娵訾寻到极天鸿是在初夜。他一动不动坐在白浪麓的潭畔,衣衫浸着淋漓暗红。不过几息时间,她就被他神情吓住了,她劝说许久,依旧无果,匆匆离去。
极天鸿一夜无眠。
夜尽天明,他的白衣已尽数被重露沾湿。露水与他右袖上妖殷的血迹融为一体,缓缓在他心底烙下一道又一道剑创。
他就这样,任右臂深深的剑伤渗出血色,任热血逐渐变得冰冷,任自己的白衣被浸成血红。
他不肯包扎那道剑伤,无论娵訾如何劝说,他始终一言不发。
因为,这是她留下的。
那个看似绝情的丫头,他苦笑一声。他怎会不知她心中何思?他恃才傲物,对武林魔道不屑一顾,可她……他幽幽一叹。
这道伤,除了她,再也没人治得了。而他,也不愿让他人为他治好这道伤。
身后隐约有脚步声传来。极天鸿微微蹙眉,轻声道:“娵訾,你怎么还没睡?”
身后那人迟疑半晌,方道:“娵訾姑娘确实很担心,所以让我来劝你。我刚到神女峰,她就恳求我来此了。”一袭棠衣微现,正是南阡艾。
“师母……”极天鸿目光一怔,旋而再度失落起来。
“逝哥有事脱不开身,但又很记挂你,所以我先来了。”南阡艾轻轻站在他身侧,“小天,你打算把这剑伤留到什么时候?”
极天鸿不答,依旧凝望着远方。
南阡艾伤感慨叹几刻,摇头道:“为何我凌竟阁的弟子……都如此命运多舛啊……可是,小天,你现在这样于事何补?凌竟阁已处风雨之境,你若如此固执己见,还会伤你,伤她几分?你又怎么保护她?你也知道,她是真心对你的。”
“年轻人,谁没做过什么傻事呢?”
极天鸿怅然不语,只是轻轻摇头。
“再想想吧,想明白了,就来找我处理伤口。”南阡艾悄然转身,再无一言。
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
月尽天明情未尽,悲怨心事已成灰。
晋楚律接到娵訾的消息是在日出之时。得知白浪麓之变,他未顾得上吃饭,匆匆叫上晋楚微和空山,四处寻找林晚。直到昨夜守桥的武林弟子告知他们林晚昨日孤身一人回凌竟峰了,三人才缓了些许心神。晋楚律让晋楚微二人先回去歇息,独自一人静坐沉思。
必须要去凌竟峰了,他暗自心道。忽而他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呼吸声,警觉转身,拔出青重。
他身后却是极天鸿,两人相视无言。
“我不在的时候,你照顾好她。”极天鸿沉默许久,只是轻轻嘱咐一句。
晋楚律冷冷道:“我自然愿意,可你又何尝不知道……她爱的是你,不是我。”
极天鸿略有闪烁,右臂传来一阵刺痛,他抚了抚右袖。晋楚律却敏锐觉察到了什么:“你的右臂怎么了?昨日在白浪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不必知道。”极天鸿身形一僵,面容恢复了冷峻,“我要回九嶷了,你保重。”
“阿婉离去到现在毫无音讯,你就这样丢下她?”晋楚律怒火陡起,目光越发寒冷。
极天鸿却未再多言,闪身间已不见踪影,只是留下一句令人捉摸不透的话,“你有办法……让她肯再见我吗……”
在两人看不见的隐秘之地,也有两人在低声交谈。
“怎么办?”莫孤心左右为难。
“管不了,管不好,不如不管。”谷思远摊开双掌,“顺其自然最好。”
“那莞浅和阿天……”莫孤心依旧忧心忡忡。
谷思远苦笑一声,拂了拂她的发梢:“老太婆,关心则乱,我们所能做的,是启明星,而不是安全网。”
晋楚律匆匆赶往凌竟峰,而对于陪伴极天鸿的娵訾以及和空山日益亲近的晋楚微,他也并未多加阻拦。自从倾慕林晚后,他越来越意识到之前所作所为的恶劣,如今他虽不能放下对女子的成见,但也不会像以往一样对女子冷酷无情,因为他心灵的冰原,已悄然在她的目光中融化。
赶到宜煌郡,晋楚律终于打探到了林晚的消息,不只是他,整个江湖都流传林晚和极天鸿为了对方的安危而劳燕分飞。对此庆幸着有之,唏嘘者有之,嘲讽者有之,暗自中伤者有之,怜惜忧叹者亦有之。林晚将于七月之初在凌竟阁落辰顶继任凌竟阁主。对此元英一方面贺喜,派人将掌门竹符送至凌竟阁;一方面又不忘叮嘱她身为掌门,需事事谨慎,最后命她两月之内不必出峰,安心整顿本阁。元英之意虽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聪慧如林晚,又如何看不出来,她是在试图掌控自己,乃至整个凌竟阁。
此时,太山宗商均峰上,元难如常日般细细观看一幅华夏地图,那地图被许多颜色和小旗所占据。他的手指在江南良余郡那块青色区域上流连许久,目光一冷,双指将那区域内一面青旗折断。
“大师兄。”元英推开房门,轻盈走近,“川儿回信,一切听从大师兄调遣。”
元难露出一抹笑容,从地图旁桌上拾起一面黑旗,向华夏西南连绵群山中的灰色区域插下。在这地图上,对应着灵迹涧、玉梅峰、点苍宫和七贤派的地方,都已插上了黑棋。
“郭绝尘和苏瑶瑟情况如何?”他观赏片刻,问道。
“昆仑派已投诚,苏瑶瑟正在去安息的路上。看来,她是当真打算将凌竟阁交给林晚了。”元英摇了摇头,“可惜,没能利用好她。”
“无妨,我们都没预料到恒玄之的真实身份,这事自然不可强求。但现在林晚与凌竟阁已是砧上鱼肉,不足为虑。”元难冷笑几声,忽而他右手突然抬起,对准了窗外,“出来吧!”此言一出,元英当即拔出了月涌剑。
“元难阁下,若说林晚不足为虑,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窗子缓缓被人推开,一灰发长髯,双瞳幽蓝的男子出现在两人视野中,从外貌判断他,他已年近耳顺。
“你是……”元难心神一动,按下元英利剑,“您可是寿星兄?”
男子微笑一躬,颔首道:“阁下不必客气,当年洞庭一别已多年未见,没想到阁下还记得在下。只是阁下须知,长煊郡主,可比您想象的要更难对付。不过恰巧,她也是在下的敌手。”
“寿星兄之意,是说青岚馆想要与我合作?”元难登时顿悟,直截了当问道。
寿星又是躬身一笑:“正是,不过……郡主的命,希望阁下能留给我们。当然,馆主说了,如果阁下在利用完郡主后,能将她送回金帐,我青岚馆会派出十二星次排名前三的高手相助。”
元难的眼皮跳了跳,按下心头喜悦。当年他在寻找传说中的江湖圣地——太一古墓时结识了寿星,因此了解到青岚馆这个神秘的势力。要知十二星次身为青岚馆顶尖高手,自然实力不俗,而排名前三的强者……
“成交。”元难的语气立时变得十分友善,“现在我还需利用她掌控凌竟阁,事成之后,人自然会送到青岚馆。”
“阁下放心,什么时候送郡主来馆,馆主自会有安排。阁下现在想要援手的话,我与实沈兄弟自会出手相助,不过还有一事,请阁下相助。”寿星话锋一转,“郡主友人楚氏三兄妹与我青岚馆关系匪浅,尤其是楚玄枵公子,希望阁下不要对他过于吝啬。”
“楚玄枵……玄枵?玄枵、娵訾、星纪……原来如此。”元难心领神会,看了一眼仍然一头雾水的元英,意识到寿星此举是不想让她知晓内情。他点头道:“我知道了,寿星兄放心。眼下无事,寿星兄不如小住一阵?”
寿星拈须一笑:“恭敬不如从命,多谢阁下款待了。”
地图上,被黑旗占据的地盘已越来越大,而可怖的,是无论是武林、魔道还是异派,对此竟无半分觉察……
无端崖,气氛则是略有沉重。
“拦下了析木、大火、鹑火三人,可惜寿星的地遁太过厉害,让他和实沈溜了。”叶衡微有懊恼一叹。在其身侧,另一名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颔首道:“没想到北天权竟如此不惜血本,要将十二星次中的八人都派去华夏。”他正是叶衡的双胞胎兄长,昼麟仙叶桓。
万俟钺全无恼意,恬淡若轻风一般:“是我们小看了他对太一天宫的渴求,不过无需焦虑,北海古镯还在我们手中。更何况,青岚馆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北天权和晋楚律名为师徒,暗中却是矛盾重重,早晚会有内斗。”
和林初月一怔,不解问道:“堂主,何以见得?”
“晋楚律虽心狠手辣,却并非野心勃勃,妄图重建北云帝国。可他那位师父——金帐真正的君主,却是……”万俟钺冷笑一声,“他想将太一天宫据为己有,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我们静观其变即可。华夏的事,小冶和空山自会解决。”
“那长煊郡主她……”穆云轻与叶衡异口同声问道。穆云轻续道,“郡主的安危怎么办?”
“华夏有句古话,置之死地而后生。”万俟钺悠然一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总要自己去走的……”
凌竟峰的凌霄花又开了,满山的清香。可凌霄花下的伊人,却既无少时的含苞稚嫩,亦无一年前的无忧无虑。
凌竟峰很静。莫孤心远在神女峰,南阡艾去了帝子泽,苏瑶瑟前往安息,就连江清心和陆云生也被林晚拒之门外。一时间,这峰上似乎只剩下林晚一个人了。
幽静,静得让人心寒。
獬豸无力地趴在林晚房外,抱着一肚子的苦水无可奈何。林晚现在谁的劝也听不进去,甚至把苦口婆心的它给撵了出来。现在,它已无计可施了
忽而,它他眼神一动,就见到两道身影快速朝这边行来,却是江清心与晋楚律。江清心在距门外不远处站定,悄声道:“姐姐状态很糟,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你……”
“我会小心行事的。”晋楚律轻声回答,走到门前。他犹豫片刻,忽闻到一股从门缝里传出的酒香,这下他可是大惊失色,毫不顾虑,推门而入。
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面袭来,晋楚律目瞪口呆地看着林晚半卧在地,白裙散乱,面容苍白,手中握着玲珑玉杯。本来滴酒不沾的她却一壶接一壶将自己灌醉,最终倒在一片狼藉的桌前,昏昏沉沉。晋楚律又急又气又心疼,一个箭步抢了进来,将林晚扶进自己怀中:“你怎么敢……你疯了吗?”
“我宁愿疯了。”林晚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虽然面颊如炭火般滚烫,心神却如同平日,“我宁愿……宁愿……”她紧咬双唇,眼中清泪终是没能滑落。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没醉?”她摇摇晃晃拿起酒壶,还未斟上一杯,酒壶已被晋楚律劈手夺过,“乐正婉!”他紧紧扳住她的双腕,林晚一个失神,向侧滑倒,又被晋楚律拥入怀中。
晋楚律将她按在臂弯间,感到她的体温传来,他的耳尖立刻冒红。林晚固然花容失色,但手足绵软,未能挣脱他,恼道:“放开我……”她未言毕,就被晋楚律按坐于地,琥珀双眸与桃花双眸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凝视。
“阿婉……不要这样,不要作践自己好吗?”晋楚律激动之下有些语无伦次,眼角的水雾却抑制不住地涌起,“不要这样……”他像是在恳求,林晚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她惊住了,一动不动。
“阿婉,我喜欢你。你知道你这样,我有多……”晋楚律眼眸缓缓溢出晶莹泪珠,他的眼眶,许久都未湿润了,如今,却是泪落成行。她第一次见他落泪,双唇微张,惊怔交加。
“不要这样,我爱你,别让我伤心……别让他伤心……”晋楚律紧紧握着她的双手,两行清泪泫然而下。那个有着“弱冠王公,铁血修罗”之称的男子,金帐堂堂皇储,此刻,却显得如此无助。“好好做你自己,好不好?”
话到唇边,只余叹息。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对视良久,两人的失态才缓缓褪去。晋楚律默默放开林晚,面容又恢复了柔和:“阿婉……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晚怔怔盯着桌上残酒,良久未语。先前被她赶走的獬豸此时亦从门外探了探头,担忧地注视着她。许久,林晚方抱紧了双膝,轻声道:“我让他回九嶷……再也别来见我……”
晋楚律的心倏而一紧,继而作痛不已:“是因为元英吗?”
“不。”林晚斩钉截铁。“若让我为继任阁主而离开他,还不如让我……可……”她沉默半晌,轻轻道,“是我赶他走的。”
“他不肯,我……刺了他一剑。”
晋楚律显然没想到那日白浪麓会发生如此之事,他怜惜注视着林晚,声有苦涩,“你何苦如此?”
“既然注定要分开,与其被迫分离,不如让我一人承担这一切。”林晚将头慢慢埋进单薄的臂弯,“毕竟,我还有安息可以度过余生,可他除了九嶷……我不能让他为我而背叛魔道……”
久久的沉寂。
“阿婉,现在……不要想这些了。”晋楚律轻轻拂了拂林晚的秀发,柔声道,“既是如此……我带你回安息,好吗?永远不再理会这里的所有人,所有事,好吗?”
林晚埋在臂弯里的面容颤抖不已,她哽咽许久,终是摇头。
她还有太多的事要做,商均峰水牢与“巫神煞生体”的关系还未查清,凌竟阁至今还无人主持,她与空山还没能解开北海古镯二十六字铭文的玄机。如果现下放弃这一切,她……
不,这些虽是重点,但她还是,舍不得他吧……
就算那一剑刺出时她的手颤抖不已,就算那一剑刺中的是右臂而非胸膛,就算她因此心神大乱昏昏沉沉,可……只要能让他死心,让他安全地回到九嶷,继续做魔道万人景仰的第一天才,那她,已别无所求。
轻轻抬起头,林晚摇晃着站起身来。晋楚律迅速将他扶好:“阿婉,我们要去哪里?”
林晚一笑,却是反问:“晋楚律,这是我欠你的第几个人情?”
晋楚律一愣,旋而微笑:“已经是第五个了。”
“这么多啊……”林晚轻叹,“既是如此,我的继任仪式就更要请你了呢。”
“如此,甚好。”晋楚律温柔一笑,扶着她向内室床榻走去。
阿婉,如今……还需要人情吗?
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我既已许下平生,这人间万千风景,从此……匪我思存。
獬豸见林晚终于不再借酒浇愁,也是微微出了一口气,它轻踏进屋门,欲言又止,只是默默跟着扶着林晚的晋楚律离开了狼藉的桌旁。
屋外,江清心等了许久,方见晋楚律走了出来。她忙不迭地问道:“怎么样了?”
“准备在落辰顶的仪式吧。”晋楚律应道,“她好多了。”
江清心这才放下心来。她暗自打量着晋楚律,忍不住问道:“楚公子,你和姐姐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晋楚律有些怅然,片刻后,他淡然一笑:“姑娘可曾去过巫山?对我而言,阿婉正如巫山之云。”
江清心张了张唇,诧异不已看向他。晋楚律幽幽一叹,黯然离去。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姐姐,他对你……”
三日后,凌竟阁九十余门人尽数聚于落辰顶,此外还有晋楚律兄妹、陆云生与空山四位别派中人。落宸顶为凌竟峰峰顶,也是凌竟阁的圣地。凌竟峰自下而上共有镜华门、碧石潭、青竹源、倚篁苑、苍术梁、栖松园、叠彩池与落宸顶八大主体,各有胜景。而相对于山门镜华门与门内弟子居住习武的其他六地,落宸顶平素极少有人涉足。现在,此处却是汇集了近百人,所有人整整齐齐围在峰顶汉白玉台四周,玉台之上,立着两道人影。
江清心手捧锦盒,庄严行至台心林晚面前,转过身来,朗声道:“凌竟阁江清心奉阁主苏瑶瑟之命,现传凌竟阁阁主之位与弟子林晚!”她高举锦盒,盒中竹纹玉符折出温润光芒,“见玉符如见阁主,凌竟阁弟子,行礼!”言毕,她率先盈盈跪于台上,继而,所有凌竟弟子一齐跪伏于地,长叩三次,而晋楚律四人也恭敬地躬身行礼。礼毕,台下凌竟弟子一齐道:“见过掌门!”江清心起身将锦盒捧至林晚身前,俯身道:“见过掌门师姐,请掌门师姐受符。”
林晚颔首,双手捧起那枚象征医家至尊的玉符,玉符雕琢细腻,其上,四字篆书分外醒目——医道仁心,她手指划过玉符上系的五色丝绦,将她戴于颈上。玉符与浮沉珠相撞,发出轻响清脆的鸣声。
此时此刻,林晚正式成为了江湖名门,医道至尊——凌竟阁的新任阁主。这一年,她恰好二十岁。
“自今日起,凌竟阁一切如常,行医济世,不得迟缓。”林晚一字一顿,肃穆道,“礼毕,回去吧。”
“就这么简单?”晋楚微大为惊异,悄悄扯了扯哥哥的衣袖,“换掌门这么大的事,几句话就完了?”
“就这么简单,晋楚律颔首,”凌竟阁从未在乎过身外之物,只求悬壶济世。医道仁心,令人景仰。“
易主的凌竟阁一如往昔,继续着作为医家人的使命。
继任仪式完毕后,江清心将当初苏瑶瑟在前往太行前留给林晚的密信交还给她。林晚看了密信后,神色却是罕见的变了许多,又找到空山,两人在一处密议良久,不知所议为何。不过几日,江清心与陆云生就在林晚授意下向天律城去了,而空山也独自一人前去洞庭湖。晋楚微绕着晋楚律死缠烂打了许久,方得到晋楚律同意,快马加鞭向空山追去。而林晚却因元英之令被禁足凌竟峰,与晋楚律一同留下。
不过,她自是不会白白消磨这段时光。可林晚没料到的却是,白浪麓之事产生的后果,还远远没有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