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偶

纵是无法爱上人类,也可同人偶相恋;人类不过浮世的幻影,人偶才是永恒的生物。这乖谬的想法在我的空想世界屯驻已久,而我这如梦貘[24]般食梦为生的落伍者,和这妄想也算得是颇为相称。

寄爱情于人偶或许是一种逃避,不可否认,其中裹挟着轻微的恋尸癖及人偶癖的心理,但这当中似另有更深沉的含义。

埴轮[25]完成着怎样的使命?瑰丽的佛像们,古往今来吸引了多少虔诚的信徒?略作思索便可觉察人偶那可骇的强大魔力。

参谒古寺时,我喜欢信步于或诡异或瑰丽的佛像群间。在这里,身为人类的我显得如此虚无缥缈,我不由得感到,佛像虽不具生命,但其存在至少远比我们人类确凿。

儿时记忆里,我对人偶并无分外的钟爱。我对人偶的兴趣源于一则母亲抑或许是祖母讲给我听的诡怪故事,而母亲或祖母或许是从故事书里看来的。

某显贵人家小姐的卧房内夜夜传出窃窃私语,乳母无意间闻得此声,心生疑虑,故驻足于纸门外窃听,屋内人未觉察乳母此般行径,喃喃低语,绵绵不绝。

就声音而断,对方应是年轻男子,低声耳语皆是缠绵的情话,不仅如此,二人似是并枕而卧。

次日,乳母将此事告予家主。念闺女素性腼腆,二位高堂大为震惊。不知这竖子是何来头,指染我闺女的大胆小贼,今夜非让你长点教训不可,老尊手握长刀,估摸着时候,蹑足来到小姐卧房外,侧耳一听,果不其然,屋内传出轻细的儿女情话。老尊猛地拉开纸门闯入房中,只见……

端的是咄咄怪事。与小姐并枕而卧,轻诉枕边话的,并非活人,而是素日里小姐珍爱的一个身着紫色长袖和服,俊秀少年模样的人偶,人偶的话语恐怕是出自小姐本人之口。然而我祖母(?)却道:“但是啊,年岁悠久的人偶是会生出灵魂来的。”

六七岁时听过的这骇人而美妙的故事,那之后始终萦绕在我心间,让我至今难以忘怀。我曾写过一篇题为《非人之恋》的小说,向读者讲述这儿时的幻梦。

虽跳跃性有些大,不过顺便来说说最近让我兴味盎然的一则关于人偶的真实故事吧。目前,这是最后一个打动我的人偶故事。

这事件在当时登上了报刊杂志,故我仅略作简述。昭和四年末,大井某某在蒲田的旧物商店购了一个等身大的旧女性人偶,回家后开箱一看,见栩栩如生的美丽人偶嫣然一笑,大井某某便发疯了。

大井某某的妻女甚是惶恐,便连箱带人偶给扔进了荒川,但在水流中这箱子纹丝不动,接连的诡异事件让母女俩心胆俱裂,二人便又捞起箱子,送往附近一所名为地藏院的寺院保藏。

经检查发现,箱盖上用古雅的笔迹写着人偶的姓名——小式部。进一步找寻人偶原本的所有者,得知此人偶在约三十年前出自熊本的一位武士处,那男子与人偶两厢厮守,生活孤独清冷,三邻四舍的人曾见他亲手为人偶编盘各样的发式。

若进一步探问人偶的来由,则要追溯到文化年间[26]吉原[27]桥本楼的妓女小式部太夫[28]。三位武士同时倾心于她,为不负三人的情意,小式部托人偶师照自己的模样刻了三个人偶,赠与三位武士。离奇的是,在人偶师以小式部为原型制作人偶期间,她本人气色日衰,终于在最后的人偶完成时撒手人寰。

读到这故事时,我即刻联想到了爱伦·坡的《椭圆形的肖像》,不禁为小说与现实间的契合感慨万端。这大可说是个人偶癖的故事,但我一想象起熊本的武士与人偶孤独相伴,为这唯一的伴侣结发梳妆的情景,便觉温情美好,颇能理解那武士的心境。

《今昔妖谈集》中有个与之相似的故事。

“古时,供职于京都大阪地区的一显官,为取乐,命大阪的竹田山本等手工匠人造与人等身的女性人偶(中略),以机簧紧附四肢,使人偶能如生人般活动自如。”

名为菅谷的武士,令人以江户的妓女白梅为原型,造此类人偶。某夜,与这人偶狎戏时,菅谷问:“白梅,你可倾心于我?”人偶张口答道:“自是思慕万千。”

菅谷大惊失色,想是妖狐作祟,便拿起枕畔的腰刀将人偶白梅一分为二。

此事发生在京都,但当晚同一时刻,江户吉原的白梅太夫本人,遭初次会面的客人砍杀身亡。(客人是初次会面,故无丝毫杀人动机。)

人偶并非死物,若有原型,则共有该原型的灵魂。凌晨两点将代表憎恨对象的稻草人偶钉到神社内的树上便可咒杀此人,该等迷信的诞生绝非偶然。

类似的真实故事散见于各类古书。女性与人偶交媾并产下后代;丧子的母亲制做婴儿模样的人偶,为其哺乳;江户中期男色盛兴之时,托人以自己钟爱的少年为原型制作“少年人偶”,以寻欢取乐。趣闻轶事,不胜枚举。

说到人偶非死物,自当联想到文乐[29]人偶。虽创始时期只是极简易的木头人,但后来人偶的构造愈加精细,逐渐变得能活动手指、鼓胀腹部、变换眉眼间的神色,探究这发展的历程颇有意思。幕后的操纵者也由最初的一人增加到了如今的三人。

最终,这文乐人偶被赋予了生命。甚至有传言称,表演结束后,被置于一室的人偶们,到了夜里会低声私语。相比那些人偶,真人演员反倒显得虚假,这委实骇人。我时常因觉察到静止于舞台的文乐人偶那隐微的呼吸,蓦地胆寒。

“夜晚,剧场后台里,师直[30]和判官[31]的人偶有时会整夜争斗不休。夜半三更进入剧场后台必会遭遇诡异光景之说绝非子虚乌有。搁板上的头颅双目圆睁,手臂支离破碎浸红血棉[32],嬉笑者有之,怒骂者有之,纷纷映现出其原型人物的魂灵。”此类言说,似也真实可信。

常听闻旧时的人偶师对雕琢尽心竭力。头戴斗笠的木刻人偶,经年累月后斗笠破裂,只见藏于斗笠下那额头以上的部分雕刻得至为精细;某位人偶师在身着和服的人偶身上精心刻下了刺青。诸如此类,皆为趣闻。

此类心思细密的人偶师,在现代也并非不存在。信步于浅草花屋敷[33],我时常因惊愕驻足。我将他人随意置于庭院角落等处的人偶误当做真人,投以微笑,而对方却始终面无表情,好不瘆人。这惊悚直逼人疯狂。

我为花屋敷的人偶赞叹不已(我想是因那时我正执笔本报约稿的《一寸法师》,为作品取材之故。),故向馆内人员询问人偶师姓名,得知是山本福松先生之作。后来,因我这人面皮薄,便托友人造访福松先生,拜问了诸多人偶相关的事。

虽需求量逐渐减少,人偶师一职亦慢慢消亡,但东京至今仍存有三处(?)人偶世家。儿时甚是耳熟的安本龟八第几代,如今已不再亲手执刀,而让弟子们完成制作。至今仍手握刻刀的人偶师中,山本福松先生袭承了先人精雕细琢的遗风。

幕府末期,泉目吉制作的“凄惨人偶”远近闻名。

“此人是居住在本所回向院[34]的人偶师,精于制作他自为命名的‘灵生首’等物。天保[35]初期将作品展于两国地区,中有溺毙者,自缢者,以发丝悬于树枝的女性鲜血淋漓的头颅,有被封于桶内的尸首从桶盖破口处显露出半侧身躯,亦有赤身裸体者身负诸多伤痕,咽喉处长刀直插,浑身血肉模糊,双目圆睁,咬牙切齿。”

该类人偶与月冈芳年[36]的血腥画,同为江户末期的残忍血腥之物,二者相映成趣。此类娱乐世俗之物,在我尚年少的明治四十年前后仍零星可见。我见过复设于八幡迷途林中的血腥场景。战战兢兢地走在昏暗的竹林迷宫中,面前出现个铁道口,刚遭火车碾压过的肢体散布于铁轨周围,血肉模糊,四分五裂。那场面催人作呕,让人毛骨悚然,却又有着无以言喻的魅力。我重复去过两三次。

我托友人将此事讲与山本福松先生,询问现今是否有人制作此类人偶,福松先生答道:“此类人偶已遭禁止,此番嗜好似也已灭泯,但若有人定制也并非不可做。”

我曾在小说《蜘蛛人》中描写过一个凭空臆造的人偶工厂。福松读过该文,便问文中那工厂的原型是否是他家,问他何出此言,才知我的臆想似乎与现实相去不远。

人偶的头以桐木制成,精细地刻完每一道细纹后,抹上胡粉[37]再加以打磨。这样的头塞满了福松家所有的壁橱,友人说那惊悚的光景让人不寒而栗。

相比人偶的头,蜡塑工厂还更为恐怖。我也托前文的那位友人参观了五六间东京的蜡塑工厂。橱窗里的模特,提线人偶,卫生博览会上的人体模型,甚至餐饮店的玻璃橱窗内陈列的菜品模型,全都诞生于此。

朋友说,工厂内的搁板上,面色苍白、奇形怪状的人偶头颅失败品堆积如山,遭这头颅瞪视时的惊悚感简直无可言喻。

蜡塑的奥秘仅在于原料配比,而制作过程极为简单。除特殊情况外,皆是直接朝原型物品上淋石膏或琼脂取模,再在模子内侧涂上一层薄蜡。

制作人体蜡像同样如此,要做女性蜡像则找来女模特,直接往她身上涂石膏。这比找艺术家雕刻更简便,且成品也更逼真。

关于蜡像,有诸多奇趣之事。例如,蜡像薄而具有一定的弹性,故能将其运用于舞台,彻底实现一人二角的表演。

相貌别无二致的两人将同时出现在舞台上。像麦考利[38]的《双生子的复仇》那样,看似仅能以电影形式展现的剧本,借蜡塑面具,便可搬上现实的舞台。猿之助[39]和花柳章太郎[40]已将此物运用于舞台表演,且获得了一定的成功。

其方法是,在一名演员的脸上涂抹石膏,像制作遗容面模那样做出面具,再由另一名演员戴上这面具,直盖过耳后,而后两人同时现身于舞台之上。演员自然无法开口说话,故观众仅能看见两个相貌如出一辙的人,但对侦探剧而言,这委实是理想道具。

或有些难以置信,但现实中确实有演员运用该道具,既蜡像如此逼真,被用于此途也是自然。

不知不觉间这文章已快达到限定的篇幅,最后再仓促地塞下个蜡像的故事。这是个真实事件,一位青年(多半是个面色苍白、斯文内敛的青年)造访了某家蜡塑工厂,让厂里依着照片给做个等身大的裸女塑像,要求给做出个一模一样的来。照片里是位仰面躺卧的女性。而后,青年问了价格。

工厂答复的金额(料想应在两百日元左右)超出了青年的预想,他只得放弃,怏怏不乐地离开。

就此事可做百般推想,饶有趣味。而若从不同的角度来看,此事还颇有些让人毛骨悚然。虽尽写了些人偶癖、血腥人偶之类令人反感的东西,且不论此类离经叛道之物,在我眼中,从佛像到提线人偶,一切人形物体皆具有无限的魅力。

若有那财力,我真想收集来历代能工巧匠雕刻的佛像、古代人偶、能乐面具,以及现代的仿真人偶、蜡像之类,与它们共闭于一室,隔去日光,轻声细谈他们栖居的另一个世界的事。

(《东京朝日新闻》昭和六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