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异在论与比较视域下的老子新解
- 田义勇
- 2619字
- 2021-04-03 20:18:42
十四章 超感官之域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
一者(1),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曾经这样提问:“首先,一个‘世界’是什么?最后,如果有世界,那么可见的世界和不可见的世界之间的联系会是什么样的?”(2)阅读老子本章,让我们紧紧抓住“可见的世界和不可见的世界之间的联系会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倘若从康德的视域讲,这个问题或许就是“是否可能存在与我们感性的直观完全脱离的对象”(3)?
老子本章的表述是典型的“否定式”:“不见”“不闻”“不得”“不可致诘”“不皦”“不昧”“不可名”……通过这些层见迭出的“否定词”,老子传达了什么是“古始”“道纪”。这些“否定词”之所指向的,恰恰是“视”“听”“搏”等感官,由此,老子所讲的东西就是超感性的东西,是感官不可及的所在,属于“不可见的世界”。那么,至少从老子的表述中,我们可以得出“可见的世界和不可见的世界之间的联系会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的真实答案,即,两者之间的联系是“否定式”的。雅斯贝尔斯说:“如若要谈论道,那必然要用否定的陈述形式……如果想要肯定地说出其存在的话,这就意味着只是暂时的、有限的描述。”(4)老子正是通过否定感性的东西,而达到那个超感性的世界,这恰恰表明:感性世界是超感性世界得以实现、传达的媒介,是通过否定的方式来实现它自身的。
那个“混而为一”者,作为“一”恰恰是“视”“听”“搏”之所及的对立面。“三者”与“一者”,不就是“多”与“一”的关系吗?那个“一”,是通过否定“多”来表现其自身的:“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但是,它本身既然超越于感官的机能,那么,它通过人的什么机能来实现呢?这种“无状之状,无物之象”,难道不应该通过思维、想象的方式来到达吗?因此,老子本章的价值诉求,就是超越物象之表,就是强调精神作用的力量。或许这里适合用黑格尔的话来表述超感性世界的实现过程。“对意识而言,听和看等行为已经消逝在感性确定性的辩证运动里面,意识作为知觉活动获得了一些思想,尽管它只有通过一个无条件的普遍者才能把这些思想合并起来。这个无条件者,假若被当作是一个静止的和单纯的本质,与某个非本质相对立,那么它就别无选择,只得出现在自为存在的这一端。”(5)而“道纪”作为“无条件者”,确实把那些感性事物“混而为一”了,只不过,这种“混而为一”的过程,正是老子的思维力、想象力发挥作用的过程。
当然,有的人会反对我们这样讲。他们或许会认为老子是凭借着某种神秘的直觉、直观的能力来达到对于“道”的领悟。但是,这种“惚恍”的东西,毕竟有其清晰的获得脉络,那就是通过“否定感性”来确证的。因此,这种绝对肯定性的东西、无条件者,正是依赖着“感性”的存在的。因为,当否定某物时,必然已经与之建立否定关系,必然已经构成了其对立面,也就是说必然使得自身成为两相对立的关系项之一端了。这个高踞于上者,通过“否定感性”,反而让自己跌落下来了。“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这里通过“迎”与“随”的扑空,通过其在感性世界的缺席、离场的过程,反而证明了它的缺席、离场正是它的现身、在场的特殊方式。
通过“否定感性”,老子敞开了、照亮了一个新世界,一个观念性的世界,一个“无物”的世界。这是老子的卓越伟大之处。这是一个超越于实物的存在,这是一个超越直接性的存在,它的存在的抵达必然要求人们启动自己的精神、想象。这就是“超以象外”的诉求。但是,这也一定程度上,暴露出老子的思维局限性;因为他很容易遭到来自康德的质疑,即“这种体系在没有感官参与的情况下就去规定自己的对象”(6)。老子对于两者的联系的“否定式表述”还是误导了很多人,很多人太执着于“不可名”而不能认识到:“不可名”即是一种“名”。
老子要求“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这就设定了一个古今关系的异阶模式:古高于今,今统于古,乃至愈古愈好,愈新愈劣,去古愈远,愈损于道。可以说,老子本章正是“厚古薄今”的倾向之披露。但是,“古之道”的到来,恰恰离不开“今之有”。通过本章,老子与我们当今这些读者,展开了隔空对话。但是,首先是我们这些读者主动地走向了老子的“否定式”的话语,是我们在阅读思考着它们,因此,我们这些“今之有”并不是被动的、无足轻重的存在,仿佛单等着“古之道”来“御”似的。这也正表明,老子的所言所论都是“向着我们”“为着我们”的存在,它并不是绝对缺席、离场的存在,相反,它通过老子的所言所论,已经与我们共聚一堂。从这个角度讲,“不可致诘”“不可名”亦是不正确的讲法。
顺便指出的是,当代人谈老子的“象”,往往以为就是“形象”“意象”,这是一种严重的误解。老子的“象”是“无物之象”,既然它“无物”,就是超越物表的,而“形象”“意象”只不过是等而下之者而已。用“形象”“意象”来误解老子的“象”,就是用低阶存在物来理解老子所言的高阶存在,相差何其悬殊!
最后,关于本章的内容,黑格尔也有过论述:“‘夷’‘希’‘微’三个字,或I-H-W还被用以表示一种绝对的空虚和‘无’。什么是至高无上的和一切事物的起源就是虚,无,惚恍不定(抽象的普遍)。这也就名为‘道’或理。当希腊人说绝对是一,或当近代人说绝对是最高的本质的时候,一切的规定都被取消了。在纯粹抽象的本质中,除了只在一个肯定的形式下表示那同一的否定外,即毫无表示。假若哲学不能超出上面那样的表现,哲学仍是停在初级的阶段。”(7)可见,黑格尔的立场是,必须走向具体的规定才能导向进一步的发展,那种“毫无表示”的东西只是“纯粹抽象”。
(1) 王弼本无此“一者”两字,但其他本子有,据帛书有之为佳。见杨丙安:《老子古本合校》,杨雯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57页。
(2) 梅洛—庞蒂:《可见的与不可见的》,罗国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40页。
(3)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李秋零译注,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41页。
(4) 雅斯贝尔斯:《大哲学家》,李雪涛主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817页。
(5)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先刚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84页。
(6)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李秋零译注,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7页。
(7)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