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迷雾之子(卷二):升华之井(珍藏版)
- (美)布兰登·桑德森
- 11992字
- 2021-04-05 11:07:00
13
迷雾盘旋回荡,像是灰白色彩在画布上溶成一片。光线晕落在西边,夜晚正式登场。
纹皱眉:“你会觉得……雾提早出现了吗?”
“提早?”欧瑟混浊的声音传来。坎得拉变成的狼獒跟她一起坐在屋顶上。
纹点点头:“之前雾只会在天黑后才出现,对吧?”
“现在已经天黑了,主人。”
“但它们早就出现了。太阳还没完全下山,雾就已经开始聚集。”
“我看不出来这有什么,主人。也许雾就跟其他天候一样,也有不同变化。”
“你不觉得有奇怪的地方吗?”
“你要我觉得有点奇怪的话,我可以这么想,主人。”欧瑟说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道歉,主人。”欧瑟说道,“告诉我你的意思,我绝对会依你的命令去相信。”
纹叹口气,揉揉额头。真希望沙赛德能回来……她心想。可是,这是个不可能的愿望。就算沙赛德在陆沙德,他也不会是她的侍从官。泰瑞司人再也没有主人。她只能拿欧瑟凑合。至少这只坎得拉能提供沙赛德不知道的信息,前提是她能让它松口才行。
“我们必须找到那个冒牌货。”纹说道,“那个……取代别人的。”
“是的,主人。”欧瑟说道。
纹向后一躺,靠在歪斜的屋顶上,手臂懒懒地放在屋瓦上:“那我需要对你有更多认识。”
“我吗,主人?”
“应该说是对坎得拉一族。要找到这个冒牌货,我必须了解它的思考方式,了解它的动机。”
“它的动机很简单,主人。”欧瑟所说,“它一定是在遵照契约指示行动。”
“如果没有契约呢?”
欧瑟摇摇狗头:“坎得拉永远都有契约。没有契约便不准进入人类社会。”
“绝对没有例外?”纹问道。
“绝对没有。”
“如果这是只私自行动的坎得拉呢?”纹说道。
“那种东西不存在。”欧瑟坚定地说道。
哦?纹怀疑地想,但她没追问下去。没有主人的坎得拉没理由渗透皇宫,比较有可能是依蓝德的敌人派来的,也许是其中一名军阀,或是圣务官。就连城市中的其他贵族都有监视依蓝德的好理由。
“好吧。”纹说道,“这只坎得拉是个间谍,被派来搜集另一个人的资料。”
“是的。”
“等一下。”纹说道,“如果它真的取得了皇宫中某人的身体,那个人也不会是它杀的。坎得拉不能杀人类,对不对?”
欧瑟点点头:“我们都受制于这条规定。”
“所以,有人溜入皇宫,杀死一个人,然后让他们的坎得拉接收身体。”她安静下来,试图厘清头绪,“最危险的可能——也就是他变成了团队成员这件事,必须列为优先考虑。幸好人是昨天死亡的,我们可以排除微风,因为他当时在城外。”
欧瑟点点头。
“我们也可以删去依蓝德。”纹说道,“他昨天跟我们一起在城墙上。”
“这范围仍然很大,包括了团队中的大多数人,主人。”
纹皱眉,重新靠了回去。她试图为哈姆、多克森、歪脚、鬼影找出可靠的证明。可是每个人都有好几小时消失的时间,久到足以让坎得拉消化他们,取代他们。
“好吧。”她说,“那我要怎么找出那个冒牌货?我怎么在众人之间辨识它?”
欧瑟静静地坐在雾中。
“一定有办法的。”纹说道,“它的模仿不可能天衣无缝。弄伤它有用吗?”
欧瑟摇摇头:“坎得拉模仿身体是完美的,主人。血、肉、皮肤、肌肉。你见过我的皮肤裂开时的样子。”
纹叹口气,站起身跨过屋顶的尖端。迷雾已经完全笼罩城市,夜晚迅速陷入漆黑。她开始沿着屋檐来回踱步,镕金术师的平衡感让她不会跌落。
“也许我能看出谁有奇怪的举动。”她说,“大多数的坎得拉都像你这么擅长模仿吗?”
“在坎得拉中,我的能力属于中等。有些比较差,有些更强。”
“但没有演员是完美的。”
“坎得拉鲜少犯错,主人。”欧瑟说道,“但那也许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是,请你小心,我的族人在这方面傲视群伦。”
纹一怔。不会是依蓝德,她用力告诉自己。他昨天一整天都跟我在一起。除了早上。
时间差太远了,她想。我们在城墙上站了好几个小时,而这些骨头才刚刚被吐出来。况且,如果是他的话,我一定会知道……是吧?
她摇摇头。“一定有别的方法。我能用镕金术认出坎得拉吗?”
欧瑟没有立刻回答。她在黑夜中转过身,端详狗脸。“怎么了?”她问道。
“这件事不足为外人道。”
纹叹口气。“我还是要知道。”
“这是命令吗?”
“我真的不想命令你任何事。”
“那我可以离开了吗?”欧瑟问道,“你不愿意命令我,所以我们的契约解除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纹说道。
欧瑟皱眉——那是个跟狗脸很不协调的表情。“如果你能尝试清楚表达你的意愿,对我来说会简单许多,主人。”
纹恼恨得咬紧牙关:“你为什么对我充满了敌意?”
“我并没有敌意,主人。我是你的仆人,按照你的命令行事。这是契约的一部分。”
“随便你。你都是这样对待主人的吗?”
“大多数主人都是要求我担任某个特定身份。”欧瑟说道,“我有骨头可模仿,可以成为一个人,需要接受特定的人格。你没有给我任何指示,只有这副……动物骨头。”
原来是这件事,纹心想。它不高兴是因为这具狗的身体。“这些骨头其实不重要,你还是同样的你。”
“你不了解。坎得拉是谁不重要,坎得拉变成谁才重要。它所取用的骨头,它所模仿的角色,这才是重点。我以前的主人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我。”
“那你得接受我跟其他主人不一样。”纹说道,“言归正传。我问了你一个问题。我能用镕金术分辨出谁是坎得拉吗?对,我命令你告诉我。”
欧瑟的眼中闪过一丝胜利的光芒,仿佛它很满意终于能强迫她重回她的角色。“坎得拉不受意志镕金术影响,主人。”
纹皱眉:“一点都不?”
“是的,主人。”欧瑟说道,“你可以试着煽动或安抚我们的情绪,但不会有任何效用。我们甚至不知道你正试图操控我们。”
像是在燃烧红铜的人。“这不是最有用的信息。”她说道,缓步走过坎得拉身边。镕金术师不会读心术,也不能探知对方的情感。安抚或煽动都只是希望对方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欧瑟看着她踱步:“如果能很轻易就看出谁是坎得拉,那我们就不会是杰出的模仿者了,不是吗,主人?”
“你说得有道理。”纹承认。不过,再思考一下它刚说的话,她又想到另一件事:“坎得拉能用镕金术吗?如果被吃掉的是镕金术师?”
欧瑟摇摇头。
那这就是另一个方法了,纹心想。如果我发现任何集团成员在燃烧金属,就知道他不是坎得拉。当然,这也无法洗刷多克森或皇宫侍从的嫌疑,但至少能让她删除哈姆跟鬼影。
“还有一件事。”纹说道,“之前我们跟卡西尔一起行动时,他说我们不能让你靠近统御主跟他的审判者。为什么?”
欧瑟别过头:“这件事不能说。”
“我命令你。”
“那我必须拒绝回答。”欧瑟说道。
“拒绝回答?”纹问道,“你可以这么做?”
欧瑟点点头。“我们无需吐露涉及坎得拉本质的秘密,主人。这是……”
“契约条文。”纹帮他说完,皱着眉头。我必须花点时间再读一次那东西。
“是的,主人。也许我已经说太多了。”
纹背向欧瑟,望着城市。迷雾继续盘旋。纹闭上眼睛,以青铜搜寻,试着想要找出附近是否有镕金术师燃烧金属的迹象。
欧瑟站起,走到她身边,然后再次在倾斜的屋顶上坐下:“主人,你不是该去国王正在举行的会议吗?”
“也许晚一点吧。”纹睁开眼睛说道。在城市外,军队的篝火点亮天际。泛图尔堡垒在她右方,是黑夜中的一盏光亮。在里头,依蓝德正跟其他人在开会。许多政府中最重要的人都坐在同一个房间里。她坚持要在外面守着,防备奸细跟杀手。依蓝德会说她疑神疑鬼,没关系,他要怎么说她都可以,只要他能活着。
她重新坐下。她很高兴依蓝德挑选了泛图尔堡垒当皇宫,而不是搬入克雷迪克·霄,统御主的皇宫。那里太大,不易防守,更会让人想到他——统御主。
她最近经常想起统御主,或者该说是拉刹克,那个成为统御主的人。身为泰瑞司人,拉刹克杀了原本应该在升华之井取得能力的那个人,而且……
而且什么?他们仍然不知道。那个英雄踏上征途,是为了寻找令子民免受深黯之侵害的方法。可有关那段历史的记录却消失了,大量的知识被刻意毁损了。关于那段过去,最好的信息来源是一本古老的日记,是永世英雄在被拉刹克杀死之前写下的。可是,里头关于他的征途却只有极少的线索。
我为什么还要担心这种事?纹心想。深黯已经被遗忘上千年,依蓝德跟其他人担心更迫在眉睫的事情,这本是对的。
然而,纹仍然觉得她无法完全适应他们的思考模式。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选择在外头探查的原因,不是她不担心即将来攻的大军,而是觉得那问题跟她之间有某种……疏离感。例如此刻,虽然她想着威胁陆沙德的军队,思绪却立刻又回到统御主身上。
你不知道我为人类做了什么,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就算你们看不出来,我仍然是你们的神。杀了我,你们是自取灭亡。这是统御主的遗言,当他躺在他的皇殿地板上,生命一点一滴地流逝时说出的。这些话困扰着她,直至今日,仍让她全身发寒。
她需要让自己分心。“你喜欢什么样的东西,坎得拉?”她转向仍然坐在她身边的狗问,“你喜好什么,又讨厌什么?”
“我不想回答。”
纹皱眉:“不想还是不需要?”
欧瑟一顿。“是不想,主人。”它的意思很明显。你得命令我。
她几乎要这么做了,但某件事阻止了她,是它的眼神……虽然不是人类的双眼,坎得拉的眼中却有某种熟悉的神色。她认得这样的厌恶。在她还小时,每当她必须臣服于以威势恫吓下属的首领,都有同样的感觉。在犯罪集团中,所有人都必须依令行事,尤其是像她那样一个小女孩,没有地位,更无威胁他人的能力。
“你如果不想说就算了。”纹说道,转身背对坎得拉,“我不会强迫你。”
欧瑟沉默。
纹吸入雾气,它的沁凉潮湿搔弄着她的喉咙与肺部。“你知道我喜爱什么吗,坎得拉?”
“不知道,主人。”
“是雾。”她说道,双臂平举,“力量。自由。”
欧瑟缓缓点头。纹的青铜让她感觉到附近有一阵隐约的鼓动。很安静,但出奇地令人不安。和她几个晚上前在泛图尔堡垒顶端感受过的诡异鼓动一样。当时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探查那是什么。
该是处理的时候了,她下定决心。“你知道我痛恨什么吗,坎得拉?”她低声说道,同时伏低身体,检查匕首跟金属。
“不知道,主人。”
她转过头,迎向欧瑟的双眼:“我痛恨恐惧。”
她知道其他人认为她很敏感,疑神疑鬼。她跟畏惧共存的时间太久,久到她曾经以为那是自然的。像是灰烬、太阳,或是脚下的土地。
卡西尔带走了她的恐惧。如今她仍然小心翼翼,但已经不会随时都感到惊恐。幸存者给了她一个不同的人生:所爱之人不会背叛的人生。而且卡西尔让她看到比恐惧更好的东西——信任。如今她知道了这些,绝不会轻易放弃。无论是面对军队,杀手……或是鬼魂。
“想办法跟上来。”她低声说,然后从屋顶跳下,落到下方的街道。
纹沿着因雾气而湿润的街面向前直冲,让逐渐加速的双腿推着她奔跑,快到她来不及害怕。青铜鼓动的来源很接近了,就在前方那条街的建筑物中。她判断不是在顶楼,而是三楼一扇晦暗,百叶窗大开的窗户。她抛下一枚钱币,跃入空中直直飞起,靠反推对街的窗锁调整角度,最后落在面前的窗沿上,双手攀抓窗框,骤烧锡,让眼睛习惯空房中的深深黑暗。
它果然在。整个身影都是以雾气所组成,宛如户外的迷雾一般翻腾旋转,轮廓在阴暗的房间中显得模糊。它站的位置正好能清楚看见纹跟欧瑟刚刚交谈的屋顶。
鬼魂不会偷看人……是吧?司卡从来不提灵魂这类的事,这类话题太像宗教,而宗教是贵族独有的特权。祭拜任何东西对司卡而言都是死罪,当然有些人仍然义无反顾,但盗贼太实际,不可能做这种事。
在司卡的传说中只有一项东西符合这个怪物——雾魅。传说中,晚上蠢到敢出门的人,灵魂会被雾魅偷走,可是现在纹知道雾魅是什么,它们是坎得拉的表亲,奇特、有些许智能的生物,会使用吞下的骨头合出新的器官。的确是很怪异的生物,却不是鬼魅,看起来甚至不太危险。夜晚中没有阴森的鬼魅,不散的幽魂或是吃人的鬼怪。
至少卡西尔是这么说的。在黑漆漆的房中,随着雾气扭动的身躯似乎是强而有力的反证。她紧握窗沿,恐惧宛如许久不见的老友重新来访。
跑。逃。躲。
“你为什么偷窥我?”她质问。
那东西没有动。它的身形似乎会拖着雾气走,因此迷雾仿佛被风吹过一般,不断飘动回旋。
我可以靠青铜感觉得到它,所以它在用镕金术,而镕金术会吸引雾。
那东西上前一步。纹全身紧绷。
然后,鬼魅消失了。
纹愣在原地,皱起眉头。就这样?她以为……有东西抓住她的手臂。某个冰冷、可怕,但非常真实的东西抓住她,一阵痛楚窜过她的脑中,仿佛是从耳朵刺入直至头颅。她大喊出声,却发现没有声音。随着无声的呻吟和颤抖不停的手臂,她向后跌出窗户。
她的手臂依然冰冷,她可以感觉到那东西就在身边的空气中挥动,似乎在散发着冰冷的寒气,雾像流连不去的云朵般自她身边飘过。纹骤烧锡。痛楚冲入脑海,冰冷而潮湿的空气令神志变得清醒,在落地的最后一瞬间,她终于能够翻身,骤烧白镴。
“主人?”欧瑟从阴影里冲出。
纹摇摇头,手撑着地站起,手掌下湿漉漉的石板地冰凉。她的左臂仍然可以感觉到流连不去的寒意。
“要我去找人帮忙吗?”狼獒问道。
纹摇摇头,强迫自己歪歪倒倒地站起,抬起头望向迷雾彼方的黑暗窗户。
她全身颤抖,肩膀因撞击到地面而疼痛,身侧尚未恢复的瘀青也隐隐作痛,但她可以感觉体力渐渐恢复。她离开建筑物,依然仰着头。空中幽深的浓雾显得……隐含凶兆,似乎在藏匿着什么。
不。她下定决心。迷雾是我的自由,夜晚是我的家乡!这是我的地方,经过卡西尔的教诲后,我再也无须畏惧黑暗。
她不能失去这些。她不会回到恐惧的怀抱。但她挥手要欧瑟跟上,一同离开建筑物的时候,脚步仍然不自觉地加快了。她没有对坎得拉解释自己奇怪的行为。
它也没有要求解释。
依蓝德将第三叠书放在桌上,抵着另外两叠,结果反而让所有书籍一阵滑动,摇摇欲坠。他连忙将书稳住,然后抬起头。
穿着一套正装的微风带着笑意看着桌子,啜着酒。哈姆跟鬼影正在玩跳石,等着会议开始。鬼影占了上风。多克森坐在房间角落,在笔记本上写些什么。歪脚则是坐在一张有着厚垫的椅子上,以他惯常的瞪视打量着依蓝德。
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冒牌货,依蓝德心想。他仍然没有办法接受这个念头。他能怎么办?不跟他们进行任何讨论吗?不,他太需要他们了。
唯一的选择是装作一切正常,继续观察他们。纹告诉他要试着找出他们反常的地方。他打算尽力而为,但事实是他不确定自己能看出几分。这比较属于纹的特长。他需要担心的是军队。
想起她,他瞥向书房后方的彩绘玻璃,意外地发现天色已暗。
已经这么晚了?依蓝德心想。
“我亲爱的朋友……”微风开口,“当你跟我们说你只是需要‘拿几份重要的参考数据’时,应该先警告我们,你预计要离开整整两个小时。”
“呃……是的。”依蓝德说道,“我一不小心就忘记时间……”
“两个小时?”
依蓝德尴尬地点点头:“因为要拿书。”
微风摇摇头:“要不是中央统御区正处于危急关头,而且我也乐得看哈姆德把一整个月的薪水都输给那小子,我早在一个小时前就走了。”
“呃,知道了,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依蓝德说道。
哈姆边笑边站起身。“其实这跟以前很像。阿凯也是每次都晚到,而且他喜欢晚上聚会。迷雾之子就爱熬夜。”
鬼影微笑,钱包胀鼓鼓的。
我们的货币仍然使用统御主的盒金制,依蓝德心想。早晚得处理这件事。
“不过我倒怪想念那块黑板的。”鬼影说道。
“我可不想。”微风回答,“阿凯的字根本不能见人。”
“绝对不能见人。”哈姆微笑,又坐了回去,“不过很有特色。”
微风挑起一边眉毛:“真要这么说也行。”
卡西尔,海司辛幸存者,依蓝德心想。就连他的笔迹也有神话般的地位。“言归正传。”他说道,“谈正事要紧。城外还有两支军队等着我们处理。除非想出对策,否则今晚绝不散会!”
众人交换眼色。
“其实,陛下……”多克森开口,“我们已经讨论过该如何应对这个问题了。”
“哦?”依蓝德讶异地问。不过,他们的确已经在这里晾了两个小时。“说来听听。”
多克森站起来,将椅子拉近好加入众人。哈姆开始解释。
“阿依,情况是这样的。”哈姆开口,“有了两支军队,我们不需担心任何一方会立刻展开攻击,但我们仍处于绝对的危险之中,他们可能会展开拖延战术,耗尽对方的资源。”
“也在等我们的粮食耗尽。”歪脚说道,“在发动攻击前,让我们跟对方的军队都已经被疲累拖垮。”
“正是如此。”哈姆继续说,“所以我们陷入了两难的局面,因为我们撑不了太久。这个城市本来就已经快闹饥荒了,外面那些敌军的主子可能很清楚这点。”
“所以?”依蓝德缓缓问道。
“陛下,我们必须跟他们之一结盟。”多克森说道,“他们也很清楚,凭他们自身的力量无法击败对方,但有了我们的帮助,就可以打破势均力敌的状况。”
“他们会夹攻我们,”哈姆说道,“把我们逼急了,最后不得不跟他们其中之一结盟。我们别无选择,否则就要让人民挨饿。”
“所以,结论就是这样。”微风说道,“我们撑不过他们,所以必须要选择让谁来占领陆沙德,而且我建议大家尽早决定,而不是等到补给品耗尽。”
依蓝德站起身:“跟任何一方结盟都意味着我们要将王国拱手让人。”
“确实如此。”微风敲敲杯子,“可是我带来第二支军队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们有谈判空间,至少能以我们的王国换来某种报偿。”
“这有何用?”依蓝德问道,“我们还是输定了。”
“聊胜于无啊。”微风说道,“我认为我们可以说服塞特让你担任陆沙德的临时总督。他不喜欢中央统御区,觉得这里又贫瘠又平坦。”
“城市的临时总督。”依蓝德皱眉,“这跟中央统御区之王颇为不同。”
“是没错。”多克森说道,“可是每个王都需要优秀的人才来为他们管理手中的城市。你不会是王,但你跟我们的军队接下来几个月可以平安无事,而陆沙德也不会被劫掠。”
哈姆、微风、多克森坚定地挺坐,直视他的双眼。依蓝德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叠书,想到他的学问跟研究。一文不值。从多久以前开始,他们就知道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集团众人似乎认定依蓝德的沉默便是默许。
“塞特是最好的选择吗?”多克森问道,“也许史特拉夫会比较愿意跟依蓝德达成协议,毕竟他们是一家人?”
他当然会,依蓝德心想,而且一有机会就会违约,但是……另一个选择呢?将城市交给塞特?如果是他来做主,这块土地,这些子民会遭受什么样的命运?
“我认为塞特是最好的。”微风说道,“他非常愿意交给别人来管理,只要名声跟金钱是他的就好。问题在天金。塞特认为这里有天金,如果他找不到——”
“我们就让他搜城。”哈姆说道。
微风点点头:“你得说服他,天金这件事是我刻意误导他的。这应该不难,反正他对我的评价已经……这是另外一件小事。你得告诉他我已经被处理掉了。也许他会认为依蓝德发现是我挑唆军队围城,于是把我处决掉了。”
众人点点头。
“微风。”依蓝德开口,“塞特大人对他领土上的司卡如何?”
微风一静,然后别过头:“恐怕不太好。”
“那得再想想。”依蓝德说道,“我认为我们得考虑该如何保护人民。如果把一切就这么交给塞特,我是保住了,代价却是牺牲整个统御区的所有司卡。”
多克森摇摇头:“依蓝德,你没有背叛他们。毕竟这是唯一的方法。”
“说得简单。”依蓝德说道,“可是最后良心要背负谴责的人是我。我不是要完全弃置你的提议,但我也有几个提案,可以一起来讨论讨论……”
众人面面相觑。歪脚跟鬼影一如往常在这类讨论中保持沉默,歪脚只有在绝对必要时才会开口,鬼影则偏好完全不参与讨论。终于,微风、哈姆、多克森一起转头面对依蓝德。
“这是你的国家,陛下。”多克森谨慎地说道,“我们只是提议。”不过提的是非常好的意见,他的语气如此暗示。
“是的,当然。”依蓝德很快地挑出一本书,手忙脚乱之下,弄倒了其中一叠。书塔哗啦啦地倒下,一本还跌入微风的怀中。
“抱歉。”依蓝德看着翻翻白眼,将书放回书桌上的微风说。打开手中的书,他开口:“这本书里面提到一些关于军队行动和安排相关的知识,相当值得研究。”
“呃,阿依?”哈姆皱着眉头开口,“那看起来像是在讲谷类运输的书。”
“我知道。”依蓝德说,“图书室里没多少讲战略的书籍,我想这是上千年来没有战争的必然结果,但这本书的确提到,要让最后帝国的数支军队有充足的补给需要多少谷类。你们知道一支军队需要多少食物吗?”
“你说得有道理。”歪脚点头,“要喂饱士兵通常是愁死人的事情,在前线经常有争夺补给品的问题,而我们只能派小队去处理这类偶发叛乱。”
依蓝德点点头。歪脚不常提起他过去在统御主军队中的事情,集团中的人也鲜少问起。
“所以,”依蓝德开口,“我敢打赌,塞特跟我父亲完全不熟悉这么多人该如何调度,他们绝对会有补给的问题,尤其是塞特,因为他行动得太快了。”
“不一定。”歪脚说道,“两方都掌握着通往陆沙德的水路,这让他们很轻易就可获得补给。”
“不只如此。”微风补充,“虽然塞特的领土中有多处在闹反叛,但他仍掌握哈佛富雷克斯,那是统御主的谷仓地之一。塞特的谷粮很容易跟上。”
“那我们只需破坏运河,”依蓝德说道,“想办法阻止补给北上。运河的确让补给变得相当方便,但因为我们知道他们的运粮路线,所以也漏洞百出。只要拿走他们的食物,也许会逼得他们回家去。”
“还有一个可能。”微风说道。“就是逼得他们冒险攻击陆沙德。”
依蓝德一顿。“这也是有可能的。”他说道,“但是,这个,我一直在研究该如何守城。”他探向桌子另一边的书。“这是詹戴拉所著的《现代城市管理》。里头提到陆沙德难以督管的原因是因为城市过大,又有太多司卡贫民区,所以他建议利用城市巡逻队。我想我们在战斗时可以借用他的方法。我们的城墙太长,无法靠人多紧密防守,但如果有小组人马可以灵活调度——”
“陛下。”多克森打断他。
“嗯?什么事?”
“我们只有一群受训不到一年的小孩跟男人,而且我们面对的不是一支,而是两支阵容庞大的队伍。我们无法靠武力赢得这场战争。”
“噢,当然。”依蓝德说道,“这是自然的。我只是说,如果真的要打,我有些策略——”
“我们只要打,必输无疑。”歪脚说道,“我们输定了。”
依蓝德一时回不上话。“这,我只是——”
“不过,攻击运河是个好主意。”多克森说道,“我们可以秘密进行,可以雇用附近的土匪集团攻击补给船队。也许这不足以让塞特或史特拉夫打道回府,但可以让他们的处境艰难到愿意与我们联手。”
微风点点头:“塞特一直很担心后院起火。我们应该先派一个使者去找他,让他知道我们对联盟有兴趣。如此一来,一旦他的补给出了问题,他立刻会想到我们。”
“我们甚至可以送信通知他微风被处决一事。”多克森说道,“就当作是示好。这么一来——”
依蓝德清清喉咙。其他人一怔。
“我,呃,还没说完。”依蓝德说道。
“抱歉。陛下请。”多克森说道。
依蓝德深吸一口气:“你们说得对。我们无法与两军直接交战,但我认为我们需要想办法去挑拨他们互斗。”
“老兄啊,你的想法是不错。”微风说道,“可是要说服他们开战,可不像要鬼影帮我斟酒那么容易。”他转过身,举起空杯。鬼影起先愣了一下,接着叹口气,起身去拿酒瓶。
“是没错。”依蓝德说道,“虽然没有多少书在讲述战略,倒是有许多书都在讲述政治。微风,你昨天才说过在三方僵持的局面中,身为最弱方的我们反而有更多主动权。”
“没错。”微风说道,“我们的决定会直接影响他们两方的战争结果。”
“对。”依蓝德摊开书,“如今三方对峙的局面已经不是战争,而是政治角力,就像家族间的竞争一样。在家族斗争中,就连最强大的家族都需要结盟。小家族们势单力薄,但只要他们团结一体,便会被视为强大的竞争对手。
“我们现在的处境就像是一个小家族。如果想要取得赢面,就得让敌人先忘记我们,至少把我们当成无足轻重的卒子。如果他们都自认为可以先把我们当枪使,之后再收拾也绰绰有余,那他们就会转而针对对方。”
哈姆搓搓下巴:“依蓝德,你是想渔翁得利,这可是要冒不少风险。”
微风点点头:“只要他们之间的势力消长一出现变化,我们就得立刻转向较弱的那方。即便如此,仍然没有把握最后的赢家会弱到能被我们击败。”
“更不要提我们的粮食问题。”多克森说道,“你的提议要实行得花不少时间,陛下。在这段期间,我们仍困于城内,食粮会日渐减少。现在已经是秋天,冬天就快来了。”
“这个计划确实不容易执行,”依蓝德同意,“而且非常冒险,但我认为大家办得到。我们要让他们都认为我方是盟友,但不提供实际的支持,而是鼓励他们攻击对方,同时消磨他们的士气,破坏他们的补给,强迫他们开战。当尘埃落定之时,也许我们就能击败残存的那一方。”
微风沉思。“的确很巧妙。”他承认,“而且听起来蛮好玩的。”
多克森微笑:“只要是让别人出力而我们获益的事,你都觉得好玩。”
微风耸耸肩:“操弄他人本来就是获利颇丰的事情,如今把它运用在政治上,有何不可?”
“大多数的统治结构其实都是这样。”哈姆自言自语道,“政府组织存在的目的,不就是理所当然地给别人分配各种工作吗?”
“呃,那计划呢?”依蓝德问道。
“我没法决定,阿依。”哈姆坦言,“听起来像是阿凯的计划,冲动、勇敢,而且有点疯狂。”他的语气似乎在暗示他很讶异依蓝德会提出这样的意见。
说到冲动,我可不会输给别人,依蓝德气愤地想,但瞬间便制止了自己。再想下去,好像不是什么好事……
“这么一来,我们可能会惹上很严重的麻烦。”多克森说道,“只要有任何一方厌倦跟我们再玩下去——”
“就会毁了我们。”依蓝德说道,“可是,诸位,你们都是赌徒。我不相信你们会放弃这个计划,直接对塞特俯首称臣。”
哈姆跟微风对望一眼,似乎开始考虑这个可能性。多克森翻翻白眼,但似乎只是习惯性地反对。
没错,他们不愿意选择更安全的方法。他们是胆敢挑战统御主的人,曾经以诈欺贵族为生的人。从某些角度看来,他们做事非常小心,面面俱到,时时刻刻不忘隐藏自己的行踪,保护自己的利益,同时他们也经常愿意为了达到目标而豪赌一把。
不对,不只是愿意,根本就是乐意之至。
很好,依蓝德心想。我的内阁成员根本是一群热衷于刺激的自虐狂。更可怕的是,我居然决定要加入他们的行列。可是,自己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们至少该考虑一下。”微风说道,“听起来是很刺激。”
“微风,请等等,这个……我提议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个做法很刺激。”依蓝德说,“我从少年时就在计划,一旦成为家族领导者,要如何让陆沙德变成更好的城市。我不会一遇到阻碍就舍弃我的梦想。”
“那议会呢?”哈姆问。
“这正是整个计划的精髓。”依蓝德说道,“他们在两天前的会议中已经投票赞成我的提议,所以在我跟父亲会面和谈之前,他们不得自行开启城门。”
众人静静坐在原处思考片刻。终于,哈姆转身面向依蓝德,大摇其头:“我真的没法决定,阿依。听起来是很诱人。我们在等你的时候其实也讨论了几个大胆的计划,跟你的提议有颇多雷同之处,可是……”
“可是什么?”依蓝德问。
“老兄,这样一个计划的成败关键会压在你身上。”微风啜着酒说道,“跟对方国王会面的人必须是你,你必须说服他们双方都相信,我们是他的盟友。我不是要挑剔你,但你真的没有骗人的经验。要我们同意让新加入的人担任计划的关键人物,实在有困难。”
“我办得到。”依蓝德说,“真的。”
哈姆瞥向微风,两人双双转头望向歪脚。驼背的将军耸耸肩:“那小子想试,就让他去。”
哈姆叹口气,回过头来:“我想,我是同意的,只要你真的觉得自己能办到,阿依。”
“我认为我办得到。”依蓝德掩饰着自身的紧张道,“我只知道我们不能轻言放弃。也许这个计划不会成功,也许在被围攻两个月后我们仍然必须要献城,但那至少能给我们两个月,在这期间会发生很多事。在投降前,我认为值得冒一次险,或许会有转机的。利用这段时间等待,还有计划。”
“那就说定了。”多克森说道,“给我们一些时间来详细规划下,陛下。过几天我们可以再讨论细节。”
“好。”依蓝德说道,“听起来不错。接下来,我想——”
门口传来敲门声。依蓝德应声后,德穆队长推开门,脸上显现一丝尴尬的神情。“陛下?”他开口,“很抱歉,但是……我们逮到有人在偷听你们的会议。”
“什么!”依蓝德说道,“是谁?”
德穆转向一旁,挥手示意两名侍卫上前。两人领入一名女子,依蓝德对她依稀有些印象。她跟大多数泰瑞司人一样,身材高挑,穿着颜色鲜艳但剪裁相当利落的裙装,耳垂被许多耳环拉扯而下垂。
“我认得你。”依蓝德说道,“前几天,就在议会厅里,你那时一直在看我。”
女子没有回答。虽然双手被缚,但仍然背脊直挺,甚至是高傲地站着,眼光扫射过房间中的众人。依蓝德从未见过泰瑞司女子,只见过从小被阉割后培育成仆人的泰瑞司侍从官。不知为何,他总以为泰瑞司女人应该是更怯懦的。
“她躲在隔壁房间里。”德穆说道,“对不起,陛下。我不知道她怎么溜进来的。我们发现她躲在墙边偷听,但我怀疑她听到的不多,毕竟墙壁是石头做的。”
依蓝德与女子四目对望。她年纪不小,应该有五十左右,虽不美丽,却也不平凡。她的四肢结实,长方脸,五官端正,目光坦然而坚定,让依蓝德无法长久与她对视。
“女人,你想偷听什么?”依蓝德问道。
泰瑞司女子无视于他,而是转身面对其他人,以略带口音的声音说道:“我要与王单独对谈。你们其他人可以退下了。”
哈姆微笑:“至少她胆子很大。”
多克森对泰瑞司女子开口:“你凭什么以为我们会让我们的王与你独处?”
“你们的王跟我有要事相商。”女子以公事公办的语调说道,仿佛对自己囚犯的身份浑然不觉,或是毫不在乎,“你们无须担心他的安危,我很确定躲在窗外的年轻迷雾之子绝对能轻易地把我制服。”
依蓝德瞥向一旁大幅彩绘玻璃窗旁边的小透气窗。那个泰瑞司女人怎么知道纹正在那里监视他们?她的耳力必须相当敏锐才行,也许敏锐到能够隔着石墙听见他们的会谈内容?
依蓝德回过头,面向女子:“你是守护者。”她点点头。
“沙赛德派你来的吗?”
“我是因为他才前来此处。”她说道,“但我不是被‘派’来的。”
“哈姆,没事的。”依蓝德缓缓说道,“你们可以先离开。”
“你确定吗?”哈姆皱眉问道。
“如果你们想的话,可以不用松开我的手。”女子说道。
依蓝德心想,如果她真是藏金术师,就算双手被绑也不会对她有任何妨碍。当然,如果她真是藏金术师,而且跟沙赛德一样是个守护者,那他们根本无须担心她会害人。至少理论上是如此。
众人缓缓从房间离开,肢体语言透露他们对依蓝德的决定充满怀疑。虽然他们已经不是盗贼,但依蓝德个人以为,他们跟纹一样,永远泯除不了那段时间所带来的影响。
“我们就在外面,阿依。”最后一个离去的哈姆说道,然后关上门。
然而,任何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不轻言放弃的人。一旦被我找到值得探索的目标,不达目的绝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