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 宋时明月醉玲珑:诗词中的别样风流
- 流珠
- 4699字
- 2020-11-12 17:52:19
破阵子
晏殊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读这首词,扑面而来是一股活泼浓郁的生活气息,有如玻璃杯中新盛满的、热气蒸腾、清香宜人的明前雨露。而这首词如果可以写成一个故事,也应当有如明前雨露般鲜洁芳润。
人说“春眠不觉晓”,这天又是起来晚了。开门一看,地上已铺满厚厚的一层雪,心里还朦朦胧胧地想着:“立春都过了这么久,还落这样大的雪,真是稀奇事!”
“娘,下雪了,好大的一场雪。”她嚷了起来。
“瞎说什么?”她娘在里屋回话,“晴天朗日的,哪来的雪?睡到这时才起来,正事不做呢,就爱骗人。”
“我没骗您,您老人家又不肯出来看看。”她蹲下身去捧起雪来,越发怪了,这雪捧在手里柔软极了,没有一点冻指头的感觉。聚精凝神睁开饧涩的眼眸,渐渐地,她看了个清楚,手心里所捧的并不是雪,而是满把的花瓣。
“什么花落了这么多?”她吓了一跳。抬头一望,应当是两旁梨树上落下的。“不是雪,是落了一地的梨花。娘,你说可惜不可惜?我们家的梨树几天前才开花呢!你还跟人说,这梨花是让人意想不到的,不开呢,一朵也不开,开起来呢,全都凑上这趟热闹了。就像春社时听见锣敲鼓响,一个个你争我赶,劲头十足。谁不称赞我们家的梨花开得最盛?还想借那树下摆春酒呢!这下可好,连个招呼都不打,梨花掉得没剩几朵了,看来春酒是没得喝了。娘,你说梨花怎会掉得这么急、这么快呢?”
“傻孩子,哪来这些絮絮叨叨?你拿历书翻翻,今天是啥时节了。”
“不用历书,算算就知道了。”她掰手指数道,“立春过后雨水,雨水过后惊蛰,惊蛰过后春分。哎呀,我还以为是春分呢!原来春分都已过了。春分三候:一候海棠,二候梨花,三候木兰。木兰之后便是桐花,桐花开时那是清明。这不又快到清明了吗?梨花也该落尽了。”
“是的呀,今年的春社晚。春分连着春社,清明就要到了。”
“正是呢!春社早的那些年份,总得过了春社才是春分。看到社燕归来,我还以为立春没有几天。本来春社就跟过年一样,又喜庆、又好看,又好玩。”
“你这孩子还没玩疯?又是击鼓,又是唱曲,又是跟人赛酒,竟比社燕还忙。我一个眼神不到,你就胡闹了大半天。醉醺醺的让人搀扶着回来,哪还有半分的女儿模样?”
“女儿模样是什么?一针一线、不敢马虎?可你明明知道的,春社忌拈针线。别说是我,谁家的女儿春社这天还关门闭户、飞针走线?这可不是犯了大忌了?”
“你还有理说嘴呢。让你不动针线,可并没让你出去逞强斗能。击鼓赛酒,这是女儿的本行吗?都是你爹,把你宠得没规没矩、无法无天了。”
“人家好容易痛痛快快玩了一天,您老人家就有这些个装腔作势的说教!”她摔落手中的花瓣,问道,“爹呢?”
“到田头去了。我懒得再说你。这春社也完了,梨花也谢了,今天,可再没有不动针线的借口吧?你来,我交代给你……”
她嘟着嘴道:“我不来。这么好的天气,我可不想闷在家里。”
“好啊,得寸进尺,你道我打不得你?这么晚才起来,懒心无肠,又想到哪里玩儿去?”她娘说着果然冲出屋来。
“娘,您老人家生什么气嘛!”她好言解释,“我才不是懒心无肠呢!我是想着家里的那些蚕。长得快,吃得欢,桑叶又要不够了吧?我这就看看去。若是桑叶不够,我再采些桑来。”
“我不叫你做针线,你就不提采桑的事儿!还用你来看,我早看过了。可不是又缺桑叶了吗?我要是手头丢得开,我早自个儿去了。去吧,早些回来,别尽顾着玩儿。”
她答应一声,背上竹筐,出门向着桑林方向走去。说是走,其实是蹦蹦跳跳。若教她娘看见了,又会说她“没女儿模样”。可是,天气太好,路上的风景太美,还要拘泥于什么女儿模样呢!再说了,哪一个真正的女儿,年轻的姑娘,在看到池面上漂起翠生生的苔藻,在听到黄鹂清脆欢乐的歌唱时不感到喜悦交迸呢?“啾啾,啾啾,啾啾……”一只在叫,两只在叫,三只在叫……她想通过叫声来弄明黄鹂的数量。然而,叫声此起彼伏,这可不像计算春分、清明那样简单,这很难数清。最终,她不得不放弃了努力。黄鹂叫得更欢了,仿佛在庆祝它们的胜利。“啾啾,啾啾,啾啾……”待她仔细寻找时,却又一个也不见。这些狡猾可爱的小精灵,全都躲在浓密的叶底呢!间或探头探脑,那是对她的挑逗与引诱:“找到我没有?来呀,咱们继续来玩捉迷藏,你没找到我,我却看见你了。”
她喜欢池面碧苔的颜色,她喜欢黄鹂的婉转娇啼。当然,也喜欢点点的飞絮绕裳而舞。不知不觉,竟放下了背负的竹筐。出门前,娘曾嘱咐过她,不要尽顾着玩儿。然而,只玩一会儿,就玩一会儿不要紧吧?那些蚕可能饿了,也许,还不太饿。日暖天长,可以晚些时候再到桑树林去。晚一会儿回家,太阳照样光灿灿的耀人眼睛,娘未必会发现她在外面用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不过,她已耽搁得够久了,再怎么都得动手采桑了,不然的话,即便是这春天的日照也帮她隐瞒不过呵!
幽幽曲径,路旁尽是繁茂的桑树。曲径的对面,走来了一个人。和她一样背着竹筐,但从那人走路的姿势来看,已是装了满筐。那是她的邻居,与她年龄相仿的姑娘。
“背的是什么?”她问。
“桑叶呀。你呢?”
“你都采满了吗?我才上来呢。你们家的蚕儿长得怎样?”
“一时不停都在吃。眨一眨眼,就像是又长了一两分。”那姑娘用手比画着尺寸,“昨天采一筐就差不多够吃了,今天看样子不行。这一筐背回去,指不定还得上来再采一筐。”
“还得采一筐?可我一筐都没采。再要采一筐,那得什么时候了?养蚕真是磨折人。不过呢,”她咬了下嘴唇道,“养蚕也有它的乐趣。蚕儿把桑叶咬得沙沙响,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到了后来,夜里总要被它吵得睡不着觉,恨不得把这些讨厌的小东西痛打一顿。可你舍得吗?是自己辛辛苦苦将它们养大的呀!比飞蚁大不了多少的小黑点,特别能吃,又特别爱清洁。又要给它换桑叶,又要给它刷扫干净,一天天地养得白白胖胖了,哪里还忍心动手打它?”
“别说啦!”邻女做了个制止的手势,“那些蚕可是蚕花娘娘的宝贝。你若不把它们当宝贝,惹得蚕花娘娘不高兴,今年还想有个好收成吗?太阳升高了,你还不快些采桑?一会儿桑叶晒干了水分,你便采了回去,蚕儿们不爱吃,那你岂不是白效力了?”
“可恶的蚕,挑嘴的蚕!啊,我得骂得轻些,小心被蚕花娘娘听见!你帮我采些好不好?一人拾柴火不旺,两人拾柴火焰高。”
“我还有事呢,你加紧采吧。”
“有事?你能有什么事?哼,不帮忙便也罢了。说什么两人拾柴火焰高,就怕是两人拾柴一人烧。就怕你装着帮我采桑,暗地里拿我的桑叶装到你的筐子里。那我可不亏了吗?我才不要你来帮忙呢!”
“瞧你这副小心眼。别说我今天真的有事,即使日后无事,再也不敢给你帮忙的。”邻女笑着从她身边跑过,如同一只轻盈的小鹿。
“你这就走了吗?”
“是啊,不是给你说了,我有事嘛!”
“等一下!”她冲着邻女的背影大喊。
邻女又回过头来:“怎么啦?”
“这得问你自己啊!”
“问我自己?”邻女益发莫名其妙。
她故意拉长了声调道:“你今天很不对劲儿。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不对我从实招来。”
“瞎三话四,我没时间跟你啰唆。”邻女一副“无心恋战”的神态。
“心虚了吧?我就知道你今天为啥不肯跟我说话。那是因为——”说到半截儿又停了下来。
“因为什么?”邻女果真中了计。
“因为你根本心不在焉。明明心不在焉,却还一直笑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事,我全都看在眼里呢!”
“我的心事你能看见?”邻女大吃一惊,“你是哪路神仙啊?那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心事?”
“还不承认吗?那我给你提个醒儿。前两日春社上,你看某人的眼神,那是很不一般啊!”
“没影子的事儿,谁会信你胡诌?”邻女说着却又紧张起来,“可别到处胡诌啊,无事生非你会害了我的!”
“哈哈,这下拿住你的短处了吧?放心吧,这种话,我不会随口说出的。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就看,你肯不肯答应了?”
“答应什么?”邻女似有羞恼之色。
“放心吧,这不会让你为难。我只是想要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在笑?笑得那样开心,莫不是因为,因为昨晚做了一个极其美满的春梦?”
“做你的大头梦吧!”邻女一把扭住了她,“你还敢乱说不?啐,‘极其美满’,你不说话,谁知道你的春梦极其美满?这一说啊,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做了一个极其美满的春梦吗?”
“好了好了,”她极力挣脱了邻女的拉扯,“好姐姐,算我说错话了。但你总要告诉我,你有什么开心事吗?笑得那样心花怒放,这肯定有个缘故啊!”
“就你喜欢刨根问底。不错,我是很开心,但我不说的话,你便是猜得今晚上睡不着觉,也一定猜不着!”
“那你更有必要说了,非说不可!不然,我就不放你走。你不是还有别的事儿吗?你不急,我自然也不急。”
“嗬,这不是要挟起我来?你可真会磨人,我算是服了你了。那我跟你说吧,我开心,是因为今天斗草,就数我赢的次数最多。我心里的这股畅快劲儿啊,就跟六月天吃到了又红又甜的西瓜瓤,到现在还没过去呢!”
“你们在哪儿斗草来着,怎么也不招呼我一声?”这个回答令她颇为不悦。
“并不是事先约好,不过是临时兴起。你那个时候又不在。即使在了,你也斗不过我。”邻女笑容满面,仍沉浸在斗草的兴奋中。
“怎见得我斗不过你?难道我认识的花草不比你多,还是我采花摘草总要比你慢一拍?要不就是我笨嘴拙舌,报花名草目时不及你口齿伶俐?”她微仰着头,语气中不无挑衅的意味,“你敢跟我比吗?咱们这就斗上一回。谁是谁的手下败将,这还没定呢!”
“得啦,我认输还不成吗?我是你的手下败将。”邻女拉了下肩头的筐绳,“我得走了,没空跟你耗着!”
“这么说,你是认输了?假惺惺地认输,一点诚意也没有。好,今天且饶过你,咱们改日再战!改日定要让你领教我的厉害,要你输得心服口服,再也笑不出来!”
“那就说好了,我改天再来领教你的厉害吧!”邻女益发笑靥如花,“不过,今天的胜利是我的,她们抢不过,你呢,也没你的份儿。谁也不能夺走我的胜利和好心情!”
邻女欢天喜地地一路小跑而去,好似一股清新的、会笑的微风。她不禁在想:“她笑起来真是好看!就像,就像什么呢?”噢,想起来了,她笑得就像那满树的梨花。梨花已落了一地,但她的笑颜仍是盛开在春风第一枝上的梨花,在朝阳下泛动着亮丽的光彩。
“斗草赢了一回就乐成了那样!我才是斗草的行家呢,可惜人家都不记得了。回去后还得跟娘学些新奇的花名草目,下次斗草时,定要将她们统统打败,一个个全无还手之力。”想着想着,她不自觉地笑出声来。越想越是高兴,那笑颜也和邻女一样,绽成了一朵芳艳饱满的梨花。
但她,当然不会知道她笑得有多甜美。满树的梨花有哪一朵知道自己的美丽动人呢?这是自然之美,由于不自觉,毫无造作与修饰,美得纯粹而又明净。“我怎么老是想着斗草呢?一个人和谁斗草,简直忘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了。采桑采桑,这得多久才能采得满筐呢?”她惊醒过来,暗暗自责道。
此词虽为民间生活纪事,却非“草根”之作,仍然深具文人气质。“叶底黄鹂一两声”脱胎于老杜的“隔叶黄鹂空好音”,“巧笑东邻女伴”,是将诗经中的“巧笑倩兮”与宋玉的“东家之子”合二为一。“巧笑倩兮”,那是我们的古人所能想象出的,最美妙生动、最具风华韵致的笑颜。宋玉《登徒子好色赋》有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晏殊之“东邻女伴”,当有不亚于“东家之子”的容仪。在宋玉的眼中,东家之子“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要为这样一朵王冠上的玫瑰添加光华,似乎是绝无可能之事。然而,“东家之子”还能变得更美。“东家之子”在什么时候最美呢?是在其巧笑之时。这是何样的巧笑啊?诗经里只着一“倩”字,深浅浓淡凭君揣思。晏殊却道:“笑从双脸生!”美之至矣、纯出天然。一似双花并枝,迎风初启,当春而放、光照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