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热血男儿美梦暗许祖妃

赵佶生命中最早的女人，并非自己十七岁时初婚的王妃，而是死于一百多年前的一个本朝传奇女子。

走在宫廊中，他多少有些恍惚，双脚仿佛在腾云驾雾，轻巧得不能再轻巧。

自从十四岁封王离宫之后，就很少回来，因此对宫中更是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新鲜感。他逐个召见看望了后宫的嫔妃，以诉旧情，她们一眼就认出了他，说：“陛下长高了，长得越发英俊了。”

其间有的人是少年赵佶暗恋过的，但他这时发现，她们不是老了就是发胖，已经没有他儿时看到过的那种容貌，那种风采，那种窈窕，就连他每次看见都要怦然心跳的嫂子孟皇后，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劳累，勉强笑起来时，眼角上已经显现出数条鱼尾纹。

但人们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在赵佶成长过程中给他留下最深记忆的并不是孟皇后，而是另有其人。

这年的清明节，赵佶登基后第一次离京，花了十数日时间拜谒了先皇们的陵墓，同时还祭扫了已经被追谥为钦慈皇后的生母陈美人墓。后来在祭扫真宗永定陵时，一些大臣对赵佶郑重其事大礼祭拜李宸妃墓大惑不解。

赵佶神情庄重，说：“李宸妃实乃朕第三代祖后，朕理当顶礼膜拜！”

这位太祖奶奶，也就是仁宗皇帝的生身母亲李宸妃，曾是少年赵佶某一段日子的梦中情人。

从幼年开始，他就从很多比自己年长的世家子弟那里听到了关于李宸妃的故事，都说这位来自东南、身材娇小的妃子十分美貌，双目湿润，始终含情，肌肤光滑，可以流珠。他们私下里谈论起李宸妃时，对真宗皇帝有此美遇都流露出深深的羡慕之情。

刚满十四岁那年，赵佶接到了离开皇宫、设端王府的诏令。趁当时还在宫中，赵佶偷偷查阅了内侍记载王室后妃事迹的典籍，企图弄清楚儿时在宫中听说过的狸猫换太子传说的真假。虽然经查实传说并不符合宫中的记载，但是记载中的李宸妃的形象果然熠熠生辉，是一个美貌性感的女人。由此赵佶对狸猫换太子传说的主角李宸妃一直存有的那份同情之心，演变成为爱慕和思恋，暗地里一遍又一遍地想象李宸妃的音容笑貌和体态神情，有一次居然在梦中相见。在梦中，年轻的太祖奶奶与他一起饮酒，一起玩耍，后来又除衣入浴。起先他只是偷看，并不敢听从太祖奶奶的招呼与她同浴，再后来，太祖奶奶出浴了，朦胧的胴体散发出一阵香浓的气味，他被熏倒了，动弹不得，是太祖奶奶主动走了过来，俯下裸露的身子，想把他抱起来，但是任她怎么用力，就是抱不动他，他紧张了，问：“太祖奶奶，您要抱我到哪里去啊？”

太祖奶奶湿润的长发落在他的脸上，弄得他痒痒的，好生难受。他紧紧地抱着太祖奶奶，叫道：“太祖奶奶不要扔下我不管。”

醒来时，却是南柯一梦，然而赵佶却浑身湿透了，在睡梦中他失去了童贞。

现在他只是想了却少年时期的一个心愿，以当今皇帝的身份对李宸妃再一次推崇和膜拜。后宫的女人，包括向太后对赵佶如此重视先皇的后妃，都深受感动，认为此举说明新皇帝是一个富有感情的好男人。

由此还引起宫廷内外和朝野上下对李宸妃的考证热潮。

那是发生在一百年前的事情，浙江东路金华县主簿李延嗣，为了表示对皇帝的一片忠心，千里迢迢，入钱塘，下运河，舟车并行，将自己的孙女送到汴京的宫中，不久女孩儿便被真宗的专宠，后来成为帝后的刘美人看中，将其留在自己身边做侍女。这李宸妃后来之所以成为仁宗皇帝的生母，是由于刘美人也就是刘皇后偶然的一次懈怠。

刘美人祖籍是太原人，出身名门大户，她对于身边这个来自东南的侍女不是没有警惕，因为第一次看到她时，她在一群亮丽的少女当中就显得格外夺目，刘美人心里面本能地产生了一丝不安。这个侍女的一双眼睛过于迷人，即便刘美人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也禁不住要多看几眼。两只天生的泪眼再加上一副淡淡的笑容，怕是哪个男人也抵制不了。然而刘美人还是选中了她，她将自己的不安保持了一些日子，每当皇帝过来时，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把李姓侍女打发走，不是让她到别的妃子那里去帮上一两天忙，就是叫她到秘阁书库去找几本一时难以找到或者是永远也无法找到的书。尽管如此，险情还是发生过一次，那年秋天的一个早晨，找了一晚上书的李侍女从秘阁书库回来，又被当值宦官支使到卧室侍候帝妃起床，睡过了头的真宗皇帝刚刚醒来。虽然这位李姓宫女蓬头垢面，睡眼惺忪，一脸的倦态，但是真宗皇帝端着茶杯，透过帐帘看了看，还是问了刘美人一句：“她是谁？朕怎么没有见过？”

当刘美人发现这位睡眠不足、一脸倦容的宫女竟然是李侍女时，心里一阵紧张，但还是从从容容地做了回答：“是新进宫来的一位东南美女，陛下要见见她吗？”

事实证明，刘美人的回答还是十分聪明的，如果她用阻止或是隐瞒的口气，可能会适得其反。真宗皇帝又喝了几口茶，说：“一个侍女，朕见她做甚？”

刘美人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于是由自己给真宗穿衣服，一边对着帐帘外面的李氏说：“你找了一晚上的书也累了，吃点好的，睡上一觉，快走吧，陛下的事我自己管了。”

刘美人相信了皇帝的话，觉得皇帝不会去理会一个普通的侍女，倒是自己过于谨慎，过于狭隘了。于是从这次险情发生以后，刘美人恢复了她应有的自信和大度，再也没有刻意去隔离李侍女和皇帝的照面。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当时皇帝虽隔着帐帘却仍然看到了那侍女的模样，而且牢牢记在心里，只不过不露声色罢了。

一次刘美人出宫去探望父亲，真宗皇帝的机会来了。那天，刘美人的父亲非得要自己的女儿吃了晚饭以后再回宫，因此她没有能够在掌灯之前赶回来。正当她焦急的时候，宫中来了一位小黄门官，传达了皇帝的口谕，说刘美人不要急于回宫，不妨在父亲家中暂住一晚，以尽孝心。面对陛下的体恤，刘美人没有办法，只有感恩戴德，自然也就安下心来，与父母弟妹一块儿说了一夜的话。这一天宫中的朝议早早就散了，真宗皇帝好像忘记刘美人已经出宫省亲去了，未时刚到，就来到了刘美人处。没有见到刘美人也不急着走，而且早早就用了晚膳，早早地说要卧床休息，沐浴更衣后，早已有心腹宦官安排了真宗心里相中的人，秘传圣旨道：“李侍女为陛下侍寝！”

李侍女没有想到会让她去侍奉皇帝睡觉，一时间方寸大乱。她心里一直认为，皇帝是属于刘美人的，自己接近皇帝等于得罪了刘美人。但她又想，说不定刘美人等一会儿就会回来的，自己无非是做一些奉茶铺床的事情，刘美人是个宽容的主人，断不会因此而责怪自己。于是她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当时皇帝并没有多理会她，自顾自地在看书，后来那个去刘家传旨的小黄门进来禀报说：“刘美人领旨，明天回宫。”真宗当即就扔下书，双眼大放异彩，对她露出了灿烂的笑脸，仿佛突然发现了这位东南女子的美色。真宗拉着她的手，邀其上床，并且临幸了她。她一边克服内心的恐慌，一边任其摆布，口干舌燥，终于说：“奴婢不能对不起刘美人。”

真宗爱怜地拍了拍她的脸，哈哈大笑说：“刘美人是贤德之人，会高兴你这样对待朕的，她岂能责怪你？”

一夜没有安睡的刘美人次日一早回到宫里时，碰巧看到皇帝还没有离开。她看到的是一个既成事实——李侍女头发蓬乱，眼圈发黑，但是却掩不住满脸的容光焕发。皇帝向她告别时，她低头不理，半是害羞，半是恐慌，尤其是看到刘美人进来时，一直泪汪汪的眼睛终于真的流下了泪水。刘美人面对这样的情景一时无言以对。昨夜她想过很多，猜想过皇帝可能到哪个妃子那里，但就是没有想到皇帝居然真的会看上自己身边的一个侍女，之前的直觉竟然终于被证实了！

真宗此时显然考虑更多的是让李侍女从这一边的窘境中脱离出来，他屈下帝王之躯，给她擦了擦眼泪，然后对她说：“随朕一起走吧。”

当年的侍女、后来的李宸妃抬起一张极度不安的脸，看了看主人刘美人，没有答应皇帝的要求。

刘美人在瞬间突然想通了许多事。她之所以是专宠，是因为自己得体的行为和优雅的气度，但她却没有生养，这是她当时看到李侍女后引起不安的一个深层原因。皇帝有过五个皇子，长子赵褆、三子赵祗、五子赵祈出世不久便死去，郭皇后所生的次子、信国公赵祐也在九岁这年去世。自己多年没有子嗣，已经有愧于皇帝，而皇帝身边总是有很多女人，她们总是渴望生养，繁衍后代。当李侍女饱满的体态，高耸的双乳，还有细腰下丰腴的臀部，这些属于一个年青女人勃然的生命力量，一下子冲入自己的眼帘，映入心中，这使她自惭形秽。健康的皇帝如果遇上如此肥沃的土壤，很容易就会诞生一个个新的生命。但她意识到，这种隐藏得很深的担忧毕竟不符合自己的为妇之道，她自己也极力排斥这种有可能会演变成嫉妒的念头，她害怕自己真的会去和一个侍女比什么高低，争什么风头，她所能做的只是避免皇帝看到她从而喜欢上她。但即使是有这样的念头，她仍然觉得自己对皇帝犯罪。刹那间，她忽然想到，如果自己身边的侍女能够为皇帝生养一个儿子，总比别的妃子或者别的妃子的侍女生养皇子好。

想到这里刘美人真诚地笑了起来，说：“陛下既然喜欢，也不一定叫她离开这里，这些日子每晚都来，她一定会给陛下生一个皇子。”

真宗走后，刘美人亲自给惊魂未定的李侍女洗了脸，劝她进了汤食，然后说要与她姐妹相称。李侍女被刘美人的大度和宽厚所征服，欣然表示同意。两人马上在香案前结拜为姐妹，李侍女抑制不住激动，跪在刘美人面前大哭了一场。

真宗对李侍女的宠爱不可阻挡，用过午膳以后他又兴冲冲地过来了。心中豁然开朗的刘美人加倍地周到、热情，仿佛自己的事情一样，马上安排皇帝和李侍女午寝。自此，真宗每日过来，有时候几天都不离去，侍候皇帝的事务则由刘美人亲自调度安排。两个多月以后，李侍女有了妊娠反应，太医诊断果然有孕。一向沉静的刘美人不禁欢呼雀跃，如同自己有了身孕，那份喜悦，那份激动又一次感动得李侍女号啕大哭。真宗得知李侍女怀孕后，对她更加宠爱，每日叫她不离左右，同时对刘美人更有好感，都不知如何赏她才好。

刘美人想了想，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臣妾想尽抚养之责。”真宗点头同意。

对于这个计划，李侍女当时并不知情，真宗其实也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无暇向她说起此事。李侍女沉浸在幸福呵护之中难以自拔。登临砌台时，李氏娇声喘气，不留心插在头上的玉钗坠落，掉下了砌台，李氏撒娇生气，真宗看了倒觉得可爱，淡淡一笑，吩咐侍从捡上来。但在这一会儿工夫里，真宗心里暗暗占了一卦：如玉钗完好，李氏当生男孩，反之则女。侍从捡上玉钗呈上，果真完好无损，真宗兴奋不已，当即赏赐了李侍女，封其为崇阳县君。不久，十月怀胎，李氏顺利生产，果真是男孩。床榻上，真宗才把玉钗占卦一事告诉她，并认为这是天意。同时他还说了要把皇子交给此时已册封修仪的刘美人抚养的决定。李氏紧紧抱了抱自己的儿子，哀求道：“是否让奴婢喂上十月之乳？”

真宗没有答应，新生的皇子连一口母乳也没有吸吮，就被抱走了。不久之后，李氏又诞下女儿，遂被进封为才人，旋即，又迁升婉仪。而刘修仪也于大中祥符五年（1012）终于成为了大宋王朝的皇后。

不管如何，在与一个侍女的较量中，刘美人是最终的胜利者。刘皇后的第一个高明之处在于她对事情的真相进行了极其成功的隐瞒。真宗第六子赵益，也就是在李宸妃去世后改名的赵祯，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另有其人，始终认为刘皇后就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宫中宦官、侍女则慑于刘皇后的威严，谁也不敢说出半点真情。直至赵祯登基十年之后，李宸妃身染重病，进封为宸妃几天后死去，终年四十六岁，刘皇后才终于去了一块心病。关于李宸妃的死因，说法甚多，且都指向刘皇后，但实际上都是空穴来风。对此，刘皇后并不加以追查，她相信谣言止于智者。刘皇后还以皇后大礼下葬了李宸妃，置下皇后衣物，用的是水银实棺，此举一出，得了宽厚之名，因此也渡过了因李宸妃之死引发的危机，成功地维护了自己的名誉。第二年，刘皇后也带着这个天大的秘密走完了自己的人生道路，以六十五岁的年纪与世长辞。

刘皇后的第二个高明之处是皇子由自己抚养后，视为己出，精心养育，教导有方，将许多为君之道细细地教导于他。随着时间的推移，母子感情越来越深，长大成人的赵祯越明白事理，刘皇后就越来越不想说出真情，生怕一旦真情暴露，这一切都会化为乌有。但是刘皇后对于赵祯的无私奉献最终也得到了回报：真相大白后，赵祯没有半句埋怨，仍然认定抚养他的刘氏是仁心宽厚的楷模，是自己永远的母亲。

每当听说这个故事，与其他世子倾向推崇刘皇后的立场不同的是，令赵佶伤心落泪的是李宸妃。他心里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有朝一日自己遇上李宸妃这样美丽而悲情的女子，一定不会损伤她一丝一毫。

而今他虽为皇帝，也禁不住在李宸妃的墓前红了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