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音韵学

《清代古音学·结论》

王力

☉1900—1986☉

原名王祥瑛,字了一,广西博白人,著名语言学家、教育家、翻译家、散文家和诗人。1926年考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1928年进入法国巴黎大学,跟随格拉奈教授攻读实验语音学,同时跟随房德里耶斯教授学习普通语言学。1931获巴黎大学文学博士学位。之后曾任教于清华大学、燕京大学、西南联大、岭南大学、中山大学。1954年秋率领中山大学语言学系师生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任汉语教研室主任。1955年被推选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学部委员、语言研究所学术委员会委员。王力先生毕生致力于语言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为中国语言学的发展及语言学专门人才的培养做出了重要贡献。一生著作颇丰,涉及汉语研究的多个领域,在汉语发展史、汉语语法学、汉语音韵学、汉语词汇学、古代汉语教学、文字改革、汉语规范化、推广现代汉语普通话和汉语诗律学等领域都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在诗歌、散文创作和翻译领域也卓有建树。《王力全集》完整收录了王力先生的各类著作三十余种、论文二百余篇、译著二十余种及其他诗文等各类文字,由中华书局于2013年出版。

经典导读

《清代古音学》是王力先生在上古音研究领域内的重要著作。此书原是王力先生20世纪60年代初在北京大学为汉语专业高年级本科生和研究生开设的选修课的讲义,当时只有十章,后在“文革”中失散。1984年王力先生据一位同学的听课笔记重新写作,并扩充为十三章。本文所选篇目“结论”即是全书的最后一章,是总结前文、提出观点的部分。在此有必要先对全书内容作一概述,以使读者对《清代古音学》所谈内容有个大体的了解。

清代古音学,即清代学者对于上古音的研究,在清代学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王力先生就曾说:“清代古音学是中国学术史上一件大事。”[65]我们知道清代学术冠绝前代,成就辉煌,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小学”发达。而音韵学作为小学的重要分支,在清初就倍受重视,于有清三百年间更是得到了广泛的关注,研究著作众多。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曾总结道:

音韵学又小学之附庸也,而清代特盛。自顾炎武始著《音论》、《古音表》、《唐韵正》,而江永有《音学辨微》、《古韵标准》,戴震有《声韵考》、《声类表》,段玉裁有《六书音韵表》,姚文田有《说文声系》,苗夔有《说文声读表》,严可均有《说文声类》,陈澧有《切韵考》,而章炳麟《国故论衡》中论音韵诸篇,皆精绝。此学也,其动机本起于考证古音,而愈推愈密,遂能穷极人类发音官能之构造,推出声音变化之公例。[66]

以上所举著作当中,除下陈澧的《切韵考》(属于今音学的范畴),其余皆为清代研究古音学的重要著作。由此可见,古音学研究在清代蔚为大观,从清初顾炎武至清末民初章炳麟,学者皆致力不辍。正是在一代代学者的努力下,古韵分部逐渐由混沌粗疏至精确细密,上古音面貌逐渐由模糊难识变得清晰易辨,正所谓“前修未密,后出转精”。王力先生的《清代古音学》是对清代学者的上古音研究成果进行全面述评、并在此基础上提出自己古音观点的重要著作。在某种意义上,也可认为是对清代古音学家成果的进一步“转精”。全书除了最后一章“结论”和第一章“清代古音学的前奏”(介绍宋代和明代重要的古音学家)以外,共有十一章,分别介绍了顾炎武、江永、段玉裁、戴震、钱大昕、孔广森、王念孙、江有诰、姚文田、严可均、张成孙、朱骏声、夏炘、章炳麟、黄侃等人的古音学著作,评论了他们的研究理论、研究方法和主要结论[67]。王力先生认为顾炎武是“清代古音学的先驱者”,江永是“清代古音学家中的卓越人物”,段玉裁“在清代古音学上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段玉裁、戴震、孔广森三家是“清代古音学的精华”,王念孙是“(考古派)登峰造极”,江有诰是“清代古音学的巨星”,黄侃是“清代古音学的殿军”[68]——由此可见清代古音学从产生、发展,到高峰、再发展,终至“登峰造极”的大体脉络。

在阅读本书时,除了关注每位学者的具体结论外,我们还应特别注意以下问题:清代学者在研究上古音时所用到的材料、理论和方法是什么?这些材料、理论和方法是如何得到或得出的?由这些材料、理论和方法能不能导出相应的结论?另外,每一位学者在前辈学者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做了哪些改动?又提出了哪些新的学说?这些改动和新学说的依据是什么?此外,相对于前代学者而言,清代学者的总体特点是什么?从我们今天的角度看,有什么值得借鉴和可以改进的地方?带着这些问题来阅读本书,不仅能使我们对于清代古音学研究的重要成果有所把握,而且能帮助我们了解研究上古音的具体材料、理论和方法,知晓其中的长处和不足,乃至有助于相关方面的实际研究——从而真正达到阅读研究史著作的目的。

在《清代古音学》的“结论”一章,王力先生在总结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共分九节讨论了九个问题:《广韵》对照问题,谐声与韵部,合韵问题,对转问题,声调问题,入声独立问题,韵部与音系,古纽问题,古音拟测问题。从类型上看,这九个问题又可分为以下三大类:上古音研究中的材料、理论和方法问题,前人研究所得出的上古汉语语音系统之中的问题,古音拟测问题。下面就从这三个方面对王力先生的论述内容进行介绍。

(一)上古音研究中的材料、理论和方法问题

这一类包括本章的前四节:《广韵》对照问题,谐声与韵部,合韵问题和对转问题。在“《广韵》对照问题”一节,针对古音学家总以《广韵》为对照来讲古韵的做法,王力先生指出,《广韵》中虽然有存古的痕迹,但与古韵的对应并不是整齐划一的,常有《广韵》中的一个韵被拆为上古音中几个韵部的情况,也有少数字的归部不合常例的情况,甚至有在《广韵》中同音,但在上古却不同部的情况。所以,古韵归部应以先秦韵文为准,而不能仅凭《广韵》推知。在“谐声与韵部”一节,针对段玉裁“同声必同部”的说法,王力先生指出,由于文字的产生远在《诗经》以前,有少数谐声字由于阴阳对转之类的原因已与其声符不同部,此时应以《诗经》时代的读音为准。在“合韵问题”一节,针对姚文田反对段玉裁合韵说这一点,王力先生指出,姚氏误解了段氏的看法,认为段氏所谓的合韵指的就是天然形成的相近韵部的字相互押韵的这种状况,即“天然的韵”,并非由人为规定的。并且指出,合韵不是任意韵都可以合,而是近者可合,远者不可合。在“对转问题”一节,针对姚文田反对孔广森阴阳对转之说这一点,王力先生指出,姚氏的看法不对,对转并非“惟变所适”,而是有一定范围的,即要求主元音相同。总之,王力先生在结合古代语言材料的基础上对上古音研究中的材料、理论和方法问题进行了梳理,并从现代语言学的角度针对各问题给出了科学合理且明白易懂的解释。

(二)前人研究所得出的上古汉语语音系统之中的问题

这一类包括本章的五至八节:声调问题,入声独立问题,韵部与音系,古纽问题。

在“声调问题”一节,王力先生首先总结并评价了前人对于上古声调的七种观点,认为其中皆有不足。在此基础上,王力先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认为古汉语的声调是有四声的,但不是平、上、去、入,而是平、上、长入、短入这四声。

在“入声独立问题”一节,王力先生总结了清代古音学家对于入声是否独立的态度和在各自古音学说中的具体做法,认为以入声是否独立作为标准,清代古音学家可以分为考古派和审音派这两派:考古派专以《诗经》用韵为标准,所以入声不独立,或不完全独立;审音派则以语音系统为标准,所以入声完全独立。与之相关,在“韵部与音系”一节,王力先生首先阐明了“韵部”与“音系”的概念和相互关系,指出“韵部”是从《诗经》用韵归纳出来的韵类;而“音系”是除了从《诗经》用韵客观归纳外,还从语音的系统性去观察而得到的韵类。王力先生继而罗列了考古派章炳麟二十三部与审音派三十部(在黄侃二十八部的基础上又加上微部和觉部)的同异,说明自己早先是考古派后属审音派,之所以有如此转变,就是因为开始从语音的系统性角度来考虑问题。

在“古纽问题”一节,王力先生对上古汉语声母研究中的问题作了总结,说明先前的研究主要是从谐声偏旁和异文猜测上古声母,但谐声偏旁中的问题很复杂,难于处理,因而上古汉语中究竟有多少声母尚无定论。在清代古音学家中,只有钱大昕“古无舌上音”“古无轻唇音”之说可信,黄侃以庄组字并入精组字的说法也可参考,其余说法都不足道。王力先生最后指出:简单地用归并的办法研究古汉语声母,不是科学的办法。

总之,在这一类中,王力先生针对前人研究所得出的声纽、韵部和调类系统的得失进行了评论,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古音观点,非常值得重视。

(三)古音拟测问题

这一类即是本章的最后一节:古音拟测问题。在本节中,王力先生首先指出,清代学者最大的弱点在于不搞古音拟测,以为现代汉语中还存在着与古音相同的声韵,即所谓“古本纽”和“古本韵”。殊不知由于语音的发展,绝大多数的上古韵值已不是原样,所以古本韵实际上已不再存在了。

王力先生指出,在清代古音学家中,具体描写古韵音值的只有章炳麟,不过他没有使用音标,只是用文字进行描写。章氏的问题也在所谓“正韵”和“支韵”的说法,其实并无科学依据。另外,若以国际音标描写音值,就能发现主张古本韵的学者的共同缺点,即不能照顾语音的系统性,无法顾及阴阳对转的关系。最后,在分析总结前代学者问题的基础上,王力先生用国际音标对自己的古韵和古声母系统进行了构拟,将其排成表格,置于本节之末。

总之,王力先生在“结论”部分详尽讨论了以上三大类问题,细致分析了前人研究中的优点与不足,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古音观点。从《清代古音学》全书来看,该书第一至第十二章大致以时代先后为次序,纵向逐一评述了各位古音学者的古音学说;而在这最后的“结论”一章,则横向总结出清代古音学中的几个重要问题,据此对清代古音学者的学说观点分类予以剖析。由此一来,全书经纬齐备,纲举目张,点面结合,对清代古音学的分析总结全面而透彻。

上文中不止一次提到,王力先生在《清代古音学》一书中不仅对清代学者的古音学说进行了全面透彻的分析评论,而且还在此基础上阐明了自己的古音学观点。尽管王力先生在书中谦虚地说自己是将清代古音学“介绍给后人”,但事实上此书已不仅是一本上古音研究史著作,而且还是一本上古汉语语音研究专著。本部分集中介绍王力先生在本书中(主要在“结论”一章中)所阐述的上古音系统,以减少读者的阅读困难,并便于读者掌握概要。

王力先生在上古音研究中多所创获,成就显著,在韵部方面最重要的贡献就是提出脂、微分部,认为先秦韵部应分为29部(战国30部)。王力先生受章炳麟“队部”的启发,又注意到平上声也有队部字,于是结合《诗经》用韵的具体状况考证出了“微部”[69]。如此一来,作为审音派的学者,王力先生在黄侃28部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个微部,再补上一个觉部(黄侃因泥于“古本韵”之说而去掉),就形成了战国30部。其系统可详见“韵部与音系”一节所列表格。

其次是关于上古汉语的声母系统,王力先生主要采用了钱大昕古无舌上音、古无轻唇音的说法,兼采黄侃庄初床山归精清从心之说,但同时认为庄组与精组只是相近而不相同。关于章炳麟的“古音娘日二纽归泥说”,王力先生同意古无娘母(钱大昕已证明),但不同意古无日母。关于喻母字(包括喻母三等字和喻母四等字),王力先生不同意章炳麟、黄侃将喻母的上古音并入影母的做法,而较认同曾运乾《喻母古读考》将喻四并入定母,但同时认为喻四只是跟定母相近而不相同,将其上古音构拟为ʎ;关于喻母三等字,王力先生则完全认同曾运乾的说法,认为应并入匣母。其系统可详见“古音拟测问题”节末所列表格。

第三是认为上古汉语声调为平、上、长入、短入四声。王力先生认同段玉裁的“古无去声说”并加以完善,认为上古汉语的入声有两种,分别是长入和短入。在《诗经》用韵中,可以见到大量的长入和长入相押、短入和短入相押的状况,这些都是正例;同时,也偶有长入和短入通押的状况,这些是变例。后来短入字成为中古的入声字,长入字则丢掉韵尾,变成了中古的去声字。中古的去声字除了来自上古的长入字外,还来自上古的上声字和平声字[70]

除以上三点外,关于王力先生对《诗经》押韵情况和谐声偏旁的认定,对各韵部所辖字的划分,对古音拟测问题的探讨,对语音史及语音演变规律的研究,见于其《诗经韵读·楚辞韵读》《上古汉语入声和阴声的分野及其收音》《古韵脂微质物月五部的分野》《先秦古韵拟测问题》[71]《汉语史稿》《汉语语音史》等论文或专著,这里就不再一一赘述了。

总之,《清代古音学》是一部内容闳富、全面,语言朴实平易,论述深入浅出的著作。不仅总结了清代学者的上古音学说并加以评述,还在此基础上阐明了自己的古音学观点,因而既是一部古音研究史著作又是一部古音学著作。王力先生在书中不仅直接指明前人是非,对前人彼此辩论的学风(如戴震、段玉裁二人信函往来)予以褒扬,还多次指出自己过去的不足乃至错误,如在介绍郑庠的古韵分部时于脚注中说“我在《汉语音韵学》中说郑庠的古音学说见于夏炘的《诗古韵表廿二部集说》,其韵目完全是平水韵的韵目,故后人或疑其非郑庠所作,那是错误的”[72],在说明孔广森将阴阳对转看作方言现象时说“从前我以为阴阳对转是一种不完全韵(assonance),是我错了”[73]。这一直面错误、勇于改正、实事求是的学风,也是深值得我们学习的。

(任荷撰稿)

推荐版本:

王力《清代古音学》,《王力全集》第六卷,中华书局2013年版

延伸阅读文献目录:

1.王力《诗经韵读·楚辞韵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2.王力《汉语史稿》,中华书局2004年版3.王力《汉语语音史》,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

4.王力著,《王力文选》编辑组编选《王

力文选》,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5.王力《王力语言学论文集》,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

6.李方桂《上古音研究》,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

7.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8.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