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蘑菇圈(1)

早先,蘑菇是机村人对一切菌类的总称。

五月,或者六月,第一种蘑菇开始在草坡上出现。就是那种可以放牧牛羊的平缓草坡。那时禾草科和豆科的草们叶片正在柔嫩多汁的时节。一场夜雨下来,无论直立的茎或匍匐的茎都吱吱咕咕地生长。草地上星散着团团灌丛,高山柳、绣线菊、小蘗和鲜卑花。草蔓延到灌丛的阴凉下,疯长的势头就弱了,总要剩下些潮湿的泥地给盘曲的树根和苔藓。

五月,或者六月,某一天,群山间突然就会响起了布谷鸟的鸣叫。那声音被温暖湿润的风播送着,明净,悠远,陡然将盘曲的山谷都变得幽深宽广了。

布谷鸟的叫声中,白昼一天比一天漫长了。

阿妈斯烱说,要是布谷鸟不飞来,不鸣叫,不把白天一点点变长,这夏天就没有这么多意思了。

那个时候,阿妈斯烱还年轻,还是斯烱姑娘。

那时应该是1955年,机村没有去当兵的人,没有参加工作成为干部的人,没有去县里农业中学上学的人,没有抽调到筑路队去修公路的人,以及那些早年出了家,在距村子五十里地宝胜寺当和尚的人,都会听到这一年中最初的鸟鸣声。听见山林里传来这一年第一声清丽悠长的布谷鸟鸣时,人们会停下手里正做着的活,停下嘴里正说着的话,凝神谛听一阵,然后有人就说,最先的蘑菇要长出来了。也许还会说别的什么话。但那些话都随风飘散了,只有这句话一年年都在被人说起。

也就是说,当一年中最初的布谷鸟叫声响起的时候,机村正在循环往复着的生活会小小地停顿一下,谛听一阵,然后,说句什么话,然后,生活继续。

那时,大堆的白云被强烈的阳光透耀得闪闪发光。

谁也不知道机村在这雪山下的山谷中这样存在着有多少年了,但每一年,布谷鸟都会飞来,会停在某一株核桃树上,某一片白桦林中,把身子藏在绿树阴里,突然敞开喉咙,开始悠长的,把日子变深的鸣叫。因此之故,机村的每一年,在春深之时的某一刻,日子会突然停顿一下。在麦地里拔草的人,在牧场上修理畜栏的人,会停下手里的活计,直起腰来,凝神谛听,一声,两声,三声,四五六七声。然后又弯下腰身,继续劳作。即便他们都被生存重压弄得总是弯着腰肢,面对着大地辛勤劳作,到了这一刻,还是会停下手中无始无终的活计,直起腰来,谛听一下这显示季节转好的声音。甚至还会望望天,望望天上的流云。

不只是机村,机村周围的村庄,在某个春深的上午,阳光朗照,草和树,和水,和山岩都闪闪发光之时,出现这样一个美妙而短暂的停顿。不只机村,不只是机村周围那些村庄,还有机村周围那些村庄周围的村庄,在某一时刻,都会出现这样一次庄重的停顿。这些村庄星散在邛崃山脉、岷山山脉和横断山脉,这些村庄遍布大渡河上游、岷江上游、青衣江上游那些高海拔的河谷。

那个停顿出现时,其他村庄的人凝神谛听之余会说点什么,机村人不知道。但机村肯定会有一个人会说,今年的第一种蘑菇要长出来了。那时,机村山上所有的蘑菇都叫蘑菇,最多分为没毒的蘑菇和有毒的蘑菇。而到了这个故事开始的1955年或是1956年,人们开始把没有毒的蘑菇分门别类了。杜鹃鸟再开始啼叫的时候,在1955年或1956年,机村人的就说,瞧,羊肚菌要长出来了。

是的,羊肚菌就是机村那些草坡上破土而出的第一种蘑菇。羊肚菌也是第一种让机村人知道准确命名的蘑菇。

它们就在悠长的布谷鸟叫声中,从那些草坡边缘灌木丛的阴凉下破土而出。

像是一件寻常事,又像是一种奇迹,这一年的第一种蘑菇,名字唤作羊肚菌的,开始破土而出。

那是森林地带富含营养的疏松潮润的黑土。土的表面混杂着枯叶、残枝、草茎、苔藓。软软的羊肚菌悄无声息,顶开了黑土和黑土中那些丰富的混杂物,露出了一只又一只暗褐色的尖顶。布谷鸟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鸣叫的,所以,长在机村山坡上的羊肚菌也和整个村子一起,停顿了一下,谛听了几声鸟鸣。掌管生活与时间的神灵按了一下暂停键,山坡下,河岸边,机村那些覆盖着木瓦或石板的房屋上稀薄的炊烟也停顿下来了。

只有一种鸟叫声充满的世界是多么安静呀!

所有卵生、胎生,一切有想、非有想的生命都在谛听。

然后,暂停键解了锁,村子上蓝色炊烟复又缭绕,布谷之外,其他鸟也开始鸣叫。比如画眉,比如噪鹃,比如血雉。世界前进,生活继续。

经历了那奇幻一刻的名唤羊肚菌的那一种蘑菇又开始生长。

刚才,它用尖顶拱破了黑土,现在,它宽大的身子开始用力,无声而坚定地上升,拱出了地表。现在,它完整地从黑土和黑土中掺杂的那些枯枝败叶中拱出了全部身子,完整地立在地面上了。从灌木丛枝叶间漏下星星点点的光落在它身上。风吹来,枝叶晃动,那些光斑也就从它身上滑下来,落在地上。不过,不要紧,又有一些新的光斑会把它照亮。

这朵菌子站在树荫下,像一把没有张开的雨伞,上半部是一个褐色透明的小尖塔,下半部,是拇指粗细的菌柄,是那只雨伞状物的把手。这朵菌子并不孤独,它的周围,这里,那里,也有同样的蘑菇在重复它出现的那个过程——从黑土和腐殖质下拱将出来,头上顶着一些枯枝败叶,站立在这个新鲜的世界上。风在吹动,它们身上特有的气味开始散发出来。阳光漏过枝叶,照见它们尖塔状的上半身,按照仿生学的原理,连环着一个又一个蜂窝状的坑。不是模仿蜂巢,是像极了一只翻转过羊肚的表面。所以,机村山坡上这些一年中最早的菌子,按照仿生学命名法,唤作了羊肚菌。

布谷鸟叫声响起这一天,在山上的人,无论是放牧打猎,还是采药,听到鸟叫后,眼光都会在灌丛脚下逡巡,都会看到这一年最早的蘑菇破土而出。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把这种蘑菇小心采下,在溪边采一张或两张有五六个或七八个巴掌大的掌形的橐吾叶子松松地包裹起来,浸在冰凉的溪水中,待夕阳西下时,带下山回到村庄。

这个夜晚,机村几乎家家尝鲜,品尝这种鲜美娇嫩的蘑菇。

做法也很简单——用的牛奶烹煮。这个季节,母牛们正在为出生两三个月的牛犊哺乳,乳房饱满。没有脱脂的牛奶那样浓稠,羊肚菌娇嫩脆滑,烹煮出来自是超凡的美味。但机村并没有因此发展出一种关于美味的感官文化迷恋。他们烹煮这一顿新鲜蘑菇,更多的意义,像是赞叹与感激自然之神丰厚的赏赐。然后,他们几乎就将这四处破土而出的美味蘑菇遗忘在山间。

眼见得菌伞打开了,露出里面白生生的裙摆,他们也视而不见。眼见得菌伞沐风栉雨,慢慢萎软,腐败,美丽的聚合体分解成分子原子孢子,重又回到黑土中间,他们也不心疼,也不觉得暴殄天物,依然浓茶粗食,过那些一个接着一个的日子。

尽管那时工作组已经进村了。

尽管那时工作组开始宣传一种新的对待事物的观念。

这种观念叫作物尽其用,这种观念叫作不能浪费资源。

这种观念背后还藏着一种更厉害的观念,新,就是先进;旧,就是落后。

工作组展望说,应该建一个罐头厂,夏天和秋天,封装这些美味的蘑菇,秋末和冬初,则封装山里那些同样美味且营养丰富的野果,例如覆盆子、蓝莓和黄澄澄的沙棘果。在机村,那些野果,本只是孩子们的零嘴,更多,是满山鸟雀,甚至还有黑熊的食物。

基于这种新思想,满山的树木不予砍伐,用去构建社会主义大厦,也是一种无心的罪过。后来,机村的原始森林在十几年间几乎被森林工业局建立的一个个伐木场砍伐殆尽,但工作组展望过的罐头厂迄今没有出现在机村或机村附近的山野,那是后话。

在1955年、1956年间,蘑菇季一到,工作组率先大吃羊肚菌,机村传统的烹煮法和小孩们偶一为之的烧烤法,那都太单调了。他们自有特别丰富的做法。他们用猪肉罐头烩制的蘑菇更是鲜美无比。机村人不明白的是,这些导师一样的人,为什么会如此沉溺于口腹之乐。有一户人家统计过,被召到工作组帮忙的斯烱姑娘,端着一只大号搪瓷缸,黄昏时分就来到他们家取牛奶,一个夏天,就有二十次之多。也就是说,住在村的工作组,一个羊肚菌季节,至少吃了二十回牛奶烹煮的鲜蘑菇。嚯嚯,至少是二十回呀。一个羊肚菌季节也就一个月多一点点。嚯嚯,哪止二十回啊,那是去到一户人家的次数,要知道机村可有二十多户人家。

答案简单明了,文明,饮食文化。

机村东头,对着一条通向雪山垭口的山沟,曾经有一条再过三十年会被称为茶马古道的过道,从雪山垭口蜿蜒而下,经过机村,向西通向草原地带。所以,村子东头,曾经有过一条短短的街道。这驿道如今叫了茶马古道。街上有几家外来人开的代喂马代钉马掌的旅店,几家商铺,几家饭馆和一个铁匠铺。斯烱十二三岁时就到其中一家旅店帮佣,主要的工作就是每天到山前溪边割马草。那些在驿道上驮着货物走了一天的马会站在马圈里整整吃一个晚上的草。睁着眼吃,闭着眼睛打盹和做梦时也不停嘴。

斯烱在的那家店,掌柜姓吴。斯烱在店里学了些汉话,后来还认得了百十来个汉字。有时闲下来,就在店里的板壁上写这些认得的字。马、草、斤、两、钱、糖、茶、客。

1954年,山里通了公路,政府建立了供销社,汽车运来丰富的货物,那条街道就衰落了。那些开店的外乡人都携家带口回了内地老家。吴掌柜也拖家带口回了内地老家。

小街一衰败,斯烱就回了家。因为认得些字,还会说汉话,就被招进了工作组,那时叫作参加了工作。那个在羊肚菌季节里,端了可以装一升牛奶的大搪瓷缸子到人家里替工作组取牛奶的姑娘就是她。把斯烱这个名字,第一次用汉字写下来,是工作组长。他从旧军装前胸的口袋里拔出笔来,说小姑娘很精神嘛,眼睛烱烱有神嘛,就用烱烱有神的烱吧。村里还有叫斯烱的,此前在工作组的花名册上都写成斯穹。

斯烱参加了工作组。她腿脚勤快,除了端着一只大搪瓷缸子去村中人家取牛奶,还会提一个篮子去各家各户讨蔬菜。那时的机村人不像现在,会种那么多种蔬菜。那时,机村人的地里只有土豆、萝卜、蔓菁三种蔬菜。工作组的人不仅能说会道,还会把萝卜和土豆在案子上切丝切片,刀飞快起落,声音犹如急切的鼓点,这也让机村人叹为观止,目瞪口呆。而那些裹满泥巴的土豆与萝卜,都是斯烱在村前的溪流里淘洗干净的。春天、夏天和秋天,溪水温和,洗东西并不费事,但到了冬天,斯烱的手在冰窟窿里冰得彤红,人们见她不断把双手举到嘴边,用呵出的热气取暖。

就有人说,期烱,不要在工作组了,回家里守着火塘,你阿妈的茶烧得又热又浓啊!

斯烱一边往手上呵着热气,一边笑着说,我在工作!

那时工作是一个神圣的字眼,可以封住很多人的口。但也有人会说,工作是宣传政策教育老百姓,你洗萝卜洋芋,就算是在冰水里洗,也不算工作!

那时,工作组正帮着机村人把初级农业合作社升级成高级农业合作社。

春天的时候,布谷鸟叫之前,新一年的春耕已经是由高级社来组织了。机村的地块都不大,分散在缓坡前、河坝上。高级社了,全村劳动力集中起来,五六十号人同时下到一块地里,有些小的地块,一时都容不下这么多人。工作组就组织地里站不下的人在地头歌唱。嚯,眼前的一切真有种前所未有的热闹红火的气象。

高级社运行一阵,工作组要撤走了。

工作组长给了斯烱两个选择。一个,留在村里,回家守着自己的阿妈过日子;再一个,去民族干部学校学习两年,毕业后,就是真正的国家干部了。

斯烱回到家里,给阿妈端回一大搪瓷缸子土豆烧牛肉,她看着阿妈吃光了等共产主义来到时就会天天要吃的东西,问阿妈好吃不好吃。阿妈说,好吃,就是吃了口渴。那时机村人吃个牛肉没有这么费事,大块煮熟了,刀削手撕,直接就入口了。斯烱抱着阿妈哭了一鼻子,就高高兴兴随着工作组离开村庄,上学去了。

再往前,三十多年前吧,机村和周围地带有过战事。村子里的人跑出去躲避。半年后回来,阿妈肚子里就有了斯烱的哥哥。然后是1935年和1936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机村人又跑出去躲避战事,回来时,阿妈肚子里有了斯烱。两回躲战事,斯烱的阿妈就带回了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更准确地说,是两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

斯烱的哥哥十岁出头就跟一个来村里做法事的喇嘛走了,出家了。

这一回,斯烱又要走了。

村里人说,是呢,野地里带来的种,不会待在机村的。

想不到的是,这两个被预言不会待在村里的两兄妹不久就又都回到村里。先是斯烱的哥哥所在的宝胜寺反抗改造失败,政府决定把一座八百人的寺院精简为五十个住寺僧人,其他僧人都动员还俗回乡,从事生产。斯烱的哥哥也在被动员回乡之列。但斯烱哥哥不从,逃到山里藏了起来。上了一年学的斯烱接到任务,让她去动员哥哥下山。后来,村里人常问她,斯烱,你在学校里都学过什么学问啊?斯烱都不回答,就像她生命中根本没有上过民族干部学校这回事情一样。其实,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正在上政治课,有人敲开门叫她去楼下传达室接电话。她去了,连桌上的课本和笔和本子都没有收拾。电话里一个声音说,现在你要接受一个任务,接受组织的考验。这个任务和考验,就是要把她藏到山上的哥哥动员回家。她问,我怎么动员他?给他写一封信?电话里问,他认识你写的字吗?她说,那我给他捎个口信吧。电话里说,问题是,他藏起来了,找不到他。斯烱说,你们都找不到,我也找不到啊!电话里说,他要是再不下山,就要以叛匪论处了,叫你去动员,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斯烱就说,那我去找他吧。

斯烱连教室都没回,就坐着上面派来的车去两百多里外的山里找人了。

在哥哥出家的宝胜寺四围的山里,斯烱进进出出七八天,喊得声音都嘶哑了,她那当和尚的哥哥都没有出现。斯烱以为,哥哥一定是死在什么地方了。所以,她还一个人哭了好几场。在山洞前哭过,在温泉旁哭过。最后一天,她对着一大树盛开的杜鹃花想,花这么美丽,人却没有了,就又哭了起来。这回哭得很厉害,下山的时候,她眼睛还肿着。学校发的那身大翻领的有束腰的灰制服也被树枝划拉出了好几道口子,扎着两个大辫子的头发间,挂着一缕缕松萝。她对干部说,我找不见他了。

干部说,你没有完成任务。

斯烱问,我还能回学校去吗?

干部没有说可以回,还是不可以回,而是冷着脸说,你看着办吧。

学校里的教员和干部常常对一个自知可能犯了错而手足无措的学员说这句话,你看着办吧。

斯烱对干部说,那我回家去,告诉阿妈,哥哥找不见了。

就这样,1959年,离开村子一年多的斯烱回到了机村。她是空着手回到机村的。她的课本什么的还留在教室里,衣服什么都还留在八个人一间的宿舍里。她的床底下,塞着一口棕色皮箱,里面是她的几套衣服,藏式的衣服,和学校发的干部衣服。她的课本和衣服都留在学校,自己穿着一身在山里寻人时被树枝划拉出很多道口子的干部服就回到机村了。从此,再未离开。

她回到机村的那天,高级社的社员们正在村子旁最大的那块有六七十亩的地里松土除草。那时,地里一行行麦苗刚长到一拤多高。全社的社员都在地里弯腰挥动着鹤嘴锄。这时,有人说看看是谁来了。

大家都直起腰来,看见斯烱正穿过麦地间的那条路。

好几个眼尖的人都说,是斯烱回来了。

斯烱空着双手,看都不朝麦田里劳动的乡亲们看一眼,就朝自己家走去了。

有人就对她的阿妈说,看看,当了干部了,不朝我们看就罢了,也不朝自己的阿妈看一眼。

也有人说,像是很伤心的样子啊!

社长就对斯烱的阿妈说,你就回家看看吧。

第二天,斯烱还没有出来与村人们相见。

大家就在地里问她阿妈说,你女儿回来干什么啊。

阿妈就哭起来,说,她哥哥找不见了。他们要他还俗回家,生产劳动,他就跑进山里不见了。

村里人说,他又不是真在修行的喇嘛,一个粗使和尚,背水烧茶,回来也就回来吧。

可是他不见了,斯烱也找不见他,喊不应他。

第三天,斯烱就穿着那身带着破口的大翻领的有束腰的灰色干部服下地劳动了。

大家来和她说话,打探消息。

但她在山里喊哑了嗓子,人们问她什么,她都指指嗓子,我说不动话了。

斯烱就是这样回到机村来的。

机村的很多人物故事都是这样结束的。比如说雪山之神阿吾塔毗,故事的结尾就是,阿吾塔毗带着他两个勇敢的儿子,就是那一年到我们这里来的。哪一年呢?大概是一千多年前的某一天吧。

后来,斯烱的儿子胆巴问她,阿妈是哪一年回到村里的?

斯烱说,哦,很久了,我想不起来了。

儿子再问,她就说,真的很久了,都是生下你以前的事情了。

大概也是斯烱从民族干部学校回到机村那一年,传说距离机村很遥远的内地闹起了饥荒。

那一年的机村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离开才两三年的工作组又进驻到机村,来提高粮食产量。工作组是大地正从冰冻中融化的时候来到的。那时,村子里那些刚刚解了冻的土路变得泥泞不堪,弄脏了工作组干部的鞋和裤腿。他们一边在火上烤被泥泞弄湿的鞋,一边召集高级社的村干部们来开会。工作组提出当年粮食产量要翻一番。这把高级社的社长和副社长都吓坏了。

社长说,上天不会让地里长出这么多粮食的。

工作组说,人定胜天,这是新思想。思想是最有力的武器。

副社长说,种庄稼不是打仗,武器没有用处的。

最后,社长和副社长都被说服了。他们和工作组一起想出了一个办法,多上肥料。每户人家的牛栏和猪圈都被铲除得一干二净。工作组说,这是一举两得。地得到肥料,爱国卫生运动也同时开展起来了。机村人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长时期与粪便为伍而不自知,机村人还发现,其实自己也愿意过更干净的生活。村子里的人畜粪没有了,人们又上山去,把森林里的腐殖土背下山来,铺在地里。

当雪线一天一天往高处退去,退过了阔叶树的林带,又退过了针叶树的林带,徘徊在高山草甸时,播种季节来到。种子播下不久,树林返青,先是柳树和杨树,然后是桦树和花楸。等到几场春雨下来,黑土地里就浮现出一层隐约的翠绿。那是麦苗出土了。当庄稼绿成一片的时候,布谷鸟叫了,除草时节来到。那时,大家都觉得,粮食产量真的可以翻一番。看看那些麦苗吧,因为地里上足了肥料,麦苗绿得那么深,像是某种绿宝石的颜色。到了夏天,麦苗抽穗时,每一个穗子都前所未有的硕大。人们都欢欣鼓舞,相信一个产量翻一番的收获季就会到来了。可是,社长还是忧心忡忡,他说,全靠肥料,全靠肥料,今年把多年存下的肥料都用光了,明年用什么呢?

机村人因此说这个社长真是个苦命人,该高兴时都不让自己高兴起来。他们想让社长高兴起来,因此都开玩笑说,我们一定要让牛和猪多拉屎,我们也一定要多拉屎,不让社长操心明年没有肥料。工作组说,农家肥没有了,有化肥,大工厂生产的化学肥料。

大家一面议论工厂制造的肥料该是什么样子,一面等待庄稼熟黄。可是,这些长得分外茁壮的庄稼还在拼命生长,不肯熟黄。后来人们回忆说,那一年的庄稼呵,真是长疯了。疯了一样地长,就是不肯熟黄。那些老农民就跟社长一样地忧心忡忡了。庄稼再不成熟,高原山地夜间就要下霜了。霜冻会使没有成熟的庄稼颗粒无收。这样的情形真的就在那一年发生了。连续三个夜晚的霜下下来,地里还在灌浆不止的麦子都冻坏了。

那一年,机村有史以来长得最茁壮的庄稼几乎绝收,上面却要按年初上报产量翻番的计划征收公粮。

社长扳着指头算算,最多到次年三月,机村人家家户户都要断粮,也要跟传说中的内地一样饿死人了。

算过这个账,社长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上吊死了。

第二件事,阿妈斯烱的哥哥回来了。

他一出现在家里,斯烱就抱着他身子猛烈摇晃,我在山上喊破了嗓子,你倒是答应一声啊!

斯烱她哥哥虚弱地说,山上?我什么时候在山上?我被关起来了。

原来,这个烧火和尚并没跑到山上去。

那天,他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了。整顿寺庙工作组的一个人给他和另几个和尚一封信,叫他送到县里去。他说,可是,我要回家了。工作组的人和颜悦色,说,去吧,送了这封信再回家。他是天空刚刚露出黎明光色时离开寺院的。

他怀里揣了工作组员给他的信,肩着一个褡裢,往县城而去。褡裢一头装着被褥,一头装了一口锅,一把壶,两只碗,这是他在庙里生活的全部家当。走出好几里地后天亮了,他回望一眼,寺庙已不可见,只可见一座白色佛塔立在寺庙后面的山上。

到县政府,传达室的人接过信看了,笑笑,又把信塞回到他手上,说,你自己送到公安局去吧。他问清了路,把信送到公安局。公安局的人看了信,从腰间拔出手枪,拍在桌子上,他就被戴上手铐了。他还声辩,工作组让我来送信的。公安说,信上说,这个人到了就把他关起来!

我没有犯法。

犯没犯法,写信送你来的人来了就知道了。

然后,他跟好些人一同关在一个大房子里。后来,一起的人都处理了,有了各自的结果。有要坐牢的,也有教育一阵,无罪释放的。就剩他一个人了,始终没有人来看他。看管人的也松懈起来。一个晚上,电闪雷鸣之时,他从窗户上探出头去,没有人喊回去,没有手电光闪过来。他从窗口上跳出去,也没听到人拉动枪栓。他就跑到外面去了。第二天,他还在县城里晃荡了一天,也没有人来抓他。于是,黄昏时分,他就出了县城,往机村的方向去了。

他一进家门,妹妹斯烱就哭喊着摇晃着他,工作组让我到山上找你,你为什么不出来?你为什么现在又自己跑出来。

他还没有来得及辩解,妹妹又喊道,工作组在找你,你到工作组去!

他只好跑到工作组去。他想,人家又没叫他,自己跑去干什么呢?所以,就只在工作组住的那座房子门前徘徊。

这座房子是村子里最漂亮的房子。比村子里所有二层三层的房子都要高上一层。一般的房子是六根柱子,八根柱子,这座房子是十六根柱子。所以,这座房子的主人就成了地主。这座房子为两兄弟所有,他们共同娶一个老婆。工作组在村里做了很多调查研究,也弄不清楚这座房子的真正主人是这两兄弟和他们共同的老婆中的哪一个。本来只有一顶地主的帽子,因为弄不清这三个人哪一个是真正的主人,干脆就又从上面再申请了两顶帽子,这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早在1954年,三个戴了地主帽子的人,就被逐出了这座房子。一层建了供销社,二层三层就成了工作组来村里时的临时住地。

斯烱的哥哥在工作组驻地前徘徊了足足半天时间,看到一个人立在窗前用口琴吹着激昂的乐曲。看见一个穿了灰色干部服的姑娘,提着一个篮子到溪边洗菜。那姑娘唱着歌,蹦蹦跳跳的,都不看他一眼,就从他身边过去了。他想起,前些年,妹妹斯烱就是干这个的,然后,就去了民族干部学校。想到妹妹是因为他,失去了成为干部的机会,这个烧火和尚前所未有地伤心起来。他伤心得泪水迷离。他想,自己真是一个俗人了。早年进庙,落发,披上紫红袈裟,废了在俗家的名,得了法名,称作法海。但这个连老爹都没有的穷孩子,没能投在名僧门下去学去修行,因没有钱财供养上师,只能成为杂役僧,换取衣食,是为烧火和尚。听来一些经文,也都一知半解,自己琢磨,也就是叫人安于天命,少有非分之想的意思。心里起了什么欲念,便是按捺,再按捺。久而久之,人就变得懦弱,而且有些迟钝了。现在,他却悲从中来,任由情绪控制了。天黑下来,这是八月了,楼上飘下来烹煮蘑菇的香味。

这个季节,不是羊肚菌的时光了。

这时是从青㭎林里来的松茸登场了。

那个时候,还没有松茸这个名字。那时羊肚菌之外的所有菌类,都笼而统之称为蘑菇。最多为了品种的区分,把生在青㭎林中的蘑菇叫作青㭎蘑菇,把生在杉树林中的蘑菇叫作杉树蘑菇。

楼上在用红烧猪肉罐头烧这种蘑菇。香味飘到楼下,楼下那个没人理会的法海和尚却因为妹妹和自己奇妙的遭际泪水迷离。

第三件事,斯烱在这一年生了一个孩子。

斯烱上了一年民族干部学校的意义似乎就在于,她有机会重复她阿妈的命运,离开机村走了一遭,两手空空地回来,就用自己的肚子揣回来一个孩子。一个野种。

和尚法海收了泪,回到家中,对妹妹说,没人来理我。

斯烱正在给孩子喂奶,便拍着孩子的脑袋说,舅舅回来了,叫舅舅啊!

孩子吐出奶头,咧开嘴笑,并发出模糊的音节,啊,啊啊。

法海便笑起来。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撞击胸腔。

斯烱说,和尚舅舅,给侄儿取一个名字吧。

法海就说,我亲爱的侄儿还没有名字吗?

斯烱笑道,家里男人不在嘛。

法海抱过侄子,把茶碗里正在融开的酥油蘸了,点在婴儿额上,说,你叫胆巴。

第二天,斯烱上山,滑倒在地,脚蹬开树丛间的青㭎树边缘带着尖齿的浮叶,下面露出了一群蘑菇。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斯烱不顾被树叶上的尖齿扎痛的双手,笑了,说,蘑菇在开会呢。

斯烱从这群蘑菇中采了十几只样子漂亮,还没有把菌伞撑开的,带下山来。

经过工作组的房子前,她取出一多半,放在院墙头上。一个队员从窗口望见了。说,乡亲,谢谢了!

斯烱怔了一下,他们真的把她看成一个村民,而不是干部了。以前,他们叫她斯烱,更不会为了几只蘑菇就客气地说谢谢。是啊,穿回来的干部服已破得不成样子,叫阿妈改成小裤子小褂子,穿在儿子身上了。

斯烱对楼上说,我哥哥回来了,他给我儿子取了名字,叫胆巴。

那个人听了她的话,扬扬手,从窗口消失了。

她不知道,楼上当年把她名字写成斯烱的人,那位名叫刘元萱的工作组长正在问,刚才斯烱在说什么?

她送了些蘑菇来。

我没问蘑菇,我问她说什么。

她说他哥哥回来了。

回来了,就回来了,叫他老老实实从事生产。

那人就到窗口喊,叫他老老实实从事生产!

可斯烱已经走远了,拐过一个弯,消失不见了。

那人又回身说,她走远了,没有听见。

走远了还喊什么喊?

她儿子有名字了,叫胆巴。

哦,到底是庙里回来的,有点学问嘛!知道元代赵孟頫吗?知道胆巴碑吗?我看你们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喇嘛,当过元朝皇帝的帝师啊。你们不知道,我倒要问一问他。

过几天,斯烱上山去,不由得走到那个有很多蘑菇的地方去看上一眼。如果上次是蘑菇开小会,那这回开的是大会了。更多的蘑菇长成好大一片。斯烱知道,自己是遇到传说中的蘑菇圈了。传说圈里的蘑菇是山里所有同类蘑菇的起源,所有蘑菇的祖宗。她又采了一些。下山来,又把一多半放在工作组房子的墙头上。这时窗口上传来声音说,你,不要走,等我一下。

那是工作组长刘元萱,当年送她进了干部学校的那个人。不一会儿,他披衣下来,站在斯烱面前,你哥哥回来了,也不来报个到。

斯烱问,现在吗?

随时。

法海和尚来了。

工作组长复又从楼上披衣下来。问他,出家多少年了。法海回话,十几年了,名叫法海。嚯,这名字也有来历。法海说,我们庙里好几个法海。跟的是哪位上师啊?我家穷,没有布施供养,吃穿都靠着庙里,拜不起上师,就是每天背水烧茶。哦,以前的汉地,有个烧火和尚,叫作惠能,得了大成就成为禅宗六祖,你可知道。法海摇头。你给侄儿起名叫作胆巴,元朝时候,有个帝师,也是藏族人,也叫这名字,你可知道?法海复又摇头,说,村里还有几个男人,也叫胆巴。组长失望了。如此说来,你真的就是个烧火和尚。我是烧火和尚。那么回去吧,好好劳动,努力生产。

法海就转身离去了。

走了几步,和尚法海又回过身来,他对工作组长说,我十一二岁到庙里……

组长在他犹豫的时候插话进来,到底是十一岁还是十二岁?说清楚点。

我十一二岁时就到庙里,除了背水烧火劈柴,什么都不会干。

组长徘徊几步,放羊会吧!早上把羊群赶上坡吃草,下午把它们从坡上赶下来!

这样,和尚法海就成了村里的牧羊人。

进屋时,斯烱正在一只平底锅中把酥油化开,把白生生的蘑菇片煎得焦黄。这是她在工作组时学来的做法。蘑菇没下锅时,有奇异复杂的香味,像是泥土味,像是青草味,像是松脂味,煎在锅里,那些味道消散一些,仿佛又有了肉香味。机村人的饮食,自来原始粗放,舌头与鼻子都不习惯这么丰富的味道。所以,面对妹妹斯烱放在他碗中的煎蘑菇片,法海并无食欲。

斯烱说,吃吧,这样可以少吃些粮食。都说社里的粮食吃不到明年春天。

法海像个孩子一样抱怨,我们从来都只是吃粮食、肉和奶的。

斯烱像个上师一样说,也许一个什么都得吃点的时候到来了。

1961年,1962年,后来机村人回忆说,那时我们的胃里装下了山野里多少东西啊!原来山里有这么多东西是可以用来填饱肚子的呀。栎树籽、珠芽蓼籽、蕨草的根,还有汉语叫人参果本地话叫蕨玛的委陵菜的粒状根,都是淀粉丰富的食物。还吃各种野草,春天是荨麻的嫩苗、苦菜,夏天是碎米荠的空心的茎,水芹菜和鹿耳韭。秋天。秋天各种蘑菇就下来了,那也是机村人开始认识各种蘑菇的年代。羊肚菌之外,松软而硕大的牛肚菌,粉红浑圆的鹅蛋菌,还有种分岔很多却没有菌伞的蘑菇,人们替它起个名字叫扫把菌,后来,刘元萱组长说,不用这么粗俗嘛,像海里的珊瑚树,就叫珊瑚菌吧。

是工作组和从内地的汉人地方出来逃荒的人教会了机村人采集和烹煮这些东西。

工作组略过不说。那个逃荒回来的人是吴掌柜,他当年是机村东头那条小街上的旅店掌柜。公路修通后,他们一家人就回内地老家去了。

那天,法海和尚上山放羊。

那天,他赶着羊群,经过人们不常去的那段石板铺就的荒废小街。那百十米长的街道上,石板缝里长满了荒草。羊群走过去,碰折了牛耳大黄和牛蒡,散发出一种酸酸的味道。街两边早年的店铺顶都塌陷了,板壁也在朽腐中,斯烱当年帮工时用木炭描在上面的字迹已经相当模糊了。这荒凉的废墟中,似乎有鬼魂游荡。法海口里念动咒语,心里就安定了。

下午赶着羊群再次经过这个废弃的街道时,他仿佛看见,某一座房顶上缭绕着若有若无的蓝烟。他耸耸鼻子,闻到了烟的味道,是湿柴燃烧的浑浊的味道。他心惊肉跳地催动羊群快速通过了那条街道。

晚上,斯烱煮了一大锅汤,里面只有很少的面片,其余都是蘑菇。

放下饭碗,法海开口了。我看见了奇怪的事,说出来怕人说我宣传封建迷信。

斯烱说,这是在家里,只有我和阿妈。

法海才说,我碰到鬼了。

斯烱没说什么,只看了阿妈一眼。阿妈也不以为怪。

他说,他在老街上遇到鬼了。那些鬼在破房子里生火,还在破窗户下晾晒了野菜和蘑菇。

斯烱说,不要说了,再说,我以后不敢再去那地方了。

法海笑了,说,我看到你以前写在板壁上的字还在呢。

斯烱沉下脸来,那是另一个人写下的。一个鬼写下的。

连着下了几天雨。

天气也一天冷过一天。山下下雨,山上起了雾,把山林和天空都遮得严严实实,寒气四起。机村人知道,那是山上的雨已经变成了雪。但是地里的庄稼还没有收回来,空气中充满了那些没有结穗的麦草在雨水中沤烂的味道。那是令人绝望的味道。

终于,无有边际的冰凉雨水止住了,云缝中放出耀眼的阳光。

那时,斯烱正在屋里跟阿妈说话。

阿妈说,这么多雨,不要说庄稼,地里的草都沤烂了,没有指望了。

法海说,烂了就烂了吧,人反正也不能靠吃草过活。

斯烱说,我操心的不是这个,是雨把青㭎和蘑菇都沤烂了,那才是不让人活。好在太阳出来了。

说完,她就把孩子塞到他外婆怀里,出门去了。

连续阴雨后的荒野真是凄楚。林子里的蘑菇都腐烂了。那么大一个蘑菇圈里,起码有两三百朵蘑菇,经过连天阴雨,只剩下十几朵没有腐烂。她赶紧把它们收集起来。斯烱觉得,蘑菇腐烂的气味令她有些心伤。于是,她抬起头来,把视线转移到树上,她看到青㭎树籽还一粒粒挂在枝头上,拇指头那么大一颗颗的果实,紧嵌在褐色壳斗中,闪闪发光。斯烱想,不成熟的庄稼烂在地里,等太阳把树上的水气晒干,就该到树林里来搞秋收了。她的心情立即就好多了,觉得笑容浮现在了脸上。她抬手在脸上抚摸一阵,把双手举在眼前,并没有看到笑容转移到手掌之上。

出了树林,斯烱对自己说,太蠢了,笑怎么会跑到手上。

但她知道自己笑得更厉害了,于是一边走,一边把手举在眼前,想看到上面确实有笑容出现。

她一路想青㭎树上那些饱满的亮锃锃籽实,一面笑着。这是饥荒将要驾临机村的时候,她知道,有了这些籽实,他们一家就能熬过荒年。她在说,阿妈,看着吧,哥哥看着吧,儿子看着吧,我能让一家人度过荒年。

等到她觉得走到了家门口,要抬手推门时,才吃了一惊。

她不在村子里自家的门前!

她发现自己站在那条荒废已久的小街上。她不敢对自己说,一定是遇见鬼了。那时的机村人相信,有一种鬼会把人引到他们的地盘上。

斯烱想起了哥哥的话,说她以前用木炭描在板壁上的字还在。她想,那是鬼在引我呢。脚步却止不住,很快就来到了她帮过佣的吴记旅店门前。她描下的字真的还在,但被风吹日晒雨淋,不只是字迹已经快淡到没有,连木板的棕褐色也将消失殆尽,变成了一片惨白。她伸出手,要去摸摸那些淡淡的字迹,木板就破碎了。不是她手碰触到的那一小块,而是整个一面板壁都塌下来。腐烂的板壁塌下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声响,就是悄然下滑,变成一些细碎的粉末,堆在她脚前。店铺的内部一下在她面前洞开。

接下来,她看到了一堆有气无力的燃着的火,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老人,面容悲戚坐在火边。

斯烱惊呆了,哥哥法海说有鬼,现在,一个鬼真的出现在她面前了。

那个鬼抬起眼皮,看着她,哑声说,是斯烱吧。

斯烱不敢惊叫,小声说,鬼啊!

那个鬼说,我不是鬼,我是吴掌柜。

斯烱想跑,却挪不动步子,恐惧把她的双脚钉住了。

那个鬼又说,你仔细看看,我是吴掌柜。

这回,斯烱从这个鬼身上看出一点过去那个掌柜的影子。小眼睛,山羊胡须。斯烱战战兢兢问,掌柜,你死了吗?

我没死。

那你的鬼怎么回来了。

掌柜的嘴里发出了哭声,我们一家七口人从这里走的,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变鬼的那些人都回不来了。掌柜哭泣的时候,眼泪鼻涕从那沟沟坎坎的脸上慢慢滑下来,最后,都亮晶晶地挂在了那几绺花白干枯的胡子上。掌柜又伸出一双瘦脚,两只脚上套着不一样的鞋子,两只鞋底都已经磨穿。他说,要是捡不到这些鞋,我都走不到这里了,走不到你们蛮子地方了。

斯烱问了一句话,你走来这里干什么?

掌柜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话,我惹你不高兴了?

斯烱在民族干部学校学到的东西涌上心头,涌到嘴边。不准说蛮子地方,解放了,民族政策,要说少数民族地方。

是啊,是啊,解放了,说错话也是不允许的。我想我只有走到这里才有活路。山上有东西呀!山上有肉呀!飞禽走兽都是啊!还有那么多野菜蘑菇,都是叫人活命的东西呀!

听着这些话,斯烱也变得眼泪汪汪了。

以前的掌柜说,我想求你要点东西。

斯烱说,呀,掌柜,现在我们一家为省点粮食,吃得满身都是蘑菇味,哪里还有东西可以施舍给你呀!

掌柜笑了,斯烱长大了,会哭穷了。他笑着的时候,露出了通红的水淋淋的牙龈。

斯烱想起,以前掌柜的牙齿就不好,吃完饭,就用腰上挂着的一只象牙签剔牙。他从牙缝里剔出的都是牛肉羊肉或者野物肉的粗纤维。他会举着这些细肉丝在眼前,感叹自己的苦命。感叹自己在老家立足不住,来到这只能吃肉而少有菜吃的地方。他常常举着牙缝里剔出来的肉丝怀念家乡那些菜,豆腐、豆花、莲藕、笋、丝瓜、豆尖……这样的结果是,他的牙缝越来越宽,从牙缝里剔出的肉纤维越来越多。那时,掌柜就这样天天诅咒这个蛮子地方,诅咒自己开的这个店。

现在,他那些稀松的牙齿快掉光了,嘴里就剩下颜色鲜艳的让人恶心的牙龈。

他对斯烱说,给我一小块肉吧,我满身都是草的味道了。

斯烱想起以前他讨厌肉的样子,说,没有肉了。同时,嘴和喉舌间唾液泛起,生起了她对肉的怀想。

掌柜又哀求,我要盐,不然,往肚子里塞再多野菜和蘑菇,我也站不起来了。

斯烱笑了,有了供销社,盐可比以前便宜多了。

掌柜又露出他满嘴令人恶心的牙龈,他说,我吃了两只土拨鼠,好多泥鳅,和着野菜一起煮,但没有盐,身上还是没有力气,我都快站不起来了。他说,只要你给我一些盐,身上有了力气,我就能弄到更多的肉。

斯烱回家,告诉放羊的哥哥,说老街上没有鬼,是以前的吴掌柜偷跑回来了。斯烱包了些盐在旧报纸里,让哥哥放羊时顺便送去。

哥哥不同意,说,千里万里的,说回来就回来了,你怎么晓得他不是个鬼?

斯烱说,你是和尚,念两句咒,就是鬼也镇住了。

哥哥说,我不是大喇嘛,一个烧火和尚的咒怕是没有那么大法力吧。

斯烱却抽不出时间往那条废弃了的老街上去。雨水一停,工作组就组织全部劳动力抢收地里那些因肥力过度而不能成熟的麦子。工作组在动员会上说,收不到粮食,但这些麦草都是很好的饲草,可以把集体的牛羊喂得又肥又壮,庄稼怕肥,难道牲口也怕肥吗?组长有学问,说了一句村里人不懂,工作组里人也大多不懂的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句话经过多次解释,多重翻译,终于让村里人听懂了。这句经过多次翻译的话最后成了这样:太阳出来时没有得到的,会在太阳落山时得到。

有人说怪话,说太阳出来时失去的粮食,太阳落山时变成了草。

工作组说,草喂牛喂羊,就变成了肉,所以,太阳落山时就得到了肉。

收割下来的草太多了,晒在栅栏上,一束束挂在树上,整个村子充满了正在干燥的麦草散发的清香。放羊的法海和尚更忙了,夜里起来两次,往羊圈里添那些草。他的羊群吃着这些肥美的麦草,胀得都走不了路了。早上,羊栏门打开,它们都惺松着眼睛,又肥又懒,赖在圈里不肯上山了。

斯烱只好在一个黄昏,带着满身的麦草香亲自把盐送给吴掌柜。

吴掌柜守着一坑微火,火上架着半边铁锅,里面的野菜都煮成了糊,他又流下眼泪,望眼欲穿,望眼欲穿呀!若大旱之望云霓呀!他直接把一撮盐入在口中,吃了,又往野菜糊里放了许多,也呼呼噜噜地喝了。他心满意足地拍着肚皮,说,斯烱,你的家乡真是好地方,这么大的山野,饿不死人的呀!

斯烱就想起他以前诅咒这蛮子地方的情形来。

还没等斯烱开口,提提这些旧事,掌柜又哭了起来,可是,这么好的地方,我是待不长啊!

斯烱说,你就待在这里,怎么待不长?

掌柜说,现在不是随便跑来跑去的时代了。我的户口不在这个地方。我的户口在饿死人的地方。

虽然不时有传言说,内地的汉人地方这两三年都饿死人了,她还是不能相信掌柜一家都死得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掌柜吃了盐,更有力气絮絮叨叨了。这让斯烱有些不耐烦。她看见月光越过墙头落在脚前,就要告辞离开了。掌柜说,你不要走,山里好多野菜都可以吃,你们不认识,我把那些野菜教给你。他从墙头上拿下晾得半干的野菜。斯烱一看,眼前就出现它们长在野地摇晃在风中的样子。她说,好吧,我知道它们可以吃了。然后,她就离开了。

吴掌柜说,过几天,你再来,我还教你认识更多的野菜。他说,你要再带些盐巴来啊!

斯烱没有回头,走在杂草丛生的老街上,前方的天空中半轮月亮在云彩中进进出出,她心里想,可怜的掌柜到底是个人还是个鬼呢?

回到家里,哥哥等在院门口不让她进门。他口里念念有词,端着一只燃着柏枝的香炉,把她周身细细熏过。这才放她进门,你不怕鬼,但不能把鬼气带回家里来。

熏完香,哥哥看她上楼,回身又往羊栏添草去了。

荒废的老街上有鬼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

斯烱沉默不言,走在山野里,看到吴掌柜指给她的野菜,她心里就想,原来这些都是可以吃的。都是看见就认识却没有名字的。多少年后,在县里当了干部的儿子,想念山野的味道了,会捎信来说,请阿妈采些碎米荠来吧,请阿妈捎些荨麻苗吧。当然,也会捎信说,请阿妈带着新鲜的松茸来看孙儿吧。她才知道这些野菜和蘑菇的名字了。直到这时,她也才晓得,蘑菇是所有菌子的名字。她守了几十年的蘑菇圈里的蘑菇还有自己的名字。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那时,她对这些还一无所知。她只是听凭逃荒的吴掌柜的指点,比村里人多认识了几种野菜。吴掌柜吃了盐,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对她说,斯烱啊,还有蘑菇。蘑菇不像野菜,四出随风,无有定处。蘑菇的子子孙孙也会四处散布,但祖宗蘑菇是不动的。它们就稳稳当当待在蘑菇圈里,年年都在那里。

斯烱笑起来,我已经有一个蘑菇圈了。

真的,那你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啊。

斯烱心里因他这话而有些悲伤,她想起民族干部学校干净的床铺,书,笔记本,但她随即转了话题,说,你都吃了那么多盐,怎么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啊!

吴掌柜沉默了。后来,他说,悲伤,是悲伤,我这几天才有力气想,这样活下去又如何呢?吴掌柜又笑了。他笑着说,我看我是活不下去了。这一回,他没有坐在破房子的火边不动,而是伴着斯烱穿过荒废的长满了荨麻、臭蒿和牛耳大黄的街道。走到当年的街口了,掌柜说,这棵丁香还在啊!斯烱就想起来,五六月份时,当年的街口真有一棵盛放的,香气浓烈的花树。现在,它只是纷披着盛密的绿叶,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而山坡上的桦树林已经开始泛黄了。

吴掌柜说,好心的斯烱啊,你不用再来看我了,我要走了。

斯烱说,你又要回老家去吗?

吴掌柜说,冬天要来了。

斯烱回身,视线穿过那条短促而荒芜的街道,看到更远处的峡谷,和峡谷尽头那座雪山。吴掌柜的老家就在山那边什么地方。

斯烱说,多远的路啊!其实,她并不知道那路到底有多远。

吴掌柜笑笑,说远也远,说近也近,说不定一眨眼工夫就到了。

斯烱是个没心眼的人,听不懂吴掌柜是话中有话。又过了几天,她才明白掌柜说要走了是什么意思。

那天半夜,村外山坡上燃起了一大堆火。

工作组分析,这不是普通的火,是潜伏特务给反攻大陆的台湾蒋匪帮的飞机发信号。以前,台湾也有东西到山里来过,不是飞机,是大气球。大气球飞到村子上空,就爆开了,撒得满山都是彩色纸片。这些纸片画了什么或写了什么,斯烱没有见过。传单都被上山搜查的民兵捡干净了。和传单一起从天上下来的还有包裹得花花绿绿的糖果,期烱和村里人见过但没有尝到过。工作组说了,这些糖果上粘了毒药,是蒋匪帮毒杀人民的诱饵。工作组得知山上燃起大火这一天,村里立即响起尖利急促的口哨声。民兵集合,向山上掩杀而去。全村人都在山下观看。人们看到,在杉树和栎树混生的林子和草坡之间,民兵们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把昨夜燃起火堆的地方包围起来。包围圈越来越小。斯烱开始担心了。她把手指头伸进嘴里,用牙齿紧紧咬住。有几个民兵再往右边的林子靠近一些,就要发现她的蘑菇圈了。他们端着枪,离她的蘑菇圈越来越近。斯烱都要叫出声来了。那几个端着枪的人距她那隐秘的地方实在是太近了。她想,要是那些蘑菇像人一样,懂得害怕,一定就会尖叫着四散奔逃了。

这时,山上有人发一声喊,民兵们齐齐扑向一个地方,齐齐把枪指在了地上。

后来,他们就两手空空下山来了。

大家又回到地里收割和搬运那些穗子没有成熟的肥壮麦草。他们什么也没说,但一股神秘的气氛还是从人们中间四散开来。村民们开始议论遥远的,他们一无所知的台湾。

这气氛也感染了斯烱。晚上,吃蘑菇野菜面片汤的时候,斯烱对哥哥说,山上一定有民兵没有捡干净的纸片。哥哥说有时会看到,但都被雨淋坏,被羊咬破了。

法海说,羊都不肯咽下去的东西,你要来干什么?

斯烱说,我就是想看看。

法海抱怨,吃了那么多麦草,羊都不肯上山,每天把它们赶上山,就把我累坏了,还要替你找什么纸片。

斯烱用汤里的面片喂饱了儿子,把他塞到法海怀里,稀里呼噜地喝起面片汤来。他们不知道,这时,民兵又按工作组的安排悄悄摸上山去了。白天,他们冲上山去,只在包围圈中心发现一些灰烬,一些浮炭,还有几根啃光的肉骨头。这一回,民兵们趁月亮还没有起来,摸上山去潜伏下来。但是,这个晚上,那个燃火的人没有出现。连着三个晚上,那个燃火的人都没有出现。于是,民兵也就停止了潜伏行动。

民兵停止潜伏行动的这个晚上,吃晚饭时,斯烱对哥哥说,对你侄儿笑笑,不要把脸弄得那么难看。

法海抱怨,吃这么多野菜和蘑菇,脸好看不了。

斯烱的脸也难看起来,不给他盛面片汤,也不把儿子塞到他怀中。

法海自己觉得没道理了,他说,斯烱啊,我好像丢了一只羊。

斯烱立即放下饭碗。

我数过,一百三十八。前天数,一百三十八,昨天数,一百三十八。本来是一百三十九只啊!

今天没数?

哥哥低下头,我不想数了。

斯烱起身,马上去数!

哥哥说,天黑,看不见啊!这时,他还不知道,今天他又丢了一只羊。

这时,儿子哭了起来。平时就是哭也只是小小地哭上两三声的儿子这回却哭个不停。

法海和尚没有侍弄孩子的经验,只一迭声地说,胆巴他怎么了,胆巴你怎么了。

胆巴继续哇哇大哭。

斯烱抱着儿子,絮絮叨叨,胆巴怪舅舅不懂事呢。舅舅嫌饭不好呢。舅舅丢了羊呢。舅舅让妈妈成不了干部呢。说着说着,自己眼里的泪水就滑下来,挂在脸上。这时,村子里响起了急促的哨子声。金属口哨声响亮而又尖利,刺得人耳朵生痛。

山上那个火堆又燃起来了。

全村人都从屋子里出来,望着山坡上那堆篝火。那堆火并不特别盛大明亮,而是闪闪烁烁,明灭不定。民兵们发起冲锋,散开战斗队形,扑向山上那一堆野火。

这一回,他们没有扑空,一个人坐在火边,眼光明亮贪婪,在啃食一只羊腿。这只羊腿是来自法海放牧的羊群中的第二只羊。那个人就是逃荒回来的吴掌柜。他的山羊胡须上沾着的羊油闪闪发光。民兵们拉开了枪刺和没有拉开枪刺的枪齐齐指向他。吴掌柜叹口气,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他站起身来,自己把手背到背后,让人来绑。上绳索的时候,他又很奇怪地笑了一下,说,没想到,临了还能做个饱死鬼。

吴掌柜当时说的话,后来从民兵嘴里传出来的,斯烱和别的村民一样,并没有亲耳听见。她和别的村民一样,当时只看到山上的火灭了,又看到一串手电光从山上下来,看到一个被反绑了双手的人被带进了工作组在的那座房子里。

那是机村少有的一个不眠之夜。很多人都认出来那个山羊胡须的吴掌柜。他们一家在村东头那条曾经的小街上开了十多年的店。他们在公路修通,驿道凋敝时离开机村,回到老家。人们还记得他离开时,带着一家老小转遍整个村子,挨家鞠躬告别的情形。但村里没人知道他何时回来,为什么回来,而且这样行事奇特,要偷杀合作社的羊,并于半夜在山上生一堆火,在那里烤食羊腿。只有斯烱知道他是出来逃荒的。知道他这么做是不想活了。

早上,民兵们要把吴掌柜押到县里去。

村里人都聚集在村中广场上,来看这个消失多年又突然现身的吴掌柜。他脸上仍然挂着奇怪的笑容。他已经变得花白的山羊胡须上仍然凝结着亮晶晶的羊油。

他的眼光在人群里搜寻。斯烱知道,他是在寻找自己。起初,斯烱躲在人群背后,不敢露脸,但她看到吴掌柜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情,斯烱想,这个可怜人是要跟自己告别。她便奋力挤进人群,站在了他面前。吴掌柜舒了一口气,他说,我回机村来是对的,临了还能做一个饱死鬼。

斯烱忍住眼泪,面无表情地站在吴掌柜面前。

掌柜说,斯烱啊,我看到你的蘑菇圈了。真是一个好蘑菇圈。吴掌柜又悄声说,你要去看看你的蘑菇圈。

斯烱说,天凉了,十几天前就没有蘑菇生长了。

吴掌柜很固执,去看看,说不定又长出什么来了。

民兵横横手里的步枪,说,住嘴!

本来想反驳吴掌柜的斯烱就不说话了。

吴掌柜被民兵押着上路了。

走到村口,往西北去,是开阔谷地,往东,河水大转弯那里,有一堵不高的石崖。崖顶上长着几株老柏树,树下面十几米,河水冲撞着崖壁,溅着白浪,激起漩涡。崖上的路,也在那里和河水一起转而向南。吴掌柜没有随着道路一起转弯,他一直往东走,走到了一株老柏树跟前。他回过头,看了尾随而行的看热闹的人群一眼,再转身直接往前,直到双脚踏空,跌下了悬崖,在河水溅起了一朵浪花。只有两个押送的民兵看到了那朵短暂的浪花。等其他人也扑到崖顶,看那河水时,浪花已经消失了。跌进水中的人也消失不见了。后来,那个没有了魂魄的尸身从下游几百米处冒上了水面,没有人试着要去打捞这具尸体,只是望着他载沉载浮,往他家乡的方向去了。

斯烱害怕得要命,没敢走到崖前向河里张望。她浑身颤抖往家里走去。回家的路上,她看见法海正赶着羊群上山,羊群去往的地方,正是昨晚民兵把掌柜抓下山来的那个地方。

她也就跟着爬上山去。

她追上法海的时候,羊群已经在泛黄的秋草间四散开去。法海站在一摊灰烬前发呆。昨夜,那里还是一团闪烁不定的火光,现在却只是一些暗白色灰烬和一些黑色的浮炭。斯烱盯着那了无生气的火堆的遗迹,眼泪潸然而下。法海和尚却在笑。他说,幸好民兵抓住了他,不然,他们会说我破坏集体经济,他们会怀疑是我吃了那两只羊。

斯烱流着泪,说,吴掌柜跳河了。

法海和尚平静地说,他是解脱了。

斯烱说,我害怕,他最后的话是对我说的。

法海和尚说了让斯烱记得住一辈子的话,他说,你是怕他变鬼吗?没有庙,没有帮忙超度的人,他变鬼有什么用呢?他用脚拨弄灰烬旁那段羊腿骨,说出了心中的疑问,他杀了我两只羊,为什么只有一段羊腿骨,难道他饿到连那些骨头都吃了?

斯烱对法海这样的表现很失望,觉得他是个没脑子,同时更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便离开他转身下山。这时,她耳边响起了吴掌柜最后的话,那嘶哑而又平静的声音在对她说,斯烱,去看看你的蘑菇圈吧。

她绕了一个弯,避开放羊的法海,钻进了树林,轻手轻脚,来到了她的蘑菇圈跟前。几株栎树,几丛高山柳之间,是一片湿漉漉的林中空地。曾经密密麻麻,采了又生,采了又生的蘑菇全都消失了。只有颜色变得黯淡的落叶,枯萎的秋草,显出一种特别凄凉的情景。蘑菇们都被秋雨淋回地下,要明年的夏末秋初才肯露头了。斯烱想,吴掌柜叫我来看什么呢?一定是他临死前害怕得神志不清了。

但她随即又否定了自己,今天早上吴掌柜的样子,是他潜回机村来后最镇定自若的。斯烱不是一个脑子灵活的人,更不是个要强迫自己去想那些难以想清楚的事情的人。于是,她转过身来,带着一点失望的心情离开她的蘑菇圈。这时,她看见一只狐狸隔着一丛柳树探头探脑地向她张望。等她走出了二三十步,那只狐狸就从柳树丛后跳了出来,伏下身子在泥地上飞快地刨将进来,狐狸的头埋进了浮土和枯枝败叶中,斯烱只看到它高高竖起的尾巴在眼前摇晃不休,看到被狐狸刨出来的泥巴与枯叶在尾巴周围飞起又落下。

接着,她就闻到了肉的味道,带血的生肉的味道。

这一刻,她明白了吴掌柜那句话的意思。她冲上去,狐狸跑开。她从狐狸刨出的小洞中看见了一颗羊头。这回,是那只不甘心的狐狸隔着柳丛向她张望。她紧抓住两只羊角,口里哼哼有声,把一只羊从地下拖了出来。那是用一张剥下的羊皮包裹着的缺了一条腿的羊。也就是说,这只羊还有三条腿和一整个身子。而且,还是一只肥羊。

斯烱先是吃惊,然后就笑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不能现在就背负羊肉下山,她更知道,要是把羊肉留在山上,那这只眼睛放光的狐狸什么都不会给她剩下。于是,她重新把羊肉埋在浮土中,把身子坐在上面,紧盯着狐狸开始歌唱。

她唱当地的歌。那歌唱的是春天到来时,草原上有三种颜色的花朵要竞相开放。蓝色的花,红色的花和金黄色的花错杂开放,那就是春天来到人间,犹如天堂。

她又用汉语唱这些年流行开来的歌。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毛主席呀派人来,雪山低头向那彩云把路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她不知道,那些跨过鸭绿江的军人早几年就已经班师回朝了。

她一直唱到盯着她不明所以的狐狸从眼前消失了。

那一天,闻到肉味来到她跟前的还有一只臭烘烘的獾,两只猞猁和好几只乌鸦。那几只乌鸦是一齐飞来的,它们停在栎树的横枝上,呱呱叫个不停。那声音让斯烱感到害怕,但她还是坚持坐在掩藏着羊肉的浮土上一动不动。她看见,躺在高处草坡上睡觉的法海被这群乌鸦吵得不耐烦了,站起身来,又是挥动手臂,又是长声吼叫,终于把那些乌鸦轰跑了。

斯烱想,这个和尚哥哥还是能帮上一点忙的。这样的想法使她感到安慰和温暖。

这样的温暖一直持续到她晚上把羊肉背回家里。

回到家时,法海不在,工作组要调查那只羊是如何被吴掌柜偷走的,他被叫去问话了。这使斯烱有足够的时间把羊肉挂到房梁上,让火塘里的烟熏着。她有把握,法海和尚是不会抬头往黑黝黝的房顶张望的。他总是低着头,总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心。这个烧火和尚总是以这样的姿势,在默诵他十几年的寺庙生涯中习得的简单的经文与偈咒。除此之外,这个家里不会有人来。

本来,她想煮一块羊肉,让家里每个人,母亲,儿子还有哥哥和自己都喝上一碗香喷喷的羊汤,但她克制住了这样的冲动。她知道,这样做会让哥哥感到害怕。而母亲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自从她和法海回到这个家,他们的母亲就像被夏天的雷电劈了,不关心身边的事情,甚至也不再跟人说话。

忙完这一切,法海回来了。他端着手里的蘑菇土豆和面片三合一的汤,还说怪话,来世我不会变成一朵蘑菇吧。

斯烱说,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转生啊。

法海说,蘑菇好啊,什么也不想,就静静地待在柳树阴凉下,也是一种自在啊!

斯烱笑了,哥哥的话让她想起一朵朵蘑菇在树荫下,圆滚滚的身子,那么静默却那么热烈地散发着喷喷香的味道。

法海又说,明天,他们要找你问话呢。

斯烱说,人都死了,问就问吧。

几天后,村子里出来一张布告。说吴犯芝圃,身为剥削阶级,仇视社会主义,逃离原籍,四处流窜,响应国际反华逆流,破坏集体经济,被高度警惕的人民群众捕获后,畏罪自杀,罪有应得,遗臭万年!那张布告跟那年头流行的盖了人民法院大印的布告不一样,是用墨汗饱满的毛笔写下的,出自当年为斯烱的名字定下汉字写法的工作组长刘元萱的手笔。

听人念了,解释了布告的意思,斯烱和机村人才知道吴掌柜的全名,叫吴芝圃。

这个名字被机村人念叨了好几年。那一年正好是十来岁的那批机村孩子,行夜路时互相吓唬,就会用不准确的汉字发音发一声喊,芝圃来了!

饥荒年过去了三四年后,那批孩子自觉已经长大成人,不再玩这个看起来幼稚的游戏。一批新的半大孩子,在村中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时,有了新发明出来恐吓同伴的游戏。他们时兴的是,突然从一个隐蔽处窜到同伴身后,把一截木棍顶在人腰间,大喝一声,缴枪不杀!这是对每月一次在村中广场上演的露天电影的认真模仿。

斯烱的儿子也快到上学的年纪了。斯烱的儿子长得比村里别的同年的孩子都白净高大。在这群饥馑年出生的瘦弱孩子中特别显眼。斯烱知道,都是吴掌柜留下的那头羊的功劳。

胆巴学那些大孩子,把一截木棍顶在舅舅腰间,说,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他不知道舅舅是前和尚,一个并不明白高深教理的坚定佛教徒,所以,他坚决不肯举起手来。

没有得到响应的侄儿便咧开嘴哭了。

斯烱把儿子揽到怀中,你早该知道舅舅是没良心的人。

法海回击,动不动想用枪指人,喊打喊杀,才是没良心的人。

斯烱想说的是,家里这个男人除了上山放羊,几乎什么也不会干。但她不想把这样伤人的话说出口来。她只是说,请家里的两个男人不要吵闹,我们要吃晚饭了。

这已经是1965年了。

斯烱家的晚饭还是煮面片。但这是真正的煮面片。浓稠的汤,筋道的面片,里面有肉,还和着少许的白菜叶子。一碗吃得人身上发热,两碗下肚,斯烱面色潮红,法海的光头上已布满粒粒汗珠。胆巴笑起来,说舅舅的脑袋像早上院子里的石头。斯烱也笑了,她对哥哥说,这孩子怎么想起来这么一个比方。

舅舅把侄儿揽在怀中坐下,一本正经赞叹道,想得起奇妙比喻的脑袋是不一般的脑袋!

早晨,初秋时节,那些清冷的早上,院子里光滑的石头是确实会凝结满一颗颗珠圆玉润的露水,真还像极了法海和尚头上那些亮晶晶的汗珠。

斯烱突然像个少女一样咯咯地笑起来,傻儿子,石头结露水时那么冰凉,舅舅的汗是热出来的!

法海打了一个嗝,复又赞叹道,呀,都是麦子香和油香,我身上的蘑菇和野菜味快没有了。

斯烱说,要记住是蘑菇和野菜味让我们挺过了荒年!斯烱又说,还有一只羊。

法海念一声阿弥陀佛,说,为什么人只为活着也要犯下罪过。

也是因为哥哥这句话,第二天,斯烱瞅个空就上山去了。路上,看见可以充饥的野菜,想起都是那年吴掌柜教她认识的。掌柜穿着一样一只的鞋,指给她野荠菜,说这是吃茎的叶的,指着蕨说,这是要挖出根来取粉,混合了麦面一起吃的。吴掌柜年轻时,顺着驿道吃着这些野菜逃荒到山里来。后来成了驿道上的旅店掌柜。斯烱记得,旅店前面的柜台上还摆放着些针头线脑的小杂货,柜台后还有一只酒坛子,里面泡满了从山野里采来的草药。吴掌柜常常坐在柜台后面,舀一小碗酒,滋滋溜溜地喝着,满脸红光,目光明亮。第二次逃荒到山里,就再也指望不上这样的小光景了。

斯烱已经有几年没来看过这个蘑菇圈了。

新生的灌丛把她当年频繁进入林中的踏出的小路都封住了。她费了好大的劲,才钻进了那块小小的林中空地。阳光从高大栎树的缝隙间漏下来,斑斑点点地落在地上,照亮了那些蘑菇。蘑菇圈又扩大了一些,几乎要将这块林中空地全部占领了。一对松鸡各自守着一只蘑菇,从容地啄食。斯烱钻进树丛时,它们停顿了一下,做出要奔跑起飞的姿态。

经过了饥荒年景的斯烱,见了吃东西的,不论是人还是兽,还是鸟,都心怀悲悯之情,她止住脚步,一边往后退,一边小声说,慢慢吃,慢慢吃啊,我只是来看看。两只松鸡昂着头,红色眼眶中的眼睛骨碌骨碌转动一阵,好像是寻思着明白了这个人说的话,又低头去吸食蘑菇的伞盖了。

看到蘑菇圈还在,松鸡也安好,斯烱脸上带着笑容走下山去。

就在她下山的路上,她看到一辆卡车停在村前,人们正在从车上往下卸行李。这是撤走了几年的工作组又进村来了。

这一回的工作组名叫四清工作组。

斯烱走到工作组的驻地去看热闹。看村里新的靠工作组近的人把他们的行李搬进楼里。当年,她在工作组帮忙时,村里那些不进步的人就像她现在这样,懒懒地倚在院墙上,看工作组和积极分子楼上楼下,院里院外地进进出出。她不再是当年干干净净精精神神的样子了。现在的她,脸上黯淡无光,身上的衣服有些肮脏,一双套在脚上的靴子也松松垮垮。

当年把她的名字写成斯烱的组长刘元萱还在,还是穿着前胸口袋插着只钢笔的旧军装。只是这位已经四进机村的干部,这回已经不复以前的神气了。这回指挥若定,自信满满的是一个瘦小女人。

这个瘦小女人站在那里发号施令,刘元萱和别人一起进进出出楼上楼下地搬运行李。每一次,他都经过斯烱的面前,一副不认识斯烱的样子。斯烱并不在意,她从来没有让他认出来的期待。但在第三次经过她面前的时候,他停下了步子,把左手提着的网兜捯到右手,又从右手上捯到左手。这样捯来捯去的时候,网兜里的搪瓷脸盆和搪瓷缸子搪瓷碗相互碰撞,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他想说句什么话,但始终没有说出来。斯烱看到他眼睛里出现了愧疚的神情。他的鬓角上出现了稀疏的白发。斯烱觉得,心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揪了一下。没等他说出话来,斯烱就转身离开了。

那时的工作组每天都跟社员一起下地劳动。那个身材瘦小的女人领着大家唱歌,休息时,又给大家读《人民日报》上的文章。这在当年,都是刘组长的事情。现在,他和社员们一起坐在地边,口里嚼着草茎,神情茫然。

很多人都说,刘组长一定是犯了什么错误了。

斯烱的想法却不一样。她想,这个人反倒可以休息一下了。不像那个女组长,把自己累得脸色蜡黄。

晚上开会,女组长讲得慷慨激昂,谁都不知道她那瘦小的身体里哪能储存那么多的能量。工作组把村里的干部都换过了一遍。晚上,或者不能下地的雨雪天,女工作组长还挨家挨户地走访。对斯烱的走访,是一个下雪天。

她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斯烱家的火塘边。她弯着腰,把硬壳的笔记本顶在肚子上,半天开不了口。

斯烱抱出被子来在她背后做成一个软靠,在热茶里多兑了些奶,放在她面前,斯烱说,不要忙着说话,喝点热茶。

那茶里面加了比平常多三倍的奶。

组长喝完奶,闭上眼,脸色红润了一些,说,谢谢,我好多了。

斯烱依然说,不要说话。

她又单烧了一壶不加奶的茶,里面加了两块干姜,她倒了满满一碗,看着女组长把那碗茶也喝了。斯烱说,我想你是肚子不舒服,这回肚子不痛了吧?

组长脸色柔和多了。

她掏出一块水果糖,剥掉上面的彩色玻璃纸,塞进斯烱儿子口中。看着孩子脸上浮现起幸福的表情,她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胆巴。他舅舅起的。

女组长说,我想起来了,我们工作组的人说,起这个名字的人有文化,知道历史上,呃,元朝的时候,就有一个胆巴碑。

组长打开了笔记本,神情也一下变得严肃了,胆巴的父亲是谁?

斯烱温暖的心房随着这句问话一下变凉了。她紧紧闭上了嘴巴。

也许我不该这么问,你有很多男人吗?

斯烱摇摇头,却紧闭着嘴巴。

我也相信你并没有交很多男人,那为什么不知道他父亲是谁?接下来,这个又来了精神的工作组长面对陷入沉默的斯烱说了很多话。中间,还穿插着姐妹、好姐妹、不觉悟的姐妹这种对斯烱的新称谓。组长带着因为奶茶与姜茶造成的红润表情失望地离开了。

斯烱却不明白,身为工作组长,那么多事情不管,却拼命打听一个孩子的父亲是谁。这个世界连一个孩子没有父亲这样的不幸事情都不能容许了吗?这个晚上的斯烱是多么忧郁啊!但是,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使她怀上胆巴的那件事,梦见了使他怀上胆巴的那个人。她醒来,浑身燥热,乳房发胀。想到自己短暂开放的青春,她不禁微笑起来。微笑的时候,眼泪滑进了嘴角,她尝到盐的味道。她想到,这个时候,屋子外面的草,石头,甚至通向村外的桥栏上,正在秋夜里凝结白霜。那也是一种盐,比盐更漂亮的盐。

她抚摸自己的脸,抚摸自己膨胀的乳房,感觉是摸到了时光凝结成的锋利硌手的盐。

工作组没有像以往一样,从村里调一个青年积极分子到组里,说是工作,其实是照顾他们的生活。像当年的斯烱一样,挨家挨户讨牛奶,蔬菜。这一回的工作组自律太严,也许是因为这个严肃的女组长,也许是因为形势更紧张了。

冬天,工作组仍然没有撤走的意思,一个大雪天,脸色蜡黄的女组长又登门了。

这时母牛已经断了奶,斯烱只给她烧了姜茶。

等她喝了茶,脸上起了红润的颜色,斯烱又把一只小陶罐煨在火边,她想煮一块猪肉给这个女组长。但她又掏出了笔记本。斯烱生气了,她说,你又要问谁是胆巴的父亲吗?我不麻烦别人也能把他养大。

组长涨红了脸,我只恨妇女姐妹如此蒙昧,任人摆布。

斯烱听不懂这句话,她说,你觉得我是可怜人,我觉得你也是个可怜人。

组长冷笑,听听,这都是什么话,是你的和尚哥哥教给你的吧。

斯烱后来挺后悔,当时怎么就把准备煨一块肉的罐子从火上撤掉了。

斯烱说,你可以问我别的问题。

组长说,有村民反映,盲流犯吴芝圃是你把他藏起来的。

他以前在这里开店十几年,不需要什么人把他藏起来。

那就是说,你跟他没有任何干系了。

我看他可怜,送了盐给他。

不只是盐吧?

他天天煮野菜和蘑菇,没有盐,也没有油,脸都绿了。我还送了一点酥油给他。

哦,还有油,酥油。

可他也帮了我,他一样一样把可以吃的野菜指给我,把一样一样可以吃的蘑菇指给我,那一年,地里颗粒无收,这救了我家人的命,也救了很多机村人的命。

等等,你说到蘑菇了。说是工作组教会了机村人吃蘑菇?说你天天挨家挨户去收牛奶。

不是天天,就是十几二十天,羊肚菌下来的时节。斯烱笑了,那可是工作组跟机村人学的。

你拿牛奶付钱吗?

有时付。

有时付是什么意思?

有时工作组每个人翻遍了衣兜,也没有一分钱。

后来还了吗?

有时还,有时也忘记了。

好,很好。再说说蘑菇的事吧。

其他蘑菇的吃法,真是工作组带给我们的。油煎蘑菇、罐头烧蘑菇、素炒蘑菇,蘑菇面片汤。说到这里,蘑菇这个词的魔力开始显现,斯烱脸上浮现出了笑容。组长那严厉的脸也松弛下来,现出了神往之情。她干枯的嘴唇嚅动着,轻声说,还有烤蘑菇。

斯烱笑了,不,不,那是机村人以前就会的。那就是以前的小孩子们,从家里带一点盐,在野外生一堆火,在蘑菇上撒点细盐,烤了,吃着玩。

不是说,以前机村人不认识蘑菇,也不懂得吃蘑菇。

哦,只是不认得那么多,也不懂得那么多的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