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下图·昆仑雪冢(上)(2)
- 今古传奇·武侠版(2020年4月)
- 今古传奇武侠版编辑部
- 66296字
- 2022-07-28 17:51:30
第三节 山神违天
龙云舒随着违天,沿着崎岖的小径走向山顶。
时值正午,远方烈日如火,巫门山一带却始终阴凉晦暗,似乎笼罩在一片看不见的阴霾中,以至于再强烈的阳光都无法穿透进来。周围的岩石冰冰凉凉的,不带丝毫温热的气息。山石间零落地生长着一些枯瘦的黑荆木,枝干疙里疙瘩,布满了粗长尖锐的棘刺,像一把把斜插的尖刀。石缝间有黑色的地芽滋生出来,尖细而坚硬的叶片像兽子张开的爪牙。
“我第一次遇到教主,是在八十四年前。”违天道,“那一年,我十七岁。”
什么?龙云舒一愣。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方的面相看起来也就三十来岁,自己长久以来也想当然地认为违天很年轻,怎么可能……
“没错,我已经一百零一岁了。”违天没有回头,他料到了龙云舒会有疑惑,直接回答道。
“我出生在昆州青山县的一个小山村里,出生时,浑身的筋肉乌黑僵硬,像风干的腊肉,掐都掐不动。稳婆认为不祥,劝我父母说这孩子留不得,父亲大怒,抓起扫把将她轰了出去。稳婆怀恨在心,四下传扬,说我是千年老僵转世,必会给全村带来灾祸。人们因此憎恶我,惧怕我,像躲避瘟神一样躲着我。这种情况大概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
违天不疾不徐地述说着。龙云舒没有出言打扰,任他陷入往事的追忆中。
“父亲给我起名叫石头。他说男人要硬气,像石头一样,从内到外,都要硬气。内心硬了,便不会苦恼于世俗的目光,便不会被那些庸人的看法所左右;身体硬了,谁碰你,你就碰回去,而且要让他更痛,如此他便长了记性,再不敢招惹你。”
“母亲每晚睡前都会给我按摩身体,希望以这种方式将我的身体‘化’开,却也毫无效用。这具身体就像是死的,坚硬而冰冷,没有痛觉,但它偏偏还在成长。”
“直到我六岁那年,他们才认识到了这具身体的可怕之处。那天,一群孩子把我堵在墙角,仗着人多势众,对我极尽羞辱,我忍无可忍,盛怒之下死命挥起一拳,将为首者打断了三根肋骨。”
“父亲没有责骂我,他赔光了家里仅有的十几两银子,解决了这件事情。当天夜里,他把我叫到身边,让我尝试着打他一拳。”
“他这样做,大概是对整件事情有所怀疑,毕竟,我只是个六岁的孩子,而那个伤者长我七岁,壮得像头小牛犊。一个六岁的小不点儿,如何能一拳打出那样大的威力?”
“我有些害怕,但还是按照他的吩咐,打了他一拳。他见我不敢用力,有些生气,反复强调要我用最大的力气出拳。我被他逼急了,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拳打在了他的腹部。”
“他站在原处,纹丝不动。我以为把他打坏了,抬头看向他,他却一巴掌把我打翻在地,大骂道,小兔崽子,你这点力气连挠痒痒都不够,怎么可能打断一个人的骨头?”
“母亲将我搀扶起来,责备父亲不该动粗,父亲仍自大骂:‘你小子就是个丧门星!老子十几两银子喂了狗,以为你有啥了不得的能耐,原来就是个窝囊废!早知道生下来就该掐死你,免得你一年到头给老子到处丢人现眼……’”
“他越骂越难听,我越听越愤怒,到最后,我两眼通红,双拳紧紧攥起,两条手臂筋肉暴涨,足足膨胀了一大圈。然后,我大步冲出,一拳朝他轰了过去。”
“所幸,他注意到了我的变化,意识到事情不妙,提前用双臂垫住了肚腹。这一拳,将他轰出去一丈多远,他趴在地上,佝偻着身子,痛苦万分。母亲惊慌着跑过去,检查着他的身体。我冷静下来,知道自己犯了错,害怕极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好一会儿,他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走到我面前,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伸向了我。我以为自己又要挨打,他却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好小子,有种!’”
“从那以后,人们才知道我天生神力。这些乌黑僵硬的筋肉,强韧程度远胜常人,尤其是当我发怒时,力量更是大幅度增加。我八岁能扛鼎,十岁可角牛,十二岁时,憋着一口气,能将院门外海碗口粗细的柳树连根拔起。若发起飙来,七八个汉子也到不了我的近前。父亲给我请了武师,盘算着等我成年之后,便到官府某个武差,闯出个名堂出来,光宗耀祖!”
“可惜,他没能等到那一天……”违天静默了下去,过了半晌,才继续说道,“十六岁那年秋,我拉着一车新收的稻米,到县城的粮铺去送货,出来的时候,听到街道一侧传来一阵呼喝,扭头望时,见一匹青骢大马,正沿着街道狂奔而来,马上之人扬鞭霍霍,于街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人们惊慌失措,纷纷朝着左右躲避。一个两三岁的娃子大概是被吓坏了,站在街央不知闪躲,直暴露在铁蹄之下。孩子的母亲扑过去,把孩子护在了怀中。”
“眼见这对母子命在旦夕,我不及多想,跨步上前,拼力一拳捣在马的头侧,硬生生将马掀翻在地。马口吐白沫,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骑马人是个年轻的少爷,被马压在身下,哭喊着动弹不得。”
“几个仆从打扮的人尾随赶来,一边抬马尸搭救他们的少爷,一边叫嚣着拿我见官,我那时年少气盛,心想见官又何妨,还能被你们占了理不成?”
“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还真是傻得可怜,以为官老爷个个公正无私,一定会对我的正义与勇武大加赞赏,然后将我的英雄事迹树立成典范,说不定还能留我在衙门里混个差事。可真实的结果是,我被押进了牢房候审,又在接下来的连续几日秘密审讯之后,稀里糊涂地签字画押,定罪为闹市区行凶杀人,手段残忍,影响恶劣,处斩刑!”
“这简直就是颠倒黑白、草菅人命!”龙云舒怒道,“为官者,怎能如此断案?”
违天苦笑了一声,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个在街市上纵马的少爷,名叫临风,是当地一个财主的小儿子,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欺男霸女,做尽坏事,更与知县少不得钱权交易。这次的案子,自然是他买通了官府,给我强加了莫须有的罪名。”
“我觉得冤枉极了,明明有那么多的百姓目睹了这件事,作为目击者,他们都可以证明我是冤枉的,可是,没有谁肯站出来替我说句公道话,甚至连我救下的那对母子,也再不曾露面。”
“每一个人都在明哲保身。对他们而言,我的事迹,只不过是增添了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最多末了感慨一句:年纪轻轻的,可惜啦……”
“在牢房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在盼望着有奇迹发生,盼望着某天早上醒来,发现这一切只是一个荒唐的梦,但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我开始心灰意懒,开始接受现实。直到那天傍晚,那个被我弄伤的混蛋前来探监。”
“他坐在轮椅上,由仆从推着,右腿裹着厚厚的绷带。他被马压断了一条腿,这富人的一条腿,就是穷人的一条命。”
“他对我言语羞辱嘲弄了一番,见我不予理睬,便叫嚣着要冲进来动手,仆从在旁边劝解,说何必跟一个死人动气?他冷静下来,冷笑了一声,对我说道:‘小子,你家是在谷北村吧?’我一愣,他却已大声笑着离开。”
“他这莫名其妙的一问,令我再也无法平静下来。我家的确是住在青山县谷北村,可他为什么要说起这个呢?我越想越不对劲,突然意识到,自我被关押之后,父母便从来没有出现过,我曾以为是他们没有得到我出事的消息,或者虽得到了消息,却没有门路来探监,现在想来,这其中怕是另有隐情。我越想越担心,越想越坐立不安,于是等到晚些的时候,我趁着防守松懈,以蛮力挣断枷锁,逃出了监牢。”
“我连夜跑回了村子,发现家已然不在了,只剩下一片大火烧过的废墟。邻居告诉我,早在我出事的当天夜,家里便着了一场大火,父母都没能出来。”
“得知这些后,我出乎意料的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是跪在废墟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然后从废墟中捡了一把铡刀,卸了底槽,拎着刀身走向临风的府宅。”
“临府连主带仆总共三十二人,我用一口铡刀,将他们劈成了六十四段。我浑身浴血,自己的血与仇人的血混合一处,不辨面目,但自始至终,我没有眨一下眼,也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波动,就像是在做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我知道,那个时候的我,被极度的悲痛与愤恨充斥,大脑承受不了这种压力,及时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选择性地将自己麻痹,以免我变成疯子。”
“这种状态有一个更简单的词可以形容,那便是‘入魔’。像一个来自地狱的魔鬼,不带丝毫人的情感,冷血并嗜血,只以最简单而原始的方式解决问题——杀戮!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力量获得了极大的提升,这种提升不仅仅表现在力量的增大增强,更表现在对力量自由而精准地掌控。我的战力不再需要以愤怒去激发,我可以主动去支配它们,就像支配我的手或者脚,我将这种能力称作‘狂战’。”
“复仇之后,我离开了临府。我知道自己犯下的是十恶不赦的大案,定然会轰动整个昆州,届时不仅会有官府的追捕,也会有大批的赏金猎人来取我的项上颅。为了避开风头,我躲入了昆州十万大山中。”
“十万大山,或许是整个中州最美、却也是最为凶险的地界之一。此名之由来,并非是真的有十万座山,而是因其山脉连绵,峰峦重叠,点不尽,数不清,故以十万作称。此处地层古老,地貌复杂,得尽天地灵气,可谓无山不绿,无峰不秀,无石不奇,无水不飞泉,珍稀动植物品类繁多,更少不得毒虫怪蟒、猛禽恶兽。我在密林间穿梭前行,只第二日,便遇到了寻踪而来的第一批捕快。”
“这是一场恶战。捕快一共有六人,个个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我赤手空拳,与六把钢刀肉搏。狂战术不断加强着我的身体,令我的双臂像钢木一般坚硬,生生抵抗着敌人的白刃。充斥在体内的血液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地灌向四肢百骸,让每一记轰出的重拳,都含有开山裂地的力量。终于,在身中大大小小十三道伤口之后,我砸碎了最后一人的头颅。”
“战意退去后,我的身体不再像方才那般刚硬,一些深可及骨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我疲惫到了极点,但我知道此刻不是休息的时候。我找了处水潭,洗净身上的血污,又以香樟树的汁液涂抹全身,以掩藏自己的行迹,然后朝着大山的深处行进。我知道,一定会有更多的追兵到来。”
“当天夜里,我没有遭遇第二队追兵,但这并不意味着平静。一群森林狼袭击了我,它们锋利的爪牙比人类的刀剑更难防范,经过一番艰难的搏斗,我杀死了几头恶狼,其余的仓皇而逃。我一屁股坐到树下,点起了一团篝火:去他娘的追兵,这老林子里的一些东西,远比追兵更加凶险!”
“就这样,我每日行走在十万大山中,一边躲避追兵,一边防范猛兽,间或还要对付为了赏金而来的杀手。这些杀手比官差要可怕得多,神出鬼没,单独作战能力极强,我几次险些丧在他们手里。从他们的口中,我得知自己的这颗脑袋,已然值三万两雪花银。”
“老子真他娘的值钱!”我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第四节 百年虎王
龙云舒认真听着违天的讲述。对方说杀就杀、说反便反的性格作风,令他深受触动。身处逆境而不知退缩,直面生死而毫不怯懦,大丈夫,本该如此!
违天继续说道:“逃亡的这段日子,我随时随地都要做好战斗的准备,也许上一刻还靠在树下打盹,下一刻便已刀兵相见。这样的生活我并不觉得畏怯和疲累,相反,我能从战斗和杀戮中获得快感。我身体狂猛的战意需要通过鲜血来宣泄,无论是敌人的鲜血,还是自己的鲜血。反复的锤炼下,我的身体不断强化,双臂硬如钢铁,无坚不摧,无所不破!”
“我在山中不辨时日地走了许久,就位置而言,应已到了群山腹地。连续数日,我没有遇到一个敌人,大概他们已然放弃了追杀。我闲来无事,只能想办法猎杀些野兽作为消遣,可它们似乎能够感觉到我浑身的血腥气,没有哪个再敢主动送上门来。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凶神,就连猛兽都会惧怕的凶神。”
“是的,它们是惧怕我的,不知从何时开始,我能够感受到它们的‘语言’。有一次,我听到两只山猫远远地议论我,说这个人非常危险,要离他远一些。我扭头望去的时候,它们便快速离开了。还有一次,我看见一只鸟儿站在不远的树梢上,对着我说:‘山神山神,要下雨啦,要下雨啦!’然后过不多久,天就真的下雨了。”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这些动物发出的明明就是很普通的叫声,但这些叫声传入我的大脑,便会自动转化为语言,让我明白它们的意思。并且,它们说话时的音色各不相同,比如山猫说话的声音是阴鸷森冷的,小鸟是清脆明亮的,猴子是尖细快速的,豹子是低沉粗犷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拥有这样的能力,似乎是随着我身体的不断强大,这种沟通鸟兽的能力便自行出现了。我的力量已让鸟兽臣服,我就是山神,昆州十万大山的神!”
“我以山神自居,远避人间,每天听听鸟鸣兽语,吃吃野味山果,无比惬意,如此又至一年秋。一日,我抓了只兔子,准备烤来吃。”兔子挣扎着,哀求着说:‘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笑道:‘能入本山神的口,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下辈子我允你生而为人!’没想到它说道:‘你才不是山神,此地往西南一百二十里,有一山名曰‘天门’,那山上住的,才是这十万大山的神!若是被它知道你在这儿抢它的名号,它定会一爪子把你拍成肉泥!’
“我闻听此语,登时来了精神,没想到这山中竟一早就有东西称神称霸!这便有趣了,反正闲来无事,倒不如去拜会拜会老邻居,看看这传说中的山神,到底是个什么物件儿!我把兔子往地上一丢,道:‘小东西,给我前方引路,若是找不到厉害角儿,定将你生吞活剥!’兔子打了个哆嗦,撒腿朝着西南方向便逃,我紧随其后,在山谷密林间飞奔。”
“一路无话,两个时辰之后,便来在了一座大山的脚下。此山山势秀美,山上绿树繁花,山下白瀑清潭,当真是处依山傍水、景色绝佳的所在,然而蹲在我肩头的兔子却是战战兢兢,小声道:‘当心点儿,此处便是山神的居所,你自求多福吧!’说罢跳下肩头,三蹿两纵没了踪影。”
“我已发现了此处蹊跷,整座大山静得出奇,不见风吹草动,不闻兽声鸟语,这般场景,断不正常。细一寻望,见在山腰的乱石间,隐着一个巨大的石洞,那洞内黑乎乎一片,朝外散着腾腾煞气,洞口处白骨成堆,十分可怖。”
“果然是个大家伙!我被凶煞之气所感,心中战意澎湃,朝着洞口高声吼道:‘万山之神在此,尔还不叩首恭迎,更待何时!’话音方落,便闻洞中一声咆哮,霎时山间狂风骤起,草木瑟缩,林鸟惊飞,走兽四散!随后,一颗硕大的头颅从洞中探出,二目如灯,血口如盆,竟是一头百年虎王!”
“那虎王由洞中缓缓踱出,头宽三尺,身长两丈,金身红纹,宽厚锋利的爪子,比芭蕉扇还要大着一圈。它远远望见了我,咆哮一声:‘小子找死!’迈大步朝我狂奔而来,巨大的身量撼山动地,只如滚石落涧,轰隆作响。”
“对方来势汹汹,我不敢怠慢,双拳一碰,以狂战术迅速加持身体,气血所及,筋肉暴隆,虬龙盘绕。但我知此增幅尚不能够,双拳再碰,第二重加持,炽血充盈,身宽体厚,重如山岳。双拳三碰,第三重加持,血液滚然而沸,身形陡涨,体积膨大一倍余,两只臂膀粗如水桶。我迎着虎王大步而前,一拳大力轰出,与虎掌重重碰在一处!”
“伴着‘嘭’的一声巨响,我只觉一股巨力狂涌而来,身子不可遏制地朝后跌去,撞断一株大树,跌入了灌木丛中。这是我自生以来,首次在力量上感觉到挫败,我战意更浓,爬将起来,狂笑一声,以狂战术继续加持身体。对面虎王在方才的冲撞中亦不好受,不住地在岩石地面上摩擦着虎爪,发出阵阵咆哮,而后身形一躬,再度朝我猛扑过来。我亦毫不怯懦,大步迎上。”
“那一战,我的狂战术被激发到了第九重,整个人像一块厚重而坚硬的石头,这块石头被虎王的利爪撕开了几道伤裂,但仍然顽强地拼到最后,直到将虎王砸得脑浆迸裂!”
“战意退去后,我躺在虎尸的旁边,身体像散了架。我的体力透支严重,闭上眼睛昏沉欲睡,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孩子,你通过了试炼。’”
“简单而平静的一句话,不带情感,不辨男女,仿佛直从我的脑海中响起,令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我慌忙起身四顾,然而周围一片寂静,根本没有活物。那一刻,我突然害怕了。长久以来,我被杀戮和鲜血充斥,早就不知道害怕为何物,但就是这样一句平静的话语,激发了我埋藏在心底的恐惧本能。”
“那仿佛是直面灵魂的对话,我的灵魂赤裸裸地站在语者的面前,无所遮挡,也无所防护。我提不起战意,在这声音面前,我最引以为傲的战斗意志,土崩瓦解。”
“‘不用找了,我在你的身下。’它又说了一句。我吓了一跳,急忙倒退两步,朝脚下观望,然而脚下除了岩石和石缝间滋生的一株小草,别无他物。”
“小草?我心中生疑,它却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道:‘没错,就是我。’说着,那株小草还晃了晃腰肢。”
“我惊讶地几乎叫出声来。这怪事年年有,咋就扎堆让我碰到了呢?此前我能听懂鸟兽的言语也就罢了,现今竟连植物的话都能听懂,它们又没有嘴巴,从哪里发声?”
“‘你、你……是妖是鬼?’”我问道。
对方想了想,然后回答:‘我是神。’
“它口中的‘神’字,我知道是认真的,与我此前自封的‘山神’完全不同。它所说的‘神’,是真正意义上的‘神只’。”
“‘很抱歉,我暂时只能通过这株小草来和你对话了,因为你方才的战斗惊走了附近所有的野兽。’神说道。此时我才明白,我此前之所以能够听懂鸟兽的言语,并非是出于我自身的能力,而是它想让我听懂。或许,我来到这里挑战虎王,也是它的安排。”
“‘你猜得不错。’神又一次窥透了我的心思,道,‘自你踏入这片山脉,便已处于我的监控之下。’”
“‘为何要监控我?’”我问。
“‘我很欣赏你,欣赏你对这个世界的恨意。’神回答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吗?”违天突然转身问龙云舒。
龙云舒摇了摇头。
违天道:“当一个神级存在出现在你的面前,以低微的姿态和你说出‘我需要你的帮助’时,我觉得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理由拒绝。”
“他不是一个好的神。”龙云舒道。他已经猜出了它是谁。
“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好的人,不是吗?”违天道,“我自出生开始,哪怕遇到一个好人,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龙云舒没有反驳,他想到了道尊。那个在全天下人眼中的“好人”,那个在自己心目中高大得如同天柱峰般的人物,不也在以阴谋诡计,将自己置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违天见他半晌无言,继续讲述道:“按照神的指引,我进入了虎王的洞穴,又从洞穴内部的狭缝挤入,穿山而行,不久后,便来到了山后一处谷间平原。平原中心一片湖水,碧蓝如镜,湖畔芦花飞扬、蜂鸣蝶舞。远望湖中心一座小岛,烟波轻笼,一条小径从湖畔蜿蜒入水,与小岛相接,两侧青树翠柳、花团锦簇,美如画境。”
“我望着眼前的美景,一时间竟有些痴了,却听神提醒道:‘美丽的外衣下,往往暗藏凶机。’这句话只如当头棒喝,令我一下子惊醒。我再放眼细望,才发现这景的不同寻常之处。”
“那湖面上空的飞鸟,虽保持着展翅飞翔的姿态,自身却是悬而不动,只如定格在空气中的死物一般。湖边漫天飘飞的芦花,一旦飞过岸界,也会慢慢定在空中,不飘不落,状如凝固。再看那水面的波纹,凝而不漾,一圈圈只保持着一个静止的状态,丝毫不会向外扩散。整片水域,从上到下,每一个本该运动着的事物,都是静止的,仿佛天地间展开的一幅静态的画卷。”
第五节 须臾阵印
“神告诉我,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时间封印,名叫须臾。它便困在这须臾之中。”
“时间封印?”龙云舒疑问了一声。武当《太和阵谱》收录阵法封印百十种,每一种他都了然于胸,然而这时间封印一词,他却是首次听说。
“我也是从神的口中得知的时间封印这一回事。”违天道,“世间万物,皆生于茫茫宇宙。宇代表空间,宙代表时间。空间有质,时间无形,二者相互依存,又各成维度。时间维度不被任何人干预,包括在凡人眼中无所不能的神。”
“目前我们已知的所有阵法,几乎都处于空间的维度内,利用空间物质对环境进行改造,达到生杀迷困的目的——不排除一些阵法能够让受术者感觉时间变快或者变慢,但它们影响的只是受术者的五感,并不能改变时间——而时间封印则与这些阵法有着本质的区别,它直接作用在时间维度内,有着自己单独的时间体系,不受其他空间物质的影响。所以这种封印,是对神进行封禁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因为神也不能干预时间的运行。”
“既然时间无法操控,那又是如何布下的这类封印呢?”龙云舒问道。阵法和封印,大概是他最感兴趣的话题之一。
“问得好!”违天赞了一声,“不愧是武当道尊亲传弟子,遇到问题总能直抓本质!”
龙云舒微微蹙眉。
违天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中,心中窃笑。他三番两次将话头引向道尊,就是要看看龙云舒对待武当的态度。现今看来,对方并不愿意听到这两个字。
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
他脸上不动声色,道:“宙宇初开,时空错乱,剧烈的碰撞中,产生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时空碎片,它们最终跌落在宇宙的各个角落,寻之如大海捞针,但机缘巧合,总归会有一些碎片落入有心人的手中。这座‘须臾阵印’,便是有人利用一颗时空碎片布下的,那颗时空碎片被称作‘方寸石’,改变了此湖泊一带的时间流速,在外界人看来,湖上的时间几乎处于静止状态,所以那些原本该运动着的事物,都变成了静态。”
“但它们并非绝对的静态,这取决于当前时空碎片中的时间流速。这颗方寸石,与外界的时间比是十万八千分之一。”
“十万八千……分之一……”龙云舒思考着,似乎有点转不过弯来。
“也即是说,方寸石内一年,等于外界的十万八千年!”违天补充了一句。
龙云舒停下步子,望天。这个数字有些震惊到他了,整个人类的历史,总共才多少年?
“神告诉过我,人类从起源至现今,大约一共经历了六百万年。”违天道。
龙云舒突然望向他,心道,你小子咋知道我在想这个?
违天吓了一跳,不明白对方为何会突然盯过来,那眼神就像是一只突然见了耗子的猫。
“咳咳……”违天干咳了两声,继续道:“按照这个比例换算下来,这六百万年,如果在方寸石中度过的话,仅仅需要不到六十个年头,这是大多数人类寿命的长度。”
“不可思议……”龙云舒暗叹。
“然而在方寸石中,你是感觉不到时间的快或者慢的。因为你之所以能够看出它‘慢’,是因为你处在外面的世界中,想当然地选取了外界的事物作为参考系。而当你进入方寸石之后,你的参考系将变成方寸石内部的事物,在你的眼中,内部的世界才是正常的,外面的世界反而会变得不正常。”
“所以,我那天站在方寸石外,去看方寸石内部的世界,觉得它里边的景物都是静止的,这是因为内部的时间流极慢极慢,与外界十万八千倍的差距,令人类的肉眼根本无法看出那些物体处于运动之中。”
“其实,这些原理都是神在事后讲给我的。我当时站在湖畔的边缘,近距离地看着方寸石内部的世界,惊讶得无以复加。与外部世界相比,二者一静一动,颠覆视觉认知,毫无真实之感。两个世界并无一个明显的界限,而是存在一个过渡带,这个过渡带并不能被肉眼察觉,但飘过其中的芦花,会有一个骤然减速的过程,就像是被一个不明的力量朝后拉扯,令它们一点一点地减速,直至在肉眼中呈现了静止状态。另有一些芦花在跨入边界后又折返回来,于是它们的速度在快慢之间相互变换,就像是在被一个顽皮的孩子操控着,被时间操控着。”
“出于好奇,我从地上捡起了一颗石子,望向前方宽广的湖面。我看到湖中有一条红色的鲤鱼,正张着大嘴即将破水而出,水面上一只水黾(音同‘蜢’,一种水生昆虫)处于鱼口之上,从它纤细的节足下漾起的波纹可以看出,它发现了捕食者,正欲发足逃遁。当然,这些景物在我的眼中也都是静止的,如果我在此处一直站下去,大概六个时辰之后,我能看到这场猎杀的结果。”
“我瞄准那条鲤鱼,将石子丢了过去。石子飞速而出,在达到过渡带后速度骤减,然后慢慢停在了半空。”
“‘我觉得你可以进来了。’神等得有些不耐烦,催促道。”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眼前的世界在一点一点地‘活’过来,天上的飞鸟,空中的芦花,路边的柳条,水中的涟漪……随着我向前迈动步子,所有的事物都开始动作,它们由慢而快,仿佛时间的车轮正在缓缓启动。”
“当我踏出过渡带,所有事物的速度都恢复了正常。飞鸟当空掠过,芦花如雪飘舞,柳条迎风拂摆,鲤鱼‘扑啦’一声跃出水面,将水黾吞入口中。一颗石子‘嗖’地飞至,打在鲤鱼的头顶,鲤鱼一个摆尾没入湖深处消失不见,只留下几圈水波,朝着远处发散开去。”
“我转身,望向身后的世界。春夏秋冬,风云雨雪,于眼中快速变换,只不多时,便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我赞叹景象壮美之余,又不免感慨时光易逝,而后突然一惊:外界已过了这许多年头,我若多呆一会儿,会不会老死?”
“不会的。”龙云舒接言道,“你处于另一个时间流,和外界的时间流是不同的。如果以外界的视角来看,你的动作是缓慢到接近静止的,同样,你体内的新陈代谢速度相对外界而言,也是极其缓慢的,但相对于你所处的时间流而言,你的新陈代谢速度完全正常。”
“聪明!”违天道,“举一反三,一点就通!”
龙云舒补充道:“其实,两个不同的时间流相对比根本没有意义,它们是独立存在的两个时间体系,不能用彼体系的标准去评判此体系。”
“不错,”违天道,“如果没有外界的事物作参考,我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已然跨入了另一个世界。我沿着小径朝着湖心小岛走,与平常相比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同。这座湖远看不大,其实方圆也有十数里,我沿着湖心小径快步而行,不多时便到达了小岛。”
“岛上树木葱茏,花草繁茂,一派生机盎然之景。我一步迈出,踏上小岛地面,然后惊恐地发现,我迈出的那条腿,消失了。”
“嗯?”龙云舒疑了一声。
“是消失了,我踏上小岛的那条腿,自膝盖以下完全消失,小腿和脚都不见了,只留下膝盖处一个齐刷刷的切口。我吓得‘啊呀’一声,朝后跌退几步,却发现消失的部位又重新出现,它完好地连接在膝盖上,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吓坏了,用手揉捏着失而复得的小腿,细细查看。却听神道:‘你进入了时空碎片的核心地带,这里的时空有些紊乱。嗯……说时空紊乱或许有些不太准确,应该说,是你的大脑有些紊乱。人类的肉眼和大脑不具备分辨这种扭曲时空的能力,所以你看到的世界被你的大脑判定为混乱无序。’”
“有趣。”龙云舒道。
“是的,非常有趣。”违天道,“我的语言无法描述出当时的感觉,那真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绝妙体验。这个世界未被人类认知的事情太多太多,我一直觉得,如果将宇宙比作一片大海,那么我们人类则仅仅是这片大海中微不足道的一颗水滴,这颗水滴无法想象到大海究竟有多么得广阔,也无法想象到这片大海中还存在着数不尽的其他水滴,以及远比水滴组成更为复杂的鱼贝虾蟹、鲸鲨豚鳌,我们所知甚少。”
“我蹲下身,仔细打量着刚才落脚的位置,然后将左手慢慢地伸了过去。当越过某一个无形的界面时,我的指头开始消失,然后是手掌,手腕,直至半截手臂。那里就像有一把无形而锋利的刀,将我的手臂齐刷刷切断,但我并不觉得疼痛。我保持着手臂前伸的姿势,慢慢将头凑过去,望向了手臂的断面。我看到断面处血管密集,鲜红的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白森森的骨截面夹在骨髓与筋肉之间。筋肉跳动着,像抽搐着的蠕虫,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的手臂在颤抖。”
“‘你可以称它为空间切面,’神说道,‘它并非真的将你的身体切开,你消失的那部分,仍然完好地生长在你自己的身上,只是随着紊乱的时空错位移动到了其他地方。’”
“我左右晃动手臂,观察着这个奇特的现象,然后撤回手臂站起身来,再次将左脚迈入了空间切面。我的小腿和脚一点点淹没在空间切面内,我感觉脚下踩到了坚实的地面,我轻轻踏了踏,随后抬起右脚。”
“‘不要乱走!’我听到神大呼了一声,但有些迟了,我的整个人已经跨入了空间切面内。”
第六节 时空晶核
“那一刻,我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竟置身于一片花丛中。”违天继续道,“我左右寻望,又将视线放远,看到远处湖水碧波荡漾,来时的小径竟已在数十丈开外。我这一步,竟跨出了如此远的距离。”
“‘你不要乱走!’神的语气中带着愠怒。”
“‘不、不好意思……’我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打算退回到最初的位置。”
“‘哦,天哪!’我听到神无奈地叫了一声。眼前之景再变,身周左右满是繁密的树枝树叶。我一愣,随即脚下一空,身子直往下坠,砸断了几根枝杈,重重摔落在地面上。”
“我摔了个七荤八素,正要爬起身来,便听神急慌慌地说道:‘你别再动了!我的神啊,您可千万别再动了!’能把神急成这样,我是做了多么蠢的事?我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我和你解释过了,这里的时空是紊乱的。’神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你随随便便的一步,指不定会迈到哪里,运气不好的话,兴许会迈进土里闷死。’”
“我一阵后怕,趴在地上愈加不敢动了,努力放稳心神,好半晌,才头也不抬地嚷道:‘那我下一步该怎么做?’”
“神道:‘你先站起来,你现在的位置没有危险。’”
“没有危险您让我在这里趴半天?我心中不满,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站起身来。”
“‘抬起你的右脚,朝右侧横跨三步。’”神说道。
“我老老实实地按照神的安排做了。”
“‘下面你将会通过一个空间切面。抬起右脚,右前方四十五度,一步。’”
“我抬起右脚,小心翼翼地跨向右前方。我看到自己的整条右腿都消失在空间切面中,我踏稳了实处,将整个身子拽了过来。这里是一片荒草地,荒草没到了我的腰间。”
“‘正前方半步。对,只迈半步,否则你会撞到树上。’”
“我向前迈了半步,果然,面前出现了一棵大树,树干距离我的鼻尖只有三拳的距离。”
“我面朝着树干,等了半晌,却听不到神的声音。”
“‘下一步呢?’我催促道。”
“‘你容我想想。’神回答。”
“‘……容您、想想?您不是神吗?’”
“‘别聒噪!神就一定是万能的吗?我要是万能的,还能被封印在这个破地方?你以为在一个紊乱的时空里找出一条正确的路来很容易吗?踏错一步,谬以千里,我之前就叫你不要乱走不要乱走,你要是从登岛的第一步开始就听我指挥,能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神有些急眼了。”
“‘您慢慢想、慢慢想……’我慌忙说道。”
“神又安静了下去。”
“我面朝树干,百无聊赖,一抬头,竟见头顶上方挂着一颗橘子。眼前这棵大树竟然是一棵橘树!一路的奔波,我早就又渴又饿,此刻见了这颗又大又鲜的橘子,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举高手臂打算把它摘下来。眼看就要够到了这颗橘子,我的手却突然消失了。”
“又是一个空间切面!眼睁睁看着橘子挂在面前,却死活吃不到,我气得咬牙切齿。一扭头,见自己消失了的半截手臂,竟出现在了三四丈外的地方,它悬在半空,保持着向上抓取的姿势。我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原来这个空间切面连通的位置就在不远处!可是,我为什么觉得手掌有点疼?我定睛一望,却见抓在手中的,竟是一颗仙人球。”
“我一声惨叫,闪电般撤回了手臂。低头望,掌心处密密麻麻一片毛刺,看着就疼。”
“‘哈哈哈哈……’我听到了神的笑声。”
“这算什么神,啊?哪家的神这么恶趣味?我嗤之以鼻。”
“终于,神研究好了路径。我按照神的指引,在岛上行进,时而向前,时而退后,时而往左,时而朝右,时而攀上树梢,时而踏入草甸,时而扑进花海,时而跳落泥泽,如此走了不知多久,终于来到了岛的正中心。”
“一片白色的石坪,方圆三丈,一根根白石芽如雨后春笋,从石坪上拔起,高大者逾丈,低矮者不足尺。中心处三根石芽螺旋盘绕而上,构成一座半人多高的台座,顶端舒展如莲,悬空托举着一块晶莹剔透的晶石。那晶石三寸长短,呈多面体,很抱歉我无法准确说出它是什么形状,因为它的各个面处于不断的变换中。那些面看起来就像一面面通透的镜子,折射着整座小岛的倒影,小岛被它的各个面切割得支离破碎,而这些面又在快速地彼此合并或拆分、旋转或易位,这令倒影的变化更加无可捉摸。一粒微小的光点围绕在晶石外围,做着高速而不规律的旋转,它的路过令沿途的每一个晶面都会出现扭曲,相应地,那个晶面中折射出的倒影也会随之扭曲。”
“望着这颗奇怪的晶石,我的头脑突然一阵剧痛,急忙低头闭眼,移开了视线。”
“‘这便是时空晶核,整个时空碎片的核心。’神说道,‘你无法直视它,是因为它存贮着整个时空碎片的巨量信息,每一棵树,每一只蝶,每一块石,每一丝风,一切生命体和非生命体,从宏观到微观,从结构到组成,从诞生到消亡,从客观规律到主观意识,一切信息都存贮于此。你的大脑无法在短时间内承受如此高密度的信息量,如果强行命令大脑进行读取,大脑会在极短的时间内瘫痪,导致你变成傻子。’”
“那个时候的我并不能完全理解神的这番话,为了避免问出一些尴尬的问题,我大声道:‘那我接下来要怎么做?’”
“‘打碎时空晶核,破除封印。’神说道。”
“我抬头,下意识地望向时空晶核,又急忙移开了视线。”
“‘不用担心,我给你准备了一只手套,就在你的脚下。’神继续说道。”
“我低头,看到脚下有一团杂草一样的东西,于是犹疑着捡了起来。”
“‘抱歉,时间仓促,神不太擅长制作手工艺品。’神说道。”
“这只手套用络麻草编织而成,做工极其粗糙,勉强能够看出手掌和五指的分化。手背处镶嵌着一颗椭圆形的紫色石卵,比鸡蛋小着一圈,里边隐约有一条细长的影子。我翻来覆去看着这只奇怪而丑陋的手套,咧了咧嘴,却听神说道:‘不要纠结于它的外表,它所拥有的能量,不是人类世界中的任何物质能够匹敌的。你戴上它,它会对你的狂战术有一个极大的能量加成,我认为有可能打破时空晶核。’”
“‘呃……您并不确定是否能够成功。’”
“片刻的沉默。”
“‘是的,我不确定。’神说道,‘没有人做过同样的尝试。’”
“我咬了咬牙。一切都是未知的:能量攻击晶核的可行性,晶核受到攻击时的反馈及反馈方式,晶核抵抗攻击时的自身变化及周围环境变化,晶核破碎对时空物质的影响,以及这种影响的程度和范围……我所面对的一切都是未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从这些未知中活下来。”
“‘你若后悔,现在可以放下手套。’神说道,‘我会送你离开。’”
“我站在原处,脑中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神不发一言,安静地等待着我。良久,我下定决心,抬起头,将手套戴在了右手上。”
“霎时间,手套背部的石卵爆发出一团灼目的光华,道道紫色流光,顺着手臂盘旋而上,将我的整条右臂包裹于内。编织手套的一根根络麻草开始收缩缠绕,紧紧箍住我的右手,令整只手套与右手完美贴合。我抬起手,看向那颗紫色的石卵,卵中一道细长的影子蜿蜒飞腾,竟是一条紫色的蛇。”
“我戴着能量手套,一步一步地走向时空晶核,沿途的白石芽皆被宣泄的能量搅成碎片。我以狂战术不断加持右手臂,一重又一重,当到达时空晶核近前时,整条右臂粗硬如钢。我发出一声咆哮,右拳重重砸出。”
“天地无声。我置身在一片白色的虚空中,右拳与时空晶核正面相撞。一道裂纹从时空晶核的中心出现,朝着表面延展,然后在各个晶面的不断变化中快速扩散,转眼遍布了所有晶面。晶面中的万物在裂纹中扭曲、尖叫、破碎。裂纹继续向外界空间延伸,蔓延至整个白色虚空,它们中的一些穿过我的身体,将我的身体分裂开来。这些裂纹同时也在不断分化,越来越密集,于是我的身体被分裂得越来越细碎。当这些裂纹延伸到某一个无形的边界时,整个虚空陡然一震,晶核中心出现一点炽白,这点炽白先是一闪,而后骤然膨胀,将织就能量手套的络麻草剥离成细碎的粉末,继而朝我吞噬而来。又见一道极黑的影,从炽白中闪现飞出,后发先至,抢在炽白的前头将我罩在其中。”
“我瞬间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湖边的绿地上。扭脸望向远处的湖心小岛,发现它已然消失了,只剩下偌大一片湖水,空落落的。随着时空晶核的破碎,小岛连同岛上的一切事物,都彻底化作乌有。”
“不远处的湖畔,柳树下的一块大青石上,盘膝坐着一道人形黑影。我只能以‘人形’来形容它,因为它黑得纯粹,世间的一切光线,在抵达它身周的时候,都会被它吞噬得干干净净,仿佛眼前的世界被剪掉了一块人形的残缺。我无法看清它的任何细节,包括容貌。”
“我挣扎着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臂焦煳一片,寸断的筋肉暴露在外,带着焦黑的血痕,看起来触目惊心。我尝试着握起拳头,却丝毫提不起力气——我最引以为傲的狂战术,失效了。”
“‘你的手臂在与时空晶核的碰撞中受损严重,暂时不能运力。但我保证,我会让你得到更强大的力量,比你此前的力量强大一百倍。’黑影说道。从它独特的声音可以确定,它就是此前一直与我沟通的神。”
“‘是你在爆炸中救了我……’我想起了从炽白中冲出的那道影,和眼前这道影同样黑得纯粹。”
“‘是你救了我。’”神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神问道。
“‘我叫石头。’”我回答。
“‘石头虽硬,却终究被人踩在脚下。’”神说道,‘你以天下为敌,不受规则束缚,当名违天。’
“‘谢赐名!’我道,‘敢问您如何称呼?’”
“神道:‘我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更无我一席之地、一名之字,若非要叫,便叫我无名吧!’”
果然便是无名!龙云舒问道:“他便没有透露一些身份相关的信息吗?”
违天摇了摇头:“他很神秘,即使和他相识了这许多年,我也对他所知甚少。只知道他来自影州,并且,即便是在生民强大的影州,他也是神一般的存在。”
“他并不信任你。”龙云舒道,“即使你救过他,他也依然不曾信你。”
一阵静默。
“他不需要信任任何人,”违天道,“就像你不会去信任一只蝼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便是那只侥幸咬断了束缚他的绳子的蚂蚁,他可能会感激我,可能会对我百般照顾,却永远不会将我摆在和他相同的水平面上。”
“我在山中休养了许多时日,从无名的口中,我得知自己在时空封印中一共呆了不到三个时辰,而外界已经过去了六十六年。依此算来,我已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变成了八十三岁的老翁,但我的容貌和身体素质,仍然保持着十七岁的状态。”
“无名每日在天门山中修行,接引天地灵气,吸收日月精华,恢复在封印中受损的灵力。天门山中那头被我打死的百年虎王,经过数十年的日晒雨淋,皮肉早已烂尽了,身体的骨骼也朽烂成尘,然而一颗头骨却是血红发亮,丝毫不腐。只因其常年据守此山,沾染了无名的先天灵气,已成精怪。无名让我将此骨收好,他日将有用处。”
“对了,我后来让人用这颗骨头钓出了一头蛟龙。”违天扭头望向龙云舒,“从蛟腹中剖出了你。”
龙云舒侧目视之:您能不提这段吗?
违天转身继续道:“能量手套上镶嵌的那颗紫色石卵,受损严重,其内的蛇影几乎处于濒死状态。无名远寻他处,去治疗恢复它的伤势。我后来才知,那蛇影乃是腾蛇之灵,影州十二兽灵之一,拥有极其巨大的能量。他最终将腾蛇之灵送往南海扶桑水国,利用扶桑鲛族的力量将其治愈。”
“这些年,我按照无名的安排,秘密招揽天下大恶之人,其中不乏一些实力超绝之辈。有炼制幻魂骨、执掌血域幻境的巫医贞,有修习人虫术、以身为皿饲蛊养虫的蛊师唐殒,有左眼断阳右眼审阴、通晓邪闻鬼事的鬼师阴阳子,有怀抱骨琵琶、操尸毒控尸身的赶尸匠跬步,有银钩垂钓、一身银蓑跨江渡海的水葬师承湟,以及最后加入、因爱成恨将自己的丈夫做成肉傀儡的偃师妾。”
“除此之外,还有一人手使天葬刀,碎尸藏魂,骁勇善战,此人便是来自云浮族的天葬师骨羽,他只身一人单挑唐门,身中蚀血骨,成了具人形皮囊,逃至十万山中,幸被巫医和赶尸匠所救。无名爱惜他的胆识和才能,有心招揽他,他因心系族人而返回了云浮。无名有感,仍为其留有一席,随时恭候。”
“以上七人,尊我为首,被世人共称作‘昆州八巫’。”
“我们将天门山改称巫门山,以此为基,成立无名教。立教当日,教主站在巫门山巅,望着漫山的奇花异树、灵兽仙禽,忽而摇了摇头,道:‘此山之景,与此山之名有悖。’而后当着山下所有教众,身形忽地一散,化作了一团黑色的雾气。那黑气源源不断,自上而下,从山巅朝着山脚蔓延,一路驱赶着飞禽走兽,不多时,便将整座巫门山笼罩其中。偌大个巫门山,竟在那夏日正午化作了一团纯粹的黑暗,便是一丝阳光也无法穿透。”
“几息之后,黑气朝着山巅快速回退,重新在山巅凝聚成一人之身。而这座巫门山,已是黑石嶙峋,草木枯焚,一派死暗之景。”
“他这分明是给了你们一个下马威。”龙云舒道。环顾周围死气沉沉的景色,又抬头,山巅已近在咫尺。
“你说的或许正确。”违天道,“但不可否认,经此一事,全教上下皆对教主心悦诚服,誓死效忠。我无名教,也在教主的引领下,于中州大地迅速崛起。”他站上山巅,放眼远望,“整个天下,必将归于我辈!”
他话音未落,突闻一声凤鸣响彻空天。紧接着,一只巨大的凤凰从山后冲天而起,它浑身包裹于滚滚烈焰中,灼红了半边云天。
龙云舒大吃一惊,紧走几步登上山巅,放眼望,见山后三个巨大的兽影,各据水陆空之位,斗得正烈!
第七节 四兽斗法
龙云舒与违天站于巫门山巅,前方地势陡然向下斜插,形成了一处广阔的谷间平原,平原中心一片大湖,几乎占去了半个地面空间。
在这水陆空三方位,各有一只庞然巨兽,身量皆以十丈计。
水中腾蛇之灵,身披紫鳞,半身盘于湖底,半身昂于湖上,双目紫光灼灼,身形一卷,水浪滔天。
陆上狸力之灵,形似獠猪,体躯健壮,脊生刚鬃,长吻中两根巨粗獠牙朝天斜指,白闪闪寒光夺目,前足一跺,撼动山林。
空中凤凰之灵,身卷火云,口吐烈焰,目如利电,爪似金钩,三条粗硕的尾翎轻轻一摆,便是烈火焚天,风起云涌。
此三者混战不休。看那凤凰,口中喷出一股焚天焰,直射水中腾蛇。腾蛇长尾一扫,一道水柱迎空拦上。水与火交碰一处,伴着“嘭”的一声巨响,撞作一团浓白的雾气,水雨坠溅。
腾蛇不饶,长身一卷,一道水龙卷冲天而起,直追凤凰。凤凰振翅飞天,几个盘旋卷出一道火龙卷,从天空扎下。水卷、火卷互缠互搅,白雾滚滚,弥漫天地。
难解难分之际,狸力踏林而出,身形一抖,背部刚鬃化作箭雨,朝着腾蛇和凤凰激射而出。腾蛇以水凝出一面巨盾,挡住一波箭雨,而后掀起一阵大浪,朝着岸上滚滚而来。
狸力人立而起,双前足朝地面重重一踏,身前土石骤然隆起,形成了一面二三丈高的土墙,将水浪阻住。
空中凤凰双翅一振,鼓出一阵焚风,将近身的刚鬃箭焚为灰烬。双翅再振,火雨从天空坠落,遍洒大地与湖泊。
腾蛇收回大浪,在湖面上空凝出一个半球形的水膜,将自身护在当下。雨火落处,水膜震荡,腾起阵阵白汽。狸力在火雨中左奔右突,偶有火点砸落身上,冒出阵阵焦黑烟气,十分狼狈。凤凰在空中发出一声尖鸣,似同嘲笑。狸力大怒,俯身蓄势,脊背上一道巨粗刚鬃飞射而出,快如闪电,将火雨撕裂开来,直奔凤凰。
凤凰慌忙闪身,堪堪避过刚鬃,却见一颗大水球从下方飞至,却是腾蛇趁火雨稀疏之际发起反攻。凤凰再难躲闪,浑身骤然腾起一股巨焰,抗住水球攻击。水球破碎为万千水珠,一些被高温灼干,另一些则冲破火焰,拍淋在凤凰的身上,将毛羽淋湿了大片。
腾蛇一击得逞,嘶嘶大笑。不料狸力以长吻挑起一块巨石,飞抛而来,正正砸在腾蛇的头顶。腾蛇受此一击,晃着脑袋,眼前金星乱冒。它发出一声长嘶,再度操纵水势,发起进攻。陆空二者亦不甘示弱,各展神威。霎时间,天地间火雨倾盆,焚风肆虐,巨石横飞,利箭激射,水球乱蹿,巨浪铺天,斗得好不热闹!
龙云舒远观战团,心中对异兽之神力惊叹不已。他此前已有过了解,异兽之灵的本质是一种能量体,它们以人类宿主为载体,与宿主心神相通,平日寄居于宿主体内,作战时则流于体外,其能量之巨大,已凝如实质,战力极为恐怖。
但他现在看不到宿主藏身何处。
他望着望着,体内一股力量开始蠢蠢欲动。他知道,定是青龙感应到了三异兽斗法,跃跃欲试。赶忙默念清心诀,舒缓青龙的情绪。
“贵客至此,尔等还不来见,更待何时!”违天朝战团高声喝道。
三兽斗得正酣,周围风鸣雨啸,雷声轰隆,哪里听得到他喊话?违天见状,不由大怒,仰天发出一声怒吼,双拳捶打前胸,一只巨大的兽影从身后浮现,猿面黑身,长臂弓腿,正是禺狨之灵!
禺狨一声暴吼,声震四野,而后身形一纵,直从山巅跃下!它重重砸在地面,双腿一弹再度纵起,于高处一把攥住凤凰的尾翎,奋力抡圆,丢向一旁石崖。凤凰双翅急挥,终在触崖前冲天而起。禺狨身形下坠,落地的同时顺势一转,左臂横扫砸向狸力,右手抄起一根燃火巨树,掷向腾蛇。狸力缩头躬背,以坚硬额骨硬抗重击,四足擦着地面后退数丈,在地面留下了几道数尺深沟。腾蛇长尾一摆,将巨树抽成碎片,强大的冲击力,震得湖水一阵剧烈翻腾。
禺狨一息之间逼退三大异兽,双拳捶胸,仰天狂啸。
其余三兽亦咆哮应和,而后各自收束身形,聚作赤、棕、紫三个光点,一个飞上云间,一个钻入林内,一个落入湖底。少顷,一棕一紫两道人影各从林内湖中飞纵而出,朝着违天和龙云舒所在的山巅飞来。那云间却无动静。
“违堂主,背后偷袭,你这做得也忒不光彩!”当先之人方一落地,便大声嚷道。
龙云舒望向那人,见他身高九尺,着一袭棕色硬甲,细腰窄背,宛如一尊下界的铁甲天神一般。一道坚硬刚直的鬃毛,从头顶一路延伸至背脊,两颗锋利的獠牙从下颚龇出,白光闪闪,凶悍狰狞,他稳身之后,渐渐收束力量,獠牙缓缓缩回,头顶鬃毛亦慢慢回落,再看此人,二十三四岁的模样,一张古铜色的峻脸,棱角分明,刚毅稳健。左眉正中,一道寸许长的刀疤自上而下,竖贯眼眶,为这张脸平添了几分戾气。
另一人紧随其后落至山巅。此人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双耳呈鱼鳍状,身体的右半边是人形,左半边却生满了紫色的鳞片。左鳞爪犹如龙钩,闪着锋利的寒光,右手与常人无异,手中握着一根白中透亮的鱼骨杖。骨杖前端一颗阔口獠牙的颅骨,空洞的眼眶中,有紫色的光影明灭。
违天收回禺狨之灵,道:“你们闹得动静太大,如今时机未成,我等还是简单行事为好,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当先之人道:“有麻烦来找才好,免得我们三个整日憋得难受,只能猫在这山旮旯彼此切磋解闷。”他一脸漫不经心,边说边扫了眼龙云舒,这一望之下,不由神色一滞,面上表情渐趋凝重。
“你们找到了他。”他最终低声道。
龙云舒有些错愕,他不知道对方为何会有这种反应,自己似乎根本就不曾见过这个人。又转念一想,突然意识到,对方口中的“找到了他”,也许并非是指自己,而是自己体内的龙。
“这位是武当少侠龙云舒,我巫门山最为尊贵的客人!”违天朝双方引见道,“这二位,永州锱铢门二公子南宫武、南海扶桑鲛族族长余小舟!”
“原来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龙云舒龙少侠!”南宫武上前一步,抱拳施礼,道,“我方才第一眼见了,便惊讶不已,寻思这是哪阵仙风刮来个如此神仙般的人物?听违堂主这一介绍,才知竟是龙少侠大驾光临!龙少侠人中之龙,实乃我年轻一辈之楷模人物!”
他言语间提及了自己方才神色变化的原因,此原因不管真实与否,听了让人舒服。
龙云舒抱拳还礼,道:“南宫公子过誉了!南宫公子智武双全,将才帅略,才着实值得钦佩!”
余小舟迈步上前,以鲛族礼节施了一礼。他将鱼骨杖交于左爪,右手单掌抚胸,微微躬身,道:“半鲛余小舟,有礼了。”
若是以前见到这般人物,龙云舒一定会大感惊奇,说不定会把对方当成妖怪。然而他这段时间委实见识过了太多的异人奇事,对此已然见怪不怪,只模仿着对方的动作,大大方方地还礼示敬。
违天对南宫武、余小舟道:“方才我观你等斗法,发现力量有余,机变不足,与异兽的心神合一之境还差着许多。如今距重阳之约,仅剩五十余日,你等需加紧修行,莫负教主之厚望。”
二人点头应是,与龙云舒作别之后,再度化作一棕一紫两道残影,归于各自来处。
“你们这里的人,眼睛里带着仇恨。”龙云舒站在违天的身旁,远眺周边山景水色,道。
违天轻叹一声,抬头望向远方那片天云,半晌,又扭头望向龙云舒,道:“你不也带着仇恨么?”
龙云舒惨淡一笑。
“初醒来时,我心中确被忿怒填满。”龙云舒道,“我那时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找他质问清楚。然而现在细想,找他质问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不过是自讨无趣罢了!”
违天知道这里的“他”指的是谁,定是武当道尊无疑。龙云舒用了“他”,而不是“道尊”或者“师父”,说明他的内心迈不过这道坎。
“你应该去找他算账的,但决不该以现在这种状态。”违天道,“现在的你,实力尚未恢复,若主动前往武当,无异于飞蛾赴火。你现在需要做的,是使自己变得强大。作为十二异兽之首,你体内的青龙拥有最强大的力量,如果愿意,只需入我无名教,教主定会助你将它唤醒,令你成为当今天下之最强者!”
“即使成为了最强者又有什么用呢?”龙云舒道,“找到武当算账吗?这笔账当如何去算?是打是骂?是杀是剐?他养育了我二十年,我在他的教导下长大成人。他传授给我做人的道理,明辨善恶,救危济困,扶正祛邪,刚直不阿,他灌输给我一切正义的辞令,为我构建了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观,让我成为了天下人眼中的英雄,他无数次地告诫我,人活于世,若生与义不能两全,大丈夫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他紧紧攥着拳头,“他是我的师父啊!”
“你在自欺欺人!”违天厉声道,“你明知他收你做弟子的真正目的!”
龙云舒紧咬牙关。
“整个武当以你为妖孽。你将他认作师父,他却数十年如一日地考虑着如何将你封印,封印不成,索性阴谋将你骗入龙潭镇压,只欲置你于死地!他告诫你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你能心甘情愿地舍命赴死吗?他将一颗慈悲之心给了天下,唯独对你狠绝如斯,只欲除之而后快!试问中州大地数千载历史,有哪个师父这般作为……”
“够了!”龙云舒猛地打断,他转过身去,呼吸急促,半晌才渐渐恢复了平稳,“我不想再听到他的事情。”他闭上眼睛,良久又慢慢睁开。这边的山脚下,是大片大片的黑荆木,荆刺斜插,白骨堆叠,阴风阵阵,鸦鸣嘎嘎,宛如修罗场一般。
违天止住言语,望着他,见他冷静下来,才继续说道:“我们真诚期待着你的加入。我们现在已经拥有了四只异兽的力量,只要我们愿意,可以随意碾压中州任何一个门派。”
龙云舒没有接对方抛出的橄榄枝,而是反问道:“你们这是打算将十二只异兽全部唤醒么?”
违天摇摇头,道:“教主说,我们只唤醒半数,其余的让给武当。”
龙云舒不解。
违天道:“他喜欢给猎物留有希望。让猎物抱着这线希望努力地想要活下去,他便在旁静静地看着,看着猎物如何一点一点地反抗、挣扎、绝望,直至毁灭。”
“他是个疯子。”
“所以我们无法猜透一个疯子的想法。”
“我要见他。”
违天沉默了一会儿,道:“教主大概不会见你。”又道,“他也不会见我。他跟我说,何时把龙云舒劝入我教,何时再去找他复命。目前来看,问题有些棘手。”
龙云舒哈哈一笑,道:“却是个有意思的人!山顶风大,当心着凉!”说着迈步朝山下走去。忽又扭头问道,“对了,云里那个人是谁?”他一直在留意着凤凰隐入的云间,见违天丝毫没有跟自己提起的意思,便主动出言询问。
“她叫唐玉烟,凤凰之灵的宿主。”违天答道,“生俱凤凰血,与凤凰之灵天生契合,高傲且冷漠。她呆在云里不愿出来,我也无计可施,毕竟,我打不过她。”他无奈地耸耸肩,“凤凰之灵是我们当中最强大的存在,十二异兽中,也便只有它能够和你的青龙有一战之力。”
“是个厉害的角色。”龙云舒再度抬头望了眼云间,转身迈步下山。
第八节 影子杀手
夜色渐浓。
一支黑烛竖在黑岩石穴中,火苗不偏不摇,凝固得似同实体。昏黄的空间,黑沉的石壁,厚重的铁栅门,令这个洞穴看起来就像一座关押囚犯的牢狱。
龙云舒盘膝坐于烛下,五心朝天,闭目养神,脑子里却满是白日里异兽混战的情景。那般强大的力量,已经完全超越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随便哪一只,都有单挑一整个门派的实力。
而无名教现在有四只。
“只要我们愿意,可以随意碾压中州任何一个门派。”他的脑中回响起了违天招拢自己时说的这句话。
没有人不渴望力量,自己也不例外。凑巧的是,自己体内正好有着这样一股力量。
他凝神静气,尝试着去沟通这股力量,却完全得不到回应——平静状态下的龙灵就像是死的,他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它处在封印中,违天说,只要加入他们,无名便会助自己将它唤醒,届时,自己将成为世上最强大的存在,令全天下俯首称臣。
那该是何等的威风和荣耀?他心里想着,可脑子里又突然冒出了龙潭之上,叶婴说过的那番话:龙灵的诱惑之力,会令你深深陷落其中无法自拔,它将侵蚀你的内心,诱起你的欲望,将你化作龙的傀儡!
是的,龙灵一旦觉醒,自己并没有充足的把握能够控制住它。千年前的始皇已是前车之鉴,又有武当二代道尊不惜以婴封术对它进行压制,更有龙稷太子倾尽一生坐镇龙潭。列位先能早便知晓,龙灵一旦出世,便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自己怨恨道尊不假,但也实在不愿拼着无数无辜生灵的性命去唤醒这样一条龙。
那么,除了龙灵之外,自己面对道尊,还有什么筹码呢?
他胡思乱想,一时间心乱如麻,但就在这个时候,突觉心中一跳,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陡然而生。他原本正在尝试与龙灵沟通,初以为是与龙灵产生了感应,不过很快发现并非如此。
威胁来自洞外!
他猛地睁开双眼。
如墨的夜色,顺着铁栅门的间隙挤入,悄无声息地贴着两侧黑沉的石壁向内蔓延,如缓缓流动的水,慢慢浸噬着原本就不甚明亮的空间。它们在洞壁的内侧交汇,转而朝着洞穴的中心蔓延而来,令整个洞穴越来越黑、越来越沉。他坐在这片黑沉的世界中,黑烛的火焰只能照亮身侧三尺一隅,宛如黑色大海中孤独的一盏渔火。
他望着洞口,那里看不到一个人,但他分明感觉到威胁在一点一点地临近,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洞口一点一点地朝着自己走过来,踏着黑暗,无声无息,无影无形。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眼前的一切怪异而恐怖,令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片黑色的梦魇中。他的双目快速在周围扫视,却毫无所获。
龙云舒索性闭上了双眼,压下心头的不安,将精神力集中在双耳。周围静悄悄的,初时没有声音,但很快,他隐约听到了一丝异响,那异响极其微弱,微弱得如同衣襟荡过地面的尘埃。
衣襟荡过地面的尘埃……
在后面!
念头腾起的同时,一阵金风从身后破空而至。他不及躲避,只单手一拍腰间的龙头剑护,龙吟剑“嗡”地飞弹而起,贴身一旋,挡在了他的背后。
“叮”!伴着一声清脆的金属交鸣,有什么东西击在了剑护处。
他同时身形一转,一掌朝身后拍出。
空无一物!
他势在必得的一击,竟然落了个空,身后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如果不是微微颤抖的龙吟剑,他一定会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谁!”龙云舒低声喝问了一句,同时纵起身形拉开架势,将龙吟剑握在了掌中。从感觉上来判断,他觉得刚才扎向自己的应该是一柄匕首或者短剑,但此刻它和它的主人并不在自己的视野中。
没有回答。剧烈的动作带起了一股风,将身旁烛火吹得“扑啦”一抖,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动静。
烛火一抖即停,重新恢复成了凝固的火焰,他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一队护卫听到动静冲了进来,他们推开铁栅门的声音很响,这让他突然意识到,铁栅门是一直关着的,每根铁条之间狭窄的空隙,根本不可能容人通过。
他同时也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护卫们出现得如此迅速及时,说明洞穴之外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有暗岗守在看不见的角落,自己的洞穴处于他们的监视之中。
“龙少侠,发生了何事?”护卫统领一边询问,一边放眼四处打量。他们一律身着黑袍,胸前背后绣有血色的天眼图腾——这是无名教教众的统一服饰,区别在于护卫统领的左领口有一道白色斜纹,而其余护卫的这道斜纹,是青色的。
“一只乌狸。”龙云舒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了我的床下,被我赶了出去。”
“让您受惊了!”护卫统领抱了抱拳,“时候不早了,龙少侠早些休息,如有需要,随时喊我们就好!”
龙云舒点头道:“有劳了!”
护卫们离去,洞穴中又重新恢复了安静。
“既然来了,躲躲闪闪的有什么意思,何不露面一见?”龙云舒扫视着洞穴内侧,说道。
没有回答。
“出来吧,我已经发现你藏在哪里了。”他扫视了一圈,目光最终定格在了洞穴内侧的一片阴影处。那里是光线达不到的地方,漆黑一团,最适合藏些东西了。
依旧没有回答。
“难道非要我亲手来把你揪出来吗?”他说道。在又一次没有得到回应后,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迈动步子,缓缓朝着那片黑暗处走去。
昏黄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地,随着他的步子一点点拉长,他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龙吟剑紧紧握在手中,只要那片黑暗中有任何一丝动静,这把剑都会闪电般击出。
终于,双方的距离拉近到了一丈三,只需再向前轻迈半步,便是龙吟剑的最佳攻击距离。如果对手这个时候再不选择攻击或者逃跑,便很难再有机会了。
对方没有选择行动。
龙云舒嘴角微扬起一丝笑,左脚半步,落。
一丈二。
面对一个使剑高手,这是最危险的距离,使剑者只需一个跟步便能将手中剑刺入对手的身体,且对手所有可能的闪躲路径都在剑的变化封锁之中。
“你已经没有机会了。”龙云舒话音出口,掌中剑化作一道白电,直击而出!
没有攻向那片阴影,这道白电于半空中转了个折,剑锋直指处,竟是他脚下的地面。那里空荡荡的,除了坚硬的黑石,什么都没有。
不对,有影子,他自己的影子。
“噗!”剑锋落处,一股鲜血喷薄而出。
那影子如触电般一缩,竟“嗖”地滑向一旁,沿途带起一溜血痕,隐向石柜角落的暗处。龙云舒身形一纵紧随其后,龙吟剑直直刺向那团阴影。那影子动作极快,迎空一飘,飘上了石柜的端顶。龙云舒起身跃起,掌中剑划过一道白光,朝着柜顶劈落。那影子团成一簇,滚落柜旁石床,龙云舒单足一踏柜沿,龙吟剑发出一声破空锐鸣,紧追而至!
这些动作如风驰电掣,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影子缩在床角,左右皆是石壁,已再无可避之处。
“龙少侠饶命!”影子急声呼道。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个年轻的男子。
龙吟剑剑势一沉,剑锋停在了它的身前。
“呼——”影子长出了一口气。
“装神弄鬼,还不快以真面目示人!”他厉声道。
“您、您先把这剑拿开,”影子伸出一只手,轻轻拨开剑尖,“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睛都快瞎啦……”
“休要废话!”龙云舒手腕一抖,软剑剑身一摆,抽打在了影子的手背处。
“哎哟……”影子吓得一哆嗦,慌忙将手抽了回去。
“你若再废话,我不介意在你的身上多扎一个窟窿。”龙云舒道。他看到对方的一只手一直在捂着肩头,肩头处黑红一片,应是方才龙吟剑留下的伤口。
“哎,别、别……”影子脑袋摇晃得像拨浪鼓,举起双手作降,“我的意思是,您把剑往旁边挪一些,好给我腾出些地方来现形呀!”
龙云舒想了想,剑势一收,退开了一些。
“嘿嘿……谢了!”随着话音出口,影子身形一转,一蓬黑雾从身周忽地腾起,“嘭”地朝周围散开。龙云舒骇了一惊,急忙身向后纵,避开了黑雾的范围。
黑雾散尽,影子所在处空无一物,只留下一床的黑尘。
龙云舒扭头,洞穴内侧的石桌石凳上,多了个人。
身法好快!他暗自惊叹,转身朝向了那人。
此人二十出头年岁,面色白皙,身形瘦高,着一袭黑色紧身衣靠,背系暗夜斗篷,双腿侧各插一柄蝠纹匕首,浑身上下除了头部裸露在外,其他部位皆被黑色的衣物覆盖着,就连双手都带着黑色的鹿皮手套。他坐在石桌上,踩凳子跷着二郎腿,一脸得意地望着龙云舒,一双眸子黑中透蓝,闪着狡黠的光。
“你弄脏了我的凳子。”龙云舒看着他道,“还有床。”
对方一个踉跄,差点从桌子上掉下来。
“我说龙少侠呀,我如此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绝世高手摆在你面前,您就不能先打听打听我的名字?得,我给您扫干净,真的是……小气……”他嘴里嘀咕着,一脸嫌弃地跳下石桌,伸手掸了掸凳子,又跑到床边抓起掸子开始打扫床面上的黑尘。
龙云舒只站在一旁看着,他注意到,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轻柔舒缓,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一道黑色的水波,在黑夜中漂过来流过去。背后的那件斗篷亦绝非凡品。那斗篷是黑色的,但不是纯正的黑,表面似乎存在一层暗色介质,那层介质随着对方的动作缓缓流转,一方面令人的眼睛无法准确在上面聚焦,另一方面也令整件斗篷的颜色始终与周围的环境色保持一致。
这种形象,让他不禁想到了一个传闻中的地底种族——夜游。
他细细观察着对方,打算多确定一些事情,但就在这时,突听洞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意识到,定是刚才折腾的动静太大,护卫们闻声赶来。
“藏起来。”他朝外望了一眼,道。
不见回应。
扭头一看,床边哪里还有那人的踪影?
您这躲得也太快了吧!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弯腰望向床下,想看看那人是否藏在其中,护卫们却已然冲了进来。
第九节 盗鬼夜郎
“龙少侠,您……没事吧?”护卫统领看着乱七八糟的床面,犹疑着问道。
“哦,没事。”龙云舒直起身子,“那只乌狸还有个同伙儿……”
对于这种粗劣的借口,护卫统领显然是心存疑虑的,他想了想,迈步走过来,也弯腰往床下看了看。
“我已经将它赶出去了。”龙云舒赶忙道。
护卫统领直起身,视线在洞中扫视,忽而眉头一皱,迈步走向洞内侧,蹲下身子,探二指抹了下地面。
一摊血迹。
“很抱歉,我的剑弄伤了它。”龙云舒走到近前,道。
“这些狸子阴险好斗,最喜攻击生人。”护卫统领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指,“它们常会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冷不丁窜出来,给人身造成伤害。为了确保您的安全,我们需要为您排查隐患。”说着朝左右使了个眼色。
四名护卫各提刀剑,在洞中四处搜查翻找,犄角旮旯,石厨石柜,一处也不曾放过。
龙云舒心中愠怒,却又不好发作,晃眼间,见地上一团阴影,借着暗色的掩护,在各个守卫的影子间飘来荡去,忙得不亦乐乎。他瞟了眼身旁的统领,暗暗捏了一把汗,生怕对方看出端倪。
洞穴中陈设简单,守卫们很快搜查完毕,并无异常之处。统领朝龙云舒一抱拳,道:“龙少侠,我等已排查完毕,请您放心,再不会有乌狸之属对您构成骚扰。多有冒犯,告辞!”言罢,率众撤离。
龙云舒松了口气,视线在地面搜索,寻找着那团阴影,竟发现它此刻正随在统领的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斗篷与地面阴影完全融为一色,若非事先知晓它的存在,决不会注意到这团影子有蹊跷。
那统领走在队伍的最后,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身后竟然还坠了条尾巴。影子悄悄站起半人来高,在他的身后鼓捣着什么,但因视线受阻,龙云舒无法看清它具体在做什么。
“对了,龙少侠……”统领忽然转身。
影子“嗖”地一下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统领一愣神,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东西一晃而过,狐疑着望向左右。
“怎么了?”龙云舒及时出言询问,免得对方琢磨过味儿来。
“嗯……”统领被打断了思路,似乎有点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想了想,只道,“龙少侠早点歇息,今日多有打扰,见谅!”言罢转身离开。
他的后背处,不知何时多了张草纸,随风晃荡着,其上寥寥几笔勾出了一只王八,惟妙惟肖,壳上四字:一见生财!
龙云舒“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急忙咳嗽两声,以作掩饰。
随着护卫们消失在洞外,地上的那团阴影站起身来,一抖一晃,暗夜斗篷从身上滑落。他摩挲着前胸,一边往回走一边嘟囔:“哎哟哟,吓死老子了……”一屁股坐到床上,“哗啦”将几个钱袋子往床上一丢,挨个翻看,一边翻看还一边摇头,“无名教这帮孙子也太穷了,啧啧,太穷了……”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虽然这些人挺可气,但你偷人家的东西,总归是不好的。”龙云舒搬了把石凳坐下,道。
“不好意思,谁让我手贱呢?”他望了眼龙云舒,说得理直气壮。随手丢过去两个钱袋子,“行业规矩,见者有份。”
龙云舒抬手将钱袋子抓在手里,手腕一抖,又原路丢了回去:“我的行业没这规矩。”
“我懂。”他接过钱袋子,也不客气,倒出银子便往怀里塞,“我们这种人呀,整日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比不得你们这些名门大派,养尊处优有人孝敬。您说我们手脚要是不勤快点,不得给饿死?”
说着,他将几个空了的钱袋子随便一裹,丢入了床下。又掏出一瓶金疮药,将药粉撒在肩头的伤口处,边包扎边道:“龙少侠呀,看到这剑伤没,我对天发誓,我之前只是想和您开个玩笑,一丁点儿伤您的心思都没有,没想到您小伙儿长得眉清目秀,下手是真的狠,要不是我躲得快,早就让你给穿了糖葫芦!”
对方说方才没动真招,这一点龙云舒是相信的。对方偷袭自己的时候,攻击的是自己的背胸部,这个部位对于一个趴在地上的“影子”而言,显然有些远了。如果对方选择攻击自己的后肋,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还在两可之间。
对方只是想看看自己的本事。
“所以我没让那些护卫把你抓走。”龙云舒道。
“呃……”他迟疑了一声,望过来,“我是不是还要谢谢您?”
龙云舒道:“别废话了,说吧,你到底是谁?”
“好吧,言归正传!”那人收起金疮药,起身一抱拳,道,“在下乃天下第二神偷——夜郎是也!”
天下……第二神偷?龙云舒哑然。这报个名号都要将“第二”挂在嘴边的,他还是头一次遇到。
“你这算是谦虚吗?”龙云舒道。
“当然不是!”夜郎道,“实事求是、有啥说啥而已!您别问我天下第一是谁,死啦,乱刀分尸,死得可惨啦!”
“那你还是第一。”
“不敢!不敢不敢不敢!”夜郎连连摆手,“万一被这名头压着,哪天也惨死在乱刀之下,岂不悲催?”
龙云舒道:“你找我做什么?”
夜郎闻听此语,面色立时变得严肃,朝龙云舒深施一礼,道:“在下效力于雍州芥子帮,此番奉帮主之命,恳请龙少侠出山!”
龙云舒微一皱眉,心思电转。
这芥子帮,乃是雍州、甚至整个江湖中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自古帮派门教有别,派是师徒传承,帮为志同道合,门本血脉所系,教乃信仰同等。芥子帮中鱼龙混杂,乞丐、偷儿、娼妓、戏伶、神棍、卖艺人、地头蛇、包打听……几乎囊括了江湖百业。帮众在各种身份的遮掩下,隐藏在江湖的各个角落,人脉遍布天下。他们大多处于黑白两道中间的灰色地带,与黑白道盘根错节,洗黑钱,销黑赃,开妓院,设赌场,便没有它不做的营生,游走在法度禁令的边缘,虽屡经朝廷整治,却总能断腕而退、不动根本,足见其背后牵扯势力之巨。
“芥子帮离此处有几千里遥,我与贵帮亦不曾有所瓜葛,你来请我,却是何故?”龙云舒道。实话说,对于这样一个帮派,他本身是不太待见的,更不想和这样的帮派产生什么交集。
“龙少侠也是个爽快人,我便直说了。”夜郎道,“数日前,我芥子帮帮众在昆仑山天阶峰顶修建冰宫,不幸遇一雪妖,那雪妖模样与人类孩童相仿,有操冰控雪之能。它施法掀起漫天冰雪,将我芥子帮帮众及所雇民工百姓共计一百零三数,尽埋藏在了天阶峰巅,生死未卜,现如今周边百姓人心惶惶。”
“我帮欲进山施救,又恐再遇妖孽,徒增伤亡,帮主遂下令,招揽天下英雄豪杰,进山降妖除魔,还周边百姓一个太平!然而,人们对此妖多有忌惮,天下英豪虽广,却大多踌躇不前。我们现在急缺一位表率人物。试问当今天下,论侠肝义胆、凛然正气者,谁又能出武当龙云舒之右?是以,我特来寻龙少侠,望您能够当天下豪杰之先,掌斩妖除魔之剑,救万民于水火!”言罢,单膝跪地,朝龙云舒一拜。
龙云舒没有紧于回答,他端坐在石凳上,望着地上的夜郎。对方言辞恳切,不像有诈,所提及的那个“雪妖”,更是令他联想起了一个人。
雪族公主,白冰儿。
那个云梦泽畔、被自己于骨蛟口中救下的女娃。
他无法肯定“雪妖”是不是白冰儿,但曾有人向他说起过昆仑雪族:“昆仑山中有雪人,其雄者,身壮力强,举身皆毛,色如皑雪。其雌者,肤若凝冰,力难缚鸡,有凝湿化雪之能;擅泣,泪遇水则冰。”
操冰控雪,此事十有八九便是雪族人所为。
“你们在昆仑修建冰宫做什么?”一番思量后,龙云舒问出了这个问题。
“实不相瞒,乃是为了我芥子帮帮主的大婚之礼。”夜郎直言道。
龙云舒道:“以冰宫作聘,芥子帮好大的排场!”
夜郎道:“帮主年逾五旬不曾婚娶,今岁得一娇妻,自然极尽宠爱。那姑娘喜食河鲜,寒冬腊月,帮主便命人开河取鱼,以鱼唇炒作一盘‘娇人吻’亲手喂之;那姑娘喜佩珠玉,帮主便遣人远赴南海,采寻血珍珠,织作玲珑衣,为之穿戴;今帮主欲娶,那姑娘却道想看雪景,这炎炎夏日,到哪里去寻冰取雪?帮主思前想后,便派人前往雪山,打算造它个冰宫出来,以博美人一笑。不料冰宫未成,却遇到了这雪妖作乱。”
“抱歉,我不能帮你。”龙云舒道。
“为什么?”
“是你们侵入雪山在前。”龙云舒道,“雪妖生于山中,你们的所作所为,无异于犯人故土。所以,我不能帮你。”
说到“犯人故土”四字,他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
夜郎低头不语。稍后,又抬起头来,道:“可是,我芥子帮及所雇百姓百余条人命,便不管了吗?万一他们之中还有人活着……”
“你应该去向官府求助。”龙云舒道,“如果不方便,也可以去武当,或者少林、峨眉。”
“他们现在已无暇他顾。”夜郎道。
“嗯?”龙云舒疑道,“什么意思?”
“外面的江湖,如今已是一片紧张,各大派以武当为首,皆在紧张地筹备着,据说是准备什么九九重阳之约。我也很纳闷,不过一个约会而已,怎么这般如临大敌,如同世界末日一样?”
原来如此!龙云舒暗道,无名的战书已然下达,实已到了中州危亡之际,容不得他们等闲。
“那便去联合些小门小派,偌大个中州,难道还挑不出几个合格的人选出来?”
“龙少侠武当正统,忠义乾坤,日后必成中州正道之领袖,若连您都不愿出面,便更不会有人能够担此重任……”
“我不是什么正道领袖!”龙云舒突然拍案而起,“何为正道?何又为邪道?我龙云舒不过一人之身,哪里管得了天下这是是非非!”言罢背转身去,“你走吧,恕在下无能为力!”
夜郎愣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触了对方的霉头。踌躇了半晌,终站起身来,倒退三步,而后转身走向洞外。
龙云舒听着对方脚步渐远,缓缓松了口气。然而这一冷静下来,又觉心头空落落的。芥子帮所做虽令人不齿,但人命却是无辜的。一百多条人命,如果救援及时,应该会有一些活下来吧?呸,龙云舒啊龙云舒,你想这些干吗?这些人进犯雪族家园在先,让雪族给他们一个教训,提醒人类对这个世界保持一颗敬畏之心,不是很合乎情理吗?
可是话说回来,万一芥子帮筹齐了人马再度寻往昆仑怎么办?一旦遭遇雪族,双方必是一场恶战,免不了会有更多伤亡……唉,龙云舒啊,你又想了些什么?他们是死是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连自身的事情都搞不明白,又替别人瞎操什么心?这个世界并不是你起初认为的那样黑白分明,那个人教导你的道理,都是为了让你能够心甘情愿地赴死!
所以,忘记那些道理吧,现在醒悟还不晚,不要活在那个人的阴影下,你要活成自己的样子!可是,你究竟该是什么样子呢?龟缩在这深山老林里,不管天下兴亡,不论人命死活,这便是你的样子吗?
他脑中一团乱麻,突然爆了句粗口:“去他娘的!”话音出口,他将自己都吓了一跳。从小到大,这似乎是自己第一次爆粗,不禁面上一红,可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是啊,管他是非对错,一切都去他娘的!老子怎么痛快,就怎么来!他想到这里,猛地转身。
一个人影正鬼鬼祟祟地蹑进来,被他突然转身的动作吓了一哆嗦。
“你怎么还不走?”他问道。
对方正是夜郎。
“那个……”夜郎挠挠头,“龙少侠,方才忘了一件事……”
“何事?”龙云舒立即问道。
夜郎被他急躁的口吻弄得有些无措,犹疑着说道:“就是那个,在我出发来此的前一天,有一个人已经进了昆仑……”
“谁?”
“百草门,补天手姬仙媛……”
“什么?”龙云舒双目一下子瞪了起来,“她去那里做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啊!我也是从灵通的口中得知的她进山这件事。对了,灵通是我芥子帮的一名包打听,姬仙媛进山前,曾向他购买了一些关于昆仑的消息。”夜郎见龙云舒的情绪有些激动,言语间不自觉地小心谨慎起来,“我听灵通说,姬仙媛只身一人进了昆仑,从时间上来看,正好是雪妖作乱的那日……”
糟糕!龙云舒暗叫不妙。
他记起来,当日云梦泽畔,白冰儿与尨手相互勾结,由尨手将自己和姬仙媛引去了龙潭,而白冰儿则借机混入百草门。这个心机深重的娃子,在百草门中做了什么?姬仙媛千里迢迢赶往雍州,紧随其后进入昆仑,又是为了什么?
想到姬仙媛孤身犯险,他心如火焚。他决不认为白冰儿会是什么善类,那娃子年龄不大,却心狠手辣,做事不择手段,姬仙媛贸然进入雪族领地,一旦起了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他越想越不安,迈步便往洞外走。一旁夜郎似乎有些没明白过来,一脸疑惑地望着他,开口问道:“龙少侠,您要去哪里?”
龙云舒道:“昆仑!”
夜郎先是一怔,继而大喜:“好嘞!”
一溜小跑跟上。
第十节 黑色森林
龙云舒来到铁栅门旁,以石壁掩着身形,偷眼朝外察看。
天空月儿正圆,光辉遍洒山间,给这片黑色的世界铺上了一层惨白。夜色下,嶙峋的山石和干枯的树木,犹如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魔鬼,在阴风中呜呜咽咽地哭笑。
他没有看到守卫,但他知道,看不到并不能表示不存在,也许他们正藏在哪个暗处,只要自己出了洞口,便会暴露在他们的视线下,届时再想脱身,便困难了。
迟疑间,夜郎已跟上前来,嘿嘿一笑,道:“龙少侠少安毋躁,且看我来!”说着,将暗夜斗篷随身一裹,纵步飞身,直朝铁栅门撞过去。
“小心!”龙云舒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却见对方在接触铁栅门的刹那,身形忽地一扭,径直穿门而过,竟视那铁栅门如无物。
龙云舒一愣,歪斜着脑袋盯了铁栅门半晌,又狐疑着伸出手,摸了摸那些拇指粗的铁条,入手坚硬冰凉,却是硬铁无疑。他心中讶异,这些铁条间距不足半尺,便是个三岁的孩童都无法通过,此人却是如何通过的?看对方那柔软的身段,简直如面条一般,一扭一晃,便去到了门外,莫非这一身的骨头,是水做的不成?
他有所不知,夜郎施展的这门技法,名为缩骨法,乃是芥子帮的独门秘技。此技本属下乘,多用于隔窗窃物、街头杂耍,但不乏一些极具天赋者,将此技习至极高境界,令身体关节分合灵活,穿缝过隙柔若无骨,更有甚者,能够变化多般姿态,化形拟物亦不在话下。此技巧妙无常,习练却是十分凶险,自幼便需忍受分筋拆骨之痛,更有失手而致终身残疾,是以习者寥寥,寻常人家但凡有口饭吃,很少会舍得让子女受此苦砺。
夜郎穿过铁栅门,化作夜色中的一团阴影,朝着山侧飘去。只不多时,便听山侧传来一声鸦鸣。龙云舒探头向外一望,见夜郎正从不远一堆大石后转出来,用鸦声打了个口哨,示意暗岗已然除掉。龙云舒朝他一点头,比了个手势,纵身朝山下飞奔。夜郎会意,将斗篷一裹,飞身跟上。
二人不敢走下山的石径,只选树多石乱之处奔走,以掩藏行迹。龙云舒将梯云纵施展开来,在山间跳跃纵走,轻灵如燕。夜郎施展潜行术,贴地而行,如影如风,速度比之龙云舒亦不遑多让。这二人一白一黑,你追我赶,一路穿石过木,不久便到达了山脚。
山脚下是大片的黑荆林,林中阴风呼号,地面白骨散落。这里的树木长势远比山上的茂盛,向前望,黑压压一大片,奇形怪状,蜿蜒横斜,远远不见尽头。它们通体黑如墨染,叶片尖细如针、成簇而生,一道道棘刺从枝干上生出,粗长者可达二三尺,尖端锋利如锥,在月光下闪着黑亮的光泽。
夜郎一步跨入林中,突见前方狂风骤起,万千树木扭腰抖枝,竟纷纷于树干处睁开了双眼。它们张开黑洞洞的大口,发出阵阵狂笑,而后拔地而起,挥舞着刀剑一般的棘刺,迈开根足,朝着他围拢过来。
他大惊失色,转身便想往回撤,然而一回头,哪里还有来时的路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皆是一望无际的黑荆木,它们一株株从沉睡中醒来,从土中拔出根足,晃着庞大的身躯,向他发起围攻。他吓得惨了,瞅准一个空当夺路而出,发足狂奔,然而所经之处,林木亦渐次苏醒,似乎整片林子都随着他的闯入活了过来。
他无处可逃,绝望中生出一股狠劲,从两腿侧拔出蝠纹匕首,迎着树怪冲了过去。那树怪躯体坚硬,匕首扎在树干处,震得他手臂发麻,树干中黑色的血液喷涌而出,溅了他满身满脸,腥臭无比。
树怪不知疼痛,挥动着浑身的棘刺朝他卷来,他避过锋芒,挺匕首与众树怪陷入混战。这些树怪并无要害,扎不死、斩不断,他拼了全力,包围圈反而越缩越紧。他置身树怪丛中,眼前只有繁密杂乱的枝叶和隐藏在枝叶中的锋利棘刺,眼花缭乱,难躲难防。他渐觉体力不支,暗道我命休矣!
正当此刻,突听半悬空中一声龙吟,一道白电当空劈落。那白电砸进树怪丛中,惊得众树怪吱吱惨叫。它们“呼啦”退向四周,各自回到生长之处,将根系重新扎入土中。他死中得活,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又觉情况有些不对,扭头一望,见自己所在之处,仍然是黑荆林的边缘,再看先前那些树怪,哪里还有半点怪物的样子?皆恢复成了普通黑荆木的模样。
他一时有些恍惚:我的娘啊,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乃幻林,是利用黑荆木布下的阵势。”龙云舒站在一旁,道,“进入者感官受扰,产生幻听幻视,在林中左冲右突而不得脱,直到活活累死。”
原来方才的一切,都是幻境!他心中恍悟。那幻境真真假假,与现实竟无明显的分界,实在是太容易令人陷落了。转望龙云舒手中仍自颤抖的龙吟剑,想到那道从天而落的白色闪电,心中已然明了:定是龙云舒将自己从幻境中救了出来。
“休息一会儿吧!”龙云舒看着气喘吁吁的夜郎,道。他回头望了眼山上,那里一切如常,自己的逃脱还没有被守卫们察觉。
“不必了!”夜郎站起身,拍拍屁股,将匕首插回腿侧,“他娘的,刚才差一点儿被这些倒霉树给吓死!不过我有点奇怪,我来此地的时候,走的便是这片林子,那时为什么没有出现幻境?”
龙云舒道:“那是因为,那个时候的你是要‘进来’,而眼下的你,是要‘出去’。”
“嗯……”夜郎没能理解龙云舒的这句话,“啥意思?有啥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龙云舒道,“这是一个单向阵法,只许进,不许出。我白天的时候站在山巅,已将周围的布局看了个七七八八。”
“这片黑荆林,是进出巫门山的唯一路径,这里所设置的阵法,原始而古老,没有任何花哨的修饰,却也是最为简单高效的。这说明布阵人并不想在这上面花费什么心思,只是利用自己对自然规律的理解认知,随手摆了这样一个阵法出来。他并不想阻止别人进入巫门山,恰恰相反,他似乎是在用这样的一个阵法,告诉路经此地的人们:看,这里有个阵法,我无名教就藏在里头!”
“它吸引着人们进入,待进来之后,便成了无名教的瓮中之鳖,想走,便不会那么容易了。”
“这布阵的家伙还真他娘的自信,不对,是缺德,简直缺他娘的八辈子血德!”夜郎恨声骂道。又道,“你可有破阵之法?”
龙云舒道:“此阵的布局规律,与我武当《太和阵谱》有同源之处,所以于我而言并没有太大的难处,花费些时日,也便破了。”
“花费些……时日?”夜郎张大了嘴巴,“我说龙少侠呀,不对,您是我祖宗,您是我亲祖宗!我说祖宗哎,您是不是忘了咱什么身份?咱他娘的是逃犯,是逃犯!您在这里花费些时日,咱甭说几日,我敢保证,不出一个时辰,咱俩就得让人给逮回去!”
“你急什么?”龙云舒将龙吟剑往腰侧一磕,剑身自动缠附于腰间,道,“我是说破阵需要些时日,咱们的目的是走出这个阵,为什么要破阵?”
夜郎:“呃……”
龙云舒继续道:“既然这个阵只许进不许出,那我们便用‘进来’的方式‘出去’。来,跟我学……”他说着,转身背朝林子,朝后迈了一步,“一——”
“倒、倒着走?”夜郎砸吧砸吧嘴,“这就是您说的‘用进来的方式出去’?”
“来呀,跟我学呀!”龙云舒催促道。
夜郎将信将疑,硬着头皮转过身去,学着龙云舒的样子,向后一步迈进了林子。
没有出现幻境。
“咦?”他心头一喜,真的没有出现幻境!扭头望向龙云舒。
“别扭头!”龙云舒突然大喝制止了他。
他赶忙止住动作,乖乖把头朝向了前方。
“这个阵法主要是通过视觉致幻,保持现在的视角是没有问题的。”龙云舒道,“如果将头转过去,便会重新受到视觉干扰,一旦陷入幻境,我处于阵中也无法帮到你,只能任你自生自灭了!二——”他说着,又向后迈了一步。
夜郎随即跟上。他目视前方,视线再不敢向旁偏差半毫。
一切如常,仍然没有出现幻境。
“三——”第三步倒跨而出。
“好了,我确定了,这个方法可行!”龙云舒直了直腰杆,道。
“嗯……您之前不确定这个方法可行?”夜郎的声音有些发虚。
“对啊,我说过了,这个阵是别人即兴摆下的,天下仅此一个,我哪有机会提前尝试?”
“您就不能先让咱俩其中一个人进来试试?”夜郎急道,下意识地要转过头来,却在转到一半的时候又及时转了回去,“留一个人在外面,好歹有个接应啊!”
“没时间了,追兵马上就到,快专心走路!四——”龙云舒说着,加快步子,朝着后方退去。
“你等等我啊!”夜郎赶紧倒步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在林中倒退而行。龙云舒引路,夜郎跟随,二人步调一致,活脱脱一对穿了线的木偶。偶有树木拦路,二人便向旁横移,像两只笨拙的螃蟹。走着走着,夜郎突然“扑哧”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龙云舒问。
“我觉得咱俩现在的画面好怪异啊!”夜郎道。
“哪里怪异?”
“你看我倒退的样子,像不像一只黑色的屎壳郎,正推着一颗白色的粪球?”他说着,故意压低身子,曲臂弓腿撅屁股,姿势确与蜣螂有几分神似。
龙云舒身穿白衣,处在他的身后,显然便是他口中的“粪球”。
“我觉得你不像屎壳郎。”龙云舒道。说话的同时,脚尖一踏地上的一截枯枝,枯枝另一头翘起,正正绊在夜郎的脚后跟上。夜郎“啊呀”一声朝后跌来,条件反射般欲翻身站稳,却听龙云舒及时提醒道:“莫要转身!”他略一迟疑,再想稳身便已晚了,一个跟头仰面朝天摔在了龙云舒的脚下。
“却像一只翻了壳的乌龟。”龙云舒低头望着他,补充道。
夜郎又好气又好乐,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道:“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这次便算你赢了,等出了林子,咱俩找个月黑风高夜,好好切磋切磋!”
龙云舒道:“两个大男人,深更半夜的有什么好折腾的?”
“嗯……”夜郎想了想,“这话头儿听起来怎么有点刺激?我说的是切磋武艺……”
龙云舒一脸懵懂:“我说的也是切磋武艺啊!”
“哦哦,原来、原来大家说的都是切磋武艺啊!哈哈,哈哈哈……”
二人齐齐大笑。
如此一路插科打诨,大概行了一炷香的时间,两旁林木开始变得稀疏,间或有其他种类的树木穿插进来,这说明黑荆林的边缘已然不远。为了以防万一,二人又继续倒退了一程,确认已经出了幻林的范围,才停下步子。
“可以转身了吗?”夜郎背着身子,问道。
“这里应该已经安全了。”龙云舒道,“我先转过去试试,如果没问题的话,你再转。”
“仗义!”夜郎道。
龙云舒低下头,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而后慢慢地转过身去。他的视线在地面划过了一个半圆,入目所见,翠绿的草地,鲜艳的花朵,一派生机盎然之景。
他缓缓抬头,却一下子怔在了原地。
“龙少侠?”夜郎等了半晌不见动静,轻轻唤了一声,却没有听到龙云舒的回答。
“龙少侠,你还好吧?”他又催问了一声,还是没有回答。
他担心起来,以龙云舒的性子,断然不会在这种时候跟自己开玩笑,难不成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可是即便有意外,也该出点动静才对啊!
“龙少侠,你倒是说话啊,发生了什么事?你再不说话,我可转身了啊!”他焦躁道,顺手将蝠纹匕首抄在了手中。
“转身吧。”龙云舒答道。
听到龙云舒的回答,他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边转身边道:“你小子刚才故意吓我对不对,怎么半天没……”他转过身来,话语戛然而止。
前方一道人影,正抱胸站在一棵大树下,直直地盯着二人。
正是山神违天!
第十一节 弃明投暗
龙云舒和夜郎二人出了黑荆林,转身便看到违天守在前方,看对方那架势,似乎已经在此地等候了多时。
“教主布下的不归林,被你们以如此方式破了,我想如果他得知这件事,大概会被气吐了血。”违天道。
龙云舒道:“他过于自负,视天下人为蝼蚁,却忽略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
“站在他那样的高度,大概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了。”违天道,“龙少侠深夜不辞而别,是要去往何处?”
“事起仓促,晚间不便叨扰,是以不告而别。”龙云舒道,“承蒙贵教多日来照顾有加,龙云舒在此谢过!此番所去之处,乃是昆仑。”
“看来芥子帮的事情你已然知晓。”违天道,看了眼夜郎,“这位……行走如烟,缩地如影,想必便是芥子帮的盗鬼吧!”
“嘿嘿,好眼力!”夜郎一抱拳,“盗鬼夜郎是也!”
违天朝他微一点头,继续对龙云舒道:“昆仑乃是非之地,去不得。”
龙云舒道:“那里有我必做之事,亦有我必救之人,去不得,也要去!”
违天道:“你一意如此,我自不能强拦你,但今日既被我撞见,也不好轻易放你们走脱,否则,怕是我无法与教主交代。”
龙云舒眉梢一挑:“阁下的意思是?”
违天从腰后一伸手,掏出件黑色的事物,迎风一抖将之展开,竟是一件黑袍。那黑袍胸前背后皆绣着血色的天眼图腾,款式与违天所穿的一模一样,正是无名教的教服。
“穿上这件袍,从今以后,我再不拦你。”说着,大手一挥,天眼黑袍凌空飘了过来。它挂到龙云舒身侧的一根树枝上,迎风晃荡着,血色的天眼,搭配着黑色的袍身,在清冷的月光下,有着一种妖冶的美。
龙云舒望着黑袍,又望向违天,无言。
他自然知道,这件事情决不仅仅是一件袍子这么简单,重要的是袍子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黑袍加身,便是臣服,表示龙云舒已甘愿臣服于无名。
更进一步,是武当山首席大弟子,投诚无名教麾下。
再进一步,是中州正道,屈服于邪魔外道。这对于整个中州江湖而言,无疑将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足以撼动无数人的信仰。永远会有人记得“龙云舒”这个名字,它曾被天下人视作正道接班领袖,最终却叛离师门、投靠邪教,以至被定上江湖的耻辱柱,永受万人唾弃!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龙云舒望着违天,违天也望着他,四目相对,山水无声,就连呜咽的山风都平静了下去,仿佛巫门山的一切事物,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他的抉择。
夜郎在旁瞅瞅袍子,望望违天,又瞧瞧龙云舒,张了张嘴,识趣地没有说话。一切全凭龙云舒自行决断,他人无权干涉、也无权干扰他的判断,一步踏出,便再无悔改。
“我穿。”龙云舒道,扬手摘下天眼黑袍。
“诶……”夜郎发出半声呼,又及时收口。连他这个局外人,都觉得龙云舒的选择有些不可思议。
违天亦是面露讶色。他没有想到龙云舒会如此轻易地答应,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注视着龙云舒,看着对方一步一步地穿好袍子、系上骨头纽,竟有一瞬的恍惚:眼前之人,还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武当少侠吗?依稀记得那日,自己与他勇闯玄冥鬼蜮,二人伤痕累累地站在阎罗殿顶,面对着阎罗王和无数阴兵阴帅的劝降,他视死如归一声怒斥:“我武当正道,怎可与邪教小人为伍!”
他变了。
或许,自己从来就不曾了解过他。
在违天和夜郎的注视下,龙云舒慢慢地将黑袍穿好,整个过程从容不迫,就像某一个酣眠过后起床穿衣打扮的清晨。随着最后一颗骨头纽系好,天眼中的血色波纹缓缓流转开来,发出柔和的红光,而后又渐渐熄灭下去。
“很合身。”龙云舒低头打量着这件衣服,道。又看了看左领口的赤色斜纹,而后抬头望向违天。
违天的斜纹是金色。
他此前见过一些其他教众的袍子,护卫统领的是白纹,小喽啰的是青纹,这些颜色应是代表了教内的等级划分。
“赤色和金色,哪个大?”他问违天。
“我无名教创立初时,共有八件金纹袍,各为八巫所持。其后三人战死,续之以腾蛇、狸力、凤凰三位宿主,是以仍为八数。而赤纹袍,从创教至今,仅此一件,着之者,封作教内副主。”违天望着龙云舒,道,“是以,赤色为大!”
龙云舒心念一动。
一旁夜郎听闻此言,惊得张大了嘴巴。龙云舒的投诚已令他始料未及,而无名教开出的筹码,则更是令他大跌眼镜,为了招揽这位武当的弟子,无名一伙儿当真是下了血本!他哪里知道,龙云舒体内有个了不得的家伙,那个家伙,是个连无名都要礼让三分的存在。
龙云舒亦是心中惊异。他本就是随口一问,决不曾想过自己的职位竟能凌驾于违天等人之上。他心中波澜,面色却是平静如常,头一扬,道:“那么,现在副教主需外出办事,违堂主该当如何?”
违天嘴角抽搐了两下。
“嗯?”龙云舒疑问了一声,抬手轻轻掸了掸领口的赤纹。
“龙副主但管吩咐,只要需求合理,违天定尽力满足!”违天咬着后槽牙,抱拳道。
“好!”龙云舒道,“速与我备两匹快马,我与夜郎即刻出发,前往昆仑!”言罢,迈大步向前走去。
违天略一迟疑,最终应道:“是!”
夜郎眨巴眨巴眼,似乎还有些没缓过神来,赶忙紧走几步跟在龙云舒的身后。在经过违天身旁时,嘿嘿一笑,道:“违堂主,有劳了!”
望着二人的背影,违天咬牙切齿,本想下个套拿捏龙云舒,不料却把自己套在了里头,这件事办得属实憋屈。正想着,突见龙云舒扭回头来,道:“违堂主,本座交办的事情,可要抓紧去做呀!”而后大笑着离开。
“我马上就去!”违天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继续咬牙切齿。
随着二人走远,一道黑影从违天身侧缓缓浮现而出,他笼在一团黑色的雾气中,正是教主无名。
“教、教主……”违天抱拳见了一礼,“龙云舒他……他同意了……”
无名远远望着龙云舒的背影,眉心第三只眼缓缓睁开,静了半晌,道:“此子,不可测。”随后,整个人渐渐消失于空气中,只留下一个声音在林间回响,“即刻昭告天下,言无名教副主龙云舒,应芥子帮帮主尤万金之邀,前往雍州地界,共商大事!”
武当,太和宫内,仙气氤氲。
道尊悬空而坐,背后一黑一白两道仙波,合成一尊硕大的太极图,缓缓流转。八宫首座于殿下列坐,表情凝重。
“我早便说过,将此子留在世上,必成祸害!”五龙宫首座祝熔愤声道。他身着一袭流火红袍,袍子上的火焰纹,随着他的情绪波动而忽明忽暗,“我武当立派千年,历代门人弟子总数过万,也从未出过如此大逆不道的弟子!”
“如今正是我武当联合中州各大派、筹备重阳之约的关键时期,出了这档子事,武当的威信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清微宫首座风灵儿道。她长发垂腰,着一袭绿裙,长长的飘带于身周无风自动,宛如九天下界的仙女一般,“现在全天下的人都在看咱们的笑话。今晨玄远大师专程来此问询此事,字里行间,颇有一股‘这正道大旗你们若扛不起来,便交由我少林来扛’的意味。”
“云舒师侄一身正气,他做出这般选择,或许另有隐情,我等在此妄断,多有不妥。”遇真宫首座陆轻尘道。作为“坤”位的掌权者,她今年五十有余,宽厚仁爱,素被尊称作“地母”,武当女性弟子多半归于遇真宫名下。
“陆师兄所言无错。”南岩宫首座石岳道。他坐在实地上,比一旁的净乐宫首座泽千里整整高出两截,坚硬粗粝的肌肤,令他看起来就像是大殿中堆砌的一座假石山,“我等不经查实,便随天下人一般妄言,对云舒实属不公!”
“你们莫要再偏袒于他!”祝熔怒道,流火袍红光闪烁,“他已不再是昔日的龙云舒。道尊师兄二十年的苦心教导,并未能感化他的心肠,他现在对我武当、对整个天下唯有恨意!他现在正代表无名教去了芥子帮,芥子帮鼠窃狗盗之辈,向来就出不来什么好东西,此番与无名教会盟,当真是蛇鼠一窝,所商之事,无非都是如何搅乱时局、如何为祸天下!道尊师兄,在下请命,即刻去往雍州,当着天下人的面诛杀此子,为我武当清理门户,以扞卫我武当的名誉!”
“你杀不了他。”紫霄宫首座列缺子插言道,“你应该知道龙灵的厉害,若能杀,我当日龙潭之上,便已将他劈成了渣子!”
“没错。”玉虚宫首座浮渊应道,“龙云舒受了雷座一十二颗噬魂钉,原本已是废人,现如今只过了短短八九日,便又生龙活虎了。我们没有杀死龙的力量。”
“那怎么办?”祝熔急道,“难不成我们就放任他如此去了,四处败坏我武当名声?道尊师兄,您倒是表个态啊!”
道尊一直在闭目静思,此刻见众人议论完了,才睁开眼,望向朝天宫首座段天伯:“天座,你觉得呢?”
段天伯左手轻轻捋着胸前的三缕白髯,右手掐指算着什么,沉吟一阵,才道:“此子,便与我武当缘尽于此吧!”
此语一出,大殿中陷入一片肃静。
半晌,道尊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极轻极微,但在场的无不是顶尖高手,自然不能逃过他们的耳朵。这个高居江湖之巅、阅尽人间百态、甚至已窥仙境的老者,第一次在人前显露了疲态。
“阴童阳童何在!”他忽然沉声喝到。
“在!”随着两声重叠一处的清脆应答,背后黑白两道仙波忽地一散,阴童阳童落身在了他的面前。他们五官精致,不似生人,只如画影,朝他深施一礼,动作整齐划一,仿佛是一人之身。
“传谕天下:武当九代道尊座下弟子龙云舒,背弃师道,勾结奸佞,实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今将其逐出师门,往后是生,是死,是荣,是辱,再与武当毫无干系!”
“是!”阴童阳童齐齐转身,疾步而行,忽又化作两道仙波,凌空飘远。
第十二节 地下赌场
龙云舒与夜郎,各自骑乘一匹踏雪麒麟驹,从昆州一路北上,隔日,便来到了雍州地界。
芥子帮总舵位于西疆府冰原县。这冰原县,乃是雍州界内面积最广、却也是最为荒凉的县域,它位于雍州最西部,紧邻昆仑山脉,纵横八九百里,占地面积几乎与九州中最小的庐州同等,但其常住人口,仅有区区三万余数,此人口密度,当之无愧地排在了中州两千余个县域的末尾。
这里地广人稀,大大小小的村镇,零散地分布于广袤而苍凉的荒山戈壁上,有时候行出百里,也看不到一处人家。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边塞之地,它的县城,却是出奇的热闹,作买的,作卖的,推车的,担担的,当真是车如流水、马似长龙,其中更不乏一些异域族众,牵驼拽马,往来街头巷尾,操着各类口音,做工贩货。
龙云舒对这个边塞县城的繁华颇感意外,夜郎却道:“你所看到的,只是这座城的表象,它的繁华背后,实际上隐藏着无数见不得光的勾当。黑市交易、人口贩卖、烟毒走私,以及各类违禁品制造……在这里,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找不到的。官府将一些有必要存在、而又违背法理人伦的黑色产业集中在这里,默许它们的存在,只隔三岔五地过来敲打敲打,只要他们不闹出太大的动静,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去了。”
龙云舒愈加不解,道:“违背法理的事情,不是该明令禁止吗?这里怎会允许这类事情存在?”
夜郎道:“这里是中州的边缘地带,正所谓山高皇帝远,官府哪里顾得过来?更何况,西疆府总人口六十万,冰原县这个边塞之城,所纳税额,明的暗的加起来,占了整个西疆府的三成,这其中虽然大都是些灰色收入,但那毕竟也是白花花的银子呀!官老爷们得到了实惠,谁还会管这银子干不干净?”
龙云舒怒斥道:“官痞勾结,狼狈为奸,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
夜郎道:“龙少侠呀,你久居山中,自然不知人世的复杂。这世上的道道呀,可多着呢,决不是善恶二字就能概括的。而这冰原县,恰恰就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典型缩影,其中鱼龙混杂,各势力纠缠牵扯不清,谁都膈应谁,谁又都离不开谁,今儿我捅你一刀,兴许明儿又能救你一命,没有永远的敌友,只有既得的利益。这些事情呀,如果不是真正跳进这口大染缸里摸爬滚打些年头,啧啧,甭打算参透!”
夜郎的话不断刷新着龙云舒的三观,这让龙云舒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人生经验和社会阅历实在是太少了,道尊从来没有让自己接触过这些社会上的弯弯绕绕,只用善恶分明的一支笔,为自己勾画了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他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幸运或是不幸,但他觉得,眼前的自己、眼前的这个世界,才是真实的、多彩的、有血有肉的,能够感觉到每一个生命都真真切切地存在,并活着。
二人边走边谈,牵着马,一路穿街过巷。龙云舒身着天眼黑袍,这套奇怪的装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他初时觉得别扭,后来便也习惯下来,只自顾自地走路。此时已是后晌,他原以为夜郎会直接带自己去见帮主,却没想到,这个不靠谱的家伙,竟将自己带入了一家地下赌场。
这是龙云舒第一次进入这种地方。
昏黄暗沉的光线、喧嚣嘈杂的人群、几张围满了人的大赌桌,推牌声、掷骰声、拍桌子呼喝声、跳脚咒骂声,种种杂乱的声音混合一处,令人头昏脑涨。
“为了去昆州找你,我可是好些天没摸过骰子了,这手痒得都快蹭秃噜皮啦!”夜郎挤在一张巨大的赌桌旁,一边押着大小,一边扯着嗓子跟旁边的龙云舒说道。周围人群声嘶力竭地叫着“大”或“小”,将他的声音淹没在内。
“你不应叫盗鬼,”龙云舒大声道,“而应叫赌鬼!”他看得出来,夜郎是这里的熟客,进来的一道,几乎半个赌场的人都和他打了招呼,“不在第一时间回去复命,便不怕你们帮主怪罪吗?”
夜郎嘿嘿一笑,道:“我们这些人吧,可不像你们正道中人那么讲究,更没有你们那一肚子的繁文缛节,我们注重的,是能不能成事儿。只要能给上司办成了事儿,其余的,万事大吉!”他嘴上说着,两眼冒光地盯住那只扣在骰子上的大瓷碗,“小!小!小——”
庄家猛地揭开大瓷碗,三颗白玉骰子,方形圆角,正正排列出一组点数:“四四五,一十三点,大——”
随着话音落地,桌旁众人欢呼大笑者有之,愁眉摇头者有之,拍掌庆贺者有之,砸桌喝骂者亦有之,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夜郎气得骂骂咧咧直跺脚:“哎呀妈呀,出师不利啊!”一边重新掏银子下注,一边又朝着龙云舒嚷嚷,“龙云舒,来来来,别傻站着,下注玩几把啊!”
不知是玩欢了性,还是刻意为之,他没有招呼“龙少侠”,而是直呼“龙云舒”之名。
“我不会。”龙云舒老老实实答道。
龙云舒?周围一些人听到这个名字,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眼神中满是异样之色,更有一些人小声议论。
“原来这个就是龙云舒啊……”
“龙云舒……是那个被武当逐出师门的龙云舒?”
“对啊,听说是加入了什么无名教,好像是个,邪教组织……”
“奇怪,他前阵子不是还凭一己之力,踏平了玄冥鬼教来着吗?咋会又入了邪教?”
“你懂什么?正所谓枪打出头鸟,他指定是风头盛了,有人看不过眼,便给他下套算计了……”
“唉,大好的前程啊,白搭了……”
这些人议论得声音很小,然而以龙云舒的耳力,却是听得清清楚楚。他心中苦笑: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才两天的工夫,自己叛出武当的消息便已传到了这个边塞之地,照此看来,想必全天下人都已知晓自己的事情了。现今的自己,已彻底从一个惩恶扬善的英雄,变成了一个弃信忘义、离经叛道的邪教徒,人生之大起大落,不过如此!
“来嘛,玩几把就学会了,简单得很!”夜郎瞟了他一眼,继续招呼。
“好!”他忽然应道。我龙云舒在天下人的眼中,既已是个坏人,又何惧再变得更坏一些呢?
一个钱袋子丢到了他的手中,却是夜郎知道他身上没带银子,主动赞助了一些。
夜郎朝着他狡黠一笑,他也朝夜郎回以微笑示谢……等等,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你小子咋知道我身上没银子?不会是偷偷翻过我身了吧?你这贼心不改啊!
他咬咬牙,恶狠狠地从钱袋子中掏出一块碎银子,往桌子上用力一拍:“押大!”
二人在赌桌上这一耍起来,只觉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掌灯时分。夜郎手气不佳,身上的银子输了个精光,只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赌桌。而龙云舒这个头一次赌钱的新手,却是运气极好,略一清点,竟足足赢了三十两银子。夜郎既惊讶又羡慕,连连惊叹:“云舒啊云舒,你简直是个赌桌上的奇才,前途无量啊!今儿晚上,你必须得出点血!十字街有家老店,牦牛肉炖得是真不赖,你请客,我要整它一条牛腿!”
他这样一说,龙云舒也觉得饿了。二人离开赌场,由夜郎领着,一路走街头串巷尾,最终来在了一家店前。店的名字叫“周记炖肉馆”,店面不大,所在的位置也并不繁华,看那斑驳的牌匾和老旧的桌椅,应是有些年头了。二人落座之后,夜郎道:“你别看这家店不起眼,炖牦牛肉可是一绝,你也就是跟着我沾了光,一般人还真就找不来这儿!”
他点了一大锅炖牦牛肉,又要了一大壶青稞酒,斟满一杯酒推到龙云舒的面前,龙云舒婉拒道:“我可从来没沾过酒,若是喝了这杯,怕是会误了大事。”
夜郎也不勉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热情地招呼龙云舒吃肉夹菜,看那架势,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才是掏钱的东家。
二人一顿狼吞虎咽。夜郎一边大吃大喝,一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胡吹滥砍:“云舒啊,我跟你说,这炖牦牛肉,可是咱冰原县的一道特色大菜,在其他地方你还就真吃不到这么地道正宗的牦牛肉!你见过牦牛不?跟野牛挺像,长着三尺多长的大长毛,长可拖地,一不小心自个儿走路都能踩到毛绊个跟头!”
“这些家伙呀,就生活在昆仑山一带的荒漠草原、高山雪岭上,皮糙肉厚,贼抗冻,哪里冷它去哪儿!这些地方生长着许多野生药种,它们吃草的时候,也会把这些药材一并吞了,所以这身肉呀,营养价值极高,金贵着呢!不过,这玩意儿可不好猎,皮糙肉厚,厚的地方有两三寸,你要是没把子力气,拿刀子都扎不透。再加上这玩意儿脾气倔,你要是扎不死它,它玩命也得撵上你,非把你踩成肉泥不可……”
他越说越起劲,左一杯右一盏,不多时一大壶酒便见了底。他的脸红彤彤的,明显有了醉意,这让龙云舒不禁从心底冒出了两个字:酒鬼!
“其实我看得出来,”当龙云舒觉得自己吃得差不多了,便放下筷子,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述,“赌场里边,你们大伙儿是在陪我玩儿呢!”
夜郎愣了愣,而后一拍桌子,骂道:“这帮兔崽子,演技真他娘的太差了!”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们。”龙云舒轻轻笑了笑,“今天玩得很开心,无拘无束的,从来没有觉得像今天这样自由过。”
“这就对了嘛!”夜郎又灌了一口酒,“人活一世,短短几十年,就该无拘无束,唯有快乐,才是人生之真谛!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这个世界不会因你的不开心而有任何改变,也不会因你的愁眉苦脸而向你多施舍几分善意。不要束缚在那些没有意义的条条框框里,多做一些能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尝试新鲜事物,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说着,将酒壶递给龙云舒,“所以,要不要尝一口?”
“不了。”龙云舒道,“一会儿不是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吗?”
夜郎神色一滞,脸上的笑纹渐渐凝固。
“我可不认为,你拉着我玩了这大半天只是因为手痒。”龙云舒道,“说吧,你在等什么?”
“我咋发现啥都骗不过你?”夜郎慢慢放下酒壶,坐直了身子,这一瞬,就连面上微醺的红晕都消散了下去。
“我在等时间。”他回答道,“芥子帮灰暗之城,只有在夜晚才会出现。”
第十三节 灰暗之城
夜郎告诉龙云舒,芥子帮的总舵被称作灰暗之城,这个地方,只有在夜晚掌灯之后,才会出现。
灰暗之城,这个名字龙云舒从来没有听说过。
夜郎解释道:“芥子帮帮众遍布天下,人员结构复杂,就人数而言,或许是中州所有帮派中最多的。但如此一个大帮派,存在感却是极低,天下人只将其视作一群下九流的乌合之众,难登大雅之堂,对这个帮派其他方面的了解更是十分有限。之所以出现这种结果,正是芥子帮的帮规教义所致,其精髓一字便可概括:隐。”
“化整为零,最大限度地降低存在感,于不察间悄然发展壮大。”
龙云舒认真思考着夜郎的这番话。是的,化整为零,最大限度地降低存在感,这正是芥子帮的高妙之处。他们的人遍布各州各县,你根本不知道路上遇到的哪个乞丐归于他们门下,也不知道哪个贼偷正在为他们效力。戏台上的名伶、青楼里的娼妓、街边摊的神棍、走街串巷的江湖卖艺人……他们的人无处不在,却从来没有让人觉得它的势力已如此壮大。
“尤帮主是个有见识的人。”龙云舒道。
“那是自然。”夜郎道,“芥子帮也好,中州其他大大小小的门派也罢,既然能在江湖上占据一席之地,则必有其不凡之处,而这些门派的创建者和执掌者,亦无不是人中翘楚。”
“不过。”龙云舒话锋一转,“尤帮主此次在雪山中修建冰宫,却有些过于高调了,似乎与他、与芥子帮一向的行事作风有悖。”
夜郎想了想,道:“我想,大概是有些东西,让他觉得自己有了足以高调的实力吧!”
足以高调的实力……龙云舒暗自思量,一个念头突然跃出脑海——异兽之灵!
这段时日,他接触最多的无疑便是这四个字了,这些来自影州的力量,分布于中州大地各处,其中会不会有一颗兽灵落入了芥子帮的手中?如果真是这样,尤帮主的反常行为便能说得通了。而芥子帮长久以来的隐忍,也可能只是为了某一时刻的全力一击!
夜郎没有注意到龙云舒的心思,只继续道:“其实,芥子帮的发展,早就令某些权者、某些势力开始感到不安,然而它的根系已铺展得太广,拔出萝卜带出泥,后果难以估量。按照江湖惯例,既然明的不行,便自然会有人出阴招、出暗招,而这其中最常见、也是最有效的,莫过于‘斩首行动’——刺杀首脑人物,以顺服者取而代之,逐步瓦解帮内力量,消除隐患。”
“这种情况下,帮主的人身安全便尤为重要了。所以,芥子帮便有了灰暗之城,帮主坐镇城中,除了帮内的心腹要员,没有人知道这城在哪,而要想到达这城,也必须要在特定的时间地点,方能进入。”
夜郎说着,抬头看了看月色,而后站起身,望向龙云舒,道:“时候差不多了,灰暗之城的大门即将开启,我们立刻出发!”
龙云舒点头,随之起身,却在站起的刹那,忽觉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头脑发沉,双脚发软,抬头望向夜郎,眼前却是一片模糊。他暗叫一声不好,下一刻,“扑通”一下栽倒在了桌上。
饭菜中有毒!这是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穿着大红的衣裳,顶着大红的盖头,打扮得就像一个即将出嫁的新娘子,透过红盖头向外望。外面的世界红彤彤的,蒙眬难辨,他努力瞪大眼睛,勉强能够看出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间狭小的屋子,屋子的四壁贴着大红的喜字,桌子上燃着大红的喜烛,周围很安静,没有一丝响动。
他有些心慌,想抬手掀起盖头,可身体却丝毫不能动弹;想开口呼喊,却也发不出任何声响。他开始害怕,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有什么声音从远处响起,那声音很低很细,他极力分辨,好半天才终于听了出来,是锣鼓唢呐的吹奏声。
似乎正有一支迎亲的队伍,朝着自己慢慢走来。
这一瞬,他毛骨悚然,挣扎着打算站起身,却仍是动弹不得。他在惊恐中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几乎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前。他死死地盯着屋门,屋门始终未曾打开,而声音却已从屋中响起。
龙云舒突然意识到,声音是从地下传上来的。
一支来自地下的迎亲队伍。
与此同时,身前的地面骤然向下陷落,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他看到有一些小人儿从洞中钻了上来,那些小人儿只有三尺来高,但因隔着红盖头,他无法看清它们的模样,只能大致看出它们穿着黑色的衣服和鞋子,系着红布的腰带。
当先上来的几个小人儿敲着锣打着鼓吹着唢呐,后面上来的几个小人儿则抬着一顶八人抬的竹排小轿,那轿子没有顶篷,个头儿比一般的轿子小着许多,大概是按这些小人儿的身量设计制作的。它们放下轿子,径直来到了他的身前,将他从椅子上抬了起来。
龙云舒无法动作,但他的感觉仍然灵敏,他能感觉出那些小人儿抬起他的时候很费力,也很小心。它们慢慢地移动,移动到轿子旁边,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到轿上,其中一个小人儿大概是体力难以支撑,脚下一个不稳摔跌在地,又赶忙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
小人儿的摔倒令他砸落在了轿子上,所幸此时他的屁股离着轿子只有一尺来高,摔得不算疼痛。然而他无法调整重心,身子不受控制地朝着一侧歪倒,其余小人儿赶紧上前将他扶稳。他坐稳在轿子上,心却“咚咚”地剧烈跳动起来,不是因为刚才险些摔倒,而是因为在身子歪斜的刹那,头顶的红盖头荡起来了一角,他的视线从红盖头的下缘望出,很清楚地看到摔倒在地的那个小人儿,下身露出了一截尾巴。
一截细长的尾巴,生着稀疏的黑毛,让人看了打心眼里膈应。这一幕只是一晃而过,红盖头重新落下,龙云舒的眼前再度变成了一片红彤彤的蒙眬世界。
一个领队模样的小人儿走过来,脖颈上戴着一个金色的项圈,抬脚踢了方才摔倒的那小人儿一脚,口中“吱吱”了几声。小人儿们抬起轿子,仍然由敲锣打鼓吹唢呐的开路,朝着地面的洞口走去。
进入洞口之后,周围陷入一片黑暗,于是龙云舒的眼前连最初的蒙眬世界也看不到了,只能凭感觉判断出大致是在向斜下方行进。道路极不规则,弯弯曲曲,拐拐绕绕,忽高忽低,忽陡忽缓,小人儿们在黑暗中似乎没有受到影响,一路行得飞快,轿子颠颠簸簸,将他晃得头昏脑涨。
如此行了不知多久,道路两旁开始出现了一些光亮,他在颠簸中不时透过红盖头的下缘朝外望,渐渐发现小人儿们此刻正行走在一条狭窄的地道中,地道两旁的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插上两支火把,自己所见的光亮便是由这些火把发出的。他同时发现,这条地道有着许多的分支,简直像个地下蛛网一般。小人儿们在错综复杂的分支中穿行,何处该转弯,何处该直行,何处该选择第几个洞口,竟是轻车熟路,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又行出一段距离之后,小人儿们终于停下了步子,它们将他缓缓放在地面,红盖头晃荡间,他看到这里是一间非常宽阔的屋子,几支一人多高的巨大蜡烛,竖立在周围的地面上,将此处照得一片明黄。小人儿们退向了左右,一个瘦长的身影从前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来到了他的面前,隔着红盖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得他心里发毛。然后,那个身影用手中的黑色杆子,轻轻将红盖头挑了起来。
四目相对。
对面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三角形的脑袋、宽厚的额头、尖细的下巴,鼻子平塌,嘴巴咧岔,一对眼睛像两颗圆圆的豆子,黑中泛黄。它身形瘦高,穿一身大红的喜服,头戴新郎帽,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而后嘴角一咧,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龙云舒从心底里打了个寒战。
它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然后将嘴巴慢慢凑过来,带着一股腥臭的气息,吻向了他的双唇。
一瞬间,龙云舒又惊又怒又恶心,只如吃了一把死苍蝇,恶心得胃部一阵剧烈痉挛。他拼命挣扎,愤怒咒骂,可这该死的身体一动不动,丝毫不听使唤,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脸越来越近,而随着距离的临近,对方的嘴巴开始缓缓张开,宽大的嘴角几乎咧至了耳际,两颗尖利的牙齿从上颚龇出,白森森的,闪着寒光。
这不是人类的嘴巴!龙云舒心中惊骇。人类的嘴巴不可能张成这么大,而且,除了这两颗尖牙之外,对方的口腔中再没有其他牙齿,只有一条红色的舌头,在血淋淋的口腔中兴奋地蠕动着,像浴血而舞的魔鬼。
此种口型的生物只有一种,便是……
他一个念头未及转完,便见对方的双目中骤然闪过了一道厉芒,那是身份被识破后的惊慌和愤怒,它猛地将身向前一探,血盆大口直直朝着他的嘴巴咬了过来。
一股强烈的不安从心头蹿起,与此同时,内心深处一个庞然大物睁开了眼睛,它隐在无边的黑暗中,两只白色的眼睛犹如黑色天幕中的两轮日月。它发出一声龙吟,一切邪灵恶祟都在这声龙吟中瑟缩发抖。
对方的动作有了一瞬的停顿,嘴巴在咫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龙云舒抓住这一瞬,一拳狠狠挥出,正正砸在了对方的三角脑袋上。对方的身子很轻,这一拳便被砸出了三四丈远。它重重撞在后方的墙壁上,又摔落在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不动弹了。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拳头,此时才意识到,随着体内的那声龙吟,自己已然恢复了行动能力。
众小人儿见状,叽叽喳喳地乱作一团。为首戴金色项圈的小人儿跳着脚,朝着众小人儿吱吱大叫,众小人儿受其驱使,朝他围拢而来。它们一个个尖嘴瘦腮,围着他张牙舞爪、上蹿下跳,他又烦又恼,纵步冲入众小人儿群中,拳脚并举,直如虎入羊群一般,将众小人儿打得哭爹喊娘。
那首领大怒,吱吱叫着加入战团。它的身体十分灵活,围着他上下缠斗,竟令他捉打不着。小人儿们有了主心骨,重整旗鼓,朝他展开围攻,在首领叫声的指挥下,它们相互间配合默契,双方竟一时难分胜负。
龙云舒心中怒急,在与那首领交错而过的瞬间,猛地一按腰间剑柄绷簧,龙吟剑崩弹而出,朝首领后背削去。首领大骇,急忙身子一扭,堪堪避过了剑锋,奈何动作幅度过大,脚下不稳,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刚要翻身爬起,龙吟剑已挂着一道白光,朝它迎面刺来,它避无可避,只吓得抬手捂住两眼,竟完全放弃了抵挡。
眼看龙吟剑便要刺中它的眉心,突闻一声尖喝由洞中响起:
“龙副教主,剑下留情!”
第十四节 芥子帮主
那声音高而尖细,在空旷的地下空间中,带着一波波回音,令人耳鼓发麻、心神激荡。
龙云舒听闻此语,掌中龙吟剑剑势微顿,然而那“龙副教主”四字,却如在他心头扎了一针,令他颇为愠恼。他手腕一抖,剑尖向旁一偏,避开了首领的眉心,转而从其脑侧划过。鲜血四溅中,一只圆圆的耳朵“啪嗒”掉落在地。首领发出“吱”的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地向旁逃遁。
他并未追击,收剑站定,一双龙眸傲视四方。眼前的世界,随着方才的那声高喝,渐渐变得清明,他看到那些围攻自己的小人儿,此刻竟化作了一群三尺多长的黑毛大老鼠,它们“呼啦”四散,朝着周围逃窜,转眼没了踪影。那位伤于自己剑下的首领,亦是一只老鼠,圆耳红眼,黑红相间的皮毛如缎子面般油光发亮,它脖颈上戴着金灿灿的长命锁,前爪捂着脑侧的伤口,可怜巴巴地窝在一人的脚下。
那人端坐在一张宽大的灰熊皮芥王座上,身躯肥胖,皮肤白皙,像一个圆滚滚的白玉墩子,浑身的赘肉恨不得能掐出油来。大光头、眯缝眼、宽鼻梁、圆下巴,脖子上挂着三圈大金链子,手中盘着一串黄金蛇眼木的手串。他望着龙云舒,抬手做了个“欢迎”的手势,指头上几只镶嵌着各色宝石的黄金戒指,光华炫目。他咧嘴一笑,皓白的牙齿间,一颗黄灿灿的大金牙闪过了一点星芒:“龙副教主,欢迎来到灰暗之城!”
灰暗之城?龙云舒一阵错愕。他望着对面这个白胖子,又扫视周围环境,心思电转。这是一座宽阔的地下宫殿,金砖铺地,珠玉作帘,琉璃嵌顶,翡翠镶壁,巨大的白玉火坛柱,高可过丈,围列在殿内四周,柱身镂空雕刻着蛇鼠群像,活灵活现。青白色的火焰,从中空的柱身底部一直燃烧到顶部,将整个宫殿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这里便是灰暗之城?自己何时来到的这灰暗之城?先前所遇一幕幕迅速划过脑海:自己与夜郎在店中吃饭,中毒昏迷后,梦中被一群小人儿抬入地下,在错综复杂的地道中前行,一路来到了一间宽阔的屋子,屋子里边摆着巨大的蜡烛……他望向周围的火坛柱,那些巨大的白色柱体,不正与蜡烛相仿吗?难道,这一切并非梦境,而是真实发生?
“龙少侠好身手!”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却是夜郎。他笑嘻嘻地来到龙云舒面前,伸手去搭龙云舒的肩头,不料龙云舒手臂一抬,将龙吟剑反手横隔在了二人之间。
“对不起,龙少侠,请原谅我没有事先告知。”夜郎一脸歉意道,“灰暗之城的位置属帮中最高机密,我不得不以这种方式把你请进来。”
龙云舒瞟了眼夜郎,又快速扫了眼周围。短时间的思考,已令他大致弄清了眼前的情势。这座巨大的地下宫殿,便是芥子帮的总舵——灰暗之城,而自己与夜郎吃饭的那个“周记炖肉馆”,无疑也是芥子帮的势力。它看似不起眼,实际却是灰暗之城设立在地面上的其中一个入口,二者通过复杂的密道网络连通,常人进入必会迷失其中,唯有以训化后的大鼠往来上下。灰暗之城的位置不可对外人道,故需提前令入访者昏迷,而自己昏迷的时候,仍然保留着一丝意识,真幻相杂间,错把这些大鼠看作了小人儿,闹了场“老鼠娶亲”的风波。
他想通了此中关节,缓缓收回龙吟剑,却又有另一个疑问升上心头。他望向殿内一侧,那个被自己一拳打翻的“新郎官”倒下的位置。
是一条蛇。
蛇身黑红相间,头顶一个硕大的红色肉冠,令它看起来就像是戴了一顶帽子。它软趴趴地萎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然死去多时。
“那个是鸡冠蛇。”夜郎善解人意地解释道,“咱吃的炖牦牛肉中被下了迷药,解药在我喝的那壶酒里,你滴酒未沾,所以中了毒——不必担心,这种迷药的毒素对你的身体没有任何遗患,只是令你在一定时间内失去意识而已——中毒之后,最好的解毒方法便是让这鸡冠蛇咬上一口,以毒攻毒,片刻便能清醒过来。可是没想到,未等它咬着你,你倒自己醒了过来,还大杀四方……”
龙云舒听了夜郎的话,这才明白皆是一场误会,道:“若是你早些告诉我这些事由,想来我也会遵从你们的规矩,决不会闹出这等乱子。”
“谁能想到龙少侠如此神猛?”夜郎逮住机会,立刻溜须拍马道,“自灰暗之城建立以来,我们这套法子屡试不爽,没想到今日却栽在了您的手上,您当真是英雄盖世啊!”
龙云舒面色冷淡,不置可否,只望向芥王座上的白胖子,道:“这位,想必便是芥子帮帮主尤万金吧!”
他直言对方名讳,以他无名教副教主的身份,似乎并无不妥,但这种刻意的疏远,足以令对方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主儿,对方的待客之道,令自己不甚满意。
夜郎赶紧插言道:“此正是我芥子帮的尤总帮主!”又朝着白胖子一抱拳,道,“父亲,孩儿已奉命将龙少侠请到!”
父亲?夜郎对尤万金的这个称呼,令龙云舒深感意外,但他仍然不动声色。
尤万金朝夜郎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晃着肥胖的身躯,迈步朝龙云舒走来。他腆着圆鼓鼓的肚子,颇似一口在地面上滚走的水缸。脚下的大鼠被他荡了一脚,发出“吱”的一声叫,“嗖”地钻入了芥王座下,稍后又从王座底下冒出头来,朝着龙云舒这边探头缩脑地打量。
“手下人办事不周,怠慢了龙副教主,在下于此赔罪了!”尤万金走到龙云舒的面前,双手抱拳,深深地施了一礼。
他的身子很软,那圆圆的肚子,竟丝毫未能影响到他躬身的动作,那些肉仿佛不是实质,可以随意收放挪转。这让龙云舒知道,此人外表的笨重十有八九是刻意佯装的,他的身体柔软而灵活,很可能是个柔术方面的高手。
“尤帮主客气了。”龙云舒道,“灰暗之城,我原以为该是如何一个阴暗晦塞的所在,如今亲见,才知其奢华程度比之皇室宫殿亦不遑多让!”他环顾这地下宫殿,目光最终停留在芥王座后面的墙壁上。那里铺了一整面碎金,在火光中如星河璀璨,正中以灰白黑三色宝石镶成三个圆环,呈“品”字型排列,彼此嵌套,中心交汇处一颗金色宝石,如中天之日,明晃晃灼人双目。
“龙副教主倒是很会说笑。”尤万金笑道。他注意到龙云舒在望着那面金壁,便道,“此乃我芥子帮的帮会标志。金沙铺底,表示中州天下黄金满地;灰白黑三色,代表灰白黑三道,我芥子帮占据灰道,与黑白道彼此勾连,互利共赢;交汇处金光闪烁,寓意着和气生财、万事大吉!至于这圆环嘛,提醒帮众行为处事须圆滑,不冒尖、不露头,谨记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尤帮主话虽不错,却有些过于谨小慎微了。”龙云舒道,“芥子帮实力雄厚,尤帮主贵为一帮之主,在这雍州地界,跺一脚怕是整个大地都要颤上一颤,何须屈居于这地下之穴、蛇鼠之窟?”
“龙副教主如此看得起在下,着实令在下受宠若惊!”尤万金道,“怎奈,我芥子帮自古便皆是些胸无大志、贪生怕死之辈,在下更是此中魁首,能在这洞中苟且度日,便已深觉万幸,哪里还敢有其他非分之想?倒是龙副教主年纪轻轻,便才勇双全、高居人上,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他一口一个“在下”,言语中十分客气,龙云舒听了,却越发觉得此人不便相与。身为大帮首脑,待人说话极尽谦卑,半句不肯争强,这样的人,定然心机深重。他心中想着,面上却是一笑,道:“尤帮主,你我在此相互捧赞,却无任何意义,倒不如开门见山,说一说那昆仑雪妖之事!”
“龙副教主爽快!”尤万金拍掌赞道,“我尤某最喜与爽快之人打交道。”又朝着殿外高声道,“来人,传蒋炼!”
殿外有侍卫应了一声,只不多时,一人由殿外迈大步而入。此人三十多岁,穿一身灰色劲装,腰间斜挎长刀,硬朗的面目,带着一股英悍之气。他大步来至殿中,单膝跪地朝尤万金一拜,道:“芥子帮外务统领蒋炼,参见帮主!”
“免礼!”尤万金道,“来来来,蒋炼啊,我与你介绍,这位是无名教副教主龙云舒,此番来到雍州,助我芥子帮调查昆仑雪妖一事!”又朝龙云舒道,“这位是蒋炼,冰宫修造工作的主要负责人,雪妖行凶当日,他便在场,亲眼目睹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同时也是唯一的幸存者!”
哦?龙云舒闻言,立时对此人来了兴趣。
“在下蒋炼,见过龙副教主!”蒋炼抱拳施礼,道。
龙云舒抱拳还礼:“幸会!”
“蒋炼,将事发当日之经过,说与龙副教主。”尤万金道。
“是,帮主!”蒋炼道。
“事情发生在五日前,七月十二,巳时。”他直入正题,讲起话来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精炼,“我率领芥子帮帮众及所雇民工百姓共计一百零三数,在昆仑山天阶峰建造冰宫,这是工程进行的第三十九日。”
“雪妖出现得毫无征兆,它裹着一身连帽白裘,模样看起来像个十来岁的女娃。它自称是昆仑的仆,而我们建造冰宫这件事,是对神圣昆仑的亵渎,所以,它施展妖法,残忍杀死了我的一名下属。”
“我后来才知,雪妖拥有点水成冰的能力,它将那名下属体内的血液冻结成了冰,膨胀后的血液顺着每一根毛细血管穿透出来,硬生生将他扯成了碎片。”
蒋炼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大概至今仍对那一幕惨状心有余悸。
龙云舒皱了皱眉。根据蒋炼对那雪妖的这番描述,他更加确定那雪妖就是白冰儿。不过,这白冰儿的本领,似乎比当日云梦泽畔强大了太多。
“雪妖未打算饶恕任何一个人,它驱使一只独角巨兽,掀起漫天雪暴,整个山巅飞冰走石。我众在雪暴中,死的死,葬的葬,在这雪妖面前,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我被狂风吹落山涧,侥幸留得命在,于是拼死逃出昆仑,返回帮中。”
“龙副教主,此便是事发之经过。”蒋炼再次朝着龙云舒一抱拳,“在下所言若有不明,但问无妨。”
龙云舒仔细听着对方的讲述,同时大脑也在快速思考。对方讲得虽然简练,但信息量却是不少,尤其是那“独角巨兽”四个字,更是令他瞬间想到了一物。他想了想,没有急于发问,而是朝尤万金道:“尤帮主,你知道的,我最关心的不是这些。”
他有更关心的人,夜郎正是以那个人为由头,说服他前来昆仑。
尤万金闻言,略一愣神,脸上的肥肉不自觉地跳动了两下。夜郎急忙上前,朝他附耳说了些什么,他哈哈一笑,道:“龙副教主,莫要心急,这饭嘛,要一口一口地吃,路嘛,要一步一步地走,我芥子帮既然敢不远千里将您请来,便定会让你我双方能够有一个愉快的合作。”说着转向殿外道,“传灵通!”
第十五节 百事灵通
一人闪身从殿外溜了进来。
那人身形瘦小,肤色黑黄,蓄着八字胡,咬着兔子牙,走路的时候缩着脖子,一边走还一边鬼鬼祟祟地朝着周围打量,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恨不得能从眼眶里弹出来蹦到地上,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就这形象,走大街上碰着捕快,直接就能给逮起来,因为实在是太不像个好人了。
他一眼瞟见龙云舒,立时满面堆笑,一溜小碎步走上前来,一边作揖一边道:“龙少侠,您吉祥!小的乃芥子帮一名包打听,江湖上有个不雅的名号——灵通是也!”他不等旁人引见,便自报家门,对旁边站着的尤万金等人也不见礼,只自顾自道,“早听说您要找小的,小的这好几天前便开始候着了,当真是盼星星、盼月亮,今儿总算是把您给盼来了。您有事尽管开口,这天上地下,就没有我灵通不知道的事儿,并且呀,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话到病除,包您一百个满意!”
他上来便是一大串,听得龙云舒脑袋瓜子“嗡嗡”直响,总算等到对方止住了话音,于是一抱拳,道:“久仰久仰!在下此番前来,确有一件事情需当面请教,便是关于……”
“等等!”未等龙云舒说完,灵通忽然出言打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道,“小的做的是买卖消息的营生,生意向来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所以嘛,这每问一个问题,嘿嘿。”他左右手各伸出一根食指,交叉比了个“十”字,“十两银子。”
“灵通!”尤万金忍无可忍,怒斥道,“龙副教主乃帮中贵客,莫要在客人面前给我丢人现眼!”
灵通吓得一哆嗦,缩着脖子,像个受了惊的鸡仔,嘴上却小声嘟囔道:“这不是生意规矩嘛,龙少侠虽然是贵客,可也不能白嫖不是?”
龙云舒见状,啼笑皆非,道:“尤帮主休要动怒,灵先生所言不错,生意有生意的规矩,谁都不能破坏。”说着,从怀中一伸手,掏出十两银子,丢给灵通,“灵先生,在下只打听一个问题。”
灵通赶忙伸双手去接,他粗手笨脚,险些没接住,赶忙一把将银子捂在了胸口处。他拿起银子,用后槽牙咬了一下,确认无误后,又换上一副笑脸,道:“我就说嘛,龙少侠大人大量,定然明白小的的苦衷。龙少侠,您现在就是小的的衣食父母,您让小的往东,小的决不往西,您让小的打狗,小的决不骂鸡!您有什么问题,尽管发问,小的定能给您讲得彻彻底底、明明白白!”
龙云舒道:“姬仙媛去昆仑做什么?”这件事情,自当日夜郎向他提起之后,他便一直记挂在心,尤其是方才蒋炼讲到的“独角巨兽”,更是令他有了一种不好的猜测。
灵通闻听此问,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然后伸出三根手指:“这个问题,要三十两银子。”
什么?龙云舒双眉一立:“你坐地起价?”
“不不不,”灵通赶忙解释道,“坐地起价,那可是破坏行业规矩呀!我灵通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一向最是遵守规矩。之所以跟您要三十两银子,是因为呀,您的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是太妙了,它实际上可以拆分为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你见过姬仙媛吗?’面对此问,我肯定会回答:‘见过。’这就已经值十两银子啦!第二个问题:‘姬仙媛去了昆仑吗?’我会回答:‘是的。’您看,又是十两。这第三个问题,才是姬仙媛去昆仑做什么。您让大家伙儿评评,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可是,前两个问题我早便知道答案了。”龙云舒道。
“我知道呀!是他告诉你的,对不对?”灵通伸手一指夜郎。
“没错。”龙云舒点头。
“这就对啦!”灵通道,“这前两个问题的答案,是我告诉他的,他当时没给钱,他说以后会有人给,到时候一块儿结账。”
龙云舒望向夜郎。
灵通也望向夜郎:“小郎崽子,你所指的那个结账的人,是不是龙少侠?”
“呃……”夜郎咧了咧嘴,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灵通!”尤万金再次怒斥。
灵通吓得又一缩脖子。
龙云舒抬手制止,从怀中掏出钱袋子丢了过去:“别再耍花样儿,我没有更好的耐心。”
灵通打开钱袋子放到眼下使劲往里瞧了瞧,然后把先前的十两银子一并装了进去,堆笑道:“不会了不会了!嘿嘿,您在赌场总共赢了这三十两银子,再多您也拿不出来了,对不?”
龙云舒面色更沉。
“龙少侠,别苦着个脸嘛!放心,一分价钱一分货,您这三十两银子,我定然让它花得物有所值!”灵通将钱袋子系到腰间,而后郑重颜色道,“七月初八晚间,百草门内,突然降了一场蓝色的大雪。正值炎炎夏夜,天上月明星稀,这场雪起得毫无征兆,迅速将整个百草门笼罩于内。有门人弟子出来观望,雪片落至肌肤,便立时融作水渍,消散无踪,唯觉一丝寒意入骨。这场雪来得快,去得也急,片刻工夫便停了,而次日清晨,人们发现了三桩奇怪的事情。”
夏夜蓝雪,定是白冰儿所为。龙云舒心道。
“其一,草神殿外的清水池,一夜干涸,只留下几尾鱼儿,在泥坑子里蹦跶。”
龙云舒心头一黯:草神殿位于百草门中心,以此处池水为源,凝湿化雪,能够以最短的时间覆盖整个百草门。
“其二,神农苑中的珍奇药草,一夜间全部枯死,就连不死神木也化作一蓬尘土,自此彻底由世间消失。”
龙云舒微微蹙眉。神农苑为百草门根基所在,其中尽是世间珍稀药种,尤其是那棵不死木,其中更是藏了一个大家伙。如今不死木枯亡,那么那个大家伙……
“其三,百草门弟子,尽数身中寒毒,在这七月酷暑时节,一个个冻得面色惨白,纵然穿了棉衣棉裤、裹了棉被棉褥,亦是浑身颤抖不止。更可怕的是,他们的血,皆变成了蓝色!”
古蓝菌!龙云舒骇然。这蓝色雪花中,果然融入了古蓝菌,白冰儿竟真的对整个百草门施放了这无法根治的毒物,其心何其狠绝!
“据悉,这场蓝雪带来的寒毒,毒性极其猛烈。”灵通继续道,“那些中了毒的弟子,大多已丧失了行动能力,随时都有性命之虞。姬仙媛此番急匆匆前往昆仑,正是要找寻压制寒毒之法!”
他讲述完毕,朝龙云舒咧嘴一笑,道:“龙少侠,怎么样,这三十两银子,花得值不?”
龙云舒朝他一点头:“多谢!”
“嘿嘿,我灵通做生意向来良心,消息的准确度和详尽度,在同行业中都是首屈一指的,这次您没钱就算了,等下次有钱了,再打听消息一定要来找小的,小的一定按行业最高折扣给您优惠!若是有亲戚朋友想打听事儿,您也可以推荐过来,小的给您返点,保证亏不了您……”他说着,一眼瞟见旁边的尤万金正怒目望着自己,吓了一哆嗦,赶忙伸手捂嘴,再不敢言语。
龙云舒没有接他的话茬儿,思索片刻后,转问蒋炼:“蒋统领,在下有一事需要请教,当日独角巨兽出现,你可曾看清楚它的模样?”
众人皆是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将话题转移到那只巨兽的身上。
蒋炼道:“在下看得真而切真。那怪物身高十数丈,全身生着浓密青绿的长毛,四蹄圆尾,龙目短须,额心一只独角,状如弯月。”
“我想,我大概已经知道它是什么了。”龙云舒道,“它才是整个事件中最为关键的存在。”
众人闻听此言,深觉疑惑,一个个面面相觑:此前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了那雪妖娃的身上,难不成,它背后的这头巨兽,有什么更大的来头?众人齐齐望向龙云舒,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龙云舒沉吟不语。
“龙少侠,您别卖关子呀,您倒是说说看,那东西是个什么?怎么就成了整件事中最关键的存在?”灵通急道。他憋不住话,而且他的职业决定了他对这类消息最为敏感。
龙云舒望了他一眼,然后伸出三根手指:“这个问题,三十两。”
“呀?”灵通一蹦,眼珠子瞪得比灯泡还大,“龙、龙少侠,您、您可真会跟小的开玩笑……”他望着龙云舒,对方表情严肃,哪里有半点玩笑的样子?
“你们看,这、这龙少侠装得,简直跟真的似的……”他左右望望其他三人,想打个马虎眼搪塞过去,却发现那三个人的六只眼睛,正齐刷刷地盯着他方才挂上腰间的钱袋子。
他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捂,又觉失了体面,及时将手收了回来,朝众人勉强挤出一丝笑,道:“各、各位,您几个都盯着我干吗?我这整日劳劳操操地,赚的可都是辛苦钱呀……再者说了,这消息又不我一人在听,你们可不能见我老实,就都捡着软柿子捏啊……不行的话,我把刚才那问题收回,你们来问,成不……”
“别废话!”尤万金虎着一张脸,沉声道。
“这、这……”灵通脸咧的跟苦瓜一般,抖搂抖搂手,瞅瞅这个,望望那个,心中是一百个不情愿,然而帮主发话,他又不敢不从,拧巴半晌,终于磨磨唧唧地把钱袋子解了下来,想递给龙云舒,胳膊伸出半尺,又舍不得再向前一步,扭头望望身边几位,“您几位……不掏点儿吗?”
“嘿嘿,老包子,你可要以大局为重呀!”身旁夜郎嫌他磨叽,一把将钱袋子拽在手中,朝龙云舒递过去。
“哎……”他伸手去抢,但哪里比得过夜郎手快?晃眼间钱袋子便已落入了龙云舒的手中。他眼巴巴瞅着龙云舒将银子装回怀里,心里简直比割了块肉还疼。
“灵先生,别苦着个脸嘛!”龙云舒朝他一笑,“您放心,一分价钱一分货,您的银子一定会花得物有所值。”他将灵通的这套说辞原数奉还,疼得灵通直嘬牙花子。
龙云舒不再玩笑,朝众人道:“这头巨兽,名为獬豸。”
第十六节 獬豸之灵
獬豸?在场众人猝闻这二字,竟一时未能明白过来是何物,大殿中一阵默然。还是灵通最先反应过来,犹疑着道:“您说的是……十二兽灵之中的獬豸?”
“不错。”龙云舒道,“正是十二兽灵之一!”
灵通闻言,一下子蹦了起来,口中叫着:“不得了不得了,獬豸啊,这可是传说中的神兽啊,怎么……出现在了昆仑?龙少侠,您不会是为了拿银子,故意摆出这么个玩意儿来唬我们吧?”
龙云舒轻轻摇头,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下帮主尤万金。他注意到,对方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异样的神色,但只是一瞬,便又恢复了平静。他看不透这种神色变化背后所包含的情绪,但他能看得出来,对方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
“你如何确定那是獬豸?”尤万金道。
这句问话,更令龙云舒确定,对方不仅知道獬豸,而且早就有过同样的猜测。对方也认为那头巨兽是獬豸,只不过想从自己这里得到进一步的验证。
“我见过它。”龙云舒回答道,“前段时间,我重伤昏迷,落入百草门。为了救我,姬门主将我置入不死神木中,在那里,我看到了獬豸之灵,它的模样,与蒋统领所描述一般不二。”
提起这段往事,他心中不由一阵唏嘘。他已然知道,当日姬无殇并非是想救活自己,其真实的目的恰恰相反,是想利用獬豸之灵的力量将自己除掉,只可惜弄巧成拙,反倒被自己体内的青龙将力量抽走了近半。这其中的细节,显然不便对眼前这群人讲,所以他只简单地一带而过。
“龙少侠,这我便有一事不明了。”灵通道,“既然你是在不死神木中见到的獬豸之灵,那它现在又怎会出现在昆仑……等等!”他话未说完,便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不死神木,数日前死了……”
“是的。”龙云舒道,“是獬豸的离开,导致了不死木的枯亡。根据灵先生和蒋统领方才提供的信息,我大致已然弄清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们口中的雪妖,名叫白冰儿,是雪族的一名公主。她偷偷混入百草门,以古蓝菌将所有门人弟子毒害,然后趁乱带走了獬豸之灵。在经过天阶峰时,她遇到了正在修造冰宫的你们,于是唤出獬豸,向你们发动了攻击。而姬仙媛,为了搭救自己的同门,一路追寻白冰儿去往昆仑,寻求解毒之法。我想,这应该便是整件事情的经过了。”
“龙少侠心思缜密,所推所想亦完全合乎情理,着实令在下佩服!”灵通双手抱拳,朝龙云舒郑重行了一礼。
他突然间如此严肃,却令龙云舒有些不习惯了,赶忙双手相搀:“灵先生客气了!”
“可是,”蒋炼道,“如果对方真的有獬豸相助,我们如何能斗得过?”他一言道出了事情的关键。或许,只有亲眼见过那只巨兽,才能真正理解人力与它的差距吧!
“蒋统领,莫要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夜郎道,“她有獬豸,我芥子帮,难道便是吃素的吗……”他话未说完,突见对面帮主一眼瞪了过来。他自知失言,立刻止住了言语。
龙云舒心中一动。夜郎的话虽然没有说透,但已经漏出了足够多的信息,芥子帮中,有能与獬豸一决高下的东西。
“龙副教主,您认为呢?”尤万金问龙云舒道。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应该转移一下众人的注意力,所以这个问题出口很急。
龙云舒道:“据我所知,现在的獬豸处于最虚弱的时候,如果此时不主动出击,以后怕是很难再有机会了。”
“龙副教主好胆识!”尤万金拍手称道,“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现已对雪妖了如指掌,若再不诛杀此妖,日后更成大患!龙副教主,在下早已将进山队伍安排妥当,今晚在我城中休憩一晚,明早出发,如何?”
龙云舒道:“尤帮主做事周到利落,明早出发,正遂我意!不过,今晚在城中休憩便算了吧!此城富奢之气太重,暗阴之气也太重,两者皆非我所喜,便劳烦尤帮主差人将我送至地面。”
尤万金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言罢,转过身去,朝着芥王座下三击掌,道,“硕鼠硕鼠,还不出来恭送贵客!”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先前那只鼠头领从芥王座下钻了出来。它被龙云舒削掉了一只耳朵,却不知何时用白布条在脑袋上裹了一圈,将伤口包扎在内,看起来滑稽而怪异。它站在殿中,仰头发出一阵“吱吱”的叫声,便听大殿四周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大鼠们纷纷从各个阴暗角落钻出了出来,其中有一些还抬出了四顶轿子。
龙云舒这才知道,夜郎三人也是要离开灰暗之城的。这座城是帮主的专属府宅,若无许可,其他人并无权限留宿。
四人各自坐上一顶轿子,有专人上前,用黑布将四人的双目蒙住,以防有心者记下出入路径。
大鼠们对龙云舒似乎仍心有余悸,在旁徘徊了良久,才终于上前抬起了他的轿子。四顶小轿排成一列,每顶小轿由八只大鼠抬着,出了宫殿,顺着弯弯曲曲的地道,吱吱扭扭地朝着前方行去。
望着四顶轿子消失在转弯处,尤万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上浮现出一股怒色。
大殿内侧的屏风后,一个白色的身影款步而出。
她身材高挑,比这位矮胖的帮主要高出半头,身穿一袭白裘,白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呼扇一眨,带着勾魂摄魄的力量。厚厚的白裘无法掩住她曼妙的身姿,她轻轻迈动步子,仿佛一朵在金色宫殿中缓缓绽放的雪莲。
“雨儿见过主人。”她来到尤万金身侧,轻施一礼,声音纯净而柔美。
“方才的谈话,你可都听清楚了?”尤万金没有扭头,仍自望着轿子消失之处道。
“是的,听清楚了……啊……”
她话音未落,尤万金猛地转身,一把扼住了她的脖子。他盯着她,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雪公主里有个白冰儿!更没有说过白冰儿的手中掌握着獬豸之灵!”他像一头愤怒的豹子,低沉着声音,语气近乎咆哮。铁钳般的手爪不自觉加力,令她莹白的肌肤泛起了一阵潮红。她无法呼吸,柔嫩的脖子几乎被那粗暴的力量拧断,但她没有挣扎,只用一双眼睛,牢牢地与对方凶悍狰狞的双目对视。
他一把将她掀翻在地。
雨儿趴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好半晌,面色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我不知道她还活着。”雨儿缓缓站起身,说道。
尤万金尽力压制着心中的火气,手中的黄金蛇眼木手串盘得飞快。
“胜算如何?”
“多了三成。”雨儿回答。
“什么?”尤万金闻言不由一愣,望向她,满面疑惑,“多了三成?”
“是的。”雨儿回答道,声音平静,“白冰儿,是雪族的敌。”
第十七节 初入昆仑
第二天一大早,龙云舒便在夜郎的带领下,来到了昆仑山口的集结地点。
远远地,便见一杆三环大旗竖立在荒凉的山石间,金色的旗面迎风招展,猎猎作响。旗下一支十数人的队伍,整整齐齐一字排开,这些人各自骑乘一头黑牦牛,牦牛体躯宽厚,弯角如刀,仿佛山脚下垒砌出的一堵石墙。
队伍前方为首者正是蒋炼。他远远见了龙云舒二人,立即催牛上前,朝龙云舒一抱拳,道:“蒋炼见过龙副教主!”
龙云舒抱拳还礼,然后目光快速扫过大旗下的那支队伍。他们一律身着灰色劲装,右腰挂着手弩,左腿裹着箭褡,身后斜背一柄三尺长的砍山斧,一个个腰杆笔挺,威风凛凛,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这一十六人,乃是由芥子帮中选拔出的精干弓斧手。”蒋炼注意到了龙云舒的目光,“此番随我们一同入山,以备不测!”
龙云舒点点头,却听夜郎在旁道:“老蒋你行啊,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帮子人都是帮主的近身侍卫吧?地下城二十八侍,你一下子调出来了十六个?”
“帮主对此番行动非常重视。”蒋炼道。
尤万金的侍卫……龙云舒再度将视线投向那些人。是的,这绝对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他们的周身仿佛腾跃着一股坚定而无畏的气势,彼此交汇融合,共同凝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让人觉得哪怕他们的身体战死,他们的意志也依旧会一往无前。他们的服饰是一致的,动作是一致的,背后的砍山斧也是整齐一致的,十六柄砍山斧,倾斜了相同的角度,一概从左侧肋下露出半个斧头,明晃晃的斧刃齐刷刷排作一排,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寒光。
等等……龙云舒忽而眉梢一挑,他注意到,在队伍的最边侧,有一人却不是那么的一致。那人身形瘦小,纵然坐在牦牛背上,也比那十六弓斧手矮着一头。他一手攥着缰绳,另一手不住地拍打着牛脖子,努力催赶着身下的牦牛,可那头牛却似木雕泥塑,一动也不动。
“我说老包子,你这一条土狐狸,冒充什么大尾巴狼?”在龙云舒看清那人容貌的同时,夜郎已开口叫道。
那人正是灵通。
“你个小狼崽子!”灵通朝夜郎回骂道,“要不是这头倔牛不动地儿,我非过去抽你不可!龙少侠,见谅啊!”他大老远地朝龙云舒拱了拱手,“本该过去给您请安,可眼下小的好像是遇到了点儿麻烦……真动不了……”
龙云舒苦笑摇头。
有专人上前,给龙云舒和夜郎牵来两头牦牛,换下了马匹。蒋炼解释道:“我们进入昆仑,所走尽是山路,你们的马匹虽是宝马,却也不能适应如此地况。牦牛耐粗耐劳,擅走陡坡险路、雪山沼泽,自古便有‘高原之舟’之称,正适合我们接下来的山路。”
龙云舒和夜郎各自骑上牦牛。与那两匹踏雪麒麟驹相比,牦牛的身子要矮着许多,也宽厚着许多,坐上去最深切的体会便是一个字——“稳”,感觉天塌地陷都不带晃悠一下。龙云舒尝试着双腿一夹牛腹,牦牛稳稳迈开步子,朝着前方走去。
“咦?”灵通见状,大感稀奇,仿效着龙云舒用双腿夹了下牛腹,牦牛却仍是一动不动。他气急,扭腰夹腿拍牛屁股,可他越是折腾,牦牛越是和他犟,死活不迈步。
灵通正忙活着,一抬头,看到夜郎从面前骑牛而过,那小子哼着小曲,一脸嘚瑟样儿:“楞格儿里内个楞格儿楞……哎哟,这不是老包子嘛,哎呀妈,您这底下可是牦牛啊,年轻人啊,可得悠着点,别搞坏了身体……”
“啊呸!”灵通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继续跟牦牛较劲。
队伍排成一列,挑着大旗,朝着大山深处进发。蒋炼打头,龙云舒、夜郎随后,再后则是十六弓斧手。灵通不擅骑牛,落在了最后。人数虽不算多,却也有些浩荡之势。
夜郎琢磨着看灵通的笑话,不时扭头望向队尾,然而行出一阵,却突然不见了灵通的影子。他心中纳闷,狐疑着扭回头来,却见一个身影正骑牛从自己另一侧快速走过,定睛一望,正是灵通!这老小子咋突然这快?细细看去,见他手中握了条木棍,木棍前端用绳子挂了根胡萝卜,远远探出悬在牦牛的头前。那胡萝卜黄澄澄的,带着半截翠绿的萝卜缨子,在牦牛的头前晃悠着,牦牛伸嘴想啃却将将够不着,只得迈步向前,可它一迈步,胡萝卜也跟着向前动,它是如何也够不到嘴,因此是越走越快。
灵通得意洋洋地瞟了眼夜郎,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狼儿啊,知道这叫啥不?这叫脑子,一颗被智慧塞得满满当当的脑子!哎呀妈,我这速度也太快了,哎呀,嘴都快吹歪了,狼儿啊,要不要体验一把这飞一般的感觉?”
夜郎目瞪口呆地瞅着对方贱兮兮地超到了自己前头,然后问:“你进山带根胡萝卜干什么?”
灵通摇头晃脑道:“山人自有妙用!”
“哦……”夜郎猥琐一笑,“我还以为是吃的呢!你用,你用……”
灵通一愣,木棍一挑将胡萝卜攥到手中,好像有些明白了夜郎话里的深意。夜郎赶上前来,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注意身体呀!”而后拍牛走远。
“龌龊!”灵通望着他的背影,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胡萝卜。
众人沿着崎岖的山路一路前行。这些牦牛看似笨重,一旦行将起来,速度却是不慢,在这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人的双腿还真就不一定能比得过它,最重要的是此物耐力极强,走起来不停不休,仿佛永远不知疲累一般。
龙云舒行在队伍的前方,一边走一边朝着周围打量。此处尚属昆仑外围,山势并不险峻,但给人一种雄浑厚重之感。这里的山与武当是不同的,武当山奇险陡峻、峰簇林立,而这里的山,没有一丝一毫的雕琢气,有的只是一种古朴厚拙,仿佛带着天地初开的原始和粗粝,说不上美,却自发地让人产生一种敬畏之情。
远望西方,连绵的大山越来越高、越来越险,山高处银装素裹,尽被皑皑冰雪覆盖。灵通指着远处的高山雪岭道:“昆仑山脉,东西长五千里,南北宽四百里,西高东低,颇似一条巨龙,从西域莽荒俯身探入中州大地。这里的许多大山,一年到头都覆盖在冰雪之下,其深层的寒冰已不知存在了几万年。你别看咱现在热得大汗淋漓,等到了那大山深处,入目所见,到处都是寒冰皑雪,那温度呀,比咱中州的寒冬腊月还要冻上三分!”
“可是,我们的装备好像无法应对那种高寒的环境。”龙云舒道。
“龙副教主不必多虑。”蒋炼道,“翻过前面这几架山梁,日落之前,便能到达我芥子帮于山中设立的补给点,我们可从补给点备齐应用物资。并且,此番行动,已有探路先锋在那里等候,到时一并会合。”
“蒋统领计划果然周全。”龙云舒道,“却不知,贵帮在山中设立这样一处补给点,有何用意?”
蒋炼道:“原是作为建造冰宫的补给站,雪妖一事后,冰宫建造工作暂行搁置,补给站也便闲置下来。过了补给站之后,便很少再有人迹了,一般的猎户人家,只在昆仑外围活动,继续深入的话,一是动植物数量稀少难有收获,二是山深处境况复杂、危险系数陡增,是以很少有人会去冒险。”
龙云舒点了点头。
一路再无多话。众人从清晨行至正午,草草吃了些肉干豆饼,略作休整之后,再度启程,至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补给站。
此处的山峰有一些已然高过了雪线,山顶四季常有积雪,补给站便是建在其中一座山的山脚。四四方方的白色石料,垒砌成几座联排的石屋,屋顶挑着芥子帮的旗号,在这荒凉的大山中,显得安静而孤独。
石屋前,几头牦牛正悠哉悠哉地啃着草皮。旁边的空地上,一人蹲着身子,低头鼓捣着什么。那人身体壮硕,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随意扎在背后,赤着半边膊,露在外面的皮肤油黑发亮,好似铸在地上的半尊黑铁塔一般。他的身前摆着一只红泥炉,二尺见高,宽肚圆身,外壁雕着火焰纹,纹路中隐隐透出炉中星火明灭。他直起腰,将地上的事物拾起,欲投入炉中,抬起头来的时候,才一眼望见了远处的众人。
那张脸红中透黑,好似烟熏火燎的一般。他望着众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然后双手一松,将手中事物倒入了炉中。“呼”地一下,炉中火苗骤然蹿起三尺多高,蓝色的火焰跳动着,浓烈而妖冶。
他从火焰背后站起身,道:“蒋统领,你们终于来啦,俺还当是又白白等了一日呢!”他嗓门很大,声音中带着一股沙哑的烟火气。
蒋炼道:“山道难行,是以慢了一些,还望侯爷莫要见怪!”
众人来到石屋前,蒋炼给双方做了引见。此人姓“岁”,单名一个“侯”字,在帮中代号“侯爷”。平日里是冰原县城中的一名铁匠,暗地里为芥子帮效力。
蒋炼介绍这个人的时候,面向的是在场所有人,这让龙云舒知道,在场众人与这位铁匠都是不认识的,这支“暗线”很特殊,即使在芥子帮内,也属于机密性质的存在。
能够被如此区别对待,此人总该有些过人之处吧!龙云舒想。
岁侯的身边放着一大摞串好的肉串,他张罗着众人坐下休息,然后拿起肉串,架到炉火上翻烤。他将火炉侧边的进气孔调小了些,控制火焰只高出炉口一寸。肉串切得很大,肥瘦相间,蓝色的火焰将之包覆于内,不多时便滋滋冒油,香气四溢。
“这是雪狼肉。”岁侯一边翻转着扦子,一边道,“雪山里长大的,腥气淡,肉味净,油量足,好吃着呢!大伙儿赶了一天的路,想来也没吃啥正经东西,俺寻思着给大伙儿弄顿好的,也赶巧了,正好一头雪狼钻了套儿!八个月的半大崽子,正是香味足、口感好的时候,该着咱大伙儿有这口头福!”
他说着,将烤好的肉串分发给众人,自己也叼了一串。那肉串新鲜出炉,冒着腾腾热气,他却一点也不嫌烫,放到嘴里便是一大口,嚼得满嘴流油,然后继续从旁边拿起一把生肉串来烤。
众人啃着肉串,对岁侯的手艺赞不绝口,岁侯哈哈一笑,道:“您各位这是在捧杀,俺一打铁的出身,烤个破铜烂铁在行,要说这烤肉嘛,纯属瞎摆弄,您各位凑合吃,嫩了苦了的,您各位多担待。”
龙云舒咬了一口狼肉,味道确实不赖,虽然比不得专门的烤肉铺子,却也鲜香可口,滋味十足。不过,在这肉香味当中,隐隐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那味道淡淡的,闻着略有些刺鼻,吃到口中便不显了。他不知道这种味道是什么,但他知道,这种味道来自于炉中的火焰。
是燃料燃烧的气味,不可避免地沾染到了肉串上。
龙云舒一边吃着肉串,一边在脑中思索着。岁侯起初的时候曾向炉中倒入过一些东西,因为距离太远,他没有看清那东西是什么,似乎正是在那东西燃烧之后,空气中才有了这种刺鼻的气味。
利用又一次接过肉串的机会,他客气起身,同时朝着炉子里瞟了一眼。
那是一段木头,竖立着,几乎占满了整个炉膛。木头是黑色的,纵向分布着密密麻麻的毛细孔洞,蓝色的火焰从每一个毛细孔洞中钻出,像水草一样轻轻摆动着,仿佛活过来了一样。
“龙副教主,怎么,不合胃口?”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头望了一眼,道。
对方并不太喜欢别人看他的炉子。
“味道很好。”龙云舒淡然一笑,道,“能在这昆仑山中吃到如此美味的烤肉,想来也算得上是一件值得日后回味的事情了。”
岁侯爽声一笑,道:“龙副教主能够喜欢,俺受宠若惊。来来来,这些都是您的!”说着,将手中几支烤好的肉串一并递了过来。
“多谢!”龙云舒也不客气,接过肉串,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第十八节 天阶亡魂
众人在补给站中休息了一夜,次日天刚蒙蒙亮,便再度朝着山深处进发。
有了岁侯的加入,队伍壮大成了二十一人,除了每人座下一头牦牛之外,还额外带了三头牦牛,专门用来驮负食物饮水、帐篷工具等必备物资。岁侯将自己的红泥炉用箩筐装了,小心翼翼地挂到牛背上,炉身火焰纹处胎质薄透,隐隐能够看到里边阴燃着点点蓝色的星火。夜郎见了,打趣道:“侯爷呀,您还真是个精致主儿,瞧把这炉子照看的,跟小情人儿似的,怎么,能给您生娃咋的?”
岁侯憨声一笑,道:“大山里冰天雪地不好引火,拿了这炉子,好歹给大伙儿弄口热乎吃食。”
他这话说得不错,此处山峰已多有积雪,远望山深处更是白茫茫连成一片,那种环境下,寻找食物薪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能不早做打算。
随着积雪的出现,周围的气温低了许多,众人纷纷换上御寒的衣物。龙云舒在内侧加了件紧身棉衣,外边仍然套着无名教的天眼黑袍,似乎是有意将自己无名教副主的身份与周围人区别开来。
灵通怕冷,选了套最厚的棉衣棉裤穿在身上,外面另罩了件油脂麻花的羊皮坎肩,后来又不知从哪捡了顶破旧的皮帽子,也捂在了头上。他整个人圆滚滚的,好似一团驮在牛背上的烂麻毡。这团麻毡走着走着,突然打了个喷嚏。
“你不该进山来。”龙云舒扭回头,对他道。任人都看得出来,这支队伍中除了灵通之外,没有什么善茬,最差也会有些保命的本事,只有灵通不是练家子,并且,他的身子骨看起来比普通人还要弱着一些。这大雪山中危机四伏,单单这越来越恶劣的气候条件,都可能让他把小命儿交代在这儿。
“还是龙少侠贴心呀!”灵通用袖子擦了把鼻涕,一脸笑嘻嘻地道,“有龙少侠惦记着,小的便是身体再冷,心里也是热乎乎的。我们那位尤帮主,要是能有您一半的体贴,小的就烧高香喽!”
“是尤万金强迫你来的么?”龙云舒问道。
“是啊,不来不行啊!”灵通随口应道,又犹豫了一下,转而道,“也不能说是完全强迫吧!谁让咱本事大呢?这人吧,本事大了,责任就重,我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当真是中州第一灵通,你们说我要是不来,谁还能担得起这首席军师的职位?”
他逮到机会便自行吹嘘一番,众人听了,一时竟无言以对,原本对他心生怜悯,此刻却齐齐在心里骂道:老小子,咋不冻死你?
众人抓紧赶路,越往山深处,周围的雪层越厚。远远见到一座大山,矗立在众多的冰峰雪岭中。它通体晶莹白透,尽由冰雪覆盖,在阳光的照射下,冰层折射着七彩的霞光,从峰群中凸现出来,仿佛一位白衣仙女正执着七彩水袖翩跹而舞,尤其美妙。
“那便是天阶峰。”蒋炼远远指着那座大山道,“我们的冰宫,就建造在它的山顶。”
“很美。”龙云舒道。
“是的,很美,所以帮主才会选取它作为冰宫的修建地。”蒋炼道,“‘天阶’这个名字,取意为‘登天之阶’,是西入昆仑绝境的门户之地。由此西往,昆仑山势骤起,雪崖冰涧随处可见,暴风骤雪起落无常,环境极为恶劣,古往今来,不知已埋葬了多少条人命!”
他说到此处,神色颇有些黯然。自己的一百零三名下属,就被埋在远处的那座山上,至今生死不明。粗略一算,距事发之时已有七日,理性而言,那些人活下来的希望,已然十分渺茫。
来到天阶峰下的时候,已是后晌。
天阴沉沉的,飘着雪花,一如雪妖出没的那日。众人站在山脚下,抬头向上仰望,山顶白茫茫的,笼在雪与雾的背后,显得有些压抑。
蒋炼在山下站了良久。来的时候心急火燎,等真正到了这里,他反而迟疑着不敢上前了。他大概能够想象到山顶横七竖八地躺着大片尸体的情景,那些都是他熟悉的人。作为他们的上司,他抛下他们独活于世,虽然这一切并非他能左右,但这并不能完全消释他内心深处对于他们的歉疚。
同时,他的心里也残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毕竟没有亲眼见到他们的尸体,也许,他们都还活着。
他没有勇气去摧毁这线希望。
“走吧!”龙云舒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他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然后催牛走向山顶。
厚厚的雪层上,有一条压实的小路,盘桓通向山顶,这是建造冰宫时为了运送物资而特意修整出的。人们骑乘牦牛,沿着小路一路向上。越至高处,风越急、雪越盛,等到接近山巅时,周围已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就在这个时候,蒋炼忽然勒住座下牦牛,抬左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队伍一下子停住了。
龙云舒知道蒋炼停下的原因,因为随着与山巅距离越来越近,他也听到了一些从山巅传下来的声音。那声音乱糟糟的,夹杂在呼啸的风雪声中,无法听得真切,但决不像是自然存在的声响。
山顶有东西。他想。抬头望,到处都是雪丘和冰层,声音的源头并不在视线的范围内。
蒋炼抬起的左手稍稍向前一招,身后十六名弓斧手齐刷刷跳下牦牛背,低身朝着山巅快速接近过去。他们蹚雪而行,动作干净利落,除了轻微的鞋物蹚雪声,几乎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龙云舒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久经阵仗的老手,他们每二人一组,分八组雁翅排开,每组前后者相隔五步,前者砍山斧侧后斜指,随时可以飞抡而出,后者手弩上弦,弩道与前者相错半个身位,于五十步内织作一道杀网,远近配合,攻防兼备,无所疏漏。
蒋炼抽刀在手,紧随十六弓斧手之后。
“咋、咋回事?”灵通望着眼前这一幕,有些发懵。以他的耳力,还无法听到远处那些动静。
“不知道。”岁侯应道,“这群人是在闹哪出?吓人到怪的!”他的话听起来有些神经大条。
“山顶有声音。”夜郎答道,“听起来像是……”他停顿了一下,大概是在考虑措辞,“像是冰与铁交碰的声音。”
他的话令龙云舒心中一动。侧耳倾听,那声音嘈杂无序,隐约间时而沉闷,时而清脆,时而一下一顿,时而又连成一片,在忽高忽低的风雪声中极难辨识,但确实有些类似于冰铁交击。他不得不承认,就耳力而言,夜郎着实高过自己一筹。
这四个人谁都没有动作。是的,有前方那样一群江湖老手打头阵,他们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呢?他们只是安然地骑在牦牛背上,像看戏一般远远望着那群人到达了山巅。那群人以雪丘作为掩体,藏身蓄势朝着远处窥察,犹如一群躲在暗处偷偷观察猎物的狼。
半晌,这群“狼”毫无动静。
显然,他们是发现了什么的,如此谨慎地藏身良久,是在等待着合适的出手时机吗?还是说,敌方太过强大,以至于令他们权衡良久,仍不敢轻举妄动?
下方四人胡乱猜测着,如此观望半晌,也没见弓斧手的动静。他们心中纳闷,就在快要失去耐心时,弓斧手们终于动了。
没有扑向敌人,而是转了个头,纷纷将视线投向了蒋炼,面带问询之色。
如此举止,实在不像是一群江湖老手能做出的,反而更像是一群初入江湖、意志不坚的雏儿,临场毫无主见,只眼巴巴等着指挥官发号施令。这让下方四人更觉疑惑:能让一群老江湖犹豫成这样,前方该是发生了多么奇怪的事情?
停了一会儿,蒋炼站起了身。
其余弓斧手也随之站起。
下方四人见状面面相觑:难道前方没有危险?那这群人方才望了半天,到底望的是什么?
四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各自催牛走上山巅,顺着蒋炼等人的视线望向前方。
但见山巅远侧,迷蒙的雪雾中,一座巨大的冰雪宫殿巍然耸立。那宫殿高三丈,宽五丈,整体从厚厚的冰层中开凿出来,仿佛戴在仙女头顶的一尊水晶王冠,剔透而华美。
宫殿尚未完全落成,外围仍然搭着脚手架。此刻,正有一群汉子,围着宫殿上上下下地忙碌着。他们手中拿着雕冰的家什,冰铲、手锯、铁锤、凿子,不一而足,有的在殿顶描着琉璃云纹,有的在墙壁雕着龙凤鱼草,有的给廊内冰柱打磨抛光,有的给殿前台阶修整铺砌,叮叮当当,忙得是热火朝天。
这分明便是蒋炼带入山中、修建冰宫的施工队!
众人远远望着这支施工队,皆是一头雾水。不是说有昆仑雪妖现世,掀起漫天冰雪,将施工队全部埋在了天阶峰巅吗?眼前这些人又是怎么个情况?难道说,是这些人在雪妖走后,一个个又从雪堆里爬了出来,继续赶工做活?这他娘的得有多高的觉悟?
“我说蒋炼,你、你这是谎报军情啊!”灵通朝远处望望施工队,又朝近处瞅瞅蒋炼,道,“哪里有雪妖作乱?这些人不都好好活着呢吗,你咋说他们都死了?”
其他人也是面露怀疑之色。他们意识到,自始至终,说雪妖作乱的都是蒋炼的一面之词,他自称是此番事件的唯一幸存者,独自一人逃出了雪山。现今看来,倒是这些施工队成员们仍在尽心尽力地工作着,唯独他这个首领人物当了逃兵。
蒋炼没有说话,他牢牢地盯着施工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努力梳理着自己的头绪,细细回想整个事件从前到后的所有经过。他确定雪妖一定是出现过的,自己还朝她射了一箭,只可惜被她身后的巨型妖兽挡下了。而自己的那些下属,死的死伤的伤,最后都被雪妖掀起的冰雪埋葬。那么眼前这些人……
“他娘的,见鬼了!”他思前想后也得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最终低声骂了一句。
就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冰宫前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来人。那人定定地望了一阵,而后扯着嗓子大声招呼道:“蒋头儿!”
其余人员闻声,也纷纷转过身来。他们一见蒋炼,便远远地和他打着招呼。其中一个黑瘦小伙儿大声嚷嚷道:“蒋头儿啊,您这些天到底去哪儿了,可把我们给急坏啦!”
“二驴子……”蒋炼喃喃着,声音颤抖。
这说话之人,正是当日惨死于雪妖之手的二驴子!
第十九节 雪中魅影
蒋炼记得清清楚楚,当日雪妖施法,将二驴子化作了一团血雾,只剩下一颗头颅。如今,这二驴子竟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他是人是鬼?是自己当日害了癔症,还是今日处于幻梦?
“没死,都没死……”他望着那群人,嘴唇颤抖着,如梦中呓语一般,“二驴子、铁柱、孙胖子、耿老六……这些人都在,一百零三条人命,都在……”他一边念叨着,一边朝着那群人走过去。
“蒋头儿啊,原来您是找帮手去了啊!”二驴子伸长脖子望了望这边的众人,道,“是不是怕延误了工期帮主怪罪,所以抽调了些人手过来帮忙?用不着,蒋头儿您看——”他侧身指了指身后的冰宫,“您离开的这些时日,我们一刻也没敢偷懒,这冰宫已然造得差不多啦!”
其余施工人员纷纷点头,对他的话深表赞同。
这些人的动作神态,和从前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可越是如此,蒋炼的心里越是发慌。他的嘴唇颤抖着,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但他一刻也没有停止脚下的步子,动作举止尽量保持着和平常一样的状态。
“蒋头呀,您怎么不说话?”二驴子似乎觉察到了一些不对劲,面上浮现出一丝疑惑。
“我很欣慰。”蒋炼道,“谢谢你们!”他只说了这简短的几个字,以防太长的句子暴露出语气中的颤抖。
“嘿嘿,不客气!”二驴子笑道,“蒋头儿满意就好!”
说话间,双方距离已然不远。二驴子迎上前来,张开双臂,和他来了个热情的拥抱。但就在二者快要接触的时候,突听有人一声高喝:“当心有诈!”
与此同时,二驴子手中一柄尖利的钢锥,朝着蒋炼的颈侧狠狠刺来!
“嗖”!一支弩箭呼啸而至,正正射在二驴子持锥的腕部,弩箭超高速下巨大的撕扯力,将整只手掌从胳膊上扯了下来,连带着钢锥“当啷啷”掉落在地。腕部的断口处,透白的液体喷薄而出。同时,蒋炼身形一转,钢刀出鞘,顺势从对方的腰间划过,锋利的刀刃,将其整整齐齐切为两段!
两段身子掉落在地,转瞬化作两滩半透明的白水,洇入雪中消失不见,唯剩下一套湿漉漉的衣服,空荡荡地留在地上。
这些家伙,根本不是人!在刀刃从对方腰间划过的瞬间,蒋炼便已有了定论。对方的身体很轻,很软,很弹,就像熟食铺里熬制的肉皮冻一般。遮盖在衣服下的身体,呈半透明的浑白色,除了外形与人体有些相似之外,其他特质完全不同。
这些念头只在他的脑中一晃而过,他的动作并未因此停顿,身形向前一纵,扑入敌群中,挥刀砍杀。几乎同一时刻,一波箭雨从后方呼啸而至,将当先一波敌人射翻在地。那些人倒地之后,皆化作一滩白水,就此消失不见,只留下衣物鞋帽及手中的工具。
其余敌众见状,面目瞬间变得狰狞可怖,皱巴巴几乎难以分辨五官,好似整张脸皮都从脸部脱落开来了一般。它们嘶吼一声,操着手中钢钎铁锤之类的工具,朝着蒋炼发起围攻,更有一些朝着弓斧手这边冲来。
弓斧手并不示弱,各自将砍山斧抄在手中,向下一塌腰,迎着敌方对冲。双方距离快速拉近,相距十步远时,手中斧便抡将起来,朝着敌人飞出。这些斧子的斧柄处皆设有机关,一按绷簧,斧头便会脱离斧柄飞弹而出,头、柄之间又以细链连接,作战时收放自如,长短变换,令人防不胜防。
飞出的斧头将冲在前方的第一波敌人砍翻在地,而后斧链向后一扥,斧头斧柄重新合为一处,正好与随后到达的第二波敌人短兵相接。他们将斧子抡将起来,呼呼挂风,雪亮的斧刃刮过敌丛,只如秋风扫落叶一般,霎时白水四溅、断肢横飞!
与这些弓斧手相比,敌人无论是力量、技法,还是兵器,都完全处于下风,是以方一交锋,便露出败迹。只不多时,便有多半数被砍于斧下。余下者见势不妙,转身朝着山下奔逃,弓斧手紧步站上高处,十六张手弩连发,箭无虚落,几番便将余者尽数射杀。
这一仗干净利落,十六位弓斧手对阵一百零三个怪物,敌方全军覆没,己方无一伤亡。他们从战场上拾回弩箭,重新装回箭褡,整个过程面无表情,没有一句关于敌人的议论,也没有一句关于作战细节的探讨,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喝了杯茶那么简单。
这些人的默契,已然深入到了骨子里。龙云舒想。他们从疑惑徘徊到突击杀敌,转变得太过整齐迅速,可能彼此间的一个眼神,便已商量出了该种情况下的处理方式和作战计划。
龙云舒的想法完全无错,不过,还有一点是他没有想到的——蒋炼在见到那群施工人员时,曾随口骂了句“见鬼了”,这三个字,在外人听来不过是一句单纯的咒骂,但在这些老江湖的口中,却有着更深层次的意思,他是在向弓斧手们传递一个信息:对面的,都是“鬼”!这个“鬼”不一定是指鬼魂,而是代指所有可能构成威胁的未知事物,这些事物说不清来头,但他们不会关心它是什么来头,只要判定为危险,一概遇佛杀佛、遇鬼斩鬼便是了。
人们对怪物如何化作施工人员的模样感到奇怪,然而搜索战场,除了满地散落的衣物和器具,再无其他收获。怪物们的身体全都化成水消失了,唯一没有消失的部位,是它们的脸。
从一套丢在地上的衣物中,蒋炼拾起了一张脸。
这张脸薄薄的,软软的,就像一张精致的面具,细腻而柔滑。他将这张脸托在手心,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摸着摸着,突然一阵毛骨悚然,“啪嗒”一下将这张脸丢在了地上。
“怎么了?”众人围上前来,问。
他没有回答,盯着地上那张脸,打了个寒战。然后,他猛地蹲在地上,用积雪快速团了一个雪球。那雪球与人头一般大小,既不圆润也不光滑,他颤抖着双手,捡起了那张脸,慢慢地贴在了雪球的一侧。
脸的容貌在雪球上舒展开来,除了双眶中缺少眼球之外,其余部位都很清晰明朗。
“这是……曹顺?”夜郎在旁疑声道,“咋长得和曹顺一模一样?”
“这是曹顺的脸。”蒋炼直起身,道。
夜郎的脸色瞬间煞白。
“难道说……天哪,我咋觉得这瘆得慌?你等等!”夜郎说着,转身跑到一旁,找了堆衣物划拉几下,捡起了另一张脸。他跑回来,学着蒋炼的做法,团出一个头大的雪球,然后将脸贴了上去。
“刘喜旺。”蒋炼咬了咬牙,“这张是刘喜旺的脸。”
“我的娘哎!”夜郎骂了一声。他仍不死心,再度跑到一旁,寻起第三张脸,贴在了雪球上。
“李大壮。”蒋炼道,“这张脸,是李大壮的。怪物将他们的脸剥下,贴在自己的头上,由此装作了他们的模样!”
众人一片哗然。他们望着地上那三张脸,只觉头皮阵阵发麻。抬起头,放眼四望,视线所及处,满地皆是散落着的衣物,那些衣物中,每一套都应有着这样的一张脸,加起来总共是一百零三个。
“这些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蒋炼扭头问灵通。他知道,此前“二驴子”接近自己时,那一声“当心有诈”,便是由灵通口中喊出来的。灵通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
灵通嘿嘿一笑,挺了挺腰杆,道:“这怪物嘛,我‘天下第一灵通’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小的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总不能坏了生意场的规矩不是?还是那句老生常谈的话儿,一个消息,十两银子,包您话到病除,言到惑解!”
蒋炼的眼角抽搐了两下。
“我说老包子,你他娘的这是掉钱眼儿里边了呗?”夜郎骂道,“这都啥时候了,还离不开你的生意经?”
灵通道:“其实吧,像我这种趁火打劫的人,有时候连我自个儿都想抽自个儿两巴掌。可话又说回来了,抽归抽,这饭还得吃、日子还得过不是?您看我这把小身子骨儿,此番进山,当真是拼了半条老命,等出去呀,指不定得泡几根千年人参才能补得回来!您说说,要是不赶着做两笔生意,小的拿啥买参?您再说说,一根人参大几百两银子,小的只让您出十两,贵不?简直太他娘的业界良心啦!”
他油腔滑调,满嘴胡缠,偏偏又让人不好反驳,蒋炼虎着个脸,沉声道:“没带银子,赊账!”
“没问题!”灵通立即道,“蒋统领行得正、走得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想来也绝无可能赖了小的这屁丁点儿银子,小的便给蒋统领记下啦!”说着,煞有介事地从怀中掏出个小本子,提炭笔在上面记了账,然后又将本子递到蒋炼身前,腆着脸堆笑道,“蒋统领,劳烦您签字画押。”
蒋炼压着火气,接过炭笔签了字,又在名字旁按了指印。
灵通嘿嘿一笑,将本子拿到嘴边,鼓起嘴巴使劲吹干了指印,才小心翼翼地将本子贴身藏入了怀里。
“此物,名为雪魅!”他换上一副郑重的脸色,道。
“相传,上古女娲造人,以泥土捏制人形,落地而走,天下间自此有了人类。”他面向众人,讲解道,“殊不知,这女娲抟土造人之前,亦曾选用过其他的材料,其中之一,便是雪。”
“一日大雪,女娲在雪中赏玩,闲来无聊,便依着自己的模样,捏出了一堆雪人。这些雪人受灵力点化,有了生命,身体洁白无瑕,声音清脆悦耳,甚是姣好。女娲大喜,与众雪人嬉戏打闹,玩得不亦乐乎。然而之后不久,雪便停了,太阳渐盛,雪人们受热,开始渐渐融化。女娲大惊,赶忙带领雪人躲入了寒冷的雪山中。”
“雪人们终于停止了融化,然而这一路走来,它们的眼耳口鼻已融化殆尽,手指脚趾一片模糊,就连身体也化成了半透明的状态。女娲心中哀伤,由此意识到,以雪造人局限性太大,转而才想出了泥土造人的法子。而那些雪人,便一直留在了昆仑雪山的深处,定居生活下来。”
“以上此些都是传说,真实情况尚有待考证,但这种生物,却是有过明确资料记载的。据《天下图?昆仑志?异物篇》载:雪魅,雪中魅者也,长居昆仑山中;身具人形,有头无面,有肢无趾;喜模仿,凡遇入山者,欣欣然尾随其后,行之效之;及怠,嫉杀之,衣其服,戴其面,以此为乐。”
“雪魅常年生活在昆仑雪山中,无法离开雪山半步,对外面的世界极度向往。它们喜欢人类世界的生活,但凡遇到进山者,便跟在后面,模仿人的动作举止,远远一看,就像是在人的身后跟了个透明的影子。当它们学得差不多了,便将人杀死,穿上人的衣服,割下人的脸面,贴在自己光秃秃的脸上,效仿着受害者生前的行为来继续生活,直至再遇到下一个进山者。”
好邪异的生物!众人听完灵通之言,不由心中泛起阵阵恶寒。
片刻的沉默后,蒋炼道:“所以,这些雪魅其实早就盯上了我们这支施工队,只不过施工队人数太多,令它们一直未敢动手,只在暗地里学习着施工人员的行为举止。”
“没错!”灵通道。
“后来,雪妖出现,将施工队成员尽数埋葬,这些雪魅才敢现身。”蒋炼继续道,“它们脱下了施工队成员的衣服穿在身上,割下了施工队成员的脸面贴在自己的脸上,如此重新装扮成一支施工队的模样,继续修建冰宫。是这样吗?”
“蒋统领聪明!”灵通道,“我想这应该便是此事的前后因果!”
蒋炼发出了一声叹息。
如此看来,施工队一百零三人,已无一幸免。他环顾四周,一百多具尸体并非一个小数目,眼下却一具尸体的影子都见不到,是被埋在了何处?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山巅北侧的冰涧。
他迈步走过去,站在冰涧的边缘探头向下望,其下深不见底。寒风呼呼地往上刮,冷冽的气息割得头脸生疼。
这样一处险地,最适合埋藏东西了,随便丢些什么下去,怕是永远也无法找回。
“蒋统领,节哀。”龙云舒站到他的身侧,朝下方望了望。二人踏着积雪,足下一尺开外便是冰涧,也许一个不稳,便会滑落下去,万劫不复。
“我们这些人,对生死之事其实并不是很看重。”蒋炼抬起头,望着周围的冰川雪岭,道,“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没准哪天就掉了,留它个碗大的疤,这辈子也便结了。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下属终会以如此惨状,永远留在这片冰冷的天地间。这些雪山中的妖物,比我们事先预想的,更要凶残可怖。”他将视线投向西方,山深处白茫茫一片,魔峰鬼岭,雪崖冰涧,狂风怒啸,冰雪横飞,“昆仑无情,龙副教主,你还要继续深入吗?”
龙云舒随着他的视线望向西方,道:“我自然要去,那里,有我挂念的人。”
“龙少侠乃真英雄!”蒋炼将口中的“龙副教主”换成了“龙少侠”,这是他对龙云舒个人的由衷敬意。
龙云舒淡然一笑,道:“你们不也是英雄吗?”
“不一样的。”蒋炼道,“我们是奉命行事,纵然心中不愿,却也不得不做。”
龙云舒道:“哪怕命令本身是让你们去送死,也要去做吗?”
蒋炼顿了一下,而后答道:“是的。因为我们,是尤万金的‘子’。”
尤万金的“子”?龙云舒一疑,他并不知道这个“子”代表着什么,但这个字,令他瞬间想起来,当日夜郎拜见尤万金时,曾称呼尤万金为“父”——他当然不会认为那是生身之父——蒋炼口中的“子”,和夜郎可是一个意思?
他望向蒋炼,刚要出言询问,眼角余光却突然注意到,后方的一众弓斧手在听到蒋炼所说之言时,齐齐将目光朝这边望了过来。
这似乎是个敏感的话题。龙云舒想。他自认为二人谈话的声音不高,在周围呼啸的山风中,传不多远也便散了,但显然,那些弓斧手听到了。这一方面说明他们的耳力很好,另一方面也说明,他们一直在注意着这边的谈话,所以能够如此迅速地作出反应。
蒋炼是他们此番行动的统领,统领谈话,下属偷听,这不太合乎规矩,但他转念一想,又忽然明白了:这帮人的另一重身份,是尤万金的近身侍卫!
近身侍卫,一定程度上,就是主子的“眼”。
“蒋统领啊,大伙儿可还在这冰天雪地里戳着哪!”夜郎嚷嚷道,似乎有意提醒蒋炼此处人多耳杂,“这天儿也不早了,好歹咱先找个地儿避避风雪,祭祭五脏庙呀!”
蒋炼应了一声,朝龙云舒做了个“请”的手势,迈步走向冰宫。
若论遮风挡雪,整座天阶峰,怕是再没有比这冰宫更适合的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