的“(实践)理性哲学”的水平,超出时空“感性直观”,才“获得”这种自由,按克尔凯郭尔的观点,人“在”时间中,同样也“可能”是“自由”的。在那时间绵延的“断裂层”,在那“瞬间-刹那”中,人会“意识到”自己的自由。这种自由没有逻辑“推理-证明”的“保证”,因而只是“偶然”的,但恰恰“偶然”为“事实-现时”,而那逻辑必然只是“概念”的。
在这个意义上,“无须逻辑证明”的自由才是“真实-现时”的自由,是“事实”的自由,也是自由的“事实”。“回到事实本身”(胡塞尔)乃是“回到自由本身”,而不仅是“回到”自由的“概念”。
在这个意义上,康德“批判哲学”只是“剥夺”了自由作为“现象(知识)”范畴的“合法权利”,而没有也不能“剥夺”“在现象中”、在“经验生活中”自由的“事实”的“权力”。
被康德“网开一面”的“事实”的自由,被克尔凯郭尔“抓住不放”,也被欧洲哲学后来的“发展者-推动者”“抓住不放”,在时间“提供”的“可能性-偶然性”的广大“生活领域-事实领域”,开发出不同于欧洲古典哲学的成果。
欧洲古典哲学的传统在“知识”。康德划分的那“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的界限被黑格尔“弥合”起来,让那“实践理性”进入“理论理性”中来,让“相对”中“显现”出“绝对”来,在这个意义上,在“绝对概念”的层面,“神”的概念要低于哲学“绝对”的概念,信仰低于知识。信仰要“求助于”知识,在知识领域里“占一席之地”,则不得不如此。
克尔凯郭尔的“信仰”似乎摆脱了“历史-时间”必然的命运,有了自己独立“存在”的价值,可是让当时教会“扫兴”和“怒恼”的他居然把“至高无上”的“神”设定为“仆位”。“神”为“呵护”人的自由服务。
信“神”就是相信有一个绝对“异于”自由者的“仆-他者”,正义在“他”手中,为你“行使自由权利”排忧解难,“他者”是真正的事实上的“铁肩担道义”者,也是“爱人者-爱人的自由者”。
并不是说,人在“神”这棵大树底下“为所欲为”;“神”的确也为那“胆大妄为者”“收拾残局”,“神”并不“舍弃”任何人;但“神”也是有选择的,在“神”的眼中,“每一个人”都是个体的,自由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事实”。“事实”是“具体的”“不同的”。
人仍然会“慎行”自由,并不“怕”“终极审判”,大部分人并不怕“下地狱”;但怕“人世间-事实”的“因果(报应)”,自由不是概念,自由“在”时间中,也就是在“因果关系”中,这个“关系”可以-可能自由于“一时”,“逃脱”一个或多个“瞬间”,但在时间的“绵延”中,得不到“不报应”的“保证”。一切贪官污吏、乱臣贼子尽管日颂念佛号千遍,未见有效应者;他们之所以“惶惶不可终日”乃在于这种“因果”关系的被发现和“发生效应”,乃是随时随地的“可能性”,是“现实”的“可能性”,是时间中的“瞬间”,这一点,只有那“极端邪恶”的人,才“故意”“置之脑后”。
人“行使-实施”自由之所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并不完全因为他对于“行为”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责任”在理论上如康德所言,是“不可推脱的”,但在“事实”上,在人世间“推卸责任者”何其多也;大不了还有一个忏悔室,“坦白了就会从宽”,只有那“事实”上的后果,按照现实的时间“规律”运行,除了“神”行“奇迹”,不可能阻止其“发生”。“神”有能力“替你”担当“责任”,但“现实”中的后果,只有那“无理性-非理性”的迷信成为你的“借口”,而迷信为“不可信”,“神”当然是“可信”的,是一个“信仰”的“瞬间”。
这个“瞬间”之所以“可信”,还不仅仅它是“理论”的,是“道理-逻辑”可以“论证-证明”的,“瞬间”-“神”-“永恒”之所以“可信”,乃在于它是“事实”,是“存在”。“存在”不是概念,不用下定义,找出其本质,“存在”不是“概念体系”的理论,不“需要”证明。当你进行“论证-证明”时,“存在”已经“不存在”,“存在”成了“概念”。
“存在”就是“存在”,人们从克尔凯郭尔又回到了巴门尼德,回到哲学的源头;到了克尔凯郭尔,“存在就是存在”这句话的意义才真正“彰显”出来,而不必在“概念-理念”“定义”上纠缠。
欧洲哲学从近代以来,由存在论“转向”知识论,康德被推举为这个“转向”的“始作俑者”,此后德国古典哲学,向着“科学体系”的道路发展,黑格尔为其“集大成者”。这样一条哲学向科学发展的道路,成绩是怎样评估都不为过的。在这个“科学体系”中,“存在”的问题并未被“舍弃”或“忽略”,而是在黑格尔的“思辨概念”中得到“安顿”,作为“绝对精神”的一个“环节”被“扬弃”而进入更具体-更高的“环节”;然而,“存在”在黑格尔那里是一个“抽象”的、“尚未有具体内容”的“概念”,因其是概念,才能进入“科学”的殿堂。
克尔凯郭尔让这个“存在”回到它自身,“存在”就是“存在”。“存在”是“在时间中”的实实在在的“事实”。
那么,“存在”不是概念,是否就是“舍弃”理性的“感觉”的?“存在就是被感知?”如果克尔凯郭尔停留在这样的“轮回”上,人们就不会那样认真地对待他,他的“存在”就是“存在”,“在”时间的“瞬间”是一个永恒的“现时”,这个“永恒现时”“在”时间中,则不可概念化,而又因其“永恒现时”,感官又何从“把握”?
也许勉强可以说,感官可以“感觉”到“现时”,但是“已不存在”和“尚未存在”的过去和未来,如不通过“想象力”和“概念”又如何谈得上“把握”?
然则,历史科学言之凿凿,科学将一切“异者”“概念化”,成为在理论上“可知”,也将实际的“变化-变异”都“逻辑化”成为“可推理”,因而是“合理”的。我们不可能直接和“(已)过去”的人“打交道”,原则上我们“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曾经存在过)。作为“科学知识-历史知识”,我们(有死者的人)的任务是“穷尽一切细节”(福柯),“学无止境”;当然对于那个“不死者”的“神”,古人和未来人他都是“亲历者”,只有“神”收藏着真正的“历史-未来”的“存在”。
克尔凯郭尔从另外的侧面阐释这个问题,“神”仍占有“神位”,他是“不死者”;但是人这个“有死者”与“神”的关系,并不仅仅“在”“时间的绵延”中,而人“拥有”一个“瞬间”,这个“瞬间”人和“自己设置”出来绝对相异的“神”有“直接-亲历”的关系,这种关系不是“科学-知识”的关系,而是信仰的。这样,信仰与知识不必像康德那样“超越”时空之外,而就在时空“中”,人作为“有死的”自由者就有可能-有权力使时空有一个“瞬间”的“断裂”,在这个“断裂”中,人并不把“神-耶稣”当作具体的历史人物和事件,而是“永久直接”“以仆者”的“形象”“出现”,“神-耶稣”“在”“瞬间”中是同一个“神”,是与人绝对相异的“神”,而不是在历史的“某个时段”或在“初始”的阶段,“神-耶稣”曾经是人。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现在的人——克尔凯郭尔常说的千八百年后的人,与“神-耶稣”的关系,一点也不因为离他老人家生活年代已远,似乎就欠缺了些什么。我们现代人和当时的古人在“事件”的“瞬间”与“神-耶稣”在信仰上(不是知识上)的关系,完全在“同一”的“瞬间”中,无任何“区别”。
在这个意义上,克尔凯郭尔理解的“神-人”关系,就不分“亲授-声闻-再传”等,只有那“技艺”的“学问”才强调这个区分,这个问题,很值得我们东方人深入探讨下去。在我们传统的“学问”中,“亲传弟子”显然高人一等,“师徒”关系渗入各种意识形态,寺庙同样“等级森严”,老和尚因有“师傅”“保驾”,在“道行”上必要“高人一等”,当师傅祭出“祖师爷”“秘传”“法宝”甚至只是说了“什么话”(祖宗家法),都能“令”再传弟子“禁声”。
倒不是说,欧洲的“道院”就没有这一套,正是这一套“横行”,真正的信仰就泯灭了,克尔凯郭尔才不厌其烦地研讨“再传弟子”的问题,他越不厌其烦,当道的教会自然会不胜其烦。从传统的“基督教神学”来看,克尔凯郭尔简直是“离经叛道-大逆不道”;但后世的学者,却很自然地把他的“存在-生存哲学”“划归”“有神论”的。
克尔凯郭尔信仰“神”,当然是“有神论”的,但基督教传统中的“在天之父”,“在天之主”的“神”相比起克尔凯郭尔的“神”来,真是“神性,太神性了”,所以那种“超越时空”的“神”,“君临”“时空”的“神”,如果要与“人世间”的人有关系,就会被“三位一体”的问题“套住”,如海德格尔所说,基督教需要“三位一体”,“神”才有能力-有理由“在”“现象界”“出现”。
然而克尔凯郭尔的“在时空中”的“神”,保持着“显现自身”的“可能性”,不是“理论”上的可能性,而是“事实”上的可能性,不是“概念”的可能性,而是“存在”的可能性。“神”在理性概念“最高塔尖”的“外壳”被撞击粉碎,“神”的“内核”落到“地上”,却“释放”出巨大的“能量”。
“神”为“绝对异于”自我的“他者”,这个“他者”不仅以宗教的形式,而且也以世俗的形式“压制-分割”每一个自我,“他者”以概念化的形式“君临”原则上不可“概念化”的自由的个体;实际上,在讨论婚姻与原初爱情时,克尔凯郭尔就再三强调,那“婚姻-伦理”原本是更好地保存“原初之爱”的,后者没有在前者的“环节”中“消失”,也不是“在婚姻伦理”阶段那“原初之爱”“被”“扬弃”了,进入一个更高的“环节”(黑格尔)。世间-不是“天上-神国”,一切宗教的、社会的等“规则-规律”都是自由者之间关系“理性协调”的“表现”,就连这个系列中的“最高格位-神”也占一个“仆位”,他是“绝对的公仆”。
“他者-异者”系列就这样不被“设定”为“绝对概念”,而是“绝对存在-永恒存在”,“神”(永)在世间,“神”(永)爱世人。
“绝对概念”的“神”,通过“概念-判断-推理”的内容的辩证推进,以“思辨理论”确立学说性“科学体系”(黑格尔),下的功夫在证明;而“绝对存在”的“神”,所依靠的是时间中“瞬间”的“存在意识-自由意识”,功夫不在“概念-逻辑”之证明,而在于和“神-永恒”“直接”交往,一旦“意识到”自己的自由,也就会“意识”到有一个“绝对相异者-他者”的“存在”,他“愿意”为自由者“牺牲一切”,而不居功自傲,也决不推卸“责任”,包括“不是应该”的“责任”;这样一个“事实”上的“仆位”之“神”,“瞬间”中就“在”我们(自由者-叱咤风云者或寄人篱下者)的“瞬间”之中。
于是,“至高无上的概念”的“神”也都“回归”人世,“存在”于时间的“瞬间”中,欧洲哲学经历了一个从“概念论-知识论”到“存在论”的转换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1] 叶秀山,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