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德古拉的客人

我们登上马车准备启程,此时慕尼黑阳光灿烂,空气中洋溢着初夏的喜悦。我们正欲出发时,德尔布吕克先生(我所投宿的四季酒店的管事)[1]帽子也没戴就走到了马车旁,祝我旅途愉快后,握着车门把手对着车夫说:“记住天黑前务必赶回来。虽然天还亮着,但北边吹来的风有些强,可能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回来太晚的。”他笑着继续说道:“你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

约翰严肃地回答道:“是的,先生。”[2]他摸摸帽子,向德尔布吕尔先生致意后,迅速驾着马车出发了。驶离小镇后,我示意约翰停车,“约翰,今晚会发生什么?”

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简短地回答道:“沃尔普吉斯之夜。”[3]接着掏出表,一块萝卜大小的老式德国银表,皱了皱眉,不耐烦地耸了耸肩。我意识到他这是在含蓄地向我抗议这不必要的延误,于是又坐回了车厢,示意他继续前进。他迅即继续驾车赶路,像要弥补刚才耽误的时间。马儿时不时地甩头,不安地朝空气中嗅着。每当这时,我都警惕地观察四周。我们正穿越高原,道路两边荒无人烟。行进途中,我瞥见一条少有人走的岔路,似乎从一个小山谷中蜿蜒而出。这岔路很是吸引我,我顾不得可能会惹恼车夫,让他停车。当他拉住缰绳停下后,我告诉他我想走那条路。他找了各种借口推脱,边说边不停地在胸前划十字。这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我问了他许多问题。他支支吾吾地回答,还不停地看表以示抗议。最后,我说:“约翰,我非常想走这条路。如果你不想跟来的话我不强求,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愿意。我就想知道原因。”他迅速跳下马车,闪身落地,让我明白了他的决绝。他富有感染力地伸出双手,请求我别走那条路。用夹杂着德语的英语向我解释着,里头的英语单词让我勉强明白了大意。他似乎总是欲言又止——很明显,一想到什么他就感到恐惧。但每次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只是划着十字呢喃道:“沃尔普吉斯之夜!”我试着和他争辩,但我不会德语,很难跟他辩论。他自然占了上风,尽管开始时生涩地说着磕磕绊绊的英语,可总是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突然变回德语。每当这时,他都会不时地看表。马儿也开始变得不安,呼哧呼哧吸着气。这时,他的脸色开始变白,惊恐地环顾四周,突然跑上前,拉住缰绳把马牵到了二十英尺开外的地方。我跟了上去,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指着我们离开的方向,又把马车调转到另一条路的方向,示意这是个十字路口,他先用德语然后又用英语说道:“那儿葬了些人——那些自杀的。”

我想起来人们有在十字路口埋葬自杀者的旧习俗:“啊!我明白了,自杀,可真有意思!”但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马儿会受到惊吓。

我们说话时,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嗷呜”的一声低吼。马儿们听了十分不安,约翰赶紧上前安抚它们。他脸色惨白,说道:“听上去像是一头狼——但现在这附近没有狼了。”

“没有了吗?”我问道,“城市附近早已没有有狼出没了吗?”

“那是很久前的事儿了,”他说,“以前春天和夏天时这儿有狼。但寒冬降雪后狼群就待不久了。”

乌云快速划过天空,天色渐暗,一股凉意扑面而来。他抚摩着马儿,想让它们安静下来。不过一眨眼,太阳又出来了,恢复了灿烂。约翰抬起手搭在眼睛上向远方眺望:

“暴风雪很快就要来临了。”他看了看表,径直走去抓紧了缰绳,因为马儿们仍不安地踏着地,晃着脑袋。他爬上座位,似乎在示意该重新启程了。

心中有些执拗,我没有立即上马车。

“告诉我,这条路通向哪里?”我指着路问道。

约翰又划了个十字,默默祷告后回答道:“那是邪恶的。”

“什么是邪恶的?”我问。

“村庄。”

“那么那边有个村庄咯?”

“不,不是的,那里几百年来都荒无人烟。”我的好奇心被激了起来,“但你说那里有个村庄。”

“曾经有。”

“现在呢?”

接着,他用德语夹杂着英语讲了一个冗长的故事,两种语言如此混乱地组合,以致于我没有搞清楚他的确切意思:几百年前,那儿的人死后被葬入坟墓。后来人们却听到地下有声音,挖开坟墓后竟发现尸体脸色红润,嘴边还带着血。为了拯救自己的性命(是的,还有灵魂!说到这儿他又划了个十字),全村的人们便向其他地方逃去,逃往生者安乐、逝者安息之地,死者并不——并不会是那样的地方。他显然很害怕说出最后这句话,接着越说越激动,仿佛沉迷在想象之中。到最后几近崩溃的边缘——他脸色惨白,浑身冒汗,不停地战栗,不时地环顾四周,好像他所恐惧的那些事情即将出现在这阳光明媚的平原。最后他痛苦绝望地尖声叫道:

“沃尔普吉斯之夜!”并指着马车示意我赶快进去。这时,我浑身上下的英国血液却因此而沸腾,我往后退了一步,说:“你害怕了,约翰,你害怕了。那你驾车回家吧,我自己走回去,走路对身体好。”车门开着,我从座位上拿起橡木手杖——这是我在假期短途旅行时的必备之物——然后关上门,指着慕尼黑的方向对他说:“回家吧,约翰,沃尔普吉斯之夜吓不倒英国人。”

马儿此刻更是前所未有地烦躁,约翰设法控制着它们,同时还激动地祈求我不要做傻事。我同情这个可怜的家伙,他看上去恳切极了,可我却忍不住想笑。现在他脱口而出的已经没几个英语单词了。他焦虑过头,都忘了英语是他唯一能让我明白的语言。他用德语不停地解释,我有些不耐烦。我指向慕尼黑的方向,说:“回家吧!”然后自个儿回头沿着十字路走向了山谷。

约翰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掉转马车,向慕尼黑驶去。我倚着手杖目送他远去。他先是沿着路缓缓地驶了一阵,随后从山顶上走下来一个高大消瘦的男人。由于隔得太远,我看得不太真切。只见那男人靠近马的时候,它们撅起蹄子乱蹬,恐惧地嘶鸣起来。约翰没法控制住它们,马儿们撒开腿疯了一般地顺着大路跑远了。渐渐看不到马车了,我四下里寻找刚才那位陌生人,他也不见了。

我轻松地向约翰不愿进去的山谷深处走去。我完全瞧不出他反对进来的理由,虽不曾留意走了多久多远,但敢说至少有几个小时了,任何居所和人影都没看到。这地方一片荒芜。我一直没注意到这一点,直到前方拐弯处出现了一片丛林,才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中这片荒凉之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坐下来稍事休息,举目环顾四周。此时的天气已经比我刚开始走时要冷得多,头顶还时不时盘旋着隐约的叹息声,像含混的咆哮声。我抬起头,注意到高空中浓厚的乌云正飞快地从北往南飘去。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我有些冷,应该是走了一段路后突然坐下休息才会这么觉得的吧。接着,我又踏上了旅途。

如今我走过的风景更加别致。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东西,但景致融合在一起却显得如此美丽。美景宜人,不知不觉间竟过去了很久,直到渐浓的夜色袭至眼前,我才猛地意识到该寻找回家的路了。天色已暗,气温很低,空中的乌云更加黑暗。远处传来了嗥叫,其间似乎还夹杂着车夫所说的神秘的叫声。我犹豫了一下。不过我可是告诉过车夫要去看看那座荒凉的村庄的,于是又继续向前走去。现在到了一个开阔的村子,群山环绕四周。自山坡延伸进平地上的村子里,长着各种树木。山侧一簇簇灌木草丛点缀其中,小斜坡和洞穴随处可见。我顺着蜿蜒的道路看去,村庄蜿蜒至其中一簇最浓密的树丛中,并消失其后。

这时,气温陡然下降,竟下起雪来。我想起已在这阴森的村庄不知走了多少英里,于是赶紧加快步伐,想到前面的树林里寻一个避雪之地。天色愈暗,雪势愈大,前方的路和四周都被白雪覆盖,就像一张雪白的地毯闪耀着,远处的地平线消失在模糊的景象中。这里的路杂草丛生,路边路面枝桠横生,不久我发觉走岔了路,再也踩不到坚实的路面,而是在杂草和青苔中越陷越深。狂风愈发猛烈,风势更大了,我不得不顺风而跑。空气冷的像冰,尽管刚才我一直在前进,此时却也渐渐吃不消了。偌大的雪花落下,在我身旁快速飞舞,形成旋涡,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天空中时不时划过猛烈的闪电,割得七零八落。借着闪电瞬间的光,我瞥见前面有片小树林,紫杉和柏树居多,都覆盖着皑皑的白雪。

很快,我就在树林里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避一避的地方,这儿比较安静,风刮过头顶的呜呜声格外清晰。昏暗的风暴与漆黑的夜色交织在一起。不久以后,风暴像是逐渐停止了,只残留下一阵阵猛烈的喘鸣声和狂风呼啸之音。周围时不时传来诡异的狼嚎,和其他类似的声音一起传出回响。

天空中飘荡着层层乌云,不时透出一丝丝零散的月光。借着月光,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浓密的紫杉和柏树边上。雪终于停了,我从树下走出,想仔细看看附近的情况。走过许多古老的建筑,我感觉在这其中也许会找到一所破败的房子让我待上一会儿歇歇脚。我绕着树林的边缘走,看到了一圈低矮的墙,顺着墙走,很快发现了出口。这里的柏树成两排生长,形成了一条走廊,通往一个正方形的建筑物。然而,我刚看见这景象,空中的乌云飘过又遮住了月亮。我只好在黑暗中顺着路向前走。风力越来越猛了,我边走边哆嗦,但又想着找到房间避一避,于是只得摸索着前行。

周围突然一片寂静,我便停下了脚步。暴风雪过去了,大自然陷入一片沉寂,我的心脏似乎也停止跳动。旋即,月光穿透了云层。我正身处墓地,眼前的方形物体原来是一座巨大的大理石坟墓。大雪将这坟墓完全盖住了,整座坟墓白雪皑皑。月光下,暴风雪大有卷土重来之势,风呼啸着,像无数只猛犬或野狼在低声长嚎。我感到非常害怕,身子明显变冷,渐渐地,寒气似乎将我的心也攫住了。月光如水,倾泻在大理石坟墓上,暴风雪再次来临的征兆愈加强烈,来势汹汹。我在某种魔力的驱使下向坟墓靠近,想弄清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以及为何这里只有这一座坟墓。我绕着坟墓走了一圈,只见那多立克风格[4]的墓门上用德文写着:

1801年

来自施蒂里亚[5]的

伯爵夫人德·格拉茨

长眠于此

这座坟墓由一些大石块组成。坟墓的顶上,坚硬的大理石中间似乎嵌了一枚大铁钉或一根铁棍子。我走到坟墓后面,墓石上用大大的俄文字母刻着——

“逝者之生命永不止息。”

这整件事如此诡异而神秘,把我吓了一跳,这使我头晕目眩。我头一次感到要是自己当初听了约翰的话该多好。就在这时,我脑中竟莫名地闪过一个念头——今晚就是“沃尔普吉斯之夜”!这个念头令我万分震惊。

民间流传着一个迷信:“沃尔普吉斯之夜”来临之时,便是魔鬼们的狂欢夜——坟墓的门纷纷开启,死去的人来到地上,四处游荡。那时便是世界上所有恶灵的盛宴。几个世纪前,这里曾是一座人烟稀少的村庄,正是约翰之前特意避开的地方,自杀之人埋葬之处,也是我现在独自身处的地方。猛烈的暴风雪再次袭来,厚厚的白雪将我覆盖。我冻得瑟瑟发抖,男子气概也荡然无存。为了不让自己因为恐惧而崩溃,我鼓起勇气,回想曾经接受过的哲学观点和宗教信仰。

这时突然刮起了一阵极其可怕的龙卷风。顿时地动山摇,犹如万马奔腾。风暴张开它冰冷的翅膀卷土重来,不过这回不是下雪,而是下起了硕大的冰雹。这冰雹的威力如同巴利阿里[6]的吊运工人挥舞的皮鞭那样猛烈,把柏树的枝干和枝叶都给打掉了,好像它们不过是些直立的玉米。柏树下也就不能再待了。我便冲向最近的一棵树,不过很快就不得不走了。现在我在这里唯一的容身之所就是大理石坟墓那深陷进去的多立克式的门洞。我蜷缩在那扇青铜大门前,冰雹撞击在门上,似乎给了我一丝安慰——只有当冰雹从地上弹起来,碰到大理石边沿时,我才会被砸到。

我靠在门上时,门轻轻地动了一下,朝里面开了。在这样肆虐的风暴里,即使有一处坟墓可以容身也是好的。我正打算走进去时,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叉形闪电,把整个天空都照亮了。就在那一瞬间,我这个活人朝漆黑一片的坟墓里望去——一个美丽的女人似乎正睡在一口棺材上。她的脸颊圆润,嘴唇鲜红。这时,头顶上一阵雷声隆隆,我好像被一个巨人的手抓住了,再次被扔进了风暴里。整件事太过突然,乃至我生理上和精神上都还没意识到,冰雹就已经砸过来了。同时,我有一种奇怪而强烈的感觉:这里不止我一个人。我朝坟墓望去。就在这时,又一道令人目眩的闪电划过,这道闪电似乎打到了坟墓顶上的那根铁棍,顺着铁棍穿过了整块大理石,大理石因此炸裂了,形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那死去的女人从火焰中挣扎着站了起来,不过她那痛苦的尖叫声很快就被隆隆的雷声给淹没了。最后在我耳边回荡的便是这两种可怕的声音,之后,我又被巨人的手抓住并拖走了。冰雹不断地砸向我,狼群的嚎叫引起阵阵回声。最后,我依稀看到一个白色庞然大物在移动,仿佛周围坟墓里所有沉睡的幽灵都被唤醒了。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令我置身于白色混沌之中。那些幽灵正穿过这片混沌,朝我逼近。

我渐渐恢复了一些意识,接着是一阵可怕的疲倦感。有一段时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之后才慢慢恢复知觉。双脚阵阵疼痛,动弹不得,像是麻了。脖子后面,整根脊椎骨还有耳朵那儿一片冰凉,也麻了,却还感觉得到痛楚。我的胸腔里却有一股令人愉悦的暖流。这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我身体的噩梦,如果我可以这样来形容的话。我的胸口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连呼吸都很困难。

这种昏昏沉沉的状态持续了许久才消失——中途我肯定昏睡了过去。接着,某种恶心的感觉袭来,和晕船刚开始的感觉很像,还有一种想要挣脱什么的强烈欲望,但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四周一片沉寂,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沉睡或已经死去,唯一打破这片沉寂的是某种动物的喘息声,它正向我逼近。喉咙那里有一股暖流,有什么东西在刮擦喉咙,接着我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某种巨大的动物正压在我身上,舔我的喉咙。我的心一沉,热血涌上了脑门。出于天生的谨慎,我一动不动地躺着,但这野兽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它抬起了头。我微微睁开眼,那是一头巨狼,硕大的眼睛像两团火焰在燃烧。白色的尖牙在血盆大口的衬托下闪着异样的光芒,灼热刺鼻的呼吸越来越近。

接下来,我就什么都记不得了。之后,我听到一阵低沉的咆哮,之后是狼嚎,周而复始。接着,许多人齐声喊着:“喂!喂!”,似乎是从极远处传来的。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循声望去,可墓地挡住了我的视线。那头狼还在诡异地嚎叫。这时,一道红色的光在柏树林周围移动,仿佛在追寻那声音。声音越来越近,狼嚎也愈加急促、响亮。我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也不敢动。我躺在一片黑暗之中,周围是白色的冰雪,红色的光越来越近。接着,树林的那一头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马蹄声,一群人举着火把骑马过来了。那头狼从我胸口起来,朝墓地走去。他们中的一个人(根据头盔和长军事斗篷看,应该是一队士兵)举起一把卡宾枪[7]对准了我,他的同伴把他的手臂往上推了下,子弹恰好从我头顶上掠过。他显然是把我当成那头狼了。就在那头狼打算逃跑之际,另一个人举起枪瞄准了它,之后是一声枪响。然后,这支队伍疾驰前进,一些朝我这个方向过来,另一些则追着那头狼,消失在了白雪皑皑的柏树林里。

他们越来越近,我努力想移动自己的身体,却动弹不得,但周围发生的一切我都听得见,看得到。两三个士兵从马上一跃而下,在我身边蹲下。其中一个托起我的头,把手放在我左胸口上。

“好消息,弟兄们!”他喊道,“他还活着!”

接着,他们往我喉咙里灌了一些白兰地。我便有了些力气,眼睛能够完全张开了。火光和人影在树林里闪动,士兵们互相叫唤。他们一边恐惧地叫喊着什么,一边朝我走来。另一些人像被恶魔附身一样乱哄哄地从墓地里出现,他们手中的火把闪着耀眼的光芒。最后一批士兵来到时,我周围那些人迫不及待地问他们:

“你们找到那东西了吗?”

一个人匆忙答道:

“没有!没有!我们赶紧走,赶紧!这地方不能待,况且今天是‘沃尔普吉斯之夜’!”

“那是什么东西?”士兵们此起彼伏地问道。答案五花八门,无一确定,彷佛是出于想一吐为快的冲动,却因为恐惧而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

“那东西——那东西确实是……”一个人含糊不清地说着,显然慌了神。

“那是一头狼,但又不像是狼!”另一个人因为害怕连声音也在抖。

“只有神圣的子弹才能对付他,不然就是在瞎忙活。”第三个人较为镇定。

“碎裂的大理石上有血迹,”又一个人停顿了下说道,“不可能是闪电干的吧。那个人——还活着吗?看他的喉咙!看啊,弟兄们,原来那头狼一直都压在他身上给他取暖啊。”

一位军官看着我的喉咙说道:

“他说得没错,喉咙没破,这说明什么?要是没有这头狼一直在那儿嚎叫,我们是不可能发现他的。”

“那头狼怎么样了?”托着我头的那个人问。这个人看上去是这群人里最为镇定的一个了,因为他的手丝毫没有发抖,非常镇静。他的袖子上别着一枚海军军官的v形臂章。

“它回自己的窝里去了。”另一个人说道。这人长着一张长脸,面色苍白,他一边颤抖,一边恐惧地朝四周扫了一眼。“那里坟墓很多,它也许就躺在其中的一个坟墓里面。来啊,弟兄们,赶紧的!我们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那位军官一边扶我坐起来,一边命令几个士兵把我放到马背上。他跳上马,坐在我身后,用双臂揽着我,下令士兵们继续前进。我们便调转方向,整齐划一地迅速驶离了墓地。

可我的舌头这会儿还是不听使唤,只能保持沉默。中途我肯定是睡过去了。接下来,我在两个士兵的搀扶下坐了起来。这时,天差不多已经大亮了。北边一缕红色的阳光映在残雪上,像一条由鲜血铺就的小径。那位军官叫他手下的士兵们不要把看到的说出去,就说他们发现了一位素不相识的英国人,旁边守着条大狗。

“狗?那肯定不是狗,”一个满脸恐惧的士兵插嘴道,“狼长什么样我还是知道的。”

那位年轻的军官冷静地说:“我说了是条狗。”

“狗?”另外一个人讽刺地复述道。太阳此刻已经升起,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指着我说:“看他的喉咙,那会是一条狗干的吗,长官?”

我本能地抬手去摸喉咙,刚碰到便痛得大叫。士兵们围过来想看个究竟,一些人从马上跳下,这时传来那位年轻军官镇定的声音:

“我说了,是狗。如果是别的什么,我们就该被人笑了。”

接着,我跨上了一匹马,坐在一位骑兵身后。我们一块来到了慕尼黑的郊外,碰到了一辆迷路的马车。我搭上这辆马车,驶向了四季旅馆。年轻的军官在旁边护送我,一个骑兵骑着马跟在我后面,剩下的人都朝营地进发了。

我们抵达旅馆时,德尔布吕克先生飞快地冲下台阶来接我,很显然,他一直在留意外面的动静。他热情地抓住我的双手,领我进去。军官向我敬了个礼,转身打算离开。我看出他要走,却还是坚持要他来我住的房间坐坐。我请他喝了一杯,衷心地感谢他和他的弟兄们救了我一命。他只说了寥寥数语,说他也非常高兴,还说德尔布吕克先生打从一开始就变着法子让每位参与搜救的人高兴。听到这些客套话,德尔布吕克先生笑了笑,军官说他有事在身便告辞了。

“可是,德尔布吕克先生,”我问道,“为什么是这些士兵来找我,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他耸了耸肩,仿佛在说这算不了什么,接着说道:

“我去求我以前的团长帮忙,请他派给我一些自愿参与这次搜救的士兵,他便批准了我的请求。我真是运气太好了。”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不见了的?”我问道。

“约翰到这儿的时候,马车已经不成样子了。半路上,马受惊跑了,马车发生了侧翻。”

“可你不会因为这个就派出一队士兵来找我吧?”

“哦,当然不会了!”他回答,“约翰没到这儿之前,我就收到了一份德古拉伯爵发来的电报,他就是你要造访的人。”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份电报,递给我,上面写着:

比斯特里察[8]

请照顾好我的贵客——对我而言,他的安全是重中之重。若他发生了不测,比如失踪了,请不遗余力去找他,确保他的安全。他是一位英国人,热爱冒险。大雪、狼群和黑夜常招致危险。若你担心他遭遇不测,请即刻去找他。到时我会重金酬谢你。

——德古拉

我手握这份电报的同时,整个屋子天旋地转,要不是细心的德尔布吕克先生来找我,我可能已经死了。这整件事太奇怪了,简直难以想象,我感觉自己正被某种邪恶力量玩弄于股掌之中,一想到这个,我就万念俱灰。我确实受到了神秘之人的保护。千钧一发之际,来自遥远国度的一份电报救了我,不然我早已被暴风雪所掩埋,被野狼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