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裂云曲·黑暗皇帝(下)(4)

隔壁的四人枯坐了好久,他们被领进来时,聚义厅的争执才刚开始,两间房只隔着一扇壁窗,那边的话他们几乎一句没落全听走了。苏醒从进来起便哭丧着脸,坐立不安仿佛在等待审判一般。同行几人都明白他的苦衷,要告诉一个父亲他的女儿已经不在人世了,换了谁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但他旁边一向冷着脸的知铁此时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只有曲思扬大概能猜出几分。四人中只有没心没肺的布日古徳进来不要茶水,腆着面皮与主人讨了坛酒,此时正喝得欢畅。

曲思扬这一个多月来把一本《皇极意经》翻来覆去通读了三遍不止。《皇极意经》是一部包罗万象的巨着,他本是受托为沈家所受的诅咒找一个破除的法子才读的它,可读通以后才发现与《皇极意经》的博大来比较,沈家几百年来找寻的秘密简单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甚至于世界五极的五大世家铁王堡、秀水城、潮生十七岛、火藏神庙以及布日古德与沈家一脉的中山古国,都可小而看之。更甚至于自己体内没有一丝炫火之气都有了解释,原来自己虽然生在煜焰国,却压根就不是所谓火神的子民。

世上的道理差不多已经尽收于《皇极意经》之中了,读通了它几乎便再没有困惑了,世间的纷扰喧嚣都可以从容以对。隔壁聚义厅里的争执在曲思扬看来不过是一群渺小的蚂蚁在争一条腐烂的青虫,让他突生戏谑之心。

“知铁,有心事就说出来,我看你憋了一路快憋出病了,是干了什么对不住苏醒的事吧!”曲思扬的调笑正中知铁心事,让他猝不及防,脸色瞬间变得透红。

“没有!”

“还说没有,脸和蒸熟的螃蟹一样,是受了你家侯爷的嘱咐要你监视苏醒吧!你一定是有秘密瞒着大家的!”

“螃蟹什么味?听说过,没见过!”已经微醺的布日古德插话。

“别捣乱!”

“没有,侯爷只是让我跟着苏醒保护他周全。”

“那你脸红什么?”曲思扬咄咄不让。

“孙亭月没有死!”知铁忍不住了,低声说。

苏醒愣了一愣,眼神才活泛过来:“你说真的!”

“侯爷叫我去密室嘱咐我跟着你的时候,我见过孙姑娘,只是侯爷当时将她与陆展颜藏在密室中,我觉得侯爷是要掩人耳目,所以便一直没敢和你提。”

“太好了!”苏醒跳了起来,不顾知铁的尴尬,激动地摇着他的肩膀。

曲思扬岔开话题道:“苏醒,反正我们总是得去一趟鹿城的,不如让我安排一下,顺便帮孙寨主解决一下眼前的麻烦。”

“怎么解决?”

“我已有计较,你们看我眼色行事便是!”

曲思扬说完起身出门,几人随在他身后进了聚义厅,悄悄挤入了隔壁一群争吵的马贼中间。

曲思扬瞅中一个时机,高声大喊道:“我也有一个公平的比试方法!”

众马贼被他这一声喊叫吸引了过来,望向这个陌生的少年。

“你是什么人?”夏婵向来心直口快。

曲思扬望向孙玉舟,赌博般说道:“我是孙大哥安插在鹿城的眼线,前段时间暴露了身份,今天刚刚逃回来。”孙玉舟眉头皱了皱,并没有揭穿,曲思扬心中有了谱,“我是曲思扬啊,孙大哥,半个月前给您用信鸽传递过小姐行踪的那个!”

孙玉舟明知他在说谎,但一听这话便明白了他是和苏醒一起来的,是知道女儿情况的人,一时被他的话拿捏得无可奈何,同时也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顺势恍然大悟般道:“哦,四五年没见了,都长得快认不出你了,安全回来就好,你刚才说有什么公平的比试办法,说出来听听。”

能坐在这里的人大小都是个头目,曲思扬莫明其妙地冒了出来,说到底不过是一个逃回来的小卒子,只是众人见大首领开口了,不便驳他面子,一时便停止了争执,都望向曲思扬。

曲思扬冲众人笑了笑,说道:“各位弟兄刚才争得面红耳赤,我都听到了,争得越厉害的越是真心为了寨子好,大家的意思我也都听明白了,都是想选一个武功高强又足智多谋的首领出来,遇事镇得住,又能为弟兄们谋个衣食无忧,只是在如何才能公平公正上起了分歧……”

“是啊,我说设擂比武,公平公正、明刀明枪,力强者领导众弟兄,光明磊落,有什么……”特木尔打断了曲思扬。

“住嘴。”另一个声音又打断了特木尔,是摩鹰,楼下马贼的精神领袖。前面特木尔与其他人争得面红耳赤摩鹰也没有阻止,这时出口是因为他看清楚了跟在曲思扬身后进来的三人中一位少年的面孔,那是自己的噩梦——雪泥镇废了自己武功的铁家少年。摩鹰不知道这四个人的情况,也无从猜测他们与铁家的关系,但可以肯定只要这个少年出手,整个寨子没人会是他的对手,于是急忙打断了特木尔。他装作并没有认出知铁,也希望知铁并没有认出自己,“让曲兄弟先说说他的主意!”

特木尔从摩鹰的目光里读出了急切,讪讪住嘴。

见没人再插嘴,曲思扬继续说:“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有愿意为弟兄们的生路自愿承担责任,来当寨主的弟兄,自己奋勇报个名,报了名的弟兄各自组一支十人的队伍,去周边几座城里找城中的富甲大户下手,以三日为限,劫来的金银多、伤人少者为胜,谋略、胆识、武功都能体现出来了,又不伤弟兄们和气,各人但凭本事放开手脚去做,成败都无怨,大家觉得这个办法如何?”

“好!”摩鹰接着他的话便叫了声好,这一个好字将楼下草原过来的这一帮人的嘴就都堵上了,他转向特木尔,继续说,“特木尔你各方面都不错,可以试试!”

特木尔一向狂傲,被他一说反而有些腼腆,憨笑道:“那我就自告奋勇试一试。”

“我也算一个!”说话的是寨子里的元老刘自独,这些年来一直坐寨子里的第二把交椅,孙玉舟每次出去办事,里里外外就他一个人打理,做事稳当,人缘好,武功也极高,他既然出面,寨子里的老人便也不会有人再去争了。

今日本就是这两个阵营的人在争,如今依了曲思扬的建议各出一人便基本上定了调,接下来就是各选人马,定日子出发,谁知曲思扬走向苏醒,拍了拍他的肩膀。苏醒此时仍沉浸在孙亭月没有死的愉悦心情中,想起曲思扬之前就说看他眼色行事,此时正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又想起怀中还放着的那张两位哥哥用命换来的藏金图,底气十足,冲众人道:“我也自告奋勇试试!”

众人先是一惊,再看向苏醒时,只觉他年轻气盛,背缚两口长得有些夸张的奇异长刀,更觉得这小子好高骛远,不知天高地厚,没人将他放在眼里,只有摩鹰越来越觉得事不简单。

孙玉舟又问了几遍,再没有人要争夺寨主之位了。于是示意曲思扬具体说一说这三拨人该如何安排。

“咱格日勒雪山距鹿城六日路程,距鹅城八日路程,距鱼城得走十二日,三拨人马各选择一座城,去鱼城的弟兄先出发,一来一回算二十四日,那么他们出发八日后去鹅城弟兄们再出发,去鹿城的弟兄们再等上四日再出发,二十七天后,大家同时回雪山,午时前在山寨前以我前面说得规矩定输赢,可算公平?”

“公平。”说话的是刘自独,“我是寨子里的老人了,最远的鱼城便交给我吧!”

刘自独说得好像吃了亏,其实却正是精明不过,占了大便宜。

鱼城虽说远,城守高大人治理又严,还得翻越暗岚山,但相对另两座城来说却要好下手得多。鱼城政通人和,做生意的人都愿意在鱼城谋求发展,所以鱼城颇多巨贾。甚至都不用进城,只在城外要险处设伏劫上一两队货商,就能稳居赢面,而且不会有太大伤亡。

说起另外两座城,鹅城是火藏神庙遗族耿、煜两家的地盘,火藏神庙可是江湖四大世家之一,耿、煜两家虽是遗族,但只是这遗族便叫世人自古称鹅城为火城,他们掌握着各种神秘火器,经济支柱产业也都掌握在这两个家族手中,拿鹅城首富下手便是与耿、煜两家为敌,寻常盗匪可轻易不敢打鹅城的主意。

而鹿城就更不用说了,鹿城的首富沈银长富甲逆江三城,可大家都在自家的地盘格日勒雪山下见过识沈银长,当时沈银长只是领着一个老管家便在上千人的合围中轻松劫走了大首领的宝贝女儿,只那老管家露的那一手功夫,在众马贼眼中看来说他是天下第一也不为过,谁还敢去拿沈家开刀?

摩鹰也立马就看出了刘自独的用心,暗悔被人抢了先,急忙拍了一把特木尔道:“你也不用挑了,火藏神庙遗族守的鹅城是块硬骨头,就别推给少年人了,你来吧!”

特木尔也明白了其中关窍,顺势表态说没问题。

曲思扬心中冷笑,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于是转向苏醒道:“你是鹿城人氏,对鹿城了如指掌,那就你去鹿城?”

苏醒此时也明白了曲思扬的用心,一石三鸟,解了孙玉舟的困局又能顺便去趟沈家把那件沈银长的大托付给了结了。苏醒少年心气,想着自己不费一兵一卒带两千两黄金回来,可足够叫整个山寨咋舌了,另外两拔争夺首领的马贼便是各自劫上十个马队也劫不到两千两黄金。想一想都想笑,他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说:“好,那就我去劫富甲鹿城的沈银长家去,被他绑了那么久,正好出这一口恶气,只是我人手不够,请孙寨主指派几人让我凑齐十人之数。”

孙玉舟环望一圈,众人见苏醒年纪轻轻便大言不惭要夺寨主之位,此时说话又毫无边际,对沈家毫不畏惧,完全是一副傻大胆的模样,谁敢把命交给这么一个人,一个个缩身不看寨主。孙玉舟也暗叹了一声,派谁去也不合适,正无计时就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小哥若是不嫌弃,王猛与手下几个弟兄陪你回一趟鹿城!”

苏醒与王猛对视良久没有说话。王猛没得到他的同意,尴尬地离去,众人于是各自散去,筹备人手,计划行程。

一弯新月挂在远处的冰崖上,苏醒裹着厚厚的棉袍坐在木楼的屋顶上,曲思扬站在他背后,抬头望着月亮。

苏醒今天得知孙亭月并没有因为救自己而死在宝藏中后,心情极好,和曲思扬打趣起来:“曲兄,你信不信我懂望气之术?夜里站在高处能知道谁家藏了金银,谁家人丁兴旺。这次我们出去,我便带你们找一处埋藏黄金的地方,不用费一兵一卒便能捞个寨主当,待孙亭月回来我可就能在她面前扬眉吐气了!”

“我才是懂望气的人,你那本《皇极意经》我差不多都读明白了,世间万物各有气象,我明白了万物运行的规律,沈家那个诅咒我心中也有数了,只待到了鹿城见了沈家人,与书中的记载两相印证,大概便能解了他们家族这个世代相传的诅咒。”

“《皇极意经》是本洞察世界的书,它还解开了困扰我和我师父多年的难题,让我终于明白我体内从小练不出一丝炫火之气,不是因为我们努力得不够,而是因为走错了方向。我师父后半辈子花在我身上的精力都是无用功,就好像你无论费多大劲都不能让一条鱼学会飞一样。若不是《皇极意经》,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火民,我信仰的火神压根就不是我的神,但是还好,信了火神让我心中一直是光明的,你让我读《皇极意经》,对我来说就是重生再造的恩情……”

曲思扬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没有告诉苏醒《皇极意经》在金木水火土之外的《风考》,这是颠覆传世五行学说的理论,构成世界万物的元素可不仅是金木水火土,还有风!

“《皇极意经》对我来说唯一的用处只是破解沈家的诅咒,这件事完了之后它对我一无用处,你那么喜欢读书,就留着吧!”

曲思扬沉默了半晌,才又说:“苏醒,你不知道《皇极意经》有多重要,它要是流到江湖上,不知道得引起多少血雨腥风,你可不要把它随便许了人。”

苏醒是真的不在乎这本书,看见它都头疼,正要推让,忽然木楼下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楼顶上的是苏醒吗?”

听声音便知道是王猛:“这么晚了王游击可有什么重要事?”

王猛人虽憨直,也听得出来苏醒话语中那冰冷的拒人千里,今天在议事厅里王猛主动要跟随苏醒去鹿城时,被苏醒当场拒绝了,王猛知道为什么,但当时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你信不过我,毕竟我是官府出来的,这出身一辈子也难洗干净,我认了,我来是想和你谈谈你哥哥的事!”

“我哥的事不怪你,你只是奉命押解了我二哥,他们的死怪不到你头上。”

王猛嘴笨,沉默了半晌道:“那谈谈我的事吧!”

“你的事和我没关系!”

王猛忍着气结:“或许也有关系,我明白你对我有成见,当年我一心为李知律与柳好古卖命,像狗一样忠心,甚至差点一刀劈了你,当年救你的青衫客刀锋压在我头顶,我都没有说一句保命的软话,我这样死忠的鹰犬即便落草为寇,你们也一定认为是怀着反水的心,换了谁都会这样想。可你不知道的是我这样死忠地给他们卖命,恨不得拿命报答他们,可我娘却是被他们下毒毒死的,这才是我落草的真正原因。柳好古已经被我一刀劈了,可李知律还活得好好的,这便是我想和你一起回一趟鹿城的原因。”

原来还有这样的曲折,苏醒被王猛的话说得无语,两人隔着两层高的木楼尴尬地沉默,曲思扬拍拍手开口道:“王兄弟节哀顺变,既然有这么大的仇恨在里,那我们便一起去鹿城劫沈家、杀脏官。”

王猛望向苏醒等他表态,苏醒想了想,低沉道:“当年朱大哥没有杀你,说你算得上是一条好汉,我就想大家只是出身立场不同,各自有各自要守护的东西,我并不恨你。逃离鹿城时我满脑子都是两位哥哥被挂在城门上的头颅,整个人都被仇恨充满了,暗暗发誓再回去时便要血洗鹿城,那些害死我哥哥的贪官污吏、奸商恶霸,我一个都不会放过!这几年跟着朱大哥苦练刀法,再苦都咬紧牙关,一直是为哥哥们报仇这个念头撑着我。”

“可冷静下来回头再想,当年我们兄弟三人是劫匪,抓我们的城守大人才是匡扶国法,惩治罪犯的正义化身。我们劫了两千两黄金,哥哥们被抓住正法是罪有应得,有时候这样一想,仇恨就淡了,血洗鹿城的毒誓变得像个笑话。我开始试着不再以身份去认识别人,遇上事情只去看每一个人的本性善恶,是官是匪都无所谓了。现在连你这样忠于朝廷的人,都被陷害逼迫到杀官落草,李知律是真该死,那好,我们听曲兄弟的安排,就去鹿城杀了这个脏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