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箫为战?”
青衣子与晋楚微面面相觑,看着空山将战帖弹回桌上。
青衣子皱眉道:“极天鸿这小子又在捣什么鬼?”晋楚微却是长出了一口气,这些天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空山颔首,面色波澜不惊:“他要与我今夜在洞庭湖心比试奏箫技艺。我既然以箫为兵刃,想必在此之上的造诣也不会比他低了多少,反而比直接动武更具优势。”
“我和你一起去!”晋楚微迅速道。虽然与极天鸿交往不浅,但此时互为敌手,她还是担心极天鸿的厉害手段,“极天鸿剑术、内功、轻功、毒术与乐理都过于厉害,你不能一个人去应战。”
未待空山答话,青衣子已赞同道:“楚姑娘所言甚是,空山师侄,今夜你们二人一同去,我在后方随时准备支援。”
见到二人都这样说,空山也只好应允。三人一番商议,各自准备。
是夜,洞庭湖畔熙熙攘攘,湖心却分外寂静。两叶扁舟在水面上破开层层浪花,船头渔灯忽明忽暗,变幻不定。
深沉黛蓝一簇簇与天幕绽开,夜空星光疏疏落落,几不可视。皓月摇光,万里盈辉。
一如昔年月夜。
极天鸿平静看着空山与晋楚微摇橹驾船行来,在他们身后,是夜色渲染的君山与沙洲。再向后,再向东北去,是同样月明星稀的凌竟峰。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山的声音将极天鸿从遐思中惊醒:“可以开始了吗?”他微微一笑,青紫长箫缓缓递在唇边
“请。”极天鸿回以一笑,轻拂衣袖,托起洞庭箫。
湖心的晋楚微,湖畔的娵訾、江逝、南阡艾、青衣子和众多江湖中人,所有人都在屏息以待。然后,不知多久,空山率先开始吹奏,箫声静美,绵延不断,恍若秋水长天,天水一色。继而箫声忽的一颤,精美之中多了一层飞动的意味,仿佛一只秋雁飞过碧落,拨动云雾,带起一串涟漪。
晋楚微率先醒悟,轻声道:“《平沙落雁》”。此时极天鸿的十指亦开始翻飞,她略一倾听,道:“是《广陵止息》?这可难分高下了……”
极天鸿所奏确为《广陵止息》,与空山所奏之曲的鸿雁之美不同,它所奏之乐悲怆苍劲,似洪荒时代盘古沉重的呼吸,又悲凉似楚汉之争中项王的别姬。两曲一肃杀,一平和;一刀光剑影,一幽静典雅,成对阵之势。于洞庭夜色中激烈相争。
湖岸众人不见人影,只闻箫声,却不知哪首曲子有何人所奏,众人心中也难免多了一番急切,只得细听。湖心两乐对阵,极天鸿之《广陵止息》气势磅礴,音调慷慨,攻势凶猛,可空山之《平沙落雁》却是静中有动,动中寓静,相生相合,令极天鸿无法击破,一曲终了,两人仍是对峙之势。
空山一曲奏完,毫不停歇,长长吐纳一口气,再度吹奏。只是他此次所奏之乐乃是宛转悠扬,涓涓似溪流,浩浩如湖海。极天鸿与晋楚微一齐微怔,异口同声道:“《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又是《春江花月夜》。昔日月夜春湖遇解箫人,而今月夜夏湖觅解箫人。
空山,你不知道吧,《春江花月夜》与我而言,怎只是单单一首曲子啊。
晚丫头,你在吗?你静静,听好……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箫声渐起,海上潮生,碧波漾春,江海相连,潮涨一线。箫声如同月华般铺泻而下,可拟璇玑湿润。箫声转动,如江流九转,似绕指柔丝。
湖畔众人忽而寂静,许多人纵然不懂乐理,也被这箫声所引。娵訾泪落无声,喃喃道:“是他……是她啊……”
箫乐如月光流淌于丛花之间,霰珠四散,静谧深远。夜深花眠,芳甸寂静无声,唯有箫动。
那晚静如今夕,那时幽若此时。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月夜一曲,竟能遇到解箫人,我这箫,实乃三生有幸了。”
三生有幸的,又何止是这洞庭箫?
洞庭湖心的幽幽洞箫,或高或低,或疏或密,似吕本中笔下似是而非的如月离人,如扬州二十四桥畔独生无言的红芍,若滔滔江中易安仰望的星河欲转千帆舞。箫声中,空山停下了动作,晋楚微停住了身形,天地万物,都在静静聆听。而她,听到了吗?
“姑娘夜游洞庭,不知为何而来?”
“为景。”
清乐泠泠,小舟漾波。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你在吗?你知道吗?我在想你,我在等你。
他俊美面庞上有泪滑过。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可徒然相忘,于事何补?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你我孤身,却无法相寄只言片语。
箫声在月华中婀娜起舞,在晚风中轻盈跃起,有江南女子的颦笑,却亦含北国关河的梦断。有潇潇暮雨洗清秋的零落羁思,又有对镜新妆,温婉卷帘的绿珠红拂。九天织女为之相思婉转,带刀男儿为之悄然落泪。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我梦到了闲潭落花,却唯梦闲人不梦君。我重奏了春江悠乐,可听众却单单少了你。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我为你吹了一支曲子,是你喜欢的,你现在,可开心了吗?
“来日方长,姑娘还能为在下这箫解音。”
“洗耳恭听。”
箫乐渐渐转向终了,声愈微,情愈长,越扑朔迷离,越意味隽永。细观,可见一天银光如三千青丝;细闻,可得一江春水与明月交融,细微作响。箫声远了,远了,绕湖飞得越来越高,如老子同谓之玄,如庄周化蝶之梦,如峨眉趣妙金光,如东海缥缈蓬莱,如那夜,巧笑倩兮的她。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他握着萧,双手慢慢垂了下来,箫声停了,他的相思,何时方休?
“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你终将会拥有自己的人生。”
“我想我们以后还会有许多斗智斗勇的机会。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够成为朋友。”
“丫头,我死不了……哭什么?”
“那时我一直想告诉你,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此生为侣,白首不悔。对吗?
他独立于舟头,清泪沾襟,哽咽无言。他在望洞庭东北的那座峰,他在等得而复失的那个人。
洞庭湖无人多言,因为空山早已认输。乐由心生,乐随心动,极天鸿曲中自始至终奏响的那份情,他无论如何,也难以企及。
“告辞。”极天鸿微微倾身,将洞庭箫插回腰间,拾橹远去。
空山一叹,与晋楚微对视一眼。两人仍沉浸在适才的乐中,四目相对,似是在瞬间明白了什么,脸上飞起一抹绯红。
极天鸿没回住处。他知道同门的师兄弟会给他准备一场热情的庆功宴,可现在,他只想静处一隅。他将舟行至一片无人的芦苇中,静静躺下,任小舟随波逐流,任空中流萤落在他的白衣上。
天上皓月,湖上萤舞,长烟一空,万里澄澈。这番美景,她定是喜欢的吧。
“我好想再见你,丫头。”
“可你不愿,对吗?”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这才是他的本性。可现下,这恃才傲物的性子却是硬生生被磨成了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凄苦。
他这一生都不会再遇到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了,他自知从此流年再无梁鸿侣。而她……莫说晋楚律对她一往情深,身为长煊郡主,柔然启、乐正毕和尔殊冶对她更是关怀备至。她早已到了待嫁的年龄,她早就该有终身依靠的良人,她等了他三年,却在不过匆匆一年相聚后飘然离去。
一抹霞红浮现在他眼前。他仿佛看到她着凤冠霞帔,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一袭嫁衣都散着如芙蓉般清冽的体香,耳侧明珠微晃,足下丝履自重重红纱中隐隐露出。她如凝脂般的面颊绽开明丽笑颜,向他行来,然后穿过他身侧,愈行愈远……
他再度落泪。
猛而,芦苇丛外围传来几声脚步,声音极轻,但仍被极天鸿敏锐捕捉到了。他迅捷起身,足尖在舟头一点,便飞身踏上了湖岸。见到那人,两人竟齐声道:“是你?”
来人绿袍玉冠,鬓已星星,腰间别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却是与极天鸿有过一剑之仇的舟山派掌门。极天鸿色虽忘了他的名讳,可对于当年拦他夺箫的这老儿却是记得一清二楚。他冷冷一笑:“哟,掌门不去吃香的喝辣的,反而在这儿鬼鬼祟祟干什么勾当呢?”
“你……”舟山掌门下意识欲斥叱责,却想起极天鸿今非昔比的实力,忍气吞声。他自是不会告诉对方自己是因怯战才偷偷溜了回来。忽而他眼角余光扫到极天鸿腰间洞庭箫,这下他可是什么也不顾了,急道,“把洞庭箫还回来!”
“啧,还是这句话,不会换一句吗?”极天鸿不屑一顾,他迅速出剑,抵住了舟山掌门的喉头,后者当即连气都不敢喘了。极天鸿打量他两眼,嘲弄道,“给我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放你滚回去。”
这掌门当真是个草包,闻言立刻殷勤道:“好好好!这洞庭箫乃是我派镇堂之宝……”
“早听过了。”极天鸿冷着脸用剑尖抬起他的下颌,“说!”
“这……”舟山掌门吞吞吐吐,面现难色。极天鸿见状更是心生厌恶,左手在袖中一掏,扬手将一颗猩红药丸打进了舟山掌门正欲出言的嘴里,冷冷道:“再不说,半个时辰后这往生牡丹之毒一发作,我也救不得你。”
舟山掌门这下可是面无人色,也不管什么禁忌了,脱口而出:“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那……那是因为我们舟山派掌门有一句秘语代代相传,叫‘弃舟不得道,无箫不入门。’先辈们这才将君山派改作舟山派,还把洞庭箫当作至宝……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
“弃舟不得道,无箫不入门?”极天鸿一听,电光石火间已意识到,这绝非这个草包掌门信口胡诌,他续问道,“这洞庭湖一带可有什么古迹?”
“你也问这个?”舟山掌门一惊之下说漏了嘴,见到极天鸿面色不善,只得乖乖道:“长白宫主空山几日前曾问过我,我不知道,就建议他去附近村子打听。”
极天鸿微微一笑,道:“这还差不多,你既不知这两句话的意思,要这箫也毫无用处,我就帮忙收下了,至于往生牡丹之毒……你自己找青衣子,求普化一气丹吊着小命吧,下次再敢招惹我,你就别想再要这条小命了。”说罢,他飞身离去。只余在原地大汗淋漓的舟山掌门。
不久后,武林驻地。
青衣子送走舟山掌门,一脸怒火,厉声道:“好个‘清秋邪妖’,果然是邪魔外道!往生牡丹虽不比焰神蛊毒、六叶雪蒿霸道,可也是顷刻间夺人性命的凶物!这小子,太猖狂了!”
空山与晋楚微面面相觑,不知该当何言。以往他二人虽知极天鸿精于毒术,却从未见他施展。而今,他一出手就用了要人命的狠手段,这……
“看来与晚姐分离,也激化了他性子里的狠戾……”晋楚微心中一叹。
“我二人近日打算走访一趟附近村落,查些事情。”空山转言道。
“师侄若是有事,尽管行走便是。”青衣子强压怒火回道。
神女峰,释欢谷驻地。
应红袖面色复杂,略有怜惜地注视着面前跪伏于地的应千千,叹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啊。”
“弟子知错,请师父……请师父责罚吧。”应千千身子一颤,双目含泪,垂首不起。
“你说,你做错了什么?”应红袖任她跪在地上,语气不知是恼怒还是叹惜。
应千千紧咬双唇,轻声道:“弟子自幼被父母抛弃,是师父给了弟子一切。弟子……弟子身为释欢谷大弟子,务必铲除情障,以继任谷主之位。如为情所困,当如前代谷主一般自弃位份,从此不再涉足江湖……”
“我释欢谷向来视情为戏,度情如尺,靠的正是自己无情,可你却……”应红袖摇头道,“千儿,你既知错,可告诉师父那楚玄枵可否值得终生托付?”
“师父,弟子只是一厢情愿。楚公子他……早有心上之人了。”应千千心中苦痛,哽咽道。
“是林晚吗?你这孩子真是……”应红袖不知该当何言,无奈一笑,伸手将她托起,“想去凌竟峰,就去吧。你长大了,事情也该自己做主了。”
“师父……”应千千哽咽不已,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应红袖咬了咬牙,面色现出一抹冷厉:“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我释欢谷大弟子。你释欢谷中人的身份,只因我是你师父才能得以保留,你,明白了吗?”
“弟子谢师父成全。”应千千再度叩首长拜,继而起身,毅然决然离去。
“走吧……走吧……”应红袖喃喃自语,眼中,却不由自主地有泪滑落。
释欢谷看似有情,实则无情,而她应红袖虽是无情,却……她极有自知之明,也从未向他表达过丝毫爱意,只是心甘情愿地奉他为长,看他喜欢别的女子,看他和别的女子飘然而去。可又有谁知道,她多想不唤他“大哥”,而是如那女子一般唤他“恒天哥哥”?
“凌竟阁……又是凌竟阁啊……”她长叹不已,“千儿,师父已负了自己,又怎忍心……负了你啊!”
天律城,林暮居所,隐约可听见一人压低了声音向旁人讲述着什么。
“这么说来,恒教主所知之事应与师父所知相同。”江清心听完林暮一番叙述后道。“姐姐既派空山师弟和楚姑娘去洞庭湖,只能说是因为师父的密信中也提到太一古墓在洞庭湖。”
林暮点头表示赞同,但心里疑云依旧未散去:“可是能让玄祭堂、青岚馆与元难都费心搜寻的古墓……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我怎么觉得他们似乎也找过另一个东西?”皎皎凝神思索良久,“玄祭堂和青岚馆……对了!”她恍然大悟,“是北海古城!”
“不错,除了太一古墓,北海古城也是这两大势力的共同目标!”林暮一点即破,“既是如此,这二者之间必有联系!”
陆云生轻轻摇了摇头,道:“太一古墓记载过少,即便穷奇也只是知道其中有无上功法,我们不如以线索更多的‘巫神煞生体’为突破口。”
“陆少侠所言甚是。”林暮反手打开另一卷书卷,“大家都知道的,我也不再多说。‘巫神煞生体’号称第一邪功,不仅因为它可衍生出与玉梅花毒、寐风等八奇毒并为毒尊的百里噬生毒,此毒霸道,至今无药可解,更因此功与‘身毒’之术相辅相成,一旦炼成第十三重灵阙,任谁也无法与之比肩。”
“‘身毒’之术最早见载于灵迹涧《灵阴毒经》,盛于妖潮府,乃是一种以己身炼毒的邪功。寻常江湖中人练毒爪、毒掌这类功夫时,都要千方百计寻得一些珍稀毒物,将其毒素吸入体内,待打斗时将毒素逼至体表,一击即中。可‘身毒’之术却是……简单来说,是将一种奇毒纳入体内,然后将这种奇毒如蛇类的毒囊一般以血肉滋养,以内力培育,最后将自己也变成一个毒蛇般可源源不断制造毒液的邪物。”
皎皎听到此处,不由得露出了嫌恶的神情:“真恶心!那些人为了权力,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看来我们这边是陷入死胡同了,进展如何,还要看空山师弟他们的成果。”江清心一叹。陆云生却是灵光一现,道:“阿清,不一定是死胡同,妖潮府已无迹可寻,可灵迹涧不还在张牙舞爪吗?”
“师兄的意思是……”两人心照不宣地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江清心见林暮仍是不解何意,笑道,“林公子,恐怕要你暗中相助,将灵迹涧的叶完引到一处能让我们动手的地方。”
林暮略难为情地思索片刻,方道:“也罢,毕竟我不能让姐姐一个人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只要二位不把他收拾得太惨,我还是有把握的。”
“这个公子放心,叶完虽为灵迹涧中人,但与太息毒主和魏澜不同,与我们并无大过节,到时我们会手下留情。”江清心清脆笑道。
“既是如此,两月之内,等我消息。”林暮一笑,爽快应允。
然而,他们准备得再完美无缺,也不会料想到,此刻正有一只无形黑手,缓缓伸向了凌竟峰和凌竟峰病榻上的那个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着实可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