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异乡人（下）》：丢失的钥匙

虽然可以直接上门，但空着手毕竟也不太好，按照祝双成的建议，罗林斯先去买了红纸笔墨，打算写一份拜帖。

罗林斯不会写中原的文字，他原想照猫画虎，描一份总是可以的，谁想毛笔一拿到手里他先傻眼，这笔尖柔软至极，一笔画下弯弯曲曲。他那名字若按中原字写，第一个罗字写下便是一个墨团，没奈何，只得向祝双成道：“我实在不会用这种笔，请你帮我写一份。”

祝双成笑了，她提笔欲写，却又停下向罗林斯道：“我本人的字迹一见便是女子所书，不如用左手写好，只我左手写字略潦草些，罗盟主莫见怪。”

罗林斯心想：女孩子的心思果然细致，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见祝双成左手执笔，一挥而就，罗林斯仔细一看，半个字不认识，但字迹端端正正，并不似她说的那般，便笑道：“多谢你啦，你的字写得很好看。”

写完了拜帖，又去采买贺礼。祝双成言道：“游侠盟并不以豪富闻名，因此不必买什么奢侈的东西，合乎礼仪即可。”

但其实罗林斯也不懂买什么才算是“合乎礼仪”，祝双成引着他去买了一匣喜饼，又来到一家店里，帮他选了几把折扇，寻个礼盒装了。祝双成微笑道：“丁门主喜欢收集折扇，这几把画的山水不错，当合他的心意。”

罗林斯不太懂这些，他又见旁边挂了一些团扇，上面刺绣精美，心想：这样的扇子，母亲和爱丽儿定然喜欢，便仔细挑拣了几把。祝双成见他看的是女子之物，便不好过去了，只含笑站在一旁。

罗林斯挑了几把团扇，又为父亲和阿汤各选了一把折扇作为纪念。

那老板见他是个西洋人，却能讲中原话，很觉有趣，见他挑完了，便低声笑道：“这位外国小哥，你都不为那女孩子挑点什么？”说着眼神一溜祝双成。

罗林斯一想也是，祝双成帮了自己这许多事，老板又这样提示自己，想必按东方的规矩，这时应给祝双成买一些谢礼，才是客气的意思，便道：“您说的是，我就选这把团扇吧。”说着拿了一把与给爱丽儿相仿的花鸟团扇。

老板却摇头道：“送这个意思不好，你听我的，给她买这个。”说着从柜台里拿出一个长条盒子来。

罗林斯打开一看，见是一支琉璃簪子，晶莹剔透，簪头雕成一簇水仙，看着十分雅致。他见了也喜欢，便道：“就要这个。”

杂七杂八买了许多东西，老板还给罗林斯打了个折扣，两人一离开这家店，罗林斯便把那支簪子递过去，道：“多谢你的帮忙，这个送给你。”

祝双成不知何物，口中还道：“罗盟主客气。”一打开盒子，面上忽然一红，又把盒子递回，道，“罗盟主，我收这个不合适。”

罗林斯还当她客气，便又递给她道：“你帮了我许多忙，该谢谢你的。”

两人这么一推一递，手指难免相碰，在罗林斯自然不当一回事，在英兰岛时他与女孩子跳舞，手挽手、肩并肩也是寻常。祝双成却一下子把手缩了回去，盒子险些掉到地上，琉璃易碎，罗林斯连忙一把抄住。

祝双成站直了身体，寻思着还是说清楚才是，便道：“罗盟主，你想必误会了，簪子不是随便送的。必须得男女之间……”

她其实还是没说清楚，但罗林斯却一下子明白了，他忙道：“大约是那老板误会了……”但这句话说出来，气氛却更加尴尬起来。

祝双成轻轻咳了一声，道：“走过这条街，再拐一个弯便是古镜门，我先过去了，罗盟主，后会有期。”

罗林斯忙道：“好的，大家后会有期。”他看着祝双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不知怎的，心中忽然生出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罗林斯把白马和为亲友挑选的礼物寄存在一家客栈之中，也去了古镜门。

古镜门在江南颇有名气，今日里前来的大多是江湖人物。有雄赳赳气昂昂的七尺大汉；有一身长衫，看着文质彬彬，太阳穴却高高鼓起的书生；也有拄着黑铁拐杖的白发老妪；还有娇俏可人，背负长枪的少年女子。这些人在寻常人看来，大约都是有些奇怪的，但现下走来的一个人，即使是这些古古怪怪的江湖人，也觉得不同寻常。

——那竟是个一头金发，面皮雪白，鼻梁高耸的西洋人。这西洋人还会说中原话，会拿拜帖，甚至还会送礼。

门口收礼的人接了拜帖，心里还嘀咕，这上面可别写些西洋字，我怎能认识？谁知拿起一看，却也是端正挺拔的一笔字，便大声念道：“游侠盟盟主罗林斯携喜饼一匣，折扇六把前来贺喜！”

这句话好似一滴水洒入油锅里，众人哗的一声，都各自议论起来。这份贺礼中规中矩，并没有什么值得议论的地方。可这人的身份就大大的不寻常了，他明明是个西洋人啊，怎么竟当了游侠盟的盟主！

有人便道：“这游侠盟真是出奇，作兴的什么人都有。”

也有人道：“可不是！要搁我们门派，这样的西洋人大门都进不得，怎么还能当盟主了？到底是异乡人，谁晓得他有怎样的心思？”

罗林斯见众人嘈杂，都注目于他，他想了一想，便仿效着从前梁大成的样子，向众人行了个礼，道：“初来乍到，游侠盟罗林斯见过各位。”

众人忽地醒悟过来，哎呀，这人是会说中原话的，大约也都能听得懂我们说什么，便都收敛了许多。

有人还小声嘀咕道：“也只有游侠盟干得出这种事了。”

倒是那个背着长枪的少女道：“呀，这个西洋人还怪俊的！”

她声音不小，同伴忙道：“哎呀，你小声点！”

正这个时候，古镜门的门主丁有声听得消息，已迎了出来，古镜门与游侠盟其实并没什么交往，丁有声自己也奇怪为何游侠盟的盟主前来祝贺。

罗林斯一见他，便道：“在下罗林斯，承蒙前梁盟主厚爱，接任游侠盟盟主，今日路过宛城，恰逢丁门主大喜之日，因此想来讨一杯喜酒喝。”

他这一番话，除了声气语调听着还有些生硬，竟和中原人没甚区别。原来这是先前祝双成专门教给他的，旁人听了都想：约是这个西洋人初到中原，想来看个热闹。也有人想到：此人到底是游侠盟的盟主，古镜门必定会给他面子。

果然丁有声听了便笑道：“贵客上门，古镜门欢迎还来不及，罗盟主这边请。”

说着，他便亲自把罗林斯请进了旁边一个房间，这里显是招待贵客之处，装饰更为华丽，祝双成坐在里面，而大临仙峰的“昆山玉”张灵芸也在。这两人是罗林斯唯二认识之人，便上前招呼。丁有声心想：这西洋人倒有两把刷子，大小临仙峰闹得水火不容，他居然两处逢源。因祝双成是女子，他便把罗林斯安排到了张灵芸附近。

罗林斯有一段时间没和张灵芸见面了，此时却见这位大临仙峰上的得意弟子面色苍白，颇显憔悴，猜测大概是他受的伤还没好的缘故，便低声问道：“你的伤好了吗？”

张灵芸见到罗林斯进来，素来清冷的面容上竟有些惊喜之色，他道：“好多了，多谢罗盟主关心。”他犹豫了一会儿，忽地压低声音道，“罗盟主，这古镜门里有一面数百年前的巨大古镜，古镜门便是以此命名，罗盟主要不要去看上一看？”

罗林斯听到这样的奇物，自然颇感兴趣，张灵芸便起身向丁有声道：“丁门主，罗盟主听说贵派的古镜甚是稀罕，想去瞻仰一番。”

丁有声笑道：“自然可以。”便起身道，“我陪罗盟主前往。”

张灵芸微笑道：“今天是丁门主的好日子，怎能再麻烦您，那面古镜我也曾见过，便由我带罗盟主去吧。”

今日古镜门来的客人不少，丁有声确是十分忙碌，便笑道：“那就麻烦张公子了。”

罗林斯总觉得今日的张灵芸和过去似乎有些不同，但他也没有多想，便起身前往。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不久，祝双成也寻个托词，离开了这里。

那面古镜摆在古镜门的后花园中，古镜门专门造了一座镜亭放置它。因今日古镜门来的人多，过来看古镜的也有不少。

罗林斯拨开人群走近细看，见那面古镜是青铜所制，上面雕刻着青鸟与鸾凤的花纹，十分精美细致。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镜子，负着手，绕着圈，细细地鉴赏了许多时间。

张灵芸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俯身在他耳边低低道：“罗盟主，借一步说话。”

古镜门占地面积不小，今日因是门主成亲，各处都是热闹非凡，二人好容易才寻到一个偏僻的院落。

这院落的东南角里种了好大一片紫藤，一树绿阴浓密异常，张灵芸引着罗林斯，来到了紫藤之后。

现下罗林斯也看出了张灵芸的不对，他问道：“你有什么事？”

张灵芸转身朝向罗林斯，忽地深深行下一礼，道：“罗盟主，我有事相求。”他原想说“在下”，生怕罗林斯再问一句“在谁的下面”，便改了口。

“那日在落霞山，秘教欲抢走太微门一件重要物事，我原以为那件物事在剑阵首领身上，回到大临仙峰上时，师父才发现，首领身上的那件物事竟是假的。”

“假的？”罗林斯吃了一惊，“那钥匙是假的？”

听到钥匙二字，张灵芸面上颜色也变了一变，但昆山玉随即便想到，此事虽是太微门机密，但必瞒不过身为游侠盟盟主，又是祝双成兄长的梁大成。现下罗林斯接任了游侠盟盟主，梁大成多半已将此事说与他听。

想到这里，张灵芸便不再否认：“是。是我疏忽，未曾留意到他们掉包之事。”

罗林斯道：“你们不是带走了剑阵中的一人，他怎样说？”

张灵芸叹道：“那人咬破了藏在牙齿中的毒药，在回大临仙峰的路上已经自杀了。”

罗林斯奇道：“他为什么要自杀？”

张灵芸道：“因为秘教若知道他被太微门捉住的事情，他会死得更加痛苦。”

罗林斯不由一震，单从这一句话，秘教残忍之处，已是可想而知。

张灵芸又道：“当日逃走的三人，只有罗盟主、梁前盟主与祝师妹见过，因此我想拜托罗盟主，助我寻人。”

罗林斯奇道：“那个长恨什么的剑阵，不是很有名吗？难道竟没旁人见过？”

张灵芸叹道：“见过这剑阵的大部分人，都已不在人世了。”

他说得委婉，但罗林斯霎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又是一震，心道：秘教行事这样恶毒，若是让那个薛天骄拿到太微门的剑谱，必定会做更多的恶事，决不能让此人得逞。

论说，梁大成当初让罗林斯接任游侠盟的盟主，本也有为了保他的缘故。现下罗林斯若助张灵芸，便就是明晃晃地和秘教对着干了。可在罗林斯看来，自己若不帮张灵芸这个忙，才是真正违背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意思。

想到这里，他便道：“我一定帮你。可是天下这么大，我怎样去找那三个人呢？”

张灵芸道：“我奉峰主之命，近日来一直在查探此事，发现剑阵中一人似已到了宛城古镜门中，只是今日古镜门宾客众多，因此想请罗盟主帮忙一起寻找。”

罗林斯一听，原来范围已缩小了这许多，多少放下心来，便道：“我这就去找，对了，祝双成也在这里，那天晚上她也在落霞山，我们三个一起找，总能找到的。”

听到祝双成的名字，张灵芸的面色忽然一变，片刻方道：“罗盟主说的是，只是除了祝师妹，万不能告知第三个人听了。”

他刚说到这里，忽听紫藤后面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响，这声音在旁人未必听得清，但张灵芸内力高明，听力亦是出众，喝道：“什么人？”

碧青宝剑瞬息出鞘，一式“长风万里”，将身后紫藤一剑斩断，断枝残叶飘散一地，原来在后面的紫藤处竟还圈出了小小一块空地，空地里，赫然站了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