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女诫》女德之由来及其建构思路

《女诫》共七章。第一章从生女之礼仪抽绎出女道,并进一步申明女道的精神内涵在于卑弱。她说:

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50]

“卧之床下”、“弄之瓦砖”二种礼仪,见于《诗经·小雅·斯干》。“斋告”两句,似本于《礼记·内则》,然又有所不同。《内则》云:“子生,男子设弧于门左,女子设帨于门右。三日始负子,男射女否。”男子出生后,“射人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51]生女无射礼,然未言是否有斋告仪。倘女儿生三日斋告,必斋告于本家先君,然而女儿不主本家祭祀[52],则“斋告”与“明当主继祭祀”间关系当如何理解呢?《后汉书》李贤等引《诗经·召南·采苹》及《毛传》注此二句,《采苹》及《毛传》“承先祖供祭祀”者皆为“大夫妻”,倘如此,此两句可理解为:斋告先君,明此女将适人为妻,主别家之祭祀。则其解似过于迂曲。总之,班昭由生女仪式抽绎出女道理论,虽多有所本,然亦出于立论的简洁和精巧,出现似是而非、扞格难通之处。

第二章强调夫妇之伦在天道、人道中的重要位置。此点较早见于《序卦传》。《序卦传》曰: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53]

《序卦传》将夫妇作为宇宙、自然化生之后的人伦之始,显示出对夫妇之伦的重视。《女诫》继承了这一思想,进一步指出夫妇之伦的夫、妇二端同样重要,批评当下君子只知教男,不知教女,认为当依《礼》男子“八岁始教之书,十五而至于学”的模式来教育女性,这样女性才能与男性共同成就夫妇之道。

第三章在夫妇之伦中阐明妇道之本在于敬顺。班昭认为夫妻是“义以和亲,恩以好合”的关系,有“恩”有“义”是其常态。然而她体察到夫妇之间最易出现的两种失态:一随房室周旋的亲近而来,亲近生亲昵,亲昵生戏侮;一由夫妇间事有是非曲直引起,而“直者不能不争,曲者不能不讼”。这两种失态如果顺其发展,前者是妻子将对丈夫失去敬意,一旦失去敬意,则言行趋于纵恣,夫妇冲突将随之而起;后者将引起讼争,讼争导致忿怒,忿怒进而拳脚相加。这样就打破了夫妇间“恩”“义”的常态,导致夫妇乖离。为防止失态出现,班昭提出“敬顺”之道。“敬”主要针对第一种情形而言,妇对夫永远保持“亲”而“敬”之的态度;“顺”主要针对第二种情形而言,即不与丈夫争讼。“亲敬”之夫妇状态,或可以“举案齐眉”形容之。《后汉书·逸民传·梁鸿传》载,梁鸿至吴,“依大家皋伯通,居庑下,为人赁舂。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伯通察而异之,曰:‘彼佣能使其妻敬之如此,非凡人也。’”[54]梁鸿以内在之德,其妻素为同志,因而得相敬如此。倘若夫无此德,或不足以使妻如此,又倘若夫妻确有是非曲直,妻子又将如何?《礼记·内则》云:“礼始于谨夫妇。……少事长,贱事贵,咸如之。”[55]在此,班昭想用釜底抽薪之法,提出妇人永执“敬顺”之礼,从而永杜夫妇失“恩义”之虞。当然,《女诫》此论是建立在为男、为夫之教育已十分完备、理想的假设之上的,此处又为教女而作,故对女性作此单方面的要求。

第四章给出妇德的具体标准。《礼记·昏义》提出“妇德、妇言、妇容、妇功”[56],然而具体标准如何?巧言令色、文过饰非者也可称之为“妇言”、“妇容”?班昭为之树立了明确的标准。她说:

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此四者,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然为之甚易,唯在存心耳。古人有言:“仁远乎哉?我欲仁,而仁斯至矣。”此之谓也。[57]

班昭标准多取自《论语》。《论语·子路》:“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已有耻。”孔安国注曰:“有耻者有所不为也。”[58]此亦为妇德之标准。又《论语·宪问》曰:“夫子(公叔文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也。”[59]孔子对之亦表认同。此为班昭妇言的标准。班昭排除了才明绝异、颜色美丽、工巧过人等可能需要先天禀赋的面相,智慧地揭示出修习妇德,不离乎日用之间、“唯在存心”的特点,朝鲜南有容(1698—1773年)云:“曹大家《女诫》七章,盖所谓切时之论,易知而易守者也。”[60]也指出其班昭妇女德、色、容、功的标准亲切而可行的特点。

第五章继续在夫妇之伦的框架中讨论妇德问题,是对第三、第四章的补充和细化。班昭认为夫妇当好合,妇人当敬顺,但敬顺很容易与“佞媚苟亲”相混。“佞媚苟亲”虽不违背丈夫,但不能阻止丈夫对妻子心生鄙薄,因而也不能“得其心”,所以妇人亦当有所为。此有所为即表现在求诸己之专心正色上。妇人能“专心正色”,丈夫则不能“薄之”,彼此间存有敬意,才能实现夫妇间真正的相敬如宾。班昭之“专心正色”,可用《论语·颜渊》“颜渊问仁”之目概括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61]人们常“入则乱发坏形,出则窈窕作态”,显示居家的放松感,但亦可见修身之不彻底,班昭指出这些生活细节,亦甚具亲切感和其标准的实用性。

第六章在得夫心的前提下,讨论亦不可失公婆之心。如何能不失舅姑之心?班昭给出明确的答案:曲从。王相《女诫》笺注曰:“若舅姑言是而妇顺从之,正也。惟舅姑使令以非道,而妇亦顺从之,是谓曲从。”[62]这涉及到长辈的权威问题,容后再议。第七章在得舅姑之心的前提下,讨论亦不可失叔姑之心。班昭以为嫂当以夫之义、舅姑之恩来判断己与叔姑的关系,所谓“恩疏而义亲”,因而当和以求亲。

上文已述,《女诫》立论建立在男性、为夫教育完备,人性完善故言行合度的假设之上,在儒家男性教育中,也最推崇“求诸己”、“克己复礼”的内修。孔子最喜爱的学生是颜回,据《论语》之叙述,“回也”“屡空”(《先进》),但“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雍也》);回事夫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之语,别的学生只能保持很短的时间,他能“其心三月不违仁”(《雍也》);他“不迁怒,不贰过”(《雍也》),“无伐善,无施劳”(《公冶长》)。颜回的意义,不是通过社会事务,而是作为内修的榜样而表现出来。士君子固然要建立好名声。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卫灵公》)但好名声是通过自己内修其德外化成善言懿行,别人感受到来自君子的道德力量而由衷地赞美并宣扬出来的,真正的士君子,不会“伐善”,不为名声而追求名声。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里仁》)[63]概括地道出了士君子自修其德和建立名声的全过程。班昭希望女儿们自知谦卑、敬事他人,如此则能“夫主嘉美,声誉耀于邑邻”,也是完成自修其德到建立名声的过程。

由于《女诫》以女性自保为目的,所以多从生存策略上着眼,特别是第三、第六章,在德义、是非之上设置“敬顺”、“曲从”的更高原则,走的是与《列女传》在“三从”之上设置仁义礼智信的德行原则的相反路线。以《女诫》之论,女性作为儒家士君子行道于社会、家庭的功能丧失,但班昭的女德标准是模拟“士君子”修身立名的标准而设立的,可以说,《女诫》鼓励女性以士君子标准内修其德,而限制其有意识之外向行道。虽然儒家个人修养都建立在各守本份、自谦敬人的原则之上,以此建构和谐的人伦关系。如果女性能修德,又中馈诸事得体,赢得舅夫信任,或可得预家事、外事,但《女诫》否定女性任何有意识的外向行道之念,确大大压缩了女性行事的意义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