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黎明刚过,海天交界处似乎并不遥远。水墨色的天空与灰色的海面并无明显界线;惨淡的乌云似乎正在向海天交界处聚拢,越集越密,直到最后完全与其相连,自始至终没有突然的过渡,只是两种元素的简单汇合。正因如此,这片被黑云笼罩的区域并不算大。在这片圆形区域之外,海水向各个方向漫延,长达数千海里[1];在这片区域之下,水深达两海里。这两个数字在学术上经得起考量,但听起来仍然不可思议。海平面以下两海里的地方是一个比人类建造的最长且最黑暗的隧道的中心还要深邃幽暗的所在,这里的水压也比人类任何时候在工厂或实验室里构造的都要大,这是人类一无所知并且从未发掘的一个世界,除了裹挟在“钢铁棺材”(沉船)里的尸体以外,没有人造访过此地。在渺小的人类看来,这些大船曾经巨硕无比、牢不可破,如今却沉入海底,永远堕入远古泥泞的黑暗与深寒之中,仿佛落在舞厅中央的一粒尘埃,再也没有一丝动静。

海面上,在海天交界处划定的有限区域内聚集着许多船只。从东北席卷而来的灰色长涌[2]没完没了地在这片区域肆虐,每一次长涌袭来都像在耀武扬威地展现自己的无穷力量。巨浪拍打过来,船只唯有谦卑地顺从,在一阵猛烈的摇摆中,先是高高地扬起船首,直指天穹,然后变换姿势,船首下沉,船尾翘起,在下一次颠簸开始之前,摇摇晃晃地从滔天巨浪中奋勇而下。整个区域内纵列横排了许多只船,只需观察每艘船的航线和位置就可以追踪巨浪的走向,它正沿着对角线的方向纵横肆虐——这儿有船在波峰耸入天际,那儿有船沉入波谷[3],只有桅杆顶勉强可见;这里有船向左舷横摆,那里有船向右舷倾斜,它们时而驶向彼此,时而又分离,只要耐心地观察,这些都能被收入眼底。

船只像海浪一样开始分散,这些船大小不一,起重柱和吊臂的样式也不一样,有货轮和油轮,也有新船和旧船之分,不一而足。不过,它们似乎都被同一种意志驱使,全部顽强地向东方航行,尾浪相互平行,转瞬即逝。不仅如此,不管花多长时间仔细观察,都能发现它们会在不定期的间隔后改变各自的航行方向,时而向左舷偏离几度,时而又向右舷挪移些许,后船以前船为基准。尽管其航向各有微调,但观察者很快就会看到,这一批浩浩荡荡的船只的大体航向依然是东方,它们顽强不屈,毫不动摇。每过一小时,不管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东方目标在哪里,船队都离它更近了一点儿。正是这种精神激发着每一艘船的斗志。

话虽如此,倘若继续观察,也会发现激昂的精神并非绝对可靠,这些船作为机器也绝非完美无瑕。几乎每一次航向的小小变动都会给这三十七艘船酿成危机。对此,有经验的观察员或许早已料想到,毕竟每艘船都只是一台机器,方向不受人的意志的影响;每艘船在性能方面也都与邻船有差异,在操舵时,其反应也略有不同;此外,面对从船首或者船尾打来的风浪,每艘船的应对方式也不一样;而且,每艘船受风向的影响也不尽相同;更何况,所有船只前后间距不过半海里,左右相隔不足四分之一海里,因此,细小的差异很快就能演变成至关紧要的头等大事。

即使每艘船都完美无瑕,情况也不会有丝毫改观,更何况现实情况本就与完美的理想状况相差甚远。每艘船的轮机并不能保持高度一致的性能,燃油情况也并非绝对统一,随着时间的推移,管道可能发生堵塞,阀门或许会卡住不动,进而导致由轮机驱动的螺旋桨不能以统一的速率持续转动。即使用罗经[4]导航也并非绝对准确。燃油和储料的消耗会使排水量发生变化,就算螺旋桨能够奇迹般地保持匀速旋转,由此触发的推力也有可能产生不同的效果。所有的变数或许只会在一分钟内造成几英尺[5]的相对位置变化,但在密集的船只队列中,一分钟内产生的几英尺误差可能在二十分钟内就会演变为不堪设想的灾难。

除了上述所有的变量,还有人为变量,这也是所有变量中最大的变量。舵轮需要人亲手转动,仪表需要人亲自观测,罗经的指针也需要人运用技巧才能在标度盘上保持稳定。然而,人本身就千差万别:有的人反应迟钝,有的人敏捷机灵;有的人生性谨慎,有的人办事鲁莽;有经验丰富的,也有初来乍到的。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要比船舶之间的差异更为重要,因为后者的差异可能在二十分钟内引发灾难,但人为变量——比如一个马虎的指令或者听错一次命令,一次掌舵动作的失误或者一个错误的计算结果——完全可以在二十秒内招致灭顶之灾。控制这些变量的是位于中央纵列的领船,领船降下信号旗标志着转向的确切时机,这时各船就必须开始转向。每一次转向都凝聚着为期数天的精心考虑,但即便如此,也很容易发生转向错误。比转向错误更容易出现的是人的疑心,人们会怀疑下一次应该如何转向,也怀疑相邻船只船长的执行能力。一个谨慎的人可能会在下达命令之前犹豫片刻,先看看其他人在做什么,而由此耽误的时间足以让其船只被相邻一艘打好右满舵的船拦腰撞上。这样的一次撞击往往是致命的。

与这些船只赖以漂浮的浩瀚大海相比,它们简直微不足道。如果它们能够直面自然之力,在这片无垠的大海上幸存下来并抵达目的地,那简直堪称奇迹。然而,人类的超凡智慧和匠心独运使这一切成为可能,其知识和经验的薪火相传可以一直追溯到第一枚燧石敲出的火花以及第一个象形文字的出现。如今,人类的超凡智慧和匠心独运同样增加了航行的危险。低沉阴暗的天空和滔天巨浪中处处潜藏着威胁,尽管危机四伏,这些船只依旧继续着各自复杂而艰难的航行,灾难随时可能发生,几乎如影随形。如果船只继续航行,不管它们之间是否拉开了安全的距离,等待它们的都将是更为严峻的灾难挑战。

在千里之外的前方,人们正在焦急地等待船只抵达,不论男女老少,全部翘首以盼,尽管他们并不知道这些特殊船只的存在,连船名也说不上来,更不知道船里与寒冷彻骨的海水仅隔着一层四分之三英尺厚的钢板的人都姓甚名谁。如果这些船只以及那成千上万艘与它们一样不知名的船只没有抵达目的地,那么苦苦等待的芸芸众生将会饥寒交迫,疾病缠身,还可能被炸弹撕成碎片,或者遭受更加惨淡的命运——为多年以前他们冷酷抉择的命运付出代价,或者沦为奴隶,听凭一个思想与他们相左的暴君的发落,从此被剥夺自由,到那时候(哪怕他们不会运用逻辑推论,也能凭本能知道)不仅他们,全人类都会跟着遭殃,全世界的自由和民主都将就此沉沦。

对此,船上有人感同身受,即使保持船位以及维持航向与速度的当务之急让他们暂时忘记了这种认知,即使同一艘船上没有这种认知的也大有人在,即使船上有很多因为其他原因或者毫无缘由就与他们共赴险境的人,有只渴望金钱、酒精、女人或希望用财富谋求安全感的人,有急着想把许多事情遗忘殆尽的人,也有什么都不需要忘记的傻瓜,有需要养家糊口的人,也有不愿直面时艰的人。

在他们之中,有些人的任务是让螺旋桨一直转动,有些是让船只保持漂浮,还有的是维持船只在编队中的位置,或者延续船只的工作状态,抑或为那些有任务在身、需要忙碌奔走的人提供食物,但当他们各尽其责的时候,不管其动机高尚也好,卑微也罢,甚至根本就不存在动机,他们都只不过是服务于各自船只的组成零件而已——只是鉴于人性差异,他们并不具备机械那种可以衡量的误差容忍度。他们或者他们的船只(在此并非要把船只和船员区别对待)要么成为一方拼死保驾护航的对象,要么成为另一方势必摧毁的对象;如果不千方百计地越过大洋,他们就会被送入冰冷的海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