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最后一晚

“安然,你没事儿吧?”

母亲敲了敲洗手间的门,安然才意识到自己进来的时间大概有些长了,忙回了一句“没事儿”,随手冲了下马桶。

从卫生间出来时安然望了一眼镜子,想让自己显得尽量平静自然,然推开门看见母亲关切的神情,还是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母亲还想要说什么,安然却不想再提那个话题,逃去了客厅。

父亲没像往常那样看他喜欢的体育节目,从来不进厨房的他对着电视上一档烹饪节目半天没有换台,一脸的严肃。

安然在旁边的沙发上陪着坐了会儿,没话找话地跟父亲说话。父亲偶尔“嗯”的应上一声,表示他在听,但始终未看她一眼。大概坐了半个多小时,父亲才换了个节目:“你也回去吧,太晚了一人开车不安全。”

安然觉得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可她脑子里全是安娜抛给她的那些话,也着实坐不住。

母亲装了两个饭盒放在袋子里,让安然给方哲带回去,出门的时候拉着她胳膊嘱咐:“别听你姐瞎说,回去别跟方哲闹。”

安然接过袋子,甚至没心思说句让母亲放心的话,便匆匆离开了。

从父母家出来,安然努力压抑的情绪便一下子搂不住了,恨不得马上开车去方哲公司当面质问,虽然知道有些疯狂,可还是把车开上了环路。

听着广播里男女主持的插科打诨,许多往事便一件件从脑中冒了出来。

她和方哲是高中同校同级,方哲因为长得帅,在高中也算是个风云人物,安然自然认识他,但方哲并不认识她。

她和方哲其实是相亲认识的。几年前安然母亲在安娜当护士的医院做一个妇科小手术,主治的大夫就是方哲大姨,她母亲那会儿天天操心的就是她的婚事,恨不得见着人就让给她介绍,和方哲大姨聊天时一拍即合,还没出院就给她安排了新一轮的相亲。

发现跟自己相亲的人居然是方哲,安然还着实震惊了一阵子,她没想到方哲这样在高中炙手可热的高冷男神也会进入相亲市场。

那时候她特别遗憾自己高中时没交一两个谈得来的闺蜜,否则她肯定第一时间打电话八卦:你猜我相亲遇到谁了?方哲,我居然跟方哲在相亲。如果那样,对方一定会惊得下巴都掉下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这将会是她们聚会时热聊的话题。

因为对方是方哲,安然初时并未对这个相亲报太大的期望,单纯就只是好奇。她和方哲说他们是高中同学,方哲倒是很诚实的坦白自己真的不记得她。她并没因此而失落,毕竟她的高中普通得乏善可陈。

她知道方哲在她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窗期,期间不停地被人介绍各种各样的女生,她也知道其实用不着别人介绍,方哲这样的少不了追求的人。她一直很想知道方哲为什么会选择她,但自尊心不允许她问得这么直白,她只是假装没心没肺地跟方哲聊她之前相亲的趣事时,问他之前认识的女生都什么样,旁敲侧击地问他为什么空窗那么久。他大多时候都答得敷衍,有时也会跟她玩笑,说是因为之前认识的女生都没她漂亮。

方哲不愿多谈,她也就渐渐少问了,只是这疑问一直藏在心底。

恋爱两年,结婚三年,方哲对她也算用心,他记得他们所有的纪念日;记得她所有的喜好与小怪癖;他会为了陪她而尝试不太喜欢的甜食;也会因照顾她的口味而减少吃辣的次数;她给他发信息,他总能第一时间回复;工作日的清晨,他会早起为她做早餐;每日睡前的最后一件事,一定是在她的床头柜上放好倒满温水的保温杯。

她觉得如果不是真的爱一个人,大约也做不到这些,是以便觉得那疑问或许也没那么重要,毕竟谁还没有个过去呢。况且时间长了,那些曾经的疑惑其实也真的淡了。

至少,她一直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了。

可是安娜今天的话,又在她心里割开一个口子,那些旧事全都涌了出来。

方哲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他是在他姥姥身边长大的,她记得方哲第一次带她去见他姥姥,是他们刚刚确定关系不久,方哲姥姥才大病了一场,跟她说话时却一脸的笑容,中气十足,一点儿也不像才出院的病人。方哲母亲说这是因为看见她了,知道最疼的外孙子有了女朋友,比吃什么药都管用。

吃饭的时候,方哲姥姥不停地给她夹菜,一个劲儿地夸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说她长得好,是一脸的福相,将来一定多福多寿。

她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无所适从之下望向方哲求救,他却只管低头默不作声地夹菜,她当时没有多想,现在才明白那大概是他被那句“多福多寿”刺痛的反应。

她记得去年婆婆搬家,他们帮着收拾旧屋,她整理方哲卧室的写字台时,从柜子里发现了一个被旧课本压着的盒子,里面是一摞信,信封都是手作的,淡紫或鹅黄,画着藤蔓点缀,很是别致,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手笔。

她假作质问的口吻打趣:“不是都说好了要扔了所有前任的痕迹吗?你怎么还留着小姑娘给你写的情书。”

他怔了怔,说时间久远,他早就不记得有这些了。

后来,她从洗手间回来,在屋门口见他捧着那盒子发呆,回头见她进来,表情有些僵硬,她假装不在意转身去外面帮忙。

车子近了驶往方哲公司的环路出口,安然紧了紧方向盘,一番挣扎之后并没有转向,车子依旧在环路上跑着,漫无目的。

安然不记得这一晚上她开着车在环路上跑了多久,周遭的车辆从拥堵到稀少,手机微信和电话铃声响了无数次后,她才下了环路,靠边停了下来。

夜里1点18分,里面全是方哲、母亲还有闺蜜崔亚楠的未接电话和信息。

安然先拨通了母亲的电话,电话那头母亲担忧地问她去哪儿了,她说有朋友约她出去坐坐,理由很是蹩脚,但母亲却未追问。只说让她赶紧回家,又说晚上的事儿她没跟方哲提,让她也没再胡思乱想,回家千万别折腾。

安然安抚了母亲,又给崔亚楠回了电话。

崔亚楠一接电话,没等她开口呢,冲口就问:“你是跟方哲吵架了还是外头搞外遇去了?连我的电话你也不接?”

“电话调无声了,没听见。”

“不用跟我解释,知道你没事儿就行。”崔亚楠道,“你是和方哲闹什么别扭了?”

“没有,刚又跟我姐打架了,心情不好,想一个人待会儿。”

“唉,你就别跟你姐一般见识了,她爱说什么就让她说去,你当没听见就完了。”

“行了,我知道了……”

“你别骗我啊,真不是跟方哲吵架了?”崔亚楠和安然二十年的感情,只凭电话里安然的一个话音便能听出端倪。

安然没立时回答,崔亚楠便知猜对了,问道:“你要是不想回家,今儿上我这儿住来,我给方哲打电话告诉他,他刚刚是真的着急了,你再不回他没准儿就报警了。”

“不用,没什么大事儿,我这会儿已经没事儿了,这就准备回去呢。”

“真没事儿才好,那你赶紧回去啊,到家给我发个信息,明天中午找你吃饭去。”

放下电话,安然的心情有些许的好转,发动车子回家。大夜里的她一个人开车在路上转悠半宿不回家,除了想冷静冷静,也是想给自己找这么一个心理安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将这事儿放下的理由:方哲很担心她。

安然从电梯里出来,正从包里翻钥匙,便听见屋里方哲快步过来开门的声音。

“你去哪儿了?怎么不接我电话?!”方哲推开门见了安然,神情先是豁然一松,紧接着又有些恼火,“别告诉我你手机又调无声了。”

“晚上跟我姐打架了,心情不好,在外面转悠了会儿……”安然淡淡地道,“我还以为你今天又得忙一宿呢,没想到你能比我回来的早。”

方哲没接话,无声地看着安然脱外套换拖鞋。安然不用看也知他现在是什么样的难看脸色,显然是对她回答或是态度并不满意。

安然没理方哲,自己回屋去换衣裳,拿了浴巾去洗澡。

她回来这一路上一直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她对自己说她今天之所以难受,心里之所以堵得慌,并不是因为安娜那些话让她真的怀疑起方哲对她的感情,她只是震惊之余气恼这些话是从安娜嘴里听到,而不是方哲自己告诉她;她气恼连安娜、母亲,或者还有父亲,甚至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唯独她不知道;她是气恼方哲让她成了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瓜,让她在家人面前尴尬出丑。

但是现在她发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如果刚刚进门时,方哲能再多一些对她的关心,能上前对她体贴的嘘寒问暖,关心她和安娜到底发生什么事,说两句哪怕简单的劝慰,而不是一味生气她的晚归,她的心情绝不至于如此。

说到底她还是在意。

出于逃避心里也好,想要冷静一下也好,又或者只是受了委屈想要好好慰藉一下自己,安然洗了一个漫长的澡,护肤护发面膜,各种繁冗的洗护步骤,好几瓶双十一冲动消费买来的精油这次才首见了天日。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只有客厅的灯亮着,犹豫了片刻,安然走到走廊口望了一眼,方哲沉着脸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她觉得她洗澡的时候他大概一直这么坐着来着,是在生她的气。

说吧,总要面对的,好过这样不明就里的冷战。

安然走过去坐在沙发上:“晚上我和安娜吵架时,她讽刺我说我是白痴,是笑话,说你当初选择跟我在一起,是因为姥姥病危。”

安然抬头看方哲,他依旧侧着脸不看她不言语,一幅生气的模样,他的反应在她预料之中,这让她有些安心。他的沉默显出他的理直气壮:就因为这句话?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了?我们这些年的感情敌不过别人的一句话?

其实安然知道话说到这儿就行了,后面的话不该再问,可是有些事一旦开了口就不是理智能控制得住的。

“安娜还说,在我之前你之所以空窗那么久,是因为你走不出你前任去世的阴影。”

安然凝着方哲,他依旧没言语,但她仍捕捉到了他脸上瞬间掠过的一丝异色。

是真的。

“那现在呢,现在你走出来了吗?”

回答安然的是方哲一贯的沉默和始终未有从阴影中转过来的侧脸。

“我知道了……”

安然起身回卧室,离开客厅前回头望了一眼,方哲沉默的侧脸在她脑海里刻下了一个深深的烙印,很久很久都没有褪去。

后来很久的时间里,安然都会想,如果当时方哲能转头看她一眼,甚至不用说话,只是向她望过来,他们后来的事或许就大不一样了。

又或者命运之轮的转折并非始于今晚,给她们再多的时间去消化,也许也会有不一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