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为五只雏鹅起名

约翰·维廉斯耳朵贴到紫水晶腹部,清晰地听到雏鸟啄咬蛋壳的嗒嗒声。从下午开始,雏鸟啄咬蛋壳的频率越来越高,声音也由弱转强,还依稀能听到雏鸟在壳内吱吱的叫声。他知道,雏鸟快出壳了。

翌日清晨,他又来到紫水晶窝巢前,紫水晶趴在窝巢里,双翅微微张开,不时将脖颈弯成钩状,嘴壳伸到自己腹下,发出轻柔的呢喃声,似乎在与谁亲切对话。他预感幼雏已经出壳了。果然,过了一会,一只毛茸茸的雏鹅脑袋从紫水晶左翅底下钻了出来,一看见他,立刻就将脑袋缩了回去。几分钟后,又一只毛茸茸的雏鹅脑袋从紫水晶右翅底下钻出来,忽闪忽闪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他一眼,倏地又将小脑袋缩回妈妈的翅膀里去了。

“哦,亲爱的,我想看看我们的小宝贝!”约翰·维廉斯微笑着对紫水晶说,然后慢慢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紫水晶的翼羽。他明白,它不可能听懂他的话,但他相信,它能从他柔曼的语调和深情的抚摸领会他的意思。一两分钟后,他试探着轻轻撩开紫水晶的翼羽。他刚做撩开动作时,紫水晶显得有点紧张,脖颈蛇似的弓耸起来,做出啄咬攻击姿态来,但它很快安静下来,脸颊在他手臂上轻轻摩挲,胸腔里发出一串咕噜咕噜声,仿佛在说:哦,我同意让你欣赏我的小宝贝,可你动作一定要温柔,千万别吓着它们!

约翰·维廉斯轻轻撩起紫水晶的翼羽,温暖的翅膀底下,有五只毛茸茸的雏鹅。也就是说,五枚天鹅蛋全部孵化成功。他知道,黑天鹅胚胎发育阶段身上就长了一层绒羽,刚出壳的幼雏绒羽湿润,不能站立,须依偎在雌鸟翅下或腹下取暖,三四个小时绒羽逐渐干燥松软,就可站立,八小时后雏鹅就能从雌鸟翅下伸出头颈观察四周动静。显然,这五只雏鹅是昨天半夜蹭破蛋壳来到这个世界的。

他一只一只将它们捧在手掌上仔细端详。

初看上去,五只雏鹅长得一模一样,都是浅白色的绒羽,淡紫色的嘴壳,油亮的黑眼珠,像是一个模具里浇出来的。但仔仔细细观察,就能看出它们不同的长相和个性来。被他第一个捧在手掌上的小家伙嘴巴特别宽,是只小雄鹅,叫它宽嘴雄挺合适。第二个被他捧在手掌上的是只小雌鹅,身上的绒羽像丝一样特别柔滑,就叫它黑丝带。第三个被他捧在手掌上的也是一只小雌鹅,通常刚出壳的雏鹅虹膜呈黑色,满月后才逐渐变成红色,但这只小雌鹅刚刚出壳虹膜就呈粉红色,晶莹剔透,就像两粒宝石,就给它起名宝石红。第四个被他捧在手掌上的是只小雄鹅,蹼掌形如梅花,那就叫它梅花雄好了。最后被他捧在手掌上的也是只小雄鹅,不知什么缘故,头顶的绒羽缺了一块,就像老头谢顶一样,就给它起了个难听的名字叫秃头雄。

他不知道这五只雏鹅哪只先出壳哪只晚出壳,无法按照它们出壳的时间顺序确定它们谁是老大谁是老二谁是老三谁是老四谁是老五,他只能根据它们的生理特征给它们起名。

当他将雏鹅一只一只捧在手掌上欣赏端详,紫水晶显得有点忐忑不安,身体在瑟瑟发抖,他理解它的心情,对一只刚刚做妈妈的雌天鹅来说,除了配偶,是不允许任何东西接近它的心肝宝贝的,更别说触摸它的心肝宝贝了。它能忍受他将毛茸茸的雏鹅捧在手掌,已经是个闻所未闻的奇迹了。

开始时,雏鹅在他手掌上也吓得瑟瑟发抖,并发出吱吱吱惊叫,他将自己的脸颊在雏鹅身上轻轻摩挲;他是个动物学家,他清楚许多动物都把脸颊摩挲身体当做表达信任与亲近的典型行为,这不仅仅是一种亲昵,更是一种亲善;他又伸出舌尖舔吻每一只雏鹅的嘴壳,并模仿黑天鹅吭吭的叫声,让雏鹅稚嫩的嘴壳来啄咬吮吸他的唾液;在剑桥课堂学到的动物行为学知识告诉他,绝大多数鸟类都有“渡食”行为,所谓“渡食”,就是亲鸟嘴对嘴将食物反哺给雏鸟,这不仅仅是一种喂食方式,更是一种亲密无间。

很快,雏鸟停止颤抖,信赖地用嘴壳摩擦他的手掌。

很快,紫水晶的身体也停止颤抖,娴静地趴在窝巢内,脸上洋溢母性的安详与幸福。

约翰·维廉斯知道,全世界所有的鸟类按育幼方式来划分的话,可分成两大类,一类是早成鸟,所谓早成鸟,就是雏鸟出壳后身上长着一层绒毛,眼睛就能睁开,几个小时或几天后就能跟着亲鸟外出觅食,大多数鹑鸡类、走禽类和一部分游禽类、涉禽类属于早成鸟;另一类是晚成鸟,所谓晚成鸟,就是雏鸟出壳后身上光溜溜的没有毛,眼睛无法睁开,也不会走路,只会做一个动作,就是脖子伸得长长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吱吱呀呀叫,这种向亲鸟索要食物的行为动物学的术语叫雏鸟乞食,要亲鸟喂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离巢活动,猛禽类、攀禽类和鸣禽类皆属于晚成鸟。

黑天鹅属于游禽类中的早成鸟,教科书上说,雏鹅出壳后,躲在雌鹅的翅膀底下,这叫“翼羽过渡”,雏鹅本来生活在坚硬的蛋壳里,破壳而出后,失去了蛋壳的保护,暴露在空旷的世界里一下子无法适应,于是就钻在雌鹅温暖的翼羽下,感觉就像仍生活在蛋壳里一样,以慢慢适应变化了的外界,要两三天后才能跟随亲鸟外出觅食。

对有袋类动物来说,雌兽腹部的育儿袋就是延伸的半开放的子宫;对黑天鹅来说,雌鹅的翼羽就是延伸的半开放的蛋壳。

在雏鹅出壳至外出觅食的这两三天时间里,雌鹅须臾不离开窝巢,即使排泄,也是身体稍稍往后退,将尾部伸到巢边,尾羽高高翘起,噗的一声用力将粪便喷出巢去。

在这特别的两三天时间里,如果是正常的黑天鹅家庭,雄鹅主动承担起觅食重任,外出寻找食物,将食物吞咽进去后,回到窝巢,将半消化的食物反刍出来让雌鹅享用。

紫水晶的丈夫早已被袋狼咬杀,约翰·维廉斯扮演起雄鹅的职责,为紫水晶提供食物。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很累人的事。四周湖泊里有许多小鱼,还有嫩生生的水草,都是黑天鹅喜爱的美食。他用汗背心做了一只简易捞网,很容易就在水边捞起一些小鱼来,送到窝巢,让紫水晶啄食。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6月3日 阴转晴 云破天开 深邃的夜空有无数星星在闪烁

我此刻正在荒原的篝火旁写日记。当我用鸟羽当笔蘸着树汁在羊皮纸上写下这几行文字时,我的心仍然因害怕而怦怦乱跳。我的三个伙伴,他们也坐在篝火边,在篝火跳动的火苗的映照下,他们的脸色也显得惊魂未定。

我们看到了世界上最诡异的东西!

那是中午时分,因为饥饿,我们用衣服和裤子做成简易捞网,到齐腰深的湖里去捞鱼。忙乎了半天,只捞到几尾两寸长的小鱼,还不够我们塞牙缝的。突然,银光一闪,靠近芦苇丛的水面上跳起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鱼,我们四个立刻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围拢过去,希望能逮着这条让我们垂涎三尺的大鱼。

我们的包围圈越缩越小,湖水清浅,那条大鱼在水里慌张地左冲右突。

就在这时,站立在芦苇丛边缘的银匠詹拜尔惊叫起来:“快……快看……上帝啊……这是……什么?”

他眼睛暴突,手指着芦苇丛深处,头发也因极度惊骇而竖了起来,仿佛见到了魔鬼一样,语无伦次地叫道。

我们几个本来是跪在湖里张开捞网慢慢接近那条大鱼的,听到银匠詹拜尔恐惧的叫声,立即站了起来,向芦苇丛里张望。

那条幸运的大鱼趁机冲破我们的包围圈游走了。

顺着银匠詹拜尔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块漂浮绿萍的水面上,有一只天鹅在凫水。

天鹅算不得什么稀罕动物,我们在英国时经常能看见天鹅,不仅伦敦的皇家动物园饲养着天鹅,许多贵族的庄园里也能见到天鹅美丽的倩影。

天鹅是纯洁美丽的象征,雍容华贵,人见人爱。

假如看见的是正常的天鹅,除非我们精神出了毛病,我们绝不会大惊失色的。

我们看到的是全身漆黑的天鹅!

这的的确确是天鹅,细长弯曲的脖颈,扁扁的鲜红嘴壳,宽大如桨的蹼掌,洪亮的鸣叫声,与我们在英国皇家动物园和贵族庄园里看到的天鹅并无二致。似乎是要向我们证实它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天鹅,它突然脖子抻直,翅膀张开,两只蹼掌在水面啪嗒啪嗒快速踩水,同时摇动翅膀,随着吭吭清脆的鸣叫,它的身体腾空而起,在天空兜了两圈后,它又缓缓滑翔而下,快降到水面时,它的身体直立起来,翅膀大幅度摇扇,蹼掌拨动清波,平稳而又优美地降落到水面,与我们过去看到的天鹅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它一身黑色的羽毛,黑得就像是用乌煤雕刻成的,是只黑天鹅。

我手中这支拙笔很难形容我们看到这只黑天鹅一瞬间的感受,震惊、疑惑、迷茫、恐惧,比看到一棵树突然会走路还要惊讶。

“上帝啊,这不是真的!”水手亨利喃喃地说道。

“我们一定是在做噩梦!”木匠吉姆幽幽地说道。

“我们现在不是在地狱里吧!”银匠詹拜尔惶惶地说道。

我们四个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去揉自己的眼睛,我们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在我们的文化里,天鹅就是洁白,就是没有杂质,就是洁白无瑕,就是一尘不染。我们从小养成的根深蒂固的观念是,天鹅等于洁白。我们习惯把孩子比喻为小天鹅,因为孩子的心灵纯净得就像天鹅身上洁白的羽毛;我们习惯把处女比喻为天鹅,因为处女纯洁的灵魂就像天鹅身上洁白的羽毛;我们习惯把身穿婚纱的新娘比喻为天鹅,因为美丽的婚纱就像天鹅身上洁白的羽毛;我们习惯把坚贞的爱情比喻为天鹅,因为天鹅总是两情相悦,终身相依,它们的爱情就像它们身上的羽毛一样冰雪般洁白无瑕。

可突然间,我们面前竟然出现一只全身黑色的天鹅!

也许,这是一只被某种染料染黑了的天鹅,譬如它不小心钻到某种分泌黑色汁液的植物丛里,或者钻到某种带有黑色粉末的矿洞里,被染黑了;也许,这只是一种罕见的个别现象,就像人类中有人患白化病一样,这只天鹅也患有某种疾病,导致羽毛变黑,属于一种偶然的变异。

似乎要证明我们的想象是多么荒唐,芦苇深处,慢悠悠又游出一大群黑天鹅来,数量足有上百只。看见我们四个不速之客,它们显得有点惊慌,有的吭吭高声鸣叫,有的飞到半空盘旋。这么多的天鹅,统统都是黑色的,没有一只白天鹅;所有天鹅的羽毛都黑得像用乌煤雕成,浑身上下没有一根白色羽毛。

黑天鹅是客观存在,黑天鹅是活生生的现实。

上帝啊,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一身漆黑羽毛的天鹅?

只要世界上有一只黑天鹅存在,就足以证明天鹅并非都是白的,就足以证明我们文化中天鹅等于洁白的观念是何等荒谬。毫无疑问,我们眼前这群黑天鹅,让我们文化里在天鹅身上赋予的一切美好的象征瞬间轰然倒塌。

我相信,所有的欧洲人,一旦知道世界上竟然存在黑天鹅,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这是上帝的恶作剧。”水手亨利阴鸷的眼光望着黑天鹅说。

“住嘴!上帝不会跟我们这样可怜的人开如此恶毒的玩笑。”木匠吉姆不断在胸口画着十字。

“我们要下地狱了,这是上帝从地狱派来迎接我们的精灵!”银匠詹拜尔说。

“闭上你的乌鸦嘴!”我凶狠地冲着银匠詹拜尔吼叫起来。

“乌鸦嘴,哈哈,乌鸦也是黑色羽毛,也许和这些黑天鹅是难兄难弟,都是从地狱来的精灵。”水手亨利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道。

从地狱来的精灵,这比喻让人毛骨悚然,却很贴切。如果可以用色彩来比喻,天堂应该是白色的,地狱应该就是黑色的;如果洁白象征纯洁,那么漆黑就象征邪恶。

也许,上帝创造了两种天鹅,一种是白天鹅,像太阳一样明亮,像冰雪一样纯洁,给人间带来快乐祥和,另一种是黑天鹅,像长夜一样黑暗,像幽灵一样邪恶,给人间带来痛苦和灾难。

我们怀着恐惧的心情久久注视着黑天鹅,不知道这些黑天鹅的出现,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