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怨魄

“你刚刚为什么会提到狐仙骨?”周王刚走,钟离便追问。

千玥儿没想到钟离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微微一愣,道:“我也不知那究竟是不是狐仙骨,正如林云轻所说,我的确不是属于这里的人,我来到这里时,见到这支金钗,后来便看到了一副骸骨……”

“那想必正是狐仙骨。”林云轻道,“狐仙骨,乃是玉骨狐荣登仙界或不幸死亡之后脱下的骸骨,世间罕见,但虽称‘狐仙’,实质仍是狐妖,只是法力奇高而已,若想登仙仍需经历七大劫难,自古从未听说有人成功过。如此看来,那你看到的那副骸骨,应当是狐仙死亡脱下的骸骨了……”说到这,林云轻忽然脸色微变,霎时有些苍白,下意识捂住了自己心口,一阵难受。

“这副骸骨,恐怕便是那胡纤纤。”钟离一惊,神色变得十分复杂,“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不知她法力这般高,是何人能够杀她。”

千玥儿微微愣住,脑中禁不住再次出现那时她看到的幻象。

有个人同胡纤纤说,要她用自己的命换另一个人的转世,作为代价,他会毁了轮转镜。

以命易命。

“或许她是心甘情愿,自尽而死呢。”千玥儿的嘴唇有些颤抖,隐约觉得自己猜到什么,然而却又不敢肯定。

“你知道什么?”林云轻神色有些变化。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知道,那时有人要杀他们。”千玥儿只觉得心中汹涌起伏,连呼吸都有些急促压抑起来。

“他们?”

“是,胡纤纤和那个男子。”

“你的梦境里,当真没出现过那个小女孩么?”钟离垂下眼帘,追问一句。

“……没有。”

他忽的笑了一下,沉声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你说有人要杀他们,是谁?”林云轻追问。

“不曾看清。不过细想想,这些不过是我做的几场梦,未必能够作数的。”千玥儿咬唇,忽然不想再继续谈下去——倘若那些梦不过是梦,那就好了。

一时三人无言。

“钟离,有一件事我始终不能明白,当初你要来这周国,是为了找寻有缘之人,如今既然已经找到千姑娘,又何必继续留在这儿?”林云轻突然开口,打破了屋内的沉默。

钟离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微微一愣,继而笑笑:“在这里做国师,被人捧着敬着,有什么不好?”

“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是呀,我最爱听旁人恭维,最爱受旁人追捧了,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还没看出来么?”

林云轻微微皱眉:“你为什么偏要这么说话?这么多年了,从来不改。你心底明明不是这么想。”

“好啦,我做我的国师,去解赤炎山之劫,你自去修行你的,你若是愿意帮我,你就同我一起,若是不肯或者觉得应该依师尊的话,顺应缘法,那也罢了,只是再不要劝我。”

“你总是这么固执,所以当年师尊才——”

“才会将我逐出山门嘛,往事已矣,何必再提?”钟离耸耸肩,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对了,那日你与那铁面怪之间发生了什么?他法力极高,以你之力恐怕敌他不过。”

林云轻垂下眼帘,缓缓道:“我的确敌不过他,但他也伤不了我。”

“什么意思?”

“我答应与他斗法,原也是一搏,赌他不会杀我。”林云轻微微一笑,“不过我赌赢了。否则他如要杀我,此刻我焉有命在?我试图探知他的记忆,却被阻隔在外,只看到一片虚无。钟离,你知道吗?他是一只魄。”

“什么是魄?”千玥儿皱眉追问。她骤然想起焚天那张隐约透着痛苦而扭曲的脸,他说:“我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如此看来,她与焚天竟是同病相怜。他在这世间游荡,自以为是个“怪物”,但当她说他是“怪物”时,他却恼怒至极。

“魄是上古时期传说中才存在的东西,非妖非鬼非神,是法力极高之人以离合之术从体内分裂出来的一部分,多是施术者心怀怨愤而穷毕生之力造出,因此魄一出生,往往便带着极强的执念,近乎妖魔。”林云轻神色平静,道,“怨魄现世,天下将乱。”

“居然是魄?”钟离瞠目。

“你也不敢相信吧?”林云轻苦涩一笑,道,“他知我修三通,要我告诉他,他是什么——想来他也十分疑虑自己的身份。我功力不足,但已猜到七八成,待他一时恼怒横刀相向,却伤我不得。钟离,不是他杀不了我,而是他心存犹豫。我心中便已然明白。他就是师尊从前跟我说的劫数。后来趁他恼怒惊讶之际,我便离开了。他不曾阻拦。”

“当日师尊说若你遇到魄便是劫数应验,那时我还不屑一顾,”钟离眉毛一挑,“想不到果然应验。不过,云轻,我从不信什么劫数不劫数,也不会认命,否则我也不会费尽心思找到她。”他竟笑起来,侧头看了一眼端坐在座位上的千玥儿,她眉头紧皱,正出着神,全没注意到他的目光。

林云轻没有作声,只是看了钟离一眼,叹了一口气,道:“师尊说的不错,你果然是孤傲绝伦的性子,越不许你做的,你偏要去做。”

“你这可真是冤枉了我!”钟离呵呵笑起来,“至少有一件事情我是听了师尊的,他要我助你化解劫难,你不记得了?”

“林公子,你们究竟在说什么?”千玥儿皱眉。

林云轻微笑起来,神色格外温和,说道:“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劫难,但与姑娘无关,不便告知。还望姑娘谅解。”

她微微一愣,道:“哪里的话,你不便说也就罢了。”她顿了顿,面上有些疑惑,“不过你我相识也不算短,何必总以‘姑娘’相称,倒好像刻意同我生疏似的。叫我‘玥儿’便是,你若是不好意思,直接叫名字也可以。”

“修行之人,不宜与凡世之人牵扯过多。”他微笑道,神色却有些不自然,倒像是被千玥儿说中了心事。

千玥儿虽心中不信,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点点头不再多问。

忽然传来一声鸟啼,只见扑棱一声,屋门虽未打开,却飞进一只浑身雪白的鸟儿,带着浅金色的光芒,扑棱棱向钟离怀中飞来,钟离微微一笑,伸出手掌,那鸟儿便掷下一物落在他手心中,看形状像是个贝类,极其精巧。钟离见她盯着此物,便道:“此物名唤凝神贝,但凡存入其中的消息都会被转移成密语,唯有主人方可得知,是我数年前偶然得到的,用起来倒十分得心应手,怎么,你喜欢?”

“你的东西有什么稀罕。”千玥儿翻了个白眼。

“不稀罕?”钟离挑了挑眉,随即一笑,倒像极高兴似的,说道,“你不要也罢。我刚刚还隐隐担心你若是要,我还不一定舍得呢。”言罢,他右手捏决,只见那贝类中射出一道微光,遂将贝壳附在耳边,过了片刻,才放下手中的“凝神贝”。但见他脸上绽开一抹奇异的笑容,说道:“你们猜,我得到的是什么消息?”

“什么?”千玥儿好奇道。

“那个铁面怪,一夜之间,将乌鹊一族屠杀殆尽了。”

“什么?”林云轻微微一惊,“难道是因我惹怒了他?又何必在乌鹊一族身上撒气?”

“似乎是因为什么物件。”钟离道,“乌鹊一族早已接近没落,一直企图重振家族,许是他们拿了什么东西惹恼了那铁面怪。这铁面怪究竟是何人执念形成的?实在有趣。”

乌鹊族是地仙,虽然等级不高,但数百年前也曾荣耀一时,只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近些年渐渐没落,连一些低等的小妖也敢跑去撒野,可谓是处境凄凉。倒真应验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千玥儿听了林云轻的解释,不免心中纳罕,那焚天虽然杀戮成性,但总不至于满世界找人杀吧?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他灭了那乌鹊一族?却不知若是日后遇到焚天,该不该告诉他,他是一只魄?

想来他是决计不会接受的吧?

焚天,果然生性便是残忍,否则从前也不会灭了整个南相国,引发一段凄惨悲案。她心一紧,眼前隐约浮现出仙君酒醉的样子,他伏在她肩上嚎啕大哭,仿佛要将心肝自喉中呕出一般。想来焚天说他诞生之日便引来一票仙家对他围追堵截,恐怕正是为了将他扼杀,以免引起大乱吧,只不过焚天身怀异能,竟无人奈何得了他。却又不知当年是什么人将焚天收服,关在那锁妖扣之中?而那锁妖扣又是如何落到周婴的手中?

林云轻自得知焚天屠戮乌鹊全族之事后,神色愈发焦灼,急匆匆便要离开,被钟离拦住,恐他遇到那焚天枉送性命,林云轻本执意要走,但见千玥儿身体虚弱,恐她支撑不住,便暂且留下。如今千玥儿体内气息虽然已经融入骨血之中,但体内经脉处处均已受损,再加上此前硬闯结界受伤极重,已近油尽灯枯之境,倘若要为她续命,必须要借助冷香之力调和,然而当日即便凭仙君也不知具体使用之法,只能借冷香灵力千分之一压制那股气息,如今钟离与林云轻更无可奈何。

冷香识主,因此也唯有千玥儿自己才能发挥它的力量。

三日后,便是月圆之夜。

月圆之夜,乃是灵力最为精纯之际,于此夜施术,术法稳定,难以被破除。如若在月圆夜施术窥探千玥儿的记忆,或许能够得知冷香的驱动之法,此举虽然未必成功,但总算也有些可能,毕竟依千玥儿所说,她曾从冷香中获取修炼之法,想来即便林云轻无法直接得知冷香使用的方法,兴许激发一下千玥儿的能力也未可知。

千玥儿于无聊之际,也会对着冷香喃喃自语,期望它能像上次一样,突然光芒大作,然而它只是平静地躺在她的手心之中,通体碧绿,温润依旧。

三天时间很快便过去了。这日,钟离派人送了一件素白曳地长裙来,出乎寻常的朴素,但剪裁得体,布料顺滑,穿在身上显得高贵得当。不过让她觉得奇怪的是,这不像钟离的风格,依着他的品味,这些日子在他府上,定做的衣衫没有一件不是颜色鲜亮至极,只恨不能吸引住所有人的视线,怎么这日要去参加那宴会,反倒给她准备这么件朴素衣裳,好像要让她整个人隐形一般?

她无意间问起钟离,他便一脸得意道:“果然你也觉得还是那些鲜亮的色彩更适合你吧?”

她撇了撇嘴,道:“我只是感慨你的品味怎么突然变好了。”这件素色衣服倒叫她脑中浮现出另一个白色的身影。

“玥儿,”钟离也不恼,笑起来,“你现在是我的未婚夫人,怎能太过招摇?若再有人将你拐了去,我心里可怕极了。”

她连眼皮都懒得抬都能想到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必定是一脸深情款款,仿佛打算要迷倒整个周城的少女。

夜色降临,她跟着钟离上了马车。

“玥儿,进宫之后,如非必要,不要离我一步。如果有何不妥,你便转动手上的那枚戒指,我便知道你在哪里。”马车上,钟离对她如此嘱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