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鲛人湖(一)

“马翮……马翮,师父……师父!”

阿忆伫立湖岸,嘶哑而无力地呼喊着,泪水淌了又干,干了又淌,若非她本是盲的,双目定已哭瞎了。

“快上来,别玩啦,再不上来,我就不理你了!”阿忆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刚认识的时候,马翮会欺负阿忆看不见,故意躲起,把她急得哇哇大哭,而后才会突然现身逗得她破涕为笑。可屡骗则不鲜,后来马翮再耍这把戏,阿忆把脸一端,冷冰冰地说出这句话,马翮就会贼笑忒忒地出来,向她赔罪求饶。

可这一次,还是毫无反应,阿忆已近乎绝望,她在这里已经哭喊了三个多时辰,却听不到湖面上传出任何动静。

阿忆心头仿佛被什么一攥:难道,师父他已经被鲛人……

这个叫马翮的人,正是阿忆的师父。说是师父,其实他也不过二十出头,被隔壁的徐婶喊作“臭小子”。而且他不爱干净,不修边幅,整日臭烘烘的,做事还毛躁,老是顾前不顾后,甚至不如她这个十五岁的盲眼丫头想得周到。

最让阿忆不能忍的,是马翮常常胡吹大气,明明连五十斤的水缸都抬不动,偏偏说自己是武林人士。当时阿忆一脸不相信地问他:“那你说说,我们是何门何派?”

马翮笑嘻嘻地答道:“那可厉害了,咱们的门派叫做钩赜派,你师父马翮我,乃是钩赜派的第五代传人。”言语中颇具自豪。

阿忆摇摇头:“钩赜派,没听说呀,那咱们门派有什么厉害的武功没?”

“厉害武功,这个……这个么,”马翮支支吾吾地,“咱们钩赜派最厉害之处,是这儿。”说着用手指点了点阿忆的脑瓜子。

“铁头功?”阿忆揉了揉被马翮戳痛的脑门。

马翮有些哭笑不得:“是智,咱们钩赜派是江湖中最神秘也是最智慧的门派,所谓钩赜,乃是探求隐秘之意,没有什么谜团悬案是咱们破解不了的。”

阿忆更觉得马翮是在吹牛了,他连煮汤饼前要先把水煮开都不知道,哪里还懂什么探秘解谜。不过,马翮有时候确实会说出一些骇俗之言。比如,他说小时候,和师父也就是阿忆的师公去过神农架探寻传说中的“枭阳”,经过探寻,果真给他们亲眼见到了一个既像人又像猿猴的怪物,与《山海经》中描述的“枭阳”极为相似:“其为人,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

马翮又说,自己十八岁时,师父过世,他便独闯江湖,某日途经一个村子,听说村中道观发生神像闪烁金光的奇观,引得无数人慕名前来,顶礼膜拜。可经马翮细加辨析,却发现不过是道观里的道士依据《墨经》中光遇镜反射的道理,利用一盏隐蔽的黄灯和几面铜镜伪造出来的假象,以骗取香火供奉而已。

马翮还说,他几经试验,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原来,空气中有一阴一阳二气,阴气乃人所呼吸之必须;阳气则是至轻之气,积聚之后,甚至能将重物悬浮凌空。阴阳二气能合而为水,但是一旦相合,便极难分离。是以人在水中,难以呼吸到阴气。

阿忆只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是真是假。当然,马翮不光是说说而已,每当听说某地有鬼怪传闻,或骇人谜团,他总要去一探究竟。阿忆也想同马翮一起去,可他却说,谜团发生之地暗藏凶险,阿忆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就是不让她跟着。

等马翮回来,他总将过程说得天花乱坠,将自己吹得神乎其技,可当阿忆问他有没有钩赜出什么时,他却失望地表示,这一趟全无收获,那些所谓的奇谈怪闻,要么是三人成虎的谣言,要么是装神弄鬼的把戏。

这个时候,阿忆就会在心底微微鄙视:哼,说大话也不怕闪了大牙。

马翮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阿忆,你可得牢牢记住咱们钩赜派代代相传的祖训,世上最难钩赜之物,非怪物,非谜案,而是人心。”

可是阿忆一直没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人心有什么难懂的,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这不明摆着吗。

一个月前,马翮再次丢下阿忆,自己外出“钩赜”。某一天,阿忆正在家中揉面,忽然听见马翮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阿忆,赶紧收拾细软,跟我走。”

阿忆一下子着急起来:“你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

马翮跺了一下脚:“胡说八道,快点收拾,没时间解释了。”

阿忆就这么没头没脑地收拾好了行李,跟着马翮上了路。路上阿忆几次问马翮要去哪里,去干什么,马翮总是打马虎眼,不吐实情,直到行了半月有余,阿忆感觉气温渐趋凉爽,路上行人的口音也变得愈发难懂起来,不禁好奇日增。

直到有一天,终于抵达某地,只觉鸟语悦耳,花香沁鼻,微风习习,拂面而舒,阿忆听见马翮长吐了口气:“就是这儿了。”

阿忆问他:“这是哪儿啊。”

马翮回答:“这是东南临海的一个小镇,镇子南边有个大湖,这湖三面环山,唯有西边是陆地,咱们现在就站在湖的西岸。”

阿忆更加不解:“咱们千里迢迢到这儿来做什么?”

马翮问她:“阿忆,你听说过鲛人吗?”阿忆摇摇头。

马翮道:“晋干宝《搜神记》中有云:‘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博物志》卷上亦云:‘鲛人从水出,寓人家,积日卖绢。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以与主人。’”他说话的语气十分认真,完全不似常日里的吊儿郎当样。

阿忆知道鲛人是何物了,但她还是不明白这鲛人和此趟出行有何关系。

应该是看到阿忆脸上的困惑越来越深,马翮解释道:“咱们面前的这个大湖,就叫做鲛人湖,据称几百年前,就有人在这片湖里见到过鲛人,其形貌和《洽闻记》所载的极其相似:‘大者长五六尺,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美丽女子,无不具足;皮肉白如玉,无鳞,有细毛,五色轻软,长一二寸;发如马尾,长五六尺。’所以这湖才被叫做鲛人湖。但是后来,这鲛人湖里的鲛人突然销声匿迹,再也无人得见。直到一个月前,我去湘西钩赜一个谜团时,偶然间听人说起,近来又有人见到这湖中有鲛人出没,同时还发生了几件怪事。”

阿忆听得心头怦怦直跳,脱口问道:“什么怪事?”

马翮道:“短短半个月来,先后有三名青壮年男子到这湖边后突然失踪,行迹全无。此事甚至惊动了官府,可官府花了大力气寻人破案,仍是一无所获,所以这失踪案至今仍是个未解之谜。附近村中谣言四起,都说那些男人是被鲛人勾引进了湖底,吃得干干净净,骨头渣子都不剩,所以,现下已经没有人敢来这鲛人湖边了。”

阿忆只听得肌肤起栗,下意识地拉住了马翮的手,原来觉得赏心悦目的鸟语花香,此刻却显得异常诡异,她颤声道:“这……这么吓人,那……那咱们来这里干什么?”

马翮一笑:“胆子比绿豆还小,真是枉为钩赜派中人啊。”

阿忆恍然道:“哦,我知道了,你来这儿是想钩赜鲛人的谜团,找出那些失踪男人的下落。可你以前不是都嫌我碍事吗,怎么这次带着我来了?”

马翮忽然伸出手,温柔地抚了抚阿忆的头顶道:“这回可不一样,我倒希望鲛人是真的,鲛人泣珠也是真的。”

阿忆有些被他的举动吓到,又听马翮一字一句道:“《海药本草》中说寻常珍珠就有养肝明目的功效,而据《奇志录》所载,鲛人泣泪而成的泪珠,不仅价值连城,将其磨成粉敷在失明的双目上,可使盲人复明,重见天光。”

阿忆轻轻地“啊”了一声,心底陡然生出一股暖流,终于明白马翮跋涉千里的目的,不禁感动道:“原来,你是想找到鲛人,取她们的泪珠给我治眼睛。”

马翮笑道:“既然传说中的‘枭阳’是真的,那传说中的‘鲛人’也可能是真的。阿忆,你瞧好了,这次我一定要将这鲛人湖里的鲛人找出来。”

阿忆胸口暖暖的,脑中却突然冒出一个疑问:“可是传说中,鲛人不都在海里吗,怎么会在这个湖里?”

马翮道:“这个不难解释,既然鲛人是上古之物。上古之前,这片湖极有可能是海的一部分,经历数千年的山川变迁,沧海桑田,才造成湖海分隔,因此有不少鲛人被隔绝在了这个大湖里。”

这番话阿忆实在是听不太懂,她吐了吐舌头道:“可就算有鲛人,也是藏在湖底极其隐秘的地方,数百年来都没人能找出她们,如今官府都已介入,不也是一无所获,咱们该怎么找呢?”

马翮道:“寻常人找不到自是情有可原。这鲛人湖有二三百丈径圆,最深处有七八丈,若想寻觅鲛人,就得长久潜入湖底。可寻常人在水中至多屏息一刻,内功高深者也不过一炷香,你让他们怎么找。”

阿忆道:“可你连寻常人都不如啊。”

马翮似乎正在掬水而饮,听到这句话猛地呛了一下,气得在阿忆脑袋上轻敲一记:“没大没小,有你这么埋汰师父的吗。我之前不是说过,咱们钩赜派的厉害之处不在武功,而在智。你忘了,我有阴气相助啊。”

阿忆登时恍然,又听马翮道:“阴气乃人呼吸之必须,我发现,通过加热硝石,便能提取阴气。可怎么把阴气存起来是件麻烦之事。我试了诸多法子,终于找到一种绝好的气囊——猪脬。猪脬能吹胀数倍而不坏,我将阴气存入猪脬,扎好后随我潜入湖底,气窒时就吸上一口。我仔细算过,一个装满阴气的猪脬,可让我在水下多支撑两炷香。这一路上,在你睡着之后,我已制备好了五个气囊,呆会我便可下湖啦。”

接着阿忆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声,想来是马翮已在准备下水,她却有些担忧起来,伸手拉住马翮的胳膊:“可……可那些村民不是讲,鲛人把那些男子拖进湖底吃得干干净净吗,它们会不会也把你……”

马翮笑了笑道:“我可不信。从前我听师父说起过鲛人的来历,他说,可能是上古时期的某国人,为躲避战祸,躲入水中后改变了体质,成为鲛人一族;也有传闻说,是渔人在海上遇到仙人被施法之后变成了鲛人。总之,鲛人也是人,人怎么会吃人呢。依我看哪,那些男子失踪必另有蹊跷,说不定我还能把他们带回来呢。你就放心吧,在岸上乖乖等着我便是。”

阿忆道:“那……那你千万小心。”话音刚落,只听“哗啦”一声水响,马翮已跃入了鲛人湖中。阿忆在湖岸坐下,静待马翮,心中默数着时辰。虽然马翮说得轻描淡写,她心中却清楚得很,要潜入幽深莫测的湖底,寻觅敌友难料的鲛人,这一去决然凶险万分。

过了约一炷香,突听湖水响动,阿忆急忙起身,只听见马翮的声音从湖面上传了过来:“阿忆!”

阿忆道:“师父,你没事吧。”

马翮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倒是怕你担心,上来瞧你一眼,没事就好,我再下去瞧瞧。”说完又沉入水中。

阿忆稍稍放心,又等了两炷香时分,湖面上悄无声息,她心忖:没事,师父一个气囊就能撑两炷香呢。又过了两炷香,仍是毫无动静,阿忆有些许着急起来,她按捺住心神,又等了半个时辰,略微心算了一下,霎时心焦如焚:从马翮入水直到此刻,已过了一个时辰,算下来五个气囊中的阴气都应该吸尽了,再怎么样马翮也该上来了,可湖面上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在这之后,阿忆便一直在湖岸上呼喊马翮,却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她想到了诡异失踪的那三个男子,想到了隐藏在湖底深处的可怕鲛人,想到鲛人逮人而噬的骇人画面,心中不由阵阵悚惧。

虽然怕得要命,阿忆还是哭着向前摸索着走去,她忘了自己不会游水,甚至忘了马翮说这鲛人湖很深,她只知道要把师父找回来,把马翮带回来。

走了七八步远,脚下泥土愈发湿润松软,正要再向前踏一步,突觉有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袖,耳边传来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小妹妹,可不能再往前了。”阿忆一愣,有些不知所措。

另一个声音隽秀的女子笑道:“多好看的一个小姑娘,怎么想不开呢。”

阿忆颤声问:“你……你们是谁?”

又有一个声音温婉的女子道:“你别怕,我们是四姐妹,见你不顾凶险走向大湖,才出手相阻。”

还有一个声音洪丽的女子道:“是啊,小妹妹,你家在何处,我们送你回去。若是有何难处,或是受了何种欺侮,尽可直言相告,我四姐妹自会替你做主。”

阿忆眼睛虽盲,耳力却佳,可这四个女子到了自己身边,脚步声竟一丁点也未察觉到,难道……

马翮的话在她耳边回响起来:“鲛人,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美丽女子,无不具足。”

想到这儿,阿忆霎时间背脊发凉。又听那娇柔女子道:“这小妹妹似乎双目有恙,三姐,你快给她瞧瞧。”

隽秀女子应了一声。阿忆突然感觉一只手触向了自己脸颊,急忙连退几步,脸上露出惧怕之色。

娇柔女子不解道:“大姐,她这是怎么了?”

洪丽女子道:“我也瞧不太明白,二妹,你说呢。”

温婉女子道:“莫非她遭受了什么苦难,以致神志失常?”

却听隽秀女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妹妹,你不会把我们当作这湖里的鲛人了吧。”

阿忆一愕,有些不明所以。隽秀女子道:“不瞒你说,我们四姐妹途径翁山,听说了这鲛人湖近来频发怪事,便过来探个究竟。方才临近湖岸,突闻哭声,还以为是鲛人泣泪呢,走近一瞧,才发现是你。还不信哪,来,鲛人有尾无腿,你来摸摸看,便知真假。”

对方既这么说了,阿忆便大起胆子,伸手去摸。她首先摸到了一幅裙裾,继而才摸到一双修长滑腻的女子之腿。

却听那娇柔女子羞道:“哎呀,好痒,三姐你可真坏,是你叫人家摸的,为何不摸你,偏要摸我。”

隽秀女子笑道:“因为咱们当中,五妹你最是细皮嫩肉呀。”洪丽女子和温婉女子也都笑出声来。

娇柔女子道:“三姐,你这话说得可不对,小雨才是最细皮嫩肉,小雨,芸姨说得对不对。”有个声音答了一句,却是咿咿呀呀的婴语。阿忆才发觉,四个女子之外,竟然还有一个婴儿,那温婉女子不时地温言相哄。

阿忆终于确信她们是活生生的人,心下一宽,脸上露出愧疚之色。

隽秀女子道:“这下你信了吧。”阿忆点了点头。

隽秀女子道:“那便好,让我瞧瞧你的眼睛。”

阿忆猛地想起正事,脱口道:“快……快救我师父!”

洪丽女子道:“你师父在哪?”

阿忆道:“就在这湖里。”

娇柔女子道:“可湖里没人啊。”

阿忆哭道:“他……他……”

隽秀女子拉着她坐下,柔声道:“小妹妹,别急,有话慢慢说。”阿忆抽抽噎噎地把前因后果说了个大概。四个女子听到她说到马翮为了替她治眼睛潜入湖底寻觅鲛人时,都发出了讶异之声。

“阴气、阳气、钩赜派。”隽秀女子喃喃道,“我可真是孤陋寡闻了。”

“事不宜迟,救人要紧。”洪丽女子朗声道,“我这就下湖。”

却听温婉女子道:“大姐,我来,帮我抱着小雨。”

倏尔便听得轻微的“扑通”下水之声,却几乎没有水花溅起来。娇柔女子道:“小妹妹,我二姐下湖去找你师父了。”

阿忆点点头道:“阿忆多谢你们了。”当即竖耳聆听,三位女子也默然相候。一时间只听得那婴儿牙牙学语或吮吸手指之声,在这寂静诡异的气氛中平添了一份生机。

阿忆也不知这四位女子的身份来历,只听得出她们年纪都不大,那洪丽女子是大姐,下湖的温婉女子是二姐,最能言善语的隽秀女子是三姐,娇柔女子则是五妹,却不知那排行第四的女子为何不与她们在一块。

阿忆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马翮说过,寻常人在水中至多屏息一刻,内功高深者也不过一炷香,可她估算了一下,现下已过了两炷香有余,那二姐却始终潜在水下,不曾听得她到水面上来透过一次气。

念及此处,阿忆慌忙站起,焦急道:“她……她怎么……”

却听那三姐道:“没事,我二姐可不是寻常人,她屏息两三个时辰也无碍。”阿忆面露惊讶,只觉得难以置信,更加好奇这四个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过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湖面上忽然传来破水之声。五妹呼喊道:“二姐!”一阵划水声由远及近,继而是脱水而出之声、踏足湖岸之声、手拧头发之声。

三姐问道:“二姐,找到了吗?”

二姐道:“我已摸遍大半个湖底,没找着这位小姑娘的师父,现下天色已暗,水下瞧不真切,唯有等明日天亮了再找。”

阿忆面露失望之色,心中焦急更甚。三姐却问道:“阿忆,你说你师父在湖下已几个时辰,身上带着的气囊也用尽了?”阿忆点点头。

三姐沉默了一会,笑着道:“阿忆,既然无法再寻,不如随我们去镇里找家客栈,吃顿饱饭,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一早再来寻你师父。”

阿忆道:“不,师父没找着,我哪儿也不去。”三姐不再说话。

大姐却道:“好,念着你对你师父这份心,我们四姐妹便在这儿陪着你,二妹、三妹、五妹,我去趟镇里,找些吃的回来。”话音刚落,阿忆只觉身旁一阵疾风掠过,远处的树林中惊鸟四起。

不一会儿,阿忆听到扑哧扑哧茅草烧着的声音,渐觉暖气沁体,想是她们燃起了篝火。不时听到二姐轻哼儿歌、五妹挑逗婴孩之声,原本健谈的三姐却不知怎么没再说话。又过了不久,鼻中嗅到一股饭菜之香,却是大姐携带佳肴而归。

阿忆心系马翮,胡乱扒了几口饭便吃不下去了,三姐牵着她到了一处铺好的茅草铺上,柔声道:“你早累了吧,早些睡吧。”阿忆心绪杂乱,如何睡得着,可忽然间觉得一股幽香飘入鼻中,说不出的舒适泰然,转眼便沉沉睡去。

待得醒来,眼前茫茫一片,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却听得五妹道:“阿忆,你醒啦。”

阿忆问道:“现下何时了?”

五妹道:“辰时刚过,我二姐已下得湖中一个时辰啦。”阿忆没想到自己竟睡了这么久,忙爬起身来,凝神等待。

一盏茶时分后,听得二姐从湖中上得岸来,大姐问道:“没找着?”二姐没应声。

阿忆胸口一窒,心不住地往下沉。这时却有一只手紧握住她,三姐的声音传进耳中:“阿忆,有句话昨晚便要对你说,又怕你伤心,不知当不当讲。”阿忆却垂下头,眼中淌下泪来。

“别哭呀。”五妹边安慰着,边拿着手帕替她擦拭泪水。

三姐道:“那我便说了,先前你说你师父下湖已久,气囊亦已用尽,你却始终未听到他破水而出之声。那么唯二可能。其一,你师父已溺亡湖中。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二姐寻遍湖底也未见其尸,可见这假设立不住。”

阿忆恍然道:“是啊,既然湖里找不着尸体,那他就没死,我有什么好哭的。”止住泪水,脸上重现笑容。

三姐却叹了口气:“可这第二个假设或许更伤人心。我猜想,会否是你师父有心将你抛弃,故而将你带到此处,编出寻鲛人治眼疾的谎话,而后投掷石块假装潜水之声,自己却一走了之了。”

阿忆想也不想就使劲摇头:“不,他不会的。”

大姐道:“阿忆,我们知道你对你师父情深义重,可这世上,人心难测……”

阿忆道:“他若当我是个累赘,两年前,就不会舍身将我从魔窟中救出来了。”

接着,阿忆便说出了一段往事,那是她和马翮相识的经过:阿忆出身穷苦,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十岁那年,狠心的父亲竟将她卖给了路过的残帮。

残帮自称帮派,实则就是个散乐戏团,帮中尽是些残疾孩子,以表演各种杂技百戏为生,博人同情,赚取赏银。被卖当晚,阿忆被帮主逼着喝下一碗药,第二天眼睛就看不见了。阿忆这才知道,帮中的这些孩子,原本都不是残疾的。

阿忆从此堕入无尽黑暗。她被帮主逼着练“丸剑”,所谓丸剑,便是将数枚铁丸或数把短剑同时抛掷,用双手或双脚边接边抛,使之上下回环飞转。常人习之都困难重重,何况她一个双目失明的孩子。起初阿忆万般抵制,但在鞭抽棍打之下,纵然猛如熊虎,也得学会踏索缘竿,留下满身伤痕之后,她不得不屈服。

阿忆说到这儿,突听“咔嚓”一声,似乎是旁边有棵大树轰然而倒,同时传来大姐那激昂愤懑之声:“想不到这世上,竟有如此残忍冷血之人,阿忆,那残帮帮主现在何处,我非得让他尝尝被当作畜生的滋味。”

五妹道:“大姐,消消气,小雨都快被你吓哭啦。”

二姐将欲哭的婴孩哄得安静了,开口道:“没事了,阿忆姑娘,想不到你的身世如此可怜,我大姐嫉恶如仇,定不会放过那可恶的残帮。”阿忆心中感激,点点头,继续讲述。

阿忆从一丸一剑开始练起,三年之后,已能手接四剑脚受五丸,成为每场演出的大轴。春秋三载,她随着残帮东奔西走,身旁的同伴更换不迭,有的熬不过苦或累死或病亡,有的在表演中失手而死,也有的设法逃走,被帮主抓回来活活打死。阿忆本以为自己终究有一日也会死在残帮,直到那一日。

阿忆还记得那时正是上元节,残帮在嘉兴城中连演三日,最后一日,阿忆演完“盲女丸剑”,台下群起喝彩。掷赏银的时候,却有一个不屑的声音道:“这些个花拳绣腿,也太儿戏了。”帮主恨他搅局,出面呵斥,那人却道,“我来演一场‘黄龙变’,让大家伙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好戏。”听到“黄龙变”,全场霎时噤若寒蝉,连帮主也不吱声了。

阿忆听人说过“黄龙变”,那是传说中才有的戏法:先是大雾萦街,雾中惊现硕大鲸鱼浮空游弋,顷刻间鲸鱼化为黄龙腾涌而出。此等奇观,已非戏法,而是神技,唯有与神灵相通之人方可驭御,难怪大家听了都不敢说话了。

只听那人道:“瞧好了!”紧接着,四周响起风起云涌之声、鱼跃龙腾之声,夹杂着众人的惊愕骇叹之声,阿忆只恨自己双目失明,无法目睹这等旷世奇景。

正当她心生惋惜之际,突觉手臂被人拽住,一人在她耳边低声道:“快随我走。”竟是那表演“黄龙变”之人。阿忆登时不知所措,那人急道,“别愣着啦,等这雾气一散,想逃都逃不了啦!”

阿忆这才明白此人是助自己出逃的,她无时无刻不想着逃离残帮,不假思索,跟着他便跑。两人跑了几里路才停下来,阿忆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已是自由之身,却听那人大口喘气道:“前日见你们表演,我便知你们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故而想出这解救的法子。其实那‘黄龙变’不过是些障眼法,趁着大雾,我已将那恶帮主一棍子打晕了,其他孩子都已四下逃散,唯见你双目失明,茫然不知。”

那人想将阿忆送回家去,可一来阿忆已记不得老家在何处,二来也不想见那狠心的父母,甘愿跟随恩人做牛做马。恩人却道:“我也不要你做牛做马,但孤男寡女,难免旁人说三道四,不如定个名分,你就做我徒弟好了。”恩人遂要阿忆拜自己为师,阿忆也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成了钩赜派的第六代弟子。

“你这位恩人,便是你师父马翮。”听完阿忆的叙述后,三姐沉声道。

阿忆微微颔首。大姐愧疚道:“看来是我们误会了你师父,他虽不会武功,却以智扶弱,凭谋济危,当得起一个‘侠’字。就是一棍子便宜了那残帮帮主,不过此人已记在我的惩恶扬善簿上,日后若给我遇见,必给他演一出‘恶犬变’。”

五妹不解道:“啥是恶犬变?”

二姐笑道:“打得他恶人变恶犬,嚣叫变惨号。”

又听三姐道:“照此看来,马翮确实不会做出弃徒而去之举,可这就难解了,莫非他凭空消失了不成?”

阿忆道:“师父说过,这世上有许多难解之事,不过是被表象所迷,若能从超离常理之处觅得破绽,剖开虚表,必能钩赜出真相。”

三姐喃喃道:“超离常理,觅得破绽……这鲛人湖中的鲛人便在常理之外,难道这鲛人便是破绽?”

便在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哭声,嘶哑尖利,时断时续,让人毛骨悚然。五妹低声道:“那……那是鲛人么?”

大姐道:“过去瞧瞧,可别发出声响。”

二姐道:“我也去,小雨已睡着了。”

三姐“嗯”了一声,手臂伸入阿忆腋下,将她轻轻托起。阿忆只觉身子轻飘飘的,犹如踏风而行,她们四位更是如行云流雾,脚下未有一丝声响发出。

飘了大约一袋烟工夫,阿忆身子一弛,脚踏实地。面前传来一个苍老而惶恐的声音:“你们……你们是谁?”

三姐在阿忆耳边道:“原来是个老伯,在湖边烧纸燃香。”

只听二姐道:“老人家,我们有位朋友昨日在此不见了,苦寻无果,你可见过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

老伯悲恸道:“又……又有人不见了,唉,怕是回不来了,如同大柱一样。”

五妹问道:“大柱是谁?”

老伯道:“是我亲儿,就……就在五日前,大柱给这湖里的鲛人捉走了。我每隔几日便来此烧纸,是求求那湖中鲛人,既已夺了我儿的肉身,便放走他的魂魄,好去投胎转世啊。”

三姐又问:“老人家,可否讲讲,大柱是如何给鲛人捉走的?”

老伯拍着大腿道:“说起来都怪我啊,就不该由他去瞧那一眼。当时,村里已经连出了几件事啦,村东头李二娘的小儿子、王屠夫他侄子,还有卖豆腐的徐家女婿,都没了影踪。据说他们出事前,都来过这鲛人湖边。可当时谁也没想到是鲛人作祟,之后官府派人来查,问到老刘头家,他家五岁的三伢子说了句话,把大伙吓了一跳。他说,事发的前几天,他在湖边玩耍,突然看到有个奇怪的女人在湖里洗澡,她头发又黑又长,肌肤比雪还白,下半身则是一片片金灿灿,就和鱼鳞一样,可一晃眼,她就不见了。村里的老人这才想起这鲛人湖几百年前的传说,都说他们不会给鲛人抓进了湖里吧。官府的人不信这邪,派人潜入湖底看过,却什么也没瞧见,这案子也就无法再查,村里也再没人敢去这湖边。”

“本来不去湖边便没事了,那天大柱干完了农活,突然说了句:‘爹,我想去鲛人湖瞧一眼。’我当即骂他:‘不许去,不想活了么!’大柱却道:‘就想瞧瞧那鲛人长啥样。’我瞧大柱那幽幽的眼神,一下子明白了,他不是想瞧鲛人,而是想瞧女人哪。说起来也是可怜,我家大柱长相丑陋,年纪都二十有五了,别说娶妻,和女人话都没说过一句,姑娘见了他都躲着走。他听说那鲛人状若美女,定是想去瞧一瞧。我当时听了,着实心酸,心想他去瞧一眼应该不碍事,便道:‘那你就远远地瞧一眼,决不能多瞧了,对了,再带把斧头去,也好防身。’大柱点头道:‘就瞧一眼,瞧得见瞧不见,都马上回来。’拎着斧头欢喜地去了。可这一去就是大半天,我才知道大事不好,急忙去湖边寻找,却……却只找到了他带去的那柄斧头。唉,我可真傻,鲛人以美色相诱,拿把斧头顶个屁用。我那可怜的大柱,定是经不住鲛人的诱惑,被勾进湖底吃了啊。”

“不!”阿忆忍不住道,“他只是不见了,你怎知他一定是……是死了。”

老伯道:“他若不是被鲛人抓走,那能去哪了?”

“他……他……”阿忆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三姐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又问道:“老人家,你为何对这湖中鲛人如此深信,只是因为那五岁的三伢子的话吗?”

老伯道:“这鲛人湖中几百年前就出现过鲛人,当年村里不少人都瞧见过,一代代口耳相传下来,但是后来鲛人便再未现身。我原本也不怎么信,但是十三年前,我是亲眼瞧见了。”

五妹惊讶道:“你也亲眼瞧见过鲛人?”

老伯道:“我没瞧清楚那东西的模样,但……但那定是鲛人无疑。回想起来,那时恰好发生了一件大事:翁山城中,有个恶徒犯下令人不齿的大罪,三位侠士仗义出手,穷追不舍。双方你追我逃,一直从翁山赶到了这鲛人湖旁。那恶徒终于无路可逃,被三位侠士诛杀在此。只是这事发生得十分仓促,等大伙闻讯赶去瞧热闹,三位侠士早已远去,只在湖边瞧见一大滩血迹。当时我去了外地办事,一个月后回到家,才听说了这件事。我也是管不住好奇的心性,就跑到了湖边,想瞧瞧他们打斗留下的痕迹。那时夜已深,我正借着月光寻找痕迹,谁知……谁知却猛然瞧见……”

二姐问道:“你瞧见了什么。”

老伯颤声道:“我……我瞧见那湖水中,缓缓升起一……一个人影,犹如鬼魅,向……向着湖岸缓缓走来。我脑中霎时想到了鲛人的传说,惊呼一声,拔腿就逃。幸亏我逃得快,没有被那鲛人勾走。可……可我如今回想起来,都是因果报应,就因十三年前我触犯了鲛人,如今才……才要我儿子以命相抵。”

四位女子默然了好一会,才由大姐道:“老伯,你也说没瞧清那鲛人,或许只是眼花或是……”

话未说完,突听那老伯大喊一声:“那……那不是……”

与此同时,那四名女子也都发出了惊异之声,随即听得一人入水之声、迅疾划水之声。五妹喊道:“大姐,小心!”

阿忆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忙问:“出了何事?”

三姐惊惶未定道:“方才、方才我们都瞧见,那……那湖中冒出一……一个古怪的女子,她……她长发及腰,肌肤白得如透明一般,下半身金光闪烁,犹……犹如鱼鳞,若非亲见,岂能相信。可她只现身了一瞬,随即潜回了湖中。大姐见状,已下湖追了过去。”

阿忆“啊”的一声,也是难以置信,过了一会,又听划水声由远及近,一人爬上岸来。二姐问道:“大姐,如何?”

大姐答道:“我潜入湖底,便远远瞧见一条金线在前方急速游动,可当我游到那处,便什么也瞧不见了,实在是匪夷所思,三妹,你想得通其中的蹊跷吗?”

三姐困惑道:“想不通,方才我们亲眼所见,那真真切切便是鲛人,平生所见之稀奇古怪,莫过于此。”

五妹道:“连三姐都想不通,我们更百思难解了,这阿伯已吓晕了过去,我先将他送回去,再作商量。”说罢脚步声远去。另外三女缄默无语,似乎都在冥思苦想这不可思议之事。

阿忆却是心乱如麻:“湖里真……真有鲛人,那师父他……他不是……不,不会的,吉人自有天佑,他决不会有事的!”

一刻钟后,五妹归来,忽然狂风大作,湖面上波浪滚动,头顶雷声隐隐。二姐道:“得有场大雨了。”

五妹道:“就在这附近,不是有个破庙吗,要不去躲躲?”

阿忆面露犹豫之色,三姐在她耳边道:“阿忆,鲛人的谜团破解不了,在湖边留多久也无济于事,你若信我们姐妹,便随我们去破庙,先躲过这场大雨,再细细思虑如何救你师父。”

阿忆早已对这四姐妹钦敬无遗,当即点头道:“我信。”

三姐便搀扶着阿忆,大伙一齐离开湖岸,走了没多久,细雨淅淅沥沥地洒落下来,突听二姐低声道:“有尾巴。”

五妹道:“嗯,三条。”

大姐道:“从咱们离开湖岸便跟着了。”

三姐笑道:“二姐,照拂好小雨和阿忆,我们三个陪他们耍耍。”

二姐柔声道:“阿忆,旁边有棵大树,咱们去避避雨。”

阿忆被她牵着走到一旁,果然便淋不着雨了,却听不远处,大姐洪声道:“三位朋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何必偷偷摸摸做那尾随的鼠辈。”

倏尔听得有人重重“哼”了一声,继而几个脚步声走近。二姐在阿忆耳边道:“原来是三个蒙面的男子,一高一瘦一微驼。”

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道:“几位是何人,在那湖边作甚?”

五妹道:“这话该我们问,你们几个是谁,鬼鬼祟祟跟着我们作甚?”

另一人粗声粗气道:“瞧你们几个是娘们,才客气几句,别给脸不要脸。”

还有个嘶哑的声音道:“不错,快说,别逼我们和女人动手,晦气!”

二姐道:“他们犯了大姐的大忌,要倒霉了。”

果然,只听得大姐隐含怒气地沉声道:“那今日倒真要让你们晦气晦气。”话音刚落,便听一阵疾风呼啸而去,那嘶哑声音“啊”地惊呼一声,又是“砰”地重重一响。随即,低沉男子和粗声男子齐发呼喝,三姐和五妹两声娇咤,拳脚相交声、兵械划空声不绝于耳。

阿忆不禁面露担忧,二姐却心平气静道:“那高个和瘦个下盘沉稳,劲道十足,武功瞧着不弱,但也仅是不弱而已。大姐和五妹师出同门,她们只使了绽莲步法,素心剑法与芙蓉素手尚未使出,已将两人耍得晕头转向;三妹更不必说,以她的本领,不必动手也能赢那驼子,只不过有心戏弄对方,才动了拳脚。她的化蝶手将雨水化作雾蝶,内劲蕴含于虚像之中,虚实难料,诡谲莫测,那驼子何曾见过如此武功,只瞧得张口结舌,身上露出了七八处破绽。”

阿忆听着二姐描述,不禁心荡神驰,想象迭生。她从前受尽了恶男人的欺侮,这时真想瞧瞧大姐她们如何教训这几个人出言不逊的男人,这时却突听二姐喃喃道:“你的化蝶手使得更是好看,可你在哪儿呢?”语气十分幽怨哀戚。

阿忆更觉奇怪:二姐口中的你是谁呢?

这时只听得疾风骤雨之中那三个男子越来越重的喘气声。粗声男子和嘶哑男子几次想开口说话,都难以透出气来,唯有那低沉男子勉强说道:“几……几位,究……究竟是……是何……何门何派?”

大姐笑道:“事到如今,还有你们问话的份吗?”低沉男子呀呀了两声,说不出话来。大姐道,“三妹、五妹,咱们让他们把舌头捋直了,免得一口气透不过来,活活噎死。”三姐和五妹齐声道了声好,打斗声稍为缓和。

低沉男子得以开口道:“能……能否双方先罢手?”

大姐道:“不能,有话便说!”

低沉男子道:“我们……我们是县衙的捕役,为……查那鲛人湖谜案在左近蹲守,见几位行迹鬼……可疑,故而贸然跟随,冒……冒犯之处,敬……敬请海涵。”

大姐道:“我们姐妹也是为查谜案而来,你们大可不必将力气、心思浪费在我们身上,明白了么?”

低沉男子道:“明……明白。”

打斗声戛然而止,那三个男子叹了几口气,脚步声渐渐远去。大姐她们走了过来,二姐道:“瞧你们,衣服都淋湿了,快去破庙换身衣裳吧。”

三姐却道:“不忙,大姐,五妹,你们觉察出了么?”

大姐道:“嗯,这三人内功、拳脚、兵刃均自不同,而且华冠锦衣,穿金戴银,还有那颐指气使的口气,一看便是养尊处优之辈,怎会是小小县衙的捕役,那人定是在说谎。”

三姐道:“我猜,这三人也是为了鲛人湖而来,但他们故意不以真面目示人,必有不可告人之秘。五妹,你去探探他们的底细。”

五妹笑道:“我正有此意,你们先去那破庙,我去去就回。”一阵风似的去了。

阿忆随着二姐她们来到破庙当中,三姐扯过一个蒲团让阿忆坐下,大姐取出干粮分给阿忆,两人这才换过衣裳,在庙里坐下歇息。外面雨声更急,二姐哼着催人入眠的儿歌,阿忆却毫无睡意,耳边不断浮现出马翮的只言片语,心中不禁道:师父,你在哪儿呢。

忽听大姐道:“三妹,与你交手那驼子,是否使柄长钩,钩尖形如鸟喙?”

三姐道:“正是。”大姐道:“与我动手的那个高个,他的兵器是双刀,左手正握,右手反握,这是阴阳刀的路数。鸟喙钩、阴阳刀,我似乎在哪听过。”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我晓得他们三个是什么人了。”

二姐问道:“他们是谁?”

大姐道:“太师父和我闲聊时,曾说起过一件旧事。十多年前,她云游到东南临海的一个小城,城中恰好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惨事:一夜之内,有两名妙龄女子被接连奸杀,凶手是个叫朱梦龙的人。这朱梦龙号称‘千手玉郎’,有一手穿窬入室,妙手空空的功夫。仗着容貌英俊,又自命风流,四处留情,原本也算不上穷凶极恶之徒,谁知他突然兽性大发,犯下这等滔天大罪。我太师父闻知此事,怒不可遏,誓要抓住这恶贼,将其碎尸万段!”

阿忆心想:大姐的脾性可真是像极了她太师父。

三姐道:“悠思道长自来雷厉风行,定然言出必践了吧。”

大姐道:“可没等我太师父出手,有人已经料理了那僚。原来当地有三位武林中人,查知了这僚的踪迹,马不停蹄地追赶了三天三夜,终于将其逼入绝境,合力诛杀,并将其尸首带了回来。我太师父特地作了打听,得知这三位武林人士乃是结拜兄弟,一位是落霞谷谷主柳自青,一位是巨鹏帮的帮主展翼,还有一位是乾坤山庄的庄主胡寒川。柳自青擅使掌法,展翼的独门兵器是一柄形似鸟喙的长钩,胡寒川则用一套祖传的阴阳刀法。”

三姐恍然道:“方才与我交手那驼子便是展翼,与你交手的高个是胡寒川,另外那用掌的瘦子定然是落霞谷谷主柳自青了。竟然是他们三个,可真是瞧不出,这三人也行过侠义之事。”

二姐却道:“我倒想起了另一件事。你们还记不记得,先前在那湖边烧纸的老伯说过,十三年前,在那鲛人湖边,有三位侠士杀了一个恶徒。”

大姐道:“莫非,这两件事,是同一件事?”

三姐道:“八九不离十。看来我猜得不错,这胡寒川、展翼和柳自青是为了这鲛人湖而来。时隔了十三年,为何他们又来到鲛人湖边,他们心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二姐笑道:“这就要看五妹的本事了。”

大伙静待五妹归来,可过了几个时辰,外头风雨渐歇,还是不见她回来。二姐担忧道:“不会出事了吧。”

大姐道:“那丫头的武功不必担心,但她生性单纯,容易上当,早知不该让她独自去的,我这就去寻她。”

便在这时,听得破庙外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你们几个,趁我不在,说我什么坏话呢。”

二姐如释重负道:“你总算回来啦。”

三姐也笑道:“五妹,笑声如斯,收获颇丰啊。”

“那是自然的。”方才笑声还在破庙外,顷刻之间,五妹的声音已在阿忆耳侧响起,“你们知不知道刚才那三人是谁?”

阿忆忍不住道:“他们是胡寒川、展翼和柳自青,十三年前,就是他们在鲛人湖边杀了那恶贼朱梦龙。”

五妹惊讶道:“啊,你们都知道了啊。”

三姐笑道:“先把衣裳换了,再说不迟。”

五妹换下湿衣,委屈道:“人家风里来雨里去地辛苦了大半日,结果你们全知道了,我不说啦。”

三姐道:“好妹妹,姐姐给你捶捶腿,我们也就知道那一些,别的还得劳你细讲呢。”

五妹道:“这还差不多,你们听我说啊。当时我追着那三人而去,他们行走极迅,前方岔路又多,险些走错了道,好在是下雨天,地上有迹可循,一炷香后,我便蹑上了他们。他们一路疾行,走到镇上,进了一处偏僻的客栈,我也跟了进去,只见他们上了二楼的一间客房。我想了想,便从客栈的后墙攀上去,俯身在那间客房的瓦顶,偷听他们谈话。谁知他们说话声极小,风雨声又大,竟什么也没听见。”

“正当我思虑该如何才能听得更清楚时,突听那驼子喝道:‘什么人!’我还道自己被发觉了,正要从瓦顶跃下,突见一个缁衣人从那间客房中破窗而出,跳入底下一条小巷,扬手将一枚石子掷往巷子东侧,自己快速藏进身旁一个空置的酱缸内。那三名男子随即从窗中跳出,往巷子东侧追去。缁衣人又从酱缸中爬出,往巷子西侧跑去。我不假思索,也跳下小巷,往西奔去。我跟着那缁衣人走街穿巷,跑入一片杏树林,那人才停下脚步,扶着树干大口喘气。我这才发现,她竟是个女人,心中好奇难耐,便走近问了句:‘你是谁。’那女人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她大概三十七八岁,凤目桃腮,风韵犹存,像个有钱人家的贵妇。她盯着我,神色中满是戒备,反问道:‘你是何人?’我道:‘我方才就在那客房的瓦顶,见你破窗而出,才跟随到此。’妇人一愣:‘你也在偷听他们说话?’”

“我心想,原来这妇人也在偷听,难道她是那三人的对头,便问道:‘请问夫人是谁,为何藏在那三人屋内?’妇人不答,反问我:‘你又是谁,与他们三个有何干系,跟着我又作甚?’她连串发问,却口风甚严,我心想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突然心生一计,悄然伸手到腰际,摸出一个瓷瓶。你们还记得么,两个月前,我们在金陵救了那有趣的灵怪叟,他赠了我们一瓶‘夺魄香’以作答谢,说是能夺人心魄,诱人吐实。当时你们都说我天真易骗,硬要将药给我,以作防身之用,想不到此刻便有了用处。我偷偷将那瓶口旋开,让香气散出,自己却屏住呼吸。不一会儿,只见那妇人微微蹙眉,眼神迷离起来,我便知‘夺魄香’起了效用,当下旋紧瓷瓶,放开呼吸,问道:‘你究竟是谁?’妇人缓缓道:‘我是胡寒川的妻子。’”

五妹说到这儿,大姐、二姐、三姐都发出惊讶之声,阿忆也颇感意外。五妹接着道:“那时我还不知胡寒川是谁,问了那妇人后,她才告诉我那三个男人的姓名身份,这个你们都知道啦,我便不多说了。我又问胡夫人:‘这就奇了,你既是他夫人,为何还要偷听?’胡夫人却苦笑了一下道:‘你可知道十三年前,在鲛人湖发生过一件大事?’我摇摇头,她便将胡寒川三人追杀朱梦龙的事告诉了我,我才明白过来就是那老伯说的同件事,这个你们也都知道了。”

“胡夫人接着又说:‘他们将朱梦龙的尸首绑在马后,一路拖行而归,抵达山庄时,整具尸体已经血肉模糊,只能从衣裳上分辨出确是朱梦龙。’奇怪的是,她说这段话时,眼中似有一丝哀伤掠过,而且欲言又止,似乎有所隐瞒,即便在‘夺魄香’药力之下,她也没说出口,可见这秘密在她心底埋藏之深。接着她又道:‘原本人也死了,一切也该风消云散了,但谁也没想到,这件事远未了结。’我问她:‘远未了结是何意?’胡夫人眼眶突然红了,哀伤道:‘就……就在朱梦龙被杀的一个月后,我刚满五岁的小女儿阿薇、柳自青三岁半的孙女,还有展翼四岁的外甥女,先后鬼使神差地失踪了,这一失踪,便是整整十三年。’”

阿忆大吃一惊,大姐也愕然问道:“竟有这种事,是何人所为?”

五妹道:“我也这般问胡夫人,她却道:‘每个孩子失踪之处,地上都留有大滩水迹。当时便有人猜测,朱梦龙是在鲛人湖边被杀的,所以他的鬼魂化作了湖中鲛人,来找胡寒川他们三人报仇,三个孩子也被掳去了鲛人湖。胡寒川他们不信鬼神之说,怀疑是仇家所为,遂逐一上门究问,可一干仇家均表示祸不及家人,决不会做出此等违背江湖道义之事。不得已之下,他们只得去了鲛人湖,可寻遍湖底,仍是一无所获,最终无可奈何,不了了之,我那可怜的阿薇,就这么消失无踪了十三年。’”

二姐叹气道:“身为母亲,感同身受。”

三姐却道:“原来如此,难怪事隔十三年,胡寒川三人又故地重游,应当是听说了最近湖中鲛人现身之事吧。”

五妹道:“我也问胡夫人道:‘你们莫不是听说了近日鲛人湖发生的怪事,才赶来此地?’胡夫人摇摇头道:‘鲛人湖接连发生失踪案,胡寒川三人早就得知了,不过听说连官府都束手无策,是否要前去查探,他们也是犹豫不决,直到五天前,发生了一件事。那日傍晚,山庄大门突然被叩响,下人来报,说敲门的是个乡下人,称有要事禀告庄主。胡寒川皱了皱眉,让下人将其赶走,可不一会儿,下人又慌里慌张地跑回来,在胡寒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胡寒川脸色大变,立即让下人将那乡下人带进来。那人相貌丑陋,衣弊履穿,倒是个老实人的模样,自称是鲛人湖边村子里的村民,叫什么大……大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