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一 港澳与内地合作与发展研究

一个有边界的全球化城市:1997年后转变中的香港处境[1]

吕大乐[2]

摘要:作为一个全球化城市,香港的处境有点尴尬。这份尴尬源于它有一条边界,将这个特别行政区跟国内周边地区分隔开来。这是很多全球化城市无须面对的困难。在全球城市的文献中,这个边界的问题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究其原因,一种可能是,很多国家底下的全球城市,乃存在于一个更广更宽的国家的框架里面,城市的行政边界并非国家的或特殊政治安排的政治边界,因此行政管理性质的边界所带来的束缚,并不明显。另一种可能是,有关全球化及全球城市的分析中,有一种强调流动倾向,凸显旧有以国家为单位的制度安排逐渐失效,而新的经济、文化、社会活动可无拘无束地全球游走。但现实的情况是边界依旧发挥作用,不但会阻碍资源的流通,而且也会因此而产生其他的考虑和行为的逻辑,令这个“区域国家”的想法或期望,并未转化为现实经济地理中的一种状态。而充分认识到这个落差,对了解当前香港社会经济的处境是相当重要的。本文正是尝试重新检视香港在过去三十五年的时间里,与华南地区在经济、社会的不同方面进行整合的状态与特征,并从中分析回归后香港的处境。当然,1997年以来香港社会所面对挑战来自不同方面,各有不同的特性,不可能单凭某一方面的分析,而掌握到所有问题之所在。不过,话又不得说回来,香港作为一个全球城市,于其空间布局上未能有所突破,对它的经济、社会等方面又确有相当大的影响。本文的目的在于将这个区域整合(又或者应该说是未有真正的整合)的问题提升为一个讨论及研究的议题,并认真思考其对香港发展的影响。

关键词:区域融合 抽象空间 全球城市

一 导言

作为一个全球化城市,香港的处境有点尴尬。

这份尴尬缘于它有一条边界,将这个特别行政区跟国内周边地区分隔开来。当然,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事情,不可能说要改变便改变。再者,它也是整个“一国两制”设计的其中一环,那就更加不可轻易讨论它的存废。可是,我们必须了解,这是很多全球化城市无须面对的困难(跟香港一样,同属例外可能包括新加坡,但纽约、伦敦、法兰克福、东京等没有这种烦恼)。在全球城市的文献中,这个边界的问题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究其原因,一种可能是如前文所讲,很多国家底下的全球城市,乃存在于一个更广更宽的国家的框架里面,城市的行政边界并非国家的或特殊政治安排的政治边界,因此行政管理性质的边界所带来的束缚,并不明显。另一种可能是,在有关全球化及全球城市的分析中,有一种强调流动倾向,凸显旧有以国家为单位的制度安排逐渐失效,而新的经济、文化、社会活动可无拘无束地全球游走。按这类思维来看,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资金、经济活动、人口统统不再受制于国与国之间的边界;城市──尤其是全球化城市──可以对周边地区产生一种支配的作用,以它们为中心,发展出一种以区域为载体的商业营运单位,超越了国家的政治及行政管理的框框。大前研一就曾有“区域国家”(region states)的说法,认为在全球化所带来的“无边界的世界”里,经济活动的流动打造出新的经济地理,是以“区域国家”来取代传统的民族国家。[3]他所讲的“民族国家的终结”并不是指国家作为政治单位已经变得毫不重要,甚至在国际政治上无关痛痒,而是在经济活动走向全球流动的趋势下,国民经济的概念显得过时,而政治边界亦已不再是理所当然的框框,代之而起的是区域经济。[4]

在大前研一对“无边界的世界”的想象里,香港与深圳在1997年前的经济整合,便是一个这类超越政治行政框架的区域经济发展的例子。不过今天在差不多二十年后的时空里,重新审视这个问题,就不难发觉所谓“无边界的世界”“民族国家的终结”之说,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在大前研一的分析背后,是假设存在一种完全自由化的政治经济环境,一切都按照市场的逻辑来运作,没有任何因政治、行政而产生的阻力,各种资源可以无拘无束地、无障碍地流动。但现实的情况是边界依旧发挥作用,不仅会阻碍资源的流通,而且会因此而产生其他的考虑和行为的逻辑,令这个“区域国家”的想法或期望,并没有转化为现实经济地理中的一种状态。而充分认识到这个落差,对于了解当前香港社会经济的处境是相当重要的。

本文正是尝试重新检视香港在过去三十五年的时间里,跟华南地区在经济、社会的不同方面进行整合的状态与特征,并从中分析回归后香港的处境。当然,1997年以来香港社会所面对的挑战来自不同方面,各有不同的特性,不可能单凭某一方面的分析,而掌握到所有问题之所在。不过,话还得说回来,香港作为一个全球城市于其空间布局上未能有所突破,对它的经济、社会等方面又确有相当大的影响。本文的目的在于将这个区域整合(又或者应该说是并未真正的整合)的问题提升为一个讨论及研究的议题,并认真思考其对香港发展的影响。

二 重新发现腹地

或者,读者会问:打从1978年开始,而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更为明显,香港有机会充分利用内地推行开放改革所释放出的资源(如土地、劳工),那不就是把珠三角作为它的腹地,通过产业北移而形成了一个曾被誉为“世界工厂”的区域经济吗?而经过这样的发展之后,因一条边界的存在而产生的阻隔,会否只是形式上的问题而已?

无可否认,内地开放及引取投资,令珠三角成为了香港产业的腹地,的确带动了边界两边的一次大规模的经济转型。一方面,那是珠三角一带经历了一次由外来投资所推动的工业化及城镇化的过程;[5]另一方面,香港的制造业以搬厂的形式来维持其竞争力,扩大生产规模,迅速地令本地经济转为一个以服务业为主的结构。当时那种“前店后厂”的空间与功能的分工,将香港与珠三角串联起来,使前者转型为一种都会型的经济。[6]

不过,基于当时两地的关系与分工,香港在珠三角扩展了它的制造业生产的空间之后,其实并未进一步强化一个区域经济的形成。这既因为当时香港社会(由殖民政府到市民大众)的想法,基本上没有想过要解除两个不同制度的隔离(以保障香港不会受到内地社会制度的干扰),更是因为香港没有考虑到其可以怎样主导一个区域经济的形成。

举一个例子,香港厂商将工厂搬迁到珠三角之后,其实并没有全面地为香港的劳工在内地提供就业。香港企业或者曾经起用一些香港的管工、技术工人到内地扮演一些参与管理的角色,可是很快他们已被当地的雇员所替代(关于这一点,后文再谈)。至于一般的半技术及非技术劳工,他们根本就失去了劳动市场上的位置,只可以留在香港从事服务业的工作;内地大量劳动力的供应,是吸引港商迁厂的重要因素之一,他们北上设厂,就是要充分利用珠三角的种种资源。所以,港商进入内地投资设厂,是生产线的迁移,但将原来的劳动力留在香港。这对原来就是厂长、经理的员工和有能力晋升为管工、督导员的雇员,是新开拓的机会。可是,对大量半技术及非技术工人而言,则是一次被替代的过程,而其后珠三角快速发展所带来的种种机遇,基本上跟他们扯不上什么关系。

至于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例如最常为港人于20世纪80及90年代谈及的话题──回乡养老),我们可从近年的一些调查资料里,看到于过去二十年有何发展。按2007年所收集的统计数字,于那50万在内地居住或长期逗留的港人之中,37.0%继续使用香港提供的社会服务。[7]由此可见,就算港人迁移到内地,他们大部分未有真正的离开香港;若然从一个更宏观的角度来看,香港及港人更是尚未全面地与内地发生融合。[8]

过去三十五年内地与香港的经济整合,主要是以企业为单位,而不是以个人为对象。在整合过程中,开发的空间更多的是为企业、投资所服务的抽象空间,而不是具体的可由个人来支配的生活层面的空间。[9]内地的对外开放,可以给港商带来不少机会,但这却未有带动大量港人进入内地,于个人层面融合于它的劳动市场和小区。如果说在1978年以后,香港和内地逐渐增加联系,而港人进入华南地区可视为一种融合的话,那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两地的生活水平存在显著差异的基础之上的。[10]具体地说,那是珠三角可以成为一些中下阶层退休后居住地点的选择,又或者是一般人周末假期的度假目的地。事实上,香港与珠三角的整合,除了制造业大举北上之外,便没有其他方面的重大突破了。而随着内地经济起飞,生活水平提高,房价上升,人民币跟港元的兑换率出现变化,回乡退休养老亦逐渐不再是很多人所能负担的安排了。结果是虽然香港的工厂走了出去,但其余的却没有真真正正地跟珠三角进行整合,突破原来的空间布局。

另外,香港厂家的惰性,使得工厂北移或者有助于扩大生产规模或加强不同程序的整合(例如成为兼顾更多方面、能为顾客提供更全面服务的OEM生产商),没有广泛地带来产业升级,因此也没有通过进一步区域整合去提升“前店后厂”的格局。[11]当前珠三角在产业升级上所面对的困难,与此不无关系。同样重要的是,早年内地极渴求之外来投资,于是单方面向香港倾斜,以至于两地只是发展出一个类似区域经济的实体,并没有更深层次的空间分工及资源结合。事实上,在1997年回归之前,大概也只可以这样,任何更进一步的区域合作,都会是相当敏感的话题。

三 资金的广泛流动,人的有限流动

内地进行开放改革,为香港带来新的机会。种种机会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早期是港商到内地投资、设厂,后来是因内地在生产及市场各方面均发展快速,不少跨国公司在香港设立区域总部的营运中心,又或者是内地企业到香港的股票市场上市,带动专业及商业服务的发展。[12]当然,还有旅游及相关服务业的方面。[13]

对于长期作为一个对外开放的城市和经济体香港来说,上述经济活动虽则可以为这个城市带来实际效益,但不见得是什么重要的突破。尽管香港社会从来没有怎样认真研讨过相关的问题(因此理论上也没有十分具体的目标或期望),但从港人的角度来看,跟内地的经济整合起码应可提升它的重要性(例如不少人经常挂在口边的“龙头”地位),又或者为他们于内地创造新的机会。所以,了解一下港人于过去二十多年里在内地工作的情况及发展,虽未能全面反映区域整合的多维度的发展,但也可以说是重要的指标,展示出所创造出来的机会有何特征。

特区政府统计处的数据显示,在内地工作的香港居民的数字,由1988年底的52000人左右,发展至2010年第三季度的175100人,在十多年间有大幅度的增长。[14]而其中以2004年为高峰,数目达244000人。不过,跟很多人的印象不一样,其实近年香港居民在内地工作的数字,是由2004年的高峰逐年下滑,至今减少了差不多7万人。跟上文所提到香港居民在内地居住或长期逗留的数目(增加2万多人)比,似乎未见前者的减少,这是因为已经转为后一种形式作为替代。这也就是说,单纯在量的方面,我们不但未见持续增长,而且反过来有下降的趋势。

在内地工作的香港居民的数字未有如预期的上升,反而出现下跌,这跟很多人的期望有所出入。而值得我们注意的,又并不单纯在于量的方面。从20世纪80年代发展至今,在内地工作的香港居民的行业及职业分布,早已发生了相当明显的变化。其中由制造业作为在内地工作的香港居民的主要行业(于1992年占60.8%),到近年已改由批发、零售、进出口贸易、饮食及酒店业(2009年占43.7%)和其他第三产业所替代。这反映出早年港人到内地工作多是跟随工厂北移到珠三角,而近年港资到内地发展,已逐步扩展至服务业。不过,这个行业慢慢变得分散与多元,对雇员而言及从就业机会来看,却刚好相反,发展趋势是高度集中于某些职业。

事实上,职业结构的转变是相当显著的:由早期机台及机器操作员及装配员、工艺及有关人员占上一定比例(如1992年仍占近三成),到了2005年则从事蓝领工作的人士,只占全部在内地工作的香港居民的一成而已。当然,如上文所提到,发生这种替代的现象,不难理解。港商迁厂到珠三角一带,目的之一就是要利用当地供应充足的劳动力。所以,除了最早期一段短时间之外,产业北移并未有带动大批香港的中下层劳工到内地就业。香港的半技术及半技术劳工基本上都因为迁厂而被逼离开制造业。至于一些技术工人及管工,部分有机会随厂北上而有机会升职,担当一些管理工作。政府统计处的数据并无这方面更深入的资料,在此难以评估究竟这类机会是否很普遍。但从于内地工作的香港居民所从事行业的变化来看(从事制造业的人士由1988年占总数的53.1%,到了2010年则只是39.3%),技术工人及管工要持续地通过在制造业内工作,而找到晋升机会的可能性不会太大。

从上文两点可见,港人在内地工作的情况,大致上反映出内地与香港两地互动的发展与市场环境的转变。制造业的高峰时期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占全部在内地工作的香港居民的60.8%。随后整个港人在内地就业的结构转为以服务业为主。由于在制造业方面已出现当地人才逐步替代香港雇员的情况,曾经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有过相当比例的生产工人(由超过四成逐渐下跌,到了90年代已不足三成),到后来其比例已变得微不足道了。新的机会集中在第三产业,这更进一步强化经理及行政人员、专业及辅助专业人员的重要性。现在,以2010年计算,超过八成为经理及行政级人员和专业及辅助专业人员(见图1)。上述转变反映香港在内地经济的角色的变化,但这同时也表示原来那个可以兼容不同职业的系统,逐渐变为专攻服务业,而且以较高层的职位为主。以港人所要求的工资待遇而言,港人在内地工作的机会日趋专门化并多以高层位置为主,可以说是劳动市场调节的结果。不过,这也反映出一个重要的现象,这就是香港厂商进军珠三角,跟一般到海外投资没有分别,只是资本移动,而将一般劳工遗留下来。香港制造业在生产空间上的扩张,虽然曾为一些技工、管工、经理带来机会,但对整个香港制造业劳动市场来说,其实十分有限。

图1 香港在内地工作人口的职业分布:1992~2010年

资料来源:参见香港政府统计处《在中国内地工作的香港居民》,历年。

顺应上述转变,在内地工作的香港居民的学历不断有所提升。拥有大专以上教育水平的,由20世纪80年代末的20%左右,到2005年已超过四成。这多少反映出他们所出任的职位的要求,尤其是那些专业及辅助专员的工作,较为重视学历及专业资格。与此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学历成为争取到内地工作的重要条件(见图2)。

图2 在内地工作的港人的受教育程度

资料来源:参见香港政府统计处《在中国内地工作的香港居民》,历年。

而在年龄方面,在20世纪80年代末的时候,有接近1/4在内地工作港人的年龄在20~29岁之间,但该年龄段的百分比自从踏入20世纪90年代便一直下跌,到了2009年更是下降至不足一成。而在2010年,近四成在内地工作港人,年龄在五十岁或以上(见图3)。若从年龄中位数来看,则由1998年的39岁上升至2010年的49岁(见图4)。明显地,到内地工作的香港居民多属有一定经验及资历的人士。而这跟前文谈到的他们的职业,基本上是一致的。接近一半在内地工作的港人是担任经理及行政级人员,需要具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大学刚毕业或踏入劳动市场的年轻雇员,不会是雇主们的首选。资历丰富的经理人或专业人士,才是多数企业有意招揽的人才。

图3 在内地工作港人的年龄分布

资料来源:参见香港政府统计处《在中国内地工作的香港居民》,历年。

图4 在内地工作港人的年龄中位数

资料来源:参见香港政府统计处《在中国内地工作的香港居民》,历年。

而聘请那些香港居民到内地工作的企业或机构,绝大多数是香港公司。这也就是说,港人到内地发展,主要还是要去香港的公司,在港受聘之后,派遣他们到内地工作。政府统计处并无详细交代何谓香港公司,但相信其定义为那些于香港营运的企业或机构。当然,在港营运的公司既可以是香港本地的企业或机构,但也可以是跨国企业,来自世界各地。而同样重要的,它们也可以包括内地来港投资或营运的企业。然而,我们必须留意,并非由香港公司雇用的人士,从来未有超过一成(见图5)。换言之,香港居民要进入内地工作寻求发展机会,始终主要是在本地的劳动市场出发,而未有真正融合内地的人才市场;他们主要还是要通过香港公司而派驻内地。

图5 在内地工作之港人是否由香港公司派往内地

资料来源:参见香港政府统计处《在中国内地工作的香港居民》,历年。

至于在内地工作港人的通常工作地点,长期以来都高度集中于广东省内(见图6)。他们不但主要通过在港企业而派驻内地,而且工作地点集中于邻近地区。原来想象中内地各区均可提供机会的情况,也未有如期望般的实现。

图6 在内地工作之港人通常的工作地点

资料来源:参见香港政府统计处《在中国内地工作的香港居民》,历年。

以上数据说明,香港进入内地的确为港人带来了新的机会,在2004年于内地工作的港人就曾经占总就业人口的7.2%。而在个别职业上,其比率就更高了,如专业及辅助专业的比率大概在10%,而经理及行政级人员则更高达1/4,意味着当政府统计处进行调查的时候,在众多担任经理及行政级人员的香港居民之中,约1/4的人在统计前十二个月曾在内地工作。由此可见,在中产阶级的两个主要职业组成部分──经理及行政级人员、专业及辅助专业──当中,不少位置是通过这种“中国机会”而产生的。所以,“中国机会”的确实在,确实为香港社会注入了新的元素。但与此同时,我们亦应从上文观察得到,“中国机会”并未有全面地对不同背景的社会人士开放。除了早期能为一些制造业的技术工人、管工、指导员带来过一阵机会之外,他们很快便被取代。自此以后,有关的机会集中向拥有较高学历或工作经验,并属于经理行政人员及专业人士的方面倾斜,令能从中受惠者,大大收敛于某类人士。这样的机会结构反映出前文所提到的抽象空间与个人生活层次的空间之差异。未有充分注意到有关的问题,埋下了后来区域融合过程中产生矛盾与冲突的伏线。

四 有增长而没有发展

回归之后,香港起初还未从发展区域经济的角度去考虑粤港合作的问题。到了2000年左右,香港开始意识到内地所能提供的机会,不再限于香港企业及资金北上投资和利用它的廉价劳动力,而是内地的资源有无可能南调到香港。不过,在这一种新的想法还未具体演变为一系列措施和安排之前,已因2003年“非典”疫情及“七一大游行”而改由CEPA来主导新的香港与内地的经济关系。这种新的思维与安排同样跟以前一样,都是专注于资源、经济活动、人口的流动,而没有考虑空间上的整合与布局。在没有空间上的整合的情况下,这种由内地注入香港的资源与活动,在短短数年之内,令后者经历了一次既无升级亦无转型的增长。但这只是增长,而不是发展。香港经济迅速地由2003年的低迷状态恢复过来,表面上经济又活跃起来了,可是在创造新的竞争优势、开拓新的产业或经济部门上,却尚未见到很有说服力的成绩。

前文讨论港人在内地工作的状况时,提到有关人士的年龄中位数,由1998年的39岁上升至2010年的49岁。如何更深入地解读这个现象,有待进一步研究与分析。但有关的统计数据除了反映出内地工作的要求(例如需要一定的资历)之外,还多少显示出一个现象,那就是要充分运用内地改革开放所带来的机会,要视在哪个阶段进入内地工作。较早期已踏足内地的经理、行政人员、专业人士,既经验丰富,同时亦已建立起人脉关系网络,是内地急需的人才。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就是说在过去一段时间里,香港并没有开拓新的优势,以致较年轻的经理及专业人员,并设有像上一辈那般在内地大展拳脚。

香港社会、经济需要大力度地、集体地寻求一次转型,摸索新方向,尝试新的策略。但香港社会──由政府到商会再到市民──一向不善规划。事实上,他们也不喜欢规划。有的对市场深信不疑,认为只要对市场讯号作出响应,那么“船到桥头自然直”,无须多做无谓的事情,同时亦免得越帮越忙。有的则不接受由政府来引领或牵头,觉得不如由下而上,自发创新。在一般情况下,香港很不习惯从愿景、大方向出发,而逐步为此做好准备的做法。再者,以今天特区政府的具体状况而论,就算市民接受它一改常态,由它来牵头推动发展,它亦因欠缺管治上的能量,无法建立共识或定出未来发展大方向,排除阻力,把政策成功落实。[15]

更重要的是,虽然今时今日香港已经意识到区域经济的重要性,但其对话及合作的伙伴已非改革开放初期的珠三角及其他邻近地区。以往所谓区域合作,很大程度上只不过是地方是否愿意开放,对外来投资有何照顾、优惠及配合的问题,基本上无需政府与政府之间的协调,而是由企业采取行动,争取机会与资源。港商在珠三角及其他省份所曾经开拓的局面,是以那种模式打造出来的。而基于过去这种由投资、迁厂所主导的区域整合模式,偏向于单从一个抽象空间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并不明显。可是,当内地与香港的经济关系发展至另一个阶段的时候,问题便陆续浮现了。

今天,我们所谈的区域经济,显然已是另一层次的问题了。现在假如我们要谈如何在珠三角建设一条“经济增长与发展的走廊”时,既要考虑全国规划蓝图,同时也要配合区内省级、县级、城镇的定位、发展方向及彼此之间的分工。这样的区域层次的规划与管治,严格来说尚未开始。

在某个意义上,梁振英政府提出“内交”的概念,反映出新一届特区政府领导层意识到宏观环境的转变,以及主动展开与内地地方政府沟通、合作的重要性。可是,如上文所提到,现在香港所面对的情况,又岂是“内交”所能解决的呢?在整个国家及区域的层面上看发展,协调与配合是一个有相当高挑战性的问题。地方上不同的单位各有它们的议程,究竟由哪一个地方去配合另一处地方的发展,肯定就不只是多一点交流、沟通所能解决的。同时,各地在进行规划时,各有它们的方向、考虑、进程,由于香港本身没有跟整个区域整合的蓝图,那实在也很难要求区内其他地方如何准备将来彼此融合。[16]

而最重要的是,就算周边地区亦愿意迁就香港的步伐,等待由它提出一套对区域经济发展的看法,再相互配合,香港在履行这项发展的任务时,仍会遇上一定的困难。笔者在前文略微提过,香港没有长远规划的习惯。事实上,它亦没有这方面的工具──政府本身就不想(同时也没有足够的政治能量)去扮演一个发展型政府的角色,要跟得上周边地区落实规划、建设的步伐,较为困难。特区政府可以在基建方面下工夫,同时也可鼓励私人企业投资或做宣传、推广之类的工作。但它对自身角色的界定,基本上很难超越上述工作,更遑论跟其他地方政府直接合作,开拓一个新的区域经济。以目前特区政府的状况来看,也很难看到有一个确立新的角色的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香港社会在主观上期望有所改变,结果也恐怕难以成事。

香港会做的和可以做的,就继续在边界的范围之内,尝试做些微观规划。但只是这样的话,香港难免会处处显得被动。一方面,随着国内社会经济的进一步发展,更多资源与经济活动(由投资到旅游)从内地溢出,对香港造成各种各样的冲击;另一方面,香港没法向外扩展,那就很难利用区域融合去打开一个新的局面。如此这般,本来区域融合可为香港创造出一些新的条件,现在看来不但未有预期的效果,甚至被视为一种威胁,成为社会矛盾。

五 小结

现时的香港正处于一个困局:要在区域融合的问题上争取主动,它缺乏这种准备。就算改变态度,它也没有足够能量去启动转变,同时亦没有工具去实践改变。在这样的情况下,香港显得被动。而当香港以被动的方式去面对区域融合时,外来的冲击远远大于开拓出来的新元素,令融合成为威胁。如此这般,消极情绪抬头。对于融合,就更加忧虑、抗拒。

香港以全球化城市自居,不仅未有超越边界,反而处处受制于边界所造成的──有形的和无形的──束缚。卡在这个位置上,进退维谷。

参考文献

Chiu,Stephen W.K. and Tai-lok Lui.2009. Hong Kong:Becoming a Chinese Global City. London:Routledge.

Friedmann,John. 2002. Life Space and Economic Space. New Brunswick:Transaction Publishers.

Ohmae,Kenichi. 1994. The Borderless World. London:Harper Collins.

——.1995. The End of the Nation State. New York:Free Press.

Scott,Scott(ed.) 2001. Global City-Regions.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Sit,V.F.S. and C.Yang. 1997.“Foreign-investment-induced Exo-urbanization in the Pearl River Delta,China.” Urban Studies 34(4).

Tao,Z. and Y.C.R.Wong. 2002.“Hong Kong:From an Industrialised City to a Centre of Manufacturing-related Services.” Urban Studies 39(12).

《居住或长期逗留在中国内地的香港居民的特征》,香港政府统计处,历年。

张筱兰、叶兆辉:《香港与珠三角:跨境人口流动与人口政策》,《青年研究学报》第13卷2010年第1期。

A Global City with a Border:The Changing Situation of Post-1997 Hong Kong Society

Tai-lok Lui

Abstract:One of the peculiar features of Hong Kong being a global city is that it has a border. Because of the existence of such a border,it encounters many problems that other global cities would not need to deal with. Indeed,the border issue is not a question that has attracted much attention in the literature on global city. This is partly due to the fact that most global cities operate within a national framework and thus they are relatively free from the constraints imposed by an administrative border of the city. It is also partly due to the fact that the literature on global city carries a hyper-globalist assumption,seeing most of the global cities as unrestrained entities operating in the context of a borderless world. However,in reality,the existence of an administrative boundary does matter. Not only does it regulate the flow of various kinds of activity within and across the border,it also shapes the perspectives and actions of the concerned agents. The so-called region-state envisaged by Kenichi Ohmae has not been realized. To comprehend why this is so is important to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current situation of Hong Kong. This paper is an attempt to look at Hong Kong’s integration with South China in the past 35 years. Of course,challenges posed to post-1997 Hong Kong are many and they cannot be reduced to one single source of contradiction. Yet,that said,the fact that Hong Kong is not particularly successful in remaking its spatial configuration is one of the many reasons for her economic and social impasse after the return to China. This paper tries to look at the issue of regional integration,hoping that this will help reflect upon its impacts on Hong Kong.

Keywords:Regional Integration;Abstract Space;Global City


[1] 本文部分内容曾以相同题目的文稿于《紫荆论坛》发表。另外资料搜集及整理,得刘恺婷协助,特此感谢。

[2] 吕大乐,香港教育学院亚洲及政策研究学系香港研究讲座教授,曾任教于香港大学及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学系。

[3] Kenichi Ohmae,The Borderless World(London:Harper Collins,1994);The End of the Nation State(New York:Free Press,1995).

[4] 紧接这个讨论方向的,有“全球城市区域”(global city-region)的说法,见Allen J.Scott (ed.)Global City-Region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5] V.F.S.Sit and C.Yang,“Foreign-investment-induced Exo-urbanization in the Pearl River Delta,China.” Urban Studies34(4),1997.

[6] Z.Tao and Y.C.R.Wong,“Hong Kong:From an Industrialised City to a Centre of Manufacturing-related Services.” Urban Studies39(12),2002.

[7] 香港特区政府统计处:《居住或长期逗留在中国内地的香港居民的特征》,《主题性住户统计调查:第35号报告书》(香港:政府统计处,2008),第40页。若只考虑那些曾在港或内地使用社会服务的人士来计算,则有64.5%的居民仅在香港使用社会服务。这也就是说,就算香港居民已搬迁到内地居住,他们仍会回到香港来使用各种社会服务。

[8] 参考2007年的统计数字,大部分(82.8%)居住或长期逗留在内地的香港居民是在广东省内生活。见香港特区政府统计处《居住或长期逗留在中国内地的香港居民的特征》,《主题性住户统计调查:第35号报告书》(香港:政府统计处,2008),第31页。

[9] 这里的想法是受到John Friedmann分析经济空间与生活空间的启发,见John Friedmann,Life Space and Economic Space(New Brunswick:Transaction Publishers,2002)。

[10] 张筱兰和叶兆辉在整理及分析政府有关长期于内地居住的港人的特征时指出,较低收入的群体(每月收入在一万港元左右)于2001~2008年期间,数量上增加了4倍,占2008年于内地居住的港人的47%。可以想象,对一些中下层老年人士来说,回乡或到珠三角一带养老,是他们应付退休生活的一种可行做法。见张筱兰、叶兆辉《香港与珠三角:跨境人口流动与人口政策》,《青年研究学报》第13卷2010年第1期,第16页。

[11] Stephen W.K.Chiu and Tai-lok Lui,Hong Kong:Becoming a Chinese Global City. London:Routledge,2009,pp.25-55.

[12] Chiu and Lui,2009,pp.129-162.

[13] 2012年全年来港的内地游客达3400多万人次,占总游客量的七成以上。

[14] 从1988年开始,香港政府统计处以不定期的方式,通过“综合住户统计调查”来搜集有关在内地工作的香港居民的社会背景及特征数据。该调查通过科学方法抽出住户样本,而在受访住户中所有年龄达15岁或以上的人士,均会被问及于进行调查之前的12个月之内,是否曾经在内地工作。按政府统计处所采用的定义,在内地工作的香港居民“乃指属于居港人口而于统计前12个月内曾在内地工作(不论在该12个月期间往内地工作次数及每次逗留期间)的人士。但若只到内地洽谈生意、巡视业务及/或出席贸易展销会、会议和业务应酬,则不被视作‘在内地工作’。此外,来往两地的从事运输业人士及在内地海域作业的渔民或海员,亦不包括在内”。在此必须指出,政府统计处在搜集有关资料时,将在内地工作的香港居民细分为两类:一类是在统计前12个月内曾在内地工作的,而另一类是“在统计前12个月内曾在内地工作而在统计时从事的工作职位仍需在该处工作的香港居民”。两者在数量上没有太大差别,而本文所报告的统计数字,以前一类作为标准。

[15] 有关特区政府管治能量不足的讨论,见Chiu and Lui,2009。

[16] 当然,特区政府并不是完全未有对区域整合作出响应和规划的,有关的规划文件,见香港规划署《香港2030:规划远景与策略》,2007。虽然当中亦有考虑到人口的流动性将会提高,而区域融合日趋重要,但规划的假设依然以内部因素为主,而没有长远的、动态的区域发展及分工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