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八件黄袍加身十一子

大宋元符纪年走到了尽头,到了新一年的正月,以天干地支纪,辞别庚辰(1100),迎来辛巳(1101)。汴京官民一觉醒来,发现御街上的大雪在阳光下融化成水流,汴水黄河上原可以行走的冰层已经变薄,槐干杨枝仿佛将吐出新绿,屋檐梁栋上竟有莺归燕飞,屏气感受,新的生命气息在地表上萌动,满眼抬望,大好的苍穹蔚蓝蔚蓝。

这年的春天来得如此之早,乾坤朗朗,世界清平,许多人为此激动欢歌,为此奔腾起舞,为此呼亲唤友,为此车水马龙,为此颠鸾倒凤。

引人注目的是,引人驻足的是,人们眼中那几个消息灵通的人士出现在虹桥上,别有深意地朗诵起王安石七绝名作《元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东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但是对大宋朝而言,这并非祥和之年。

年底年初前后的几天,后宫美人以上的女眷们陆续得到了她们年轻的丈夫、大宋第七任皇帝赵煦突然病重,而且太医们一个个都低头沉默、束手无策的消息。

她们中间大多数人对自己从属的这个男人,怀有既敬畏又生疏的感觉,相信这个男人营养优良,正是精气旺盛之时,必定长命百岁,恶疾和死亡与这个男人毫无关系。

她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唯一感情甚至全部人生受到沉重打击,迎春的兴致荡然无存,她们各自表现出极度的悲哀与绝望,粉黛不施,衣裙不整,酒水不沾,言语不欢,眼眸不明,连起码的打扮和礼节也顾不上了。包括皇后、贵妃在内,至少有一百多个养尊处优的女人,她们的心情糟到了极点。她们很清楚自己将在顷刻之间变成一个寡妇,原来的希望和憧憬也会随之永远破灭。

作为上辈的皇太后、皇太妃们,对这样的气氛更加敏感,这种似曾相识的场面和情景,让她们想起了当年先皇归天时的日子。如今命运让她们再一次承受这样的打击,所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境遇,即将降临到她们头上,她们能做的,唯有积聚悲痛和忧伤,在最需要的时刻,毫不保留,一并宣泄,一并爆发。

当夜,正当宫中所有上层人物无奈地等待着悲痛到来时,一曲被编改过的唐人白居易乐府《上阳白发人》,打破了深宫的寂寞和沉闷。

先是冷宫中一两人的低吟,接着声音往南,越过高墙,传到妃嫔居住的别殿,引来一波波和声,最后汇成响遍整个后宫的低沉大合唱。除后妃外,自嫔以下,婕妤、美人、才人,包括无等无品的贵人、御侍等,大都加入进来。尚书内省的女官,除尚宫外,二十四司司正以下,数百名宫婢都一齐附入自己的声音。

几股声音像支流在深暗的窄道中会合,波涛不显却潜流汹涌。

倾听者更是宫楼殿堂中万千众人。

歌声有如天籁,随着夜风传入监守、侍卫、差役和值班臣员的耳朵,他们一个个都黯然地沉浸其中,不由自主地以节拍助之。

其歌曰: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仁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李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

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

外人不见见应笑,元符末年时世妆。

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

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其中有人早已偷梁换柱,移花接木,把“玄宗末岁”改为“仁宗末岁”,将“杨妃”改成“李妃”,将“天宝末年”改为“元符末年”。但每个随唱者都是根据自己进宫年资,所居中殿室,侍奉皇帝和封序辈分的不同,有自己特定的改法,如有的会把“玄宗末岁”改为“神宗末岁”,将“天宝末年”改为“元丰末年”,有的将“杨妃”改成“王妃”或者“郑妃”“张妃”等,细微的改动,寄予自己的喜怒哀乐,自己的切身感受,自己的人生际遇,时代背景。

歌声停而复起,子夜未歇,中间无人愿意制止,也制止不了。就连后宫之主向太后也只是叹口气,嘀咕着说了声:“又来了。”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歌声,是三十三年前的治平四年(1067),英宗赵曙殁时,宫中便有人以此充当哀歌,悼念皇帝,向太后当时作为皇子妃、安国夫人,住在颖王府中,并没有机会亲耳听到那诡异的歌声,后来听闻此事,心中惊奇为何一向严厉的高皇后不曾出面干涉。十八年之后,也就是十五年前的元丰八年(1085)春天,神宗皇帝赵顼以三十八岁壮龄,躺在福宁宫高榻上,一脸不甘地看着外面莺歌燕舞,云白树绿,长长地悲叹一声,忧郁而终。其时她身为皇后,当晚听到含混不清的哀歌阵阵传来,暗自惊诧。其时她正处在深深的悲痛之中,无暇分神留意,但她记得就是今天的这个旋律。

如今又闻其歌,不禁想起当年,所以一句“又来了”感慨系之,也不再多问,或许当年高皇后也无心关注,也说了“又来了”三个字,便不了了之。

因为她强烈地体会到,此时此刻的皇后其实很忙,要忙天大的事,绝不会在意别的什么。

不管怎么样,天命不可违,虽然整个朝廷,整个后宫处于混乱和悲痛状态,但总是有人充当理性、超然的角色,以规范事态的发展,承受事件的最终结果。这个角色历史性地落到皇太后向氏和宰相章惇身上。此时两个人都显得十分冷静,一个是后宫主持,一个是百官首领,两个人不得不考虑皇帝驾崩以后的艰难局面。他们顾不上去伤悲,他们的内心一定要超脱天子驾崩这个单一的事实,他们不能像别人那样随意就融入痛苦的气氛当中,因为他们有更重要的更困难的大事要去想,要去做。

向太后前来探视时,甚至对强忍眼泪在皇帝赵煦的病榻上守候了几天几夜的孟皇后,也没有顾得上安慰一言半语。孟皇后一定很奇怪向太后审视完了皇帝的病情,就匆匆离开了,居然没有陪自己流一流眼泪。

新年将至,汴京城里瑞雪丰年,旧符换新桃。这真算得上是赵宋开国以来最艰难的一个新年。中枢宰执、各院首脑、部司长官,以及京畿府县的官员也都很自觉地等候有关皇帝的不祥消息,连正正经经地吃上一顿年夜饭也不敢。

到了正月十二酉时,在位十四年的大宋第七代皇帝赵煦,一命归天,谥号哲宗。

国不可一日无君。

当晚,充分备战的向太后和养精蓄锐的宰相章惇匆忙亮出了各自的底牌,两人之间的战争提前爆发。

相关的重要大臣还没来得及吃完宫中那份简单的晚餐,就被召集到哲宗的灵堂前商议传位大事。一开始的场面波澜不惊,向太后和章惇轻易地找出了彼此的共识,确定了兄终弟及的更替模式,以此作为统一宋室和大臣们议立的原则,这样就可以理智地否决哲宗的儿子,一个出生才三个月的婴儿继承大位的提议。

对此,大家一致赞同。

向太后脸容憔悴,但表情沉静地说:“大凡幼主,形同摆设,皇权旁落,或摄政或垂帘,权力出现真空之后,你争我夺,最后都会出现灾难性后果。”一番话说得在场的大臣和宗室连连点头,也为向太后的高风亮节所感动。因为一旦采取子承父位模式,垂帘听政、号令天下的非向太后莫属,向太后有此态度,等于是她宣布放弃了自己的权力,表达她无意长期掌握朝政的决心。

事后也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哲宗唯一的儿子赵茂身患多种疾病,出生仅几个月便夭折于襁褓之中。

接下来只有在神宗皇帝的儿子也就是哲宗的兄弟中挑选。神宗皇帝生有十四个皇子,皇长子赵佾,次子赵仅,三子赵俊,五子赵僩,七子赵价,八子赵倜,十子赵伟,包括向氏唯一亲生的四子赵伸,都已早殇。其中六子赵煦便是哲宗,还活着的是九子赵佖,十一子赵佶,十二子赵俣,十三子赵似,以及年幼的十四子赵偲,所以选择范围并不大。

向太后并不是没有自己的主张人选,围绕谁来继承皇位的斗争难以避免,但是她将把最有杀伤力的武器用在后面的决战上,现在先退一步,是为了麻痹最强劲的对手章惇,毕竟他跟自己的想法并不一致。

最后选谁将有一番艰难的较量。

章惇是仁宗嘉祐四年(1059)进士,神宗熙宁初,参与王安石变法,至元丰三年(1080),任参知政事,其间平定四川、贵州、广西三省交界处的叛乱,招抚四十五州,名震一时。哲宗即位之初,任知枢密院事,随即擢升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为恢复熙宁元丰政事,不遗余力,倡说“绍述”,恢复新法,并组织大军讨伐西夏、辽国,文武功成,权倾朝野。在谁人继任大位,承传哲宗遗愿如此天大的议题上,他绝不会放弃自己的主导权,因为这事关哲宗未竟的事业能否继续,事关绍圣绍述大局能否得以巩固,事关大宋国运是兴是衰。

为此他必须豁出去,提出最可靠、最合适的人选。

章惇试图一锤定音,抢在向太后把真正的想法抛出之前,亮明态度,先发制人,于是上前一步,意欲提出自己拟定的人选——哲宗同母之弟赵似。但刚要开口,突然心生一计,用欲擒故纵之法,先提出了一个必然会被否定的人选,一来试探大家的态度,二来料定太后必然会否定,这样就能让她陷于被动。

章惇站到中间,环顾左右道:“九皇子赵佖年长,按理……”

果然不等有人附议,向太后坐不住了,猛然站起,当即予以坚决否定,而且如章惇所料,她以谁都知道,但谁都不便说的理由,排除了赵佖继位的可能性,说:“九皇子眼神不好使,何以担当天子大任?”

章惇不做丝毫的让步,他明白如果自己很快就退缩了,后面再提十三皇子赵似,还会遇到同样的反对,就没有取胜的希望了。于是上前一步,逼近向太后:“天子大位有德者居之,何以拘泥于目疾小恙?”

向太后摇摇头,一笑道:“其他皇子哪个有目疾小恙?”

在场的大臣相互看看,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但没有人站出来表明真正的立场。如此谈论一个亲王生理上的缺陷,既不厚道,也不符合礼仪。

章惇看到大家都守在居中状态,认为向太后的话已经引发大家的反感,让自己处在了有利地位,于是抬高已经沙哑的喉咙,声音严厉,不容置疑:“先由九皇子,九皇子不立,合当由十三皇子继位,天下皆服!”

向太后哼了一声,毫不示弱,声音更加高亢,责问道:“明明有更好的人,为什么不选?”

“还能有谁?”

向太后提出了唯一的人选:“端王。”

“什么?端王?”不仅章惇愕然,在场的所有人也都愣住了。

向太后胸有成竹,神情坚定,说:“十一子端王赵佶。”

章惇确认这是向太后的真实意图之后,顾不上什么分寸,先是失声冷笑,营造了不屑气氛,随后为了压过向太后的声音,放开喉咙,说出一句重话:“端王轻佻,如何担当大宋社稷重任?”

大臣中有赞同此言的,低声附和,但也有反感其言无礼的,嘀咕着拿眼睛白了白他。

“为何瞪我?”

“如何瞪不得?”

接着是一番激烈的争吵。

嘈杂声中,向太后拍案而起,大喝道:“章惇何以妄议一个亲王?都是神宗皇帝的皇子,端王如何不可立?”由于情绪激动,她的手用力挥动,扯下一支束发的玉簪,飞落在地上,一头仍然乌黑的长发顿时散乱开来,甩打几下之后,遮蔽了她依然丰满美丽的脸庞,只露出那双含着泪光的眼睛,原本清澈而阴沉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怨恨和愤懑。

向太后如此震怒的肢体动作,已经表明事情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事态严重到此,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原来拥护章惇的大臣都不敢再说什么。章惇看着地上发出幽光的玉簪,原来涨红的脸也变得铁青。他没有想到向太后反应如此激烈,让他猝不及防,一时也不便说话,只是急促地喘着气。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场面肃静。只见一个内侍悄悄奔过来,轻手轻脚地捡起玉簪,但不等他递上去,向太后已经一把夺过去,抓在手中,似乎随时又要扔回地上。

这个动作,使刚想帮章惇说话的人又沉默了。

章惇的气势被压下去以后,向太后并没有偃旗息鼓,旋即祭出神宗这个法宝。

她挽起浓密的乱发,抬起手仿佛有些故意地颤抖着,插回玉簪,然后流着眼泪,一字一字道:“先帝神宗曾经言道,端王长相福寿,而且性情仁孝,与诸王不同,合当登基。”

神宗有没有说过这些话,谁都无从得知,谁都不好深究,向太后对此无疑可以充当权威。包括章惇在内,那些拥护或是反对向太后的大臣,都怔怔地看着她充满回忆和悲伤的神情,尽管心里充满质疑,但无人发出一点声音。

随后,向太后郑重地向大臣们述说了自己的想法。熙宁二年(1069)四月壬戌,神宗皇帝登基后的第二年,她被册立为皇后,恩封有加,之后追忆回味皇帝说过的每句话,表过的每一次情,努力搜索其中的意义,明白了神宗皇帝的真正意图。她坚信神宗皇帝对端王的褒扬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完全发自内心的,其旨意是清楚的,假如要人来继承大统,端王是可以的。如今,这种可能出现了,正可以实现神宗皇帝的愿望。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她作为神宗最亲最爱的未亡人,怎能不倾心尽力去争取和维护?说到这些,她犹如陷入爱情的少女,激动得热血涌上红润的脸庞,丰盈的胸脯高耸起伏,饱含着眼泪,大声地喊道:“我的夫君,我们的先帝,是何等的圣明!”

为了进一步消除大臣们的疑心,她还特别补充了一些细节。她提到自己清楚地记得当时陈美人领着儿子晋见病中的父皇,神宗皇帝强支龙身,抚摸着十一子的头,教导了一番。十一子虽然年幼,却表情专注,心领神会。

“皇帝随后与我说了这一番喜欢十一子的话。当时是元丰八年(1085)三月甲午日午时,地点是御苑。”向太后言之凿凿。

至于章惇一党,明明知道向太后可能是猜度臆想,可能是矫诏妄言,可能是弥天大谎,但谁都没有办法反驳,谁也不敢也没有时间深究。相互看着,神情颓然,唯有叹气。

向太后如此坚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赵佶健康好动。

章惇等人指责的赵佶的轻佻,在她看来却是优点。十一子自幼好交游,喜蹴鞠,练就一副好身板,这正是当皇帝的最好本钱。没有好身体,天下重负,何以承担?纵然有心,无力实现,也是枉然!远的不说,自己所经历的,不都是教训?神宗于壮年之初,撒手归天,又有哲宗,在青春之时,猝然驾崩,这还不都是因为没有一个好身体吗?臣子明知如此,却还要选一个短命的皇帝,居心叵测啊。

想到这里,向太后沉沉地补了一句:“皇十一子躯体强劲,其活力何人能比?合当承万岁基业。”

形势一边倒。

一直骑墙观望,未曾发言的知枢密院事曾布此时突然开了口,他向章惇发难道:“章惇未尝与臣等商议,如皇太后圣谕极当,臣下只当出以公心,若再违拗,便是不忠了。曾布以为,先皇神宗圣明,太后圣明,继承大统非端王不可!”

众臣纷纷表明态度,支持曾布的意见,尚书左丞蔡卞、中书门下侍郎许将等有分量的重臣也相继表态:“合依圣旨。”

章惇顷刻间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困境,他叹了一口气,身体一沉,给向太后请罪,责骂自己道:“臣愚钝,几乎违逆天意。端王继承大宝乃先皇遗愿,百官莫不拥戴,人心所向,大势已定,一切事宜,但听太后定夺!”

向太后取得了最终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