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罪与罚(上下)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65875字
- 2020-10-16 17:30:16
一
拉斯科尔尼科夫支起身子,坐在沙发上。
他有气无力地朝拉祖米欣摇一摇手,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了——后者正在口若悬河地劝慰母亲和妹妹,虽然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但却热情洋溢——然后拉住母亲和妹妹的手,足足有两分钟一言未发,只是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他的目光让母亲惶恐不安。在这目光里流露出一种强烈得痛苦不堪的激情,但同时又透露出某种呆板的、甚至近乎疯狂的神情。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哭了起来。
阿芙多季娅【151】·罗曼诺芙娜面色惨白,她的手在哥哥的手里瑟瑟颤抖。
“你们回去吧……和他一起走,”他指着拉祖米欣,断断续续地说,“到明天,明天一切……你们来了很久了吗?”
“晚上到的,罗佳,”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答道,“火车晚点的时间太长。不过,罗佳,无论如何我现在也不离开你!我就在这里你的身边过夜……”
“别折磨我了!”他怒冲冲地挥了挥手,说。
“我留下来陪他!”拉祖米欣叫道,“我一分钟也不离开他,让我家里的那些客人见鬼去吧,让他们气得发疯吧!那里有我舅舅掌管一切。”
“叫我怎样,怎样感谢您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着,又紧紧地握住拉祖米欣的手,但拉斯科尔尼科夫再次打断了她的话:
“我受不了啦,受不了啦,”他怒冲冲地反复念叨,“请别折磨我啦!够了!你们走吧……我受不了啦!……”
“咱们走吧,妈妈,就是从屋里出去一分钟也行,”大惊失色的杜尼娅悄悄地说道,“我们使他痛苦不已,这是一目了然的。”
“整整分别三年了,难道我就不能好好看看他吗?”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哭了起来。
“等一等!”他又叫住她们,“你们总是打断我的话,我的思想被搅得乱糟糟的……你们见到卢仁了吗?”
“没有,罗佳,不过他已经知道我们到达了。罗佳,我们听说,彼得·彼得罗维奇心肠真好,今天专程来看过你。”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有点畏怯地补充道。
“对……心肠真好……杜尼娅,我不久前对卢仁说,我要把他轰下楼去,并赶他见鬼去了……”
“罗佳,你怎么啦?你,大概……你想说的不是这话。”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惴惴不安地说,但望了一眼杜尼娅,又把话咽回去了。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哥哥,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她们娘儿俩已经事先从娜斯塔西娅那里听说过发生了争吵,娜斯塔西娅尽其所能理解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她俩都疑惑莫解,痛苦不堪,于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杜尼娅,”拉斯科尔尼科夫费劲地往下说道,“我反对这门亲事,因而明天你要一开口就回绝卢仁,让他别再上门。”
“我的上帝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大叫起来。
“哥哥,你想一想,你都说了些什么呀!”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冒出了无名之火,但马上就抑制住了,“你,也许现在身体欠佳,你已疲惫不堪。”她温婉地说。
“我在说胡话吗?不……你是为了我好才嫁给卢仁的。但我拒绝接受你的牺牲。因此你必须就在今晚写一封信……回绝他……明天早晨给我看看,这事就到此结束了!”
“我不能这么做!”深感抱屈的姑娘高声说道,“你有什么权利……”
“杜涅奇卡,你也这么急躁,别说啦,明天……难道你没看见……”母亲吓得手足无措,赶忙对杜尼娅说,“唉,咱们最好还是走吧!”
“他是在说胡话!”酒意微醺的拉祖米欣大叫道,“否则他怎么会这等放肆!明天就会聪明一些……今天他果真把他赶走了。这是真情实况。唔,那个人也恼羞成怒了……他在这里高谈阔论,卖弄学识,后来却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那么,这是实有其事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叫了起来。
“明天见,哥哥,”杜尼娅怜悯地说,“我们走吧,妈妈……再见,罗佳!”
“你听见了吗,妹妹,”他鼓足最后的力气在他们后面重复了一遍,“我不是在说胡话;这桩婚姻——很不光彩。就算我是个下流的东西,可你不应该是……有一个就足够了……即使我是一个下流的东西,我也决不会承认一个与我类似的妹妹。有我就没有卢仁,有卢仁就没有我!你们走吧……”
“你简直疯啦!一副暴君做派!”拉祖米欣大吼起来,然而拉斯科尔尼科夫早已不再理他,也许是没有力气搭理他了。他躺到沙发上,转身面向墙壁,深感精疲力竭。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好奇地望着拉祖米欣,她那乌亮亮的眼睛炯炯发光:拉祖米欣甚至被这目光注视得打了个哆嗦。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惊呆了一般站在那里。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她近乎绝望地悄声对拉祖米欣说,“我要留在这里,随便找个地方……请您送送杜尼娅吧。”
“整个事情都将让您弄糟!”拉祖米欣也悄声说道,他也有点窝火,“咱们即使走到楼梯上也好。娜斯塔西娅,给照照亮!我向您发誓,”来到楼梯上后,他接着悄声说,“不久前他几乎把我和医生狠揍一顿!您得明白这点!几乎揍医生本人!连医生都让他三分,以免过分刺激他,乖乖地走了,而我却留在楼下守着,然而他却立即穿戴整齐,悄悄地溜之大吉。如果过分刺激他,现在他也会溜之乎也,深更半夜地溜到外面,不知会干出些什么事来……”
“哎呀,您都说的是什么呀!”
“再说,您如果不回去,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也不能单独一人住在旅馆里!您想一想,你们住的是什么地方!而彼得·彼得罗维奇,这个卑鄙家伙,难道就不能给你们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吗……不过,您知道,我有点儿醉了,因此……说了几句粗话,请别放在心上……”
“不过,我去找这里的女房东,”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仍在坚持,“我会恳请她,让她给我和杜尼娅随便找个什么角落过夜。我不能就这样扔下他,不能!”
说这些话时,他们就站在楼梯平台上,恰好在女房东的门口。娜斯塔西娅从下一级楼梯上给他们照着亮。拉祖米欣极其激动。半小时前他送拉斯科尔尼科夫回家时,他是废话连篇,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不过他却神采焕发,头脑也近乎清醒,尽管这天晚上他喝的酒数量惊人。现在他的心情似乎更加喜之无甚,同时他喝下的那些酒似乎又忽地以加倍的力量涌向他的大脑。他同两位女士站在一起,抓住她们两人的手,劝说她们,并以令人惊讶的坦率向她们罗列种种理由,大约是为了增强说服力,他几乎每说一句话,都要把她们的手紧紧地握一下,使她们痛得就像被老虎钳夹了一般,而且他还以炽热的目光望着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丝毫不曾感到不好意思。有时她们痛得试图从他那瘦筋筋的大手里抽出手来,可他不仅没有发觉这是怎么回事,反而更使劲地把她们的手往身边拉。假如她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吩咐他立刻头部向下跳下楼梯,他也定会二话不说、毫不迟疑地马上照办。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心心念念只是想着自己的罗佳,惴惴不安,虽然她也觉得这个年轻人行为古怪,并且把自己的手握得发痛,但因为同时又把他当作神明,因此不愿计较所有这类行为古怪的细枝末节。不过,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虽然同样惴惴不安,却并非生性胆怯之人,然而看到哥哥的朋友眼睛里闪射的野火般的激情,也不禁感到惊讶不已,甚至几乎感到惊恐,只是因为娜斯塔西娅关于这个怪人的种种介绍使她对他无限信任,所以并未试图从他身边逃跑并拉着母亲一块跑掉。她也清楚,她们现在打算逃避他也许已经为时过晚。不过,十分钟后,她彻底放心了:拉祖米欣有个特点,不管他心情如何,都能对人坦诚地和盘托出一切,因而大家很快就了解到,自己是在和一个什么样的人打交道。
“可不能去找女房东,这个想法荒诞不经!”他高声叫道,尽力说服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尽管您是母亲,假如您留下来,那会逼得他发疯,到那时鬼才知道会出什么事!您听我说,我看就这么办好了:眼下先叫娜斯塔西娅在他那里坐一会儿,我送你们两人到旅馆,因为没有人伴送,你们独自在街上走可不行,我们彼得堡在这方面……噢,管它呢!……然后我马上从你们那里跑回这里,一刻钟以后,我绝对保证给你们带来消息:他情况怎样?睡了,还是没睡?等等。然后,请听我说!然后从你们那里一下子跑回自己家里——我家里有很多客人,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带来佐西莫夫——这是给他治病的医生,现在他坐在我家里,他没醉;这个人不会醉,这个人永远不会醉!我把他拖到罗季卡那里,然后立刻到你们那里去,这意味着,你们在一小时内可以两次得到他的消息——而且有来自医生的消息,你们明白吗,是来自医生本人的消息,这跟从我嘴里听到的消息可就大不一样了!如果情况不妙,我发誓,我会亲自带你们到这里来;如果情况很好,那你们就可以恬然高卧了。我整夜都会守在这里,睡在过道里,他听不见,佐西莫夫嘛,我就让他睡在女房东家里,可以随叫随到。喏,现在对于他来说,谁更有用,是您还是医生?要知道,医生更有用,更有用。好吧,你们就回去吧!去女房东那里是不行的;我去可以,你们去可不行:她不让进,因为……因为她是个笨蛋。她会为了我而嫉妒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要知道,她也会嫉妒您……而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她的嫉妒确定无疑。她的性格十分、十分捉摸不定!不过,我也是一个笨蛋……我无所谓!我们走吧!你们相信我吗?唔,你们是否相信我?”
“咱们走吧,妈妈,”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说,“他是个一诺千金的人,他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做到的。他已经救过哥哥一命,如果医生果真同意就在这里过夜,那不是绝妙的事吗?”
“瞧您……您……深知我心,因为您是天使!”拉祖米欣喜不自胜地大叫起来,“走吧!娜斯塔西娅!立刻上楼去,坐在他身边,带上灯;我一刻钟后就回来……”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虽然还是将信将疑,可也不再反对。拉祖米欣挽住她俩的胳膊,从楼上把她们拉了下去。不过他还是让她不太放心:“虽然他头脑机灵,心地善良,可他答应了的事能够如愿以偿吗?瞧他眼下这副醉相……”
“啊,我明白了,您是在想,我眼下这副醉相!”拉祖米欣猜破了她的心思,打断了她的思路。他边说边迈开双脚,大步如飞地在人行道上走着,弄得两位女士使尽气力才能勉强跟上,然而他却未曾发现,“瞎扯……就是说,我醉得像个傻子,但问题不在这里,我醉了并非因为喝酒。而是一看到你们,我就醉意醺醺了……不过请甭理我!请你们别在意:我是在瞎说一气,我配不上你们……我根本配不上你们!……但是我一把你们送回去,就立刻在这里的运河里舀两桶水浇在头上,那就正常了……要是你们知道,我是多么热爱你们俩,那该多好!……请别嘲笑我,也别生气!……你们可以生任何一个人的气,可就是不要生我的气!我是他的朋友,因之也就是你们的朋友。我希望如此……我早已预感到会这样……去年,有过这么一个瞬间……不过,百分之百不是预感,因为你们仿若天上掉下来一般。而我,看来,会整夜辗转反侧,无法成眠……这个佐西莫夫不久前忧心忡忡,怕他会精神失常……因而不能激怒他……”
“您在说什么呀!”母亲高叫起来。
“难道医生亲口这样说过吗?”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惊慌失措地问道。
“说过,但不是这么回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还给他吃过这样的药,一种药粉,我看见了,而你们那时候刚好来了……唉!……你们要是明天到来就好了!我们离开那里,这是做得对的。而一小时后,佐西莫夫会亲自告诉你们一切详情细节。这个人是不会喝醉的!我也将再不会喝醉了……我为何喝得这般醉意醺醺呢?是因为他们把我拖进了一场争论,这帮该死的家伙!要知道,我已经发誓不再参加争论!……都是满口胡言!我差点儿没对他们大打出手!我让舅舅留在家里主管一切……哦,你们信不信:他们要求人全无个性,并且乐此不疲!似乎一个人越不成其为他自己,越少像他自己,那才叫好呢!他们认为,这才叫最大的进步【152】。假使他们是按自己的思想在瞎说一气,那倒也好,然而……”
“请听我说。”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怯生生地打断了他的话,但这只是使他的谈兴更高。
“那您认为怎样?”拉祖米欣嗓门更亮地喊了起来,“您认为我是讨厌他们的胡说八道吧?这是胡扯!我喜欢别人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是人类在所有生物中享有的唯一特权。胡说八道是通向真理的途径!正因为我胡说八道,所以我是人。如果不先胡说八道十四次,也许还得胡说八道一百四十次,就无法得到一个真理,而这从某种角度看,也是值得尊敬的;唉,然而我们却连用自己的智慧来别具匠心地胡说八道都不会!你尽管对我胡说八道,但要用自己的见解来胡说八道,那我就会吻你。用自己的见解胡说八道——总比千篇一律地转述别人的真理更好;在第一种情况下,你是一个人,而在第二种情况下,你仅仅是一只学舌的鹦鹉!真理不会溜走,而生活却可以被凝滞,例子有的是。喏,现在我们怎么样了?在科学、文化修养、思维、发明、理想、愿望、自由主义、理性、经验,以及一切,一切,一切,一切,一切方面,我们所有的人无一例外都是中学预备班的学生!喜欢依样画葫芦地搬用别人的智慧——这已经积重难返了【153】!不是如此吗?我说得不对吗?”拉祖米欣一边紧紧地握住两位女士的手摇晃着,一边高叫着。
“哦,我的上帝啊,我不知道。”可怜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道。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虽说我并不完全赞同您的意见。”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认认真真地补充道,随即又高叫起来,因为这一次他把她的手紧攥得疼痛难忍。
“就是这样?您说,就是这样?噢,那么从此之后您……您……”他喜出望外地叫了起来,“您是善良、纯洁、理性和……完美的源泉!请把您的手给我,给我……也请把您的手给我,我很想吻吻你们的手,就是现在,就在这里,跪下来吻你们的手!”说着,他就双膝着地跪在人行道当中,幸好这时候没有行人。
“别这样,我求您,您这是干什么呀?”惊慌到极点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喊道。
“起来,起来呀!”杜尼娅笑哧哧地说,她也感到惊慌不安了。
“你们不把手给我,我就决不起来!这就对了,够了,我站起来了,咱们走吧!我是一个可怜的傻瓜,我配不上你们,我喝醉了,真羞死人了……爱你们我不够格,可是跪在你们面前——这是每一个人的义务,只要他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畜生!因此我跪下来了……这就是你们的旅馆,只要瞥一眼它,你就知道,不久前罗季昂把你们的彼得·彼得罗维奇赶了出去,做得对极了!他竟然敢安排你们住在这样的旅馆里?这真是荒唐!你们可知道,什么人才放到这里来住吗?而您毕竟是他的未婚妻呀!您是未婚妻,对吗?喏,我就告诉您,做出如此行径之后,您的未婚夫是个卑劣之徒!”
“您听我说,拉祖米欣先生,您忘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开口说道。
“是的,是的,您说得对,我忘乎所以了,真是惭愧!”拉祖米欣猛然醒悟,“然而……然而……你们不要因为我这样说就见我的怪哟!因为我出于一片赤诚才这样说,而不是由于……哼!那就卑鄙无耻了。总之,不是由于我对您……咳!……好啦,就这样吧,我不该,也不说原因了,我哪敢啊!……不久前,当他一进屋,我们大家就全都明白了,这个人绝非我们圈子里的人。倒不是因为他在理发师那里烫过头发,也并非由于他急不可耐地卖弄自己的聪明,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密探和投机分子,因为他是一个吝啬鬼和小丑,而这是显而易见的。您以为他聪明吗?不,他是个蠢蛋,蠢蛋!哼,他能与您匹配吗?哦,我的上帝!你们要知道,女士们,”他突然停住脚步,在已经走上旅馆的楼梯时,“那些人在我家里虽然全都喝得大醉酩酊,但他们全都是诚实正派的人,虽然我们大家也都胡说八道,因此我也胡说八道,然而最终我们还是会找到真理,因为我们走的是一条光明正大之路,而彼得·彼得罗维奇……走的不是一条光明正大之路。我刚才虽然破口大骂了他们一阵,但我毕竟尊敬他们每一个人;即便我不尊敬扎苗托夫,但我喜欢他,因为他是一个狗崽子!即便佐西莫夫这个胖猪我也喜欢,因为他诚实正派,医术高明……然而,够了,话都说完了,也都原谅了。原谅了?是不是这样?哦,咱们走吧。我熟悉这个楼道,曾经来过。瞧,就在这里,三号房间,发生过一件丑事……噢,你们住在这里的什么地方?几号房间?八号?哦,那么夜里千万要把门锁上,什么人也别让进来。一刻钟后我就带着消息回来,然后再过半小时,我会和佐西莫夫一块来,你们会看到的!再见,我跑步去!”
“我的上帝,杜涅奇卡,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心急如焚、战战兢兢地对女儿说道。
“您放心吧,妈妈,”杜尼娅一边取下帽子和披肩,一边答道,“上帝亲自给我们派来了这位先生,虽然他是从酒宴上直接来的。他是可靠的,请您相信吧。而且他为哥哥早已做过的一切……”
“唉,杜涅奇卡,只有上帝知道,他会不会来!我怎么竟能忍心丢下罗佳呢!……我万万,万万没有想到,会这样见到他!他是多么冷酷啊,似乎不高兴见到我们……”
她的双眼里泪光闪闪。
“不,并非如此,妈妈。您一直在哭,没有看清楚。他大病在身,心绪不佳——这就是所发生的一切的原因。”
“唉,这场病啊!要出事的,要出事的!而且他竟然那样跟你说话,杜尼娅!”母亲一边说,一边怯怯地望着女儿的眼睛,试图猜测出她的所有心思,而且她已得到了一些安慰,杜尼娅竟为罗佳辩护,由此可见,她已原谅了他,“我坚信,明天他保准改变主意。”她补上一句,以便彻底摸清女儿的真实想法。
“而我确信,对于这件事……他明天依然会固执己见。”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这是一个难题,因为其中有一点是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眼下极怕谈及的。杜尼娅走向前去,吻了吻母亲。母亲默默无言地紧紧拥抱了她一下,然后坐了下来,万分焦虑地等着拉祖米欣回来,并且怯怯地注视着女儿,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边在屋里踱来踱去,沉思默想着,一边也在等待着。如此沉思默想地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一贯的习惯,母亲总是有点害怕在这样的时候打断她的沉思。
拉祖米欣醉意醺醺之余突然燃起了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火热激情,这自然颇为可笑;然而,只要看一看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特别是看看现在,当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满脸愁容而心事重重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的神态,也许很多人都会原谅他,何况他又是处在一种反常的心理状态之中。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丽质天成——身材高挑,体格十分匀称,健壮有力,而且相当自信——这种自信在她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的每一姿态中都流露出来,不过这丝毫也不损害她举止的温柔和风姿的优美。她的脸庞很像哥哥,甚至堪称美人儿。她的头发是深褐色的,比她哥哥头发的颜色稍浅一些;眼睛近乎黑色,亮晶晶的,颇为高傲,同时又时常偶尔变得异常善良。她肤色白皙,但并非那种病态的苍白;她的脸蛋容光焕发,红润健康。她的嘴略微小了些,鲜灵灵、红嘟嘟的下嘴唇和下巴一道微微向前突出——这是这张秀美的脸上唯一的不足之处,但它也赋予这张脸庞一种特别的个性,顺便说说,仿佛使这张脸庞具有了一种傲慢的神情。她脸上的表情往往严肃多于欢快,总是在冥思苦想;然而,这张脸是多么适宜于微笑啊,欢快、青春、无忧无虑的笑容对于她来说,是多么适宜啊!热情似火、坦率真诚、天真单纯、诚实正直、勇士一般强壮有力而又醉意醺醺的拉祖米欣,从来不曾见过类似的姑娘,因而一见到她便失魂落魄,爱意顿生,这是可以理解的。何况又正好碰上一个仿佛故意安排的机会,让他第一次目睹了杜尼娅与哥哥会面那样一个爱意融融、欢乐融融的美妙时刻。后来他看到,当她回答哥哥那粗暴无理、忘恩负义、冷酷无情的逐客令时,她的下嘴唇气得发抖——他便再也按捺不住了。
然而,当拉祖米欣不久前在楼梯口酒后失言,脱口说出拉斯科尔尼科夫那个性格乖张的女房东普拉斯科维娅·帕甫洛芙娜,由于他的缘故,不但会嫉妒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而且也许会嫉妒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这倒是句真话。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虽然已经四十三岁,但她的容貌却风采依旧,而且显得比她实际的年龄年轻得多,那些直到晚年一直保持着心情开朗、感觉灵敏、为人正直、纯洁热情的女性,几乎总是这样。附带说说,保持这一切,也是人到老年而美丽永驻的唯一灵丹妙药。她的头发里已经点染着银丝,而且开始变得稀疏,一道道细小的鱼尾纹早已爬上了她的眼角,她的双颊由于操劳和痛苦,已经开始变得凹陷和干瘪,不过这张脸还是美丽如昔。这是一幅杜涅奇卡脸的肖像,只不过是大了二十岁,而且下嘴唇也不向前突出,因而神态大不相同。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多愁善感,然而并不过分,她胆小怕事,宽容忍让,但是也有一定的限度:她对许多事都能容忍,对许多事都能迁就,甚至那些与她的信念相矛盾的事,不过她总是坚守着一条由正直、原则和最基本的信念组成的界限,无论任何情况都不能迫使她越雷池半步。
拉祖米欣走后刚好整整二十分钟,传来了两下轻微而急促的敲门声,他回来了。
“我不进来了,没空儿!”门刚一打开,他就急冲冲地说,“他鼾声如雷,睡得又香甜又安稳,上帝保佑,让他整整睡上十个钟头吧。娜斯塔西娅在守着他,我叫她在我回去以前别离开。我这就去把佐西莫夫拖来,他会向你们报告,然后你们就躺下睡觉;我看得出来,你们都已累得够呛啦。”
说完,他离开她们,沿着走廊远去了。
“多么机灵而又……忠实的年轻人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欢天喜地地高声喊道。
“看样子是个好人!”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也带着几分热情答道,又开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过了将近一个钟头,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又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两位女士正在引颈张望,这一次她们对拉祖米欣的诺言确信不疑,他果真把佐西莫夫拖来了。佐西莫夫立刻答应离开酒宴,去看拉斯科尔尼科夫,但到两位女士这里来却很不乐意,疑虑甚多,因为他不相信醉意醺醺的拉祖米欣。然而他的自尊心立即得到了安抚,甚至有点受宠若惊:他亲眼见到,人家果真像等候先知一样在等候着他。他坐了整整十分钟,完完全全说服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使她大放宽心。他说话时饱含深挚的同情,但又稳重得体,甚或有点儿故作严肃,完全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医生在重要的咨询中所应有的派头,没有一句话离开本题,而且也并未流露出丝毫想与两位女士建立更亲密的私人关系的愿望。一进门他就发现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有一种令人目眩的美丽,他立即竭力完全不看她一眼,而在整个会见的过程中,只跟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一个人说话。这一切使他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谈到病人本身时,他说,病人眼下正处在较为良好的状态之中。据他观察,病人患病的原因,除了最近几个月生活方面恶劣的物质条件,还有一些精神因素,“可以说是各种各样复杂的精神因素和物质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如惊恐、担心、忧虑、某些想法等等”。佐西莫夫无意中发现,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特别留神倾听,便把这个话题稍稍加以扩展。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焦虑而又胆怯地问道:“是否有怀疑为精神病的迹象?”对此他带着安详而坦率的笑容回答道,他的话被过分夸大了;当然啰,可以看到病人有一个极其顽固的念头,显示出偏执狂的某种征兆——因为他佐西莫夫眼下正在特别留意医学上这一十分有趣的专科——不过也得虑及,病人几乎直到今天都还神志不清……而且,当然啰,他的亲人的到来会使他增进健康,解除愁闷,起到妙手回春的作用——“只是必须避免受到新的特殊的激动”,他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然后他站了起来,庄重而亲切地鞠躬告辞,母女俩以祝福、热诚的感谢和央求为他送行,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甚至不等他开口请求,便主动伸出她的小手跟他握别,他出门时对这次访问十分满意,而对自己的表现就更是满意万分。
“咱们明天再谈吧,赶快睡觉,一定要睡!”拉祖米欣与佐西莫夫一道走出去时,总结性地说道,“明天,我尽可能早些来向你们报告情况。”
“这个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是个多么惹人喜爱的姑娘啊!”当两人走到街上时,佐西莫夫几乎垂涎三尺地说。
“惹人喜爱?你说她惹人喜爱!”拉祖米欣吼了起来,突然扑向佐西莫夫,掐住他的喉咙,“假如你什么时候胆敢……你懂吗?你懂吗?”他揪住他的衣领使劲摇晃着,把他直压到墙上,大喊大叫着,“你听见了吗?”
“喂,放手,醉鬼!”佐西莫夫竭力挣扎,当拉祖米欣松开手后,他全神贯注地望了望拉祖米欣,突然放声哈哈大笑起来。拉祖米欣垂下双手,站在他的面前,陷入阴郁而严肃的沉思之中。
“当然啦,我是一头蠢驴,”他说道,脸上阴云密布,“然而……你也一样。”
“噢,不,老兄,恰恰相反。我从不痴心妄想。”
他们悄然无语地走着,只是在快到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寓所时,忧心忡忡的拉祖米欣才打破了沉默。
“你听我说,”他对佐西莫夫说道,“你是相当不错的人,然而你除了具有种种恶劣品质外,也是一个色鬼,对此我十分清楚,而且是一个卑劣下流的色鬼。你是一个神经质的、软沓沓的坏蛋,你生性乖张,你养得脑满肠肥,你任性妄为——而我把这一切叫作卑劣下流,因为它把人直接导向卑劣下流。你已把自己娇生惯养到这种程度,说实话,我简直无法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甚至具有忘我精神的医生。睡在羽绒褥子上(是个医生呀!),而夜里却要爬起来出诊!三年以后,你就再也不会夜里起来为病人看病了……哦,对了,真见鬼,问题不在这里,而是在于:你今天得在女房东屋里睡上一夜(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她!),而我睡在厨房里:这是你们更亲密地结识的大好机会!但并非你心里想的那回事!老兄,那种事呀,连一点影子都没有……”
“我压根儿就没这么想过。”
“老兄,这个女人腼腼腆腆,寡言少语,万分羞涩,有一种冷酷无情般的贞洁,可与此同时——她又唉声叹气,像蜡一样熔化,无休止地熔化!看在世界上所有妖魔鬼怪的份儿上,请你帮我摆脱她吧!她是一个迷人心魂的女人!……我会报答你的,舍了性命也要报答你!”
佐西莫夫的哈哈大笑声比刚才更响亮了。
“瞧,你已经为她神魂颠倒了!那么,我干吗要她?”
“请你相信,没有多少麻烦,只是要说些傻话,随心所欲,信口开河,不过要坐在她身边说。何况你还是个医生,可以随便给她看点儿什么病。我敢发誓,你绝不会后悔。她有一架旧式钢琴,你知道,我只能乱弹几下;我那里有一首歌儿,一首真正的俄罗斯歌儿:《我热泪滚滚……》。她喜欢真正的俄罗斯歌儿——噢,就用歌儿来打头阵;而你又是个弹钢琴的高手,是个导师,鲁宾斯坦【154】……请相信我,你绝不会后悔的!”
“那么你是否对她许下了海誓山盟?是否签过正式的契约?也许还答应过和她结婚……”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这样的事!而且她也根本不是那种人;切巴洛夫追求过她……”
“哦,那就抛开她!”
“可是不能就这么抛开呀!”
“究竟为什么不能哪?”
“哎呀,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反正只知道不能!老兄,这里有一个引力原则。”
“那你究竟为何要引诱她呢?”
“我百分之百不曾引诱过她,也许甚至我自己还被她引诱了呢,因为我太傻了,不过对于她来说,你也好,我也罢,只要有人坐在她身边,并且长吁短叹就行。此情此景,老兄……我无法向你形容,此情此景——噢,你精通数学,而且现在还在继续钻研,这我知道……喏,你就教她微积分吧,真的,我不是说着玩,我是郑重其事地说的,对于她来说,一切反正都完全一个样:她会望着你唉声叹气,并且就这样整整一年不断地叹下去。顺便说一声,我曾经向她谈起普鲁士上议院的情况(因为究竟能跟她讲些什么呢?),谈了很久,接连谈了整整两天——而她只是不住叹气,香汗淋漓!不过你千万别跟她谈情说爱——她会羞得浑身痉挛。——但是你要装出一副离不开她的样子,唔,这就行了。你会觉得舒服极了;跟在家里全然一样——你想看书就看看书,想坐就坐一坐,想躺就躺一躺,想写就写一写……甚至还可以小心翼翼地吻她一吻……”
“可我要她干什么?”
“唉,看来我怎么也没法跟你说清楚了!你要知道:你们两人绝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以前就已想到你了……你毕竟总得结束现在这种独身生活!那么早一点或晚一点——对你反正不是一回事吗?老兄,这里有这么好的羽毛褥子作为奠基礼——哎呀!而且还不仅仅是羽毛褥子呢!这里有吸引力,这里是世界的尽头,是抛锚停泊的地方,是宁静的避难所,是地球的中心,是由三条大鱼构成的世界的基础【155】;这里有春饼,有油乎乎的鱼肉馅烤饼,有夜晚的茶炊,有轻袅袅的恋爱痛苦的倾诉,有暖呵呵的敞胸女短上衣,有烧得热乎乎的火坑。——噢,你仿佛死了一般,可同时你又活着,真是一举两得!哟,老兄,真见鬼,我胡诌了一通,该睡觉了!你听我说:我夜里常常会有时醒来,嗯,那我就去看看他。不过没关系,我这是胡说八道,一切都会好好儿的。你也无须过分担心,假如你乐意的话,也不妨去看他一次。不过,你万一发现什么问题,比方说,他说胡话啦,或者发烧啦,或者其他什么的,就立即叫醒我。不过,不可能会有……”
二
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钟,拉祖米欣醒来时,忧心如焚,神情严肃。这个早晨,一串串前所未有的、未曾预料的、莫名其妙的问题涌上了他的心头。以前他根本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这样醒来。他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一切事情,他甚至对每一个细枝末节都记得一清二楚,并且意识到,他发生了非同寻常的变化,产生了一种他至今都还全然不知的、和以前判然有别的印象。同时他又分分明明地认识到,在他的脑海里灼灼燃烧的那个幻想,是根本无法实现的——由于百分之百无法实现,他甚至为此感到羞愧不已,于是他赶紧转向别的事情,去考虑那些急需解决的操心事和困惑莫解的问题,它们都是“该死的昨天”遗留给他的。
他对于昨天最可怕的回忆是,他显得多么“卑鄙和下流”,这不仅仅是因为他醉意醺醺,而且还因为他出于愚不可及、迫不及待的嫉妒,竟然乘人之危,在一个姑娘面前痛骂她的未婚夫,而他不仅对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和义务全无了解,而且对那个人的情况一无所知。他究竟有什么权利如此急不可耐、如此冒冒失失地对那个人做出评判呢?又是谁请他当评判员的呢!像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样的人,难道会为了金钱而嫁给一个卑劣小人吗?可见,这个人毕竟还是寸有所长的。然而,那个旅馆呢?可是他又怎么能实实在在地弄明白,这是一家什么样的旅馆呢?而且他正在装修另一套房间呢……呸,这一切是多么卑劣啊!他醉意醺醺,这就是辩白的理由吗?一个蠢兮兮的借口,只会更加贬低自己的人格!酒后吐真言,而真话全都说出来了,“就是说,从他那满怀妒意、粗暴鲁莽的心中,把一切肮脏不堪的东西统统倾泻出来了”!难道他拉祖米欣可以抱有一星半点这样的幻想吗?跟这样的姑娘相比,他算个什么玩意儿呢——只不过是一个爱惹是生非的醉鬼,昨天的吹牛大王吧?“难道能够进行这类无耻而可笑的对比吗?”想到这里,拉祖米欣的脸陡然变得红辣辣的,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故意作对似的,他猛然分分明明地想起,昨天站在楼梯上对她们说,女房东会因为他而妒忌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他挥拳猛击了一下厨房的炉灶,击伤了自己的手背,也击落了一块砖头。
“当然喽。”过了一会儿,他带着某种自卑感喃喃地自言自语着,“当然喽,现在所有这些下流行径都永远无法掩饰,也无法更正了……因此,关于这件事,没有必要多想了,因此,再去她们那里,只能一声不吭了……尽力完成自己的义务……也一声不吭,而且……既不请求原谅,也什么话都不说,而且……当然喽,现在一切都完了!”
然而,在穿衣服的时候,他却比平时更细致周到地察看了一番全身的服装。他没有别的衣服,而即使他有,说不定他也不会穿——“就是故意不穿”。可是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做一个玩世不恭、龌龊不堪的邋遢鬼:他没有权利侮辱别人的感情,更何况是那些需要他的帮助、自己主动上门叫他的人。他用刷子一丝不苟地把自己的衣服刷得干干净净。他身上的内衣向来都是过得去的,他特别注意这方面的整洁。
这个早晨梳洗时他特别精心——在娜斯塔西娅那里寻来了一块肥皂——仔细洗了头发、脖子,特别是一双手。但是出现了一个问题:刮不刮脸上的胡子呢(普拉斯科维娅·帕甫洛芙娜那里有非常好的刀片,是已故的扎尔尼岑先生遗留下来的)?对这个问题他斩钉截铁地彻底否决:“就这样照旧留着吧!否则她们会认为,我刮了胡子是为了……而且必然会这么想!那就不管怎样也不刮!”
“而……而最主要的是,他如此粗鲁无礼,邋里邋遢,举止粗俗;而且……而且,即便他知道,他是,哪怕并非完全是,但毕竟是一个正派人……唉,就算是个正派人,那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任何人都应该做个正派人呀,而且还应该做得更好一些……而……而他毕竟(对此他记忆犹新)干过这样的勾当……虽然说不上什么可耻,但毕竟没什么不同!……而他曾经产生过什么样的念头啊!哼……而且还要把这一切与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相提并论!真是活见鬼!算了吧!哼,我就是要故意弄得肮里肮脏,油油腻腻,粗俗不堪,我毫不在乎!以后更要变本加厉……”
在普拉斯科维娅·帕甫洛芙娜的客厅里过了一夜的佐西莫夫走进来的时候,刚好碰上他在这样自言自语。
佐西莫夫准备回家,临走前想匆匆看一下病人。拉祖米欣告诉他,病人熟睡得像只旱獭。佐西莫夫嘱咐,在病人自己醒来以前,不要唤醒他。他还答应十点多钟再来一次。
“只要他待在家里就行。”他补充道,“呸,见鬼!病人根本就无视医生的权威,你倒试一试给他治病吧!你可知道,是他去她们那里,还是她们到这里来?”
“是她们到这里来,我认为,”拉祖米欣答道,他懂得这个问题的潜台词,“他们当然会谈谈自己的家务事。我会走开的。你作为医生,自然有比我更多的权利。”
“可我毕竟不是神父,我来看一下就走。没有他们,我的事情也已够多的了。”
“我担心一件事,”拉祖米欣紧皱双眉,打断了他的话,“昨天我醉意醺醺,在送他回家的路上,说走了嘴,对他说了不少蠢话……形形色色的……其中也谈到你担心,他似乎……会得精神病。”
“你昨天向两位女士也泄露过同样的秘密。”
“我知道,这愚不可及!真该痛揍一顿!怎么,你真的有什么铁定的想法吗?”
“呃,我只是瞎说罢了,哪有什么铁定的想法!你带我去他那里的时候,是你自己把他描述成偏执狂的……嘿,昨天我们又火上浇油,也就是昨天你说的那些……关于油漆工的事情,这场谈话真是妙不可言,说不定他就是因为这些话才发疯的呢!假若我确切知道那天在警察分局所发生的事,知道那里有那么一个流氓对他表示怀疑……使他蒙受侮辱!哼……昨天我就决不允许你们进行这场谈话了。要知道,这些偏执狂患者往往能把一滴水看成大海,把天方夜谭的事儿当成现实……昨天从扎苗托夫的那些谈话中,仅就我能记住的来看,我认为案情有一半已浮出了水面。啊,对了!我知道这么一件事,有个四十岁的疑病患者,无法忍受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每天吃饭时对他的嘲笑,竟把他给杀死了!而这里的情况是:全身鹑衣百结,警察分局局长又蛮横无理,疾病开始发作,再遭到百般怀疑!全落到一个发狂的疑病患者头上了!而他又有着与众不同的疯狂的虚荣心!这也许才是致病的原因呢!噢,对的,真见鬼!……顺便说一下,这个扎苗托夫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只是,唉……他昨天真不该把一切都说破。真是多嘴多舌!”
“可他究竟是对谁说呀!不就是对我和你吗?”
“还对波尔菲里说了。”
“对波尔菲里说了,那又会怎样呢?”
“顺便问一句,你对那两位,他的母亲和妹妹,能否产生某些影响?今天对他应更加小心翼翼……”
“他们会相互达成谅解的!”拉祖米欣不乐意地回答。
“他为何那样对待这个卢仁呢?他很有钱,她似乎并不讨厌他……况且她们不是身无分文吗?啊?”
“可你为什么要喋喋不休地打听这些情况呢?”拉祖米欣气呼呼地叫了起来,“我怎么知道她们是不是身无分文?你自己去问好了,也许会问清……”
“呸,有时候你真是愚不可及!昨晚的醉意余威仍在呢……再见!代我谢谢你那位普拉斯科维娅·帕甫洛芙娜,谢谢她为我提供了过夜的地方。她把门拴得紧紧的,我隔着房门对她说绷汝尓【156】,她毫无反应,而她七点钟就起来了,从厨房穿过走廊给她送去了茶炊……我无缘承蒙她的召见……”
刚好九点,拉祖米欣来到了巴卡列耶夫公寓。两位女士早已怀着歇斯底里般迫不及待的心情在期盼着他了。她们在七点钟,甚至更早的时候,就起床了。他进屋时,脸色像黑夜一样阴霾霾的,鞠躬行礼也笨手笨脚的,因而他立刻为此生起气来——当然是生自己的气。他完全估计错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飞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双手,差点儿吻了起来。他畏畏葸葸地望了望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然而此时此刻就连这张高傲的脸孔也盈溢着感激和友好之情,和一种出乎意料的由衷敬意(而非嘲讽的目光和情不自禁、难以掩饰的蔑视!),假如迎接他的是劈面而来的一阵痛骂,那么他真的会觉得轻松一些,而现在反倒使他深感尴尬。幸好,有一个现成的话题,他赶忙把它紧紧抓住。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听说“他还在酣酣大睡”,然而“一切都很好”时,立即宣称这再好不过了,“因为她极其,极其,极其需要预先商量商量”。随即问他是否喝过茶,并邀请他跟她们一起喝,她们自己因为等待拉祖米欣,也还没喝呢。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按了一下铃,应声前来的是一个脏兮兮的破衣烂衫者,她吩咐他把茶送来,茶终于摆上了桌子,然而一切都那样脏乎乎的,而且不成体统,搞得两位女士怪难为情的。拉祖米欣痛骂了这个旅馆一顿,然而一想起卢仁,马上便闭口不言了,而且感到很不好意思。因此,当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终于接二连三地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时,他简直喜之无甚。
他足足花了三刻钟来回答这些问题,他的话一再被打断,同一个问题要重复回答好几次;关于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最近一年来的生活情况,他把自己所知道的最重要和最必要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一五一十地介绍了他的病情。不过,对许多必须避而不谈的事情,他也就略而不提了,其中包括警察分局的那件事情及其留下的后患。她们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述;然而当他以为已经意尽言止,并且使自己的听众感到心满意足的时候,他却发现,对于她们来说,他的讲述还正待开始。
“请告诉我,请您告诉我,您的看法怎样……哎呀,真对不起,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急匆匆地说道。
“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
“那么,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我很想,很想知道……一般说来……他现在对各种事物的看法如何,也就是说,请明白我的意思,这该怎么对您说呢,最好这么说吧: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是不是经常这样动不动就大发脾气?他有些什么愿望,也就是说,他有些什么理想,假如可以这样说的话?现在究竟是什么在对他产生特殊的影响?总而言之,我希望……”
“哎哟,妈妈,他怎么可能一下子回答这么一大堆问题呢!”杜尼娅说道。
“啊呀,我的上帝,我可是完完全全,完完全全不曾料到会这样跟他见面,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
“这是自然不过的事情。”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答道,“我母亲过世了,唔,但是舅舅每年都来看我,几乎每次都认不出我来,甚至连外表都认不出来,尽管他是个聪明人;哦,你们分别已三年了,多少日子如水消逝了啊!而我究竟能对你们说些什么呢?我认识罗季昂已一年半了:他性格阴沉,郁郁寡欢,目空一切,高傲自大,最近一段时间(也许,还要更早)他神经过敏,得了多疑病。他慷慨大度,心地善良。他不喜欢流露自己的感情,宁愿装出一副冷酷无情的外表,也不愿用言辞表明自己心里的真情实意。然而,有时他彻头彻尾不像疑病患者,而只是冷漠无情、麻木不仁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真的,似乎在他身上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交替出现。有时他一声不吭!他总说没空,什么都干扰他,可他却老是躺着,什么事也不干,他不嘲讽他人,这倒并非因为他不够俏皮,而似乎是他不愿意在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他向来难得听完别人说的话。当前大家都兴趣浓厚的热点问题,他漠不关心。他自视甚高,看来这也并非毫无根据。噢,还有什么呢?……我觉得,你们的来临,会对他产生妙手回春般的影响。”
“哎哟,但愿上帝保佑!”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叫起来,拉祖米欣对罗佳的评价使她难受到了极点。
而拉祖米欣最后终于壮起胆子望了一眼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在谈话的过程中他不时看她,但都只是那么匆匆一瞥,立即便把目光移向别处。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一会儿坐在桌前凝神细听,一会儿又站起身来,依照自己的老习惯,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紧咬嘴唇,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地踱来踱去,有时她也提出自己的问题,但并未停下自己的脚步,继续冥思苦想。别人说话的时候,她也有不能听完的习惯。她身穿一件轻薄的深色连衣裙,脖子上系着一条透明的白色围巾。拉祖米欣依照各种迹象立即发现,两位女士的生活极其窘困。要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穿戴得像一位皇后,那他似乎就会对她毫无惧意;现在,也许正因为她穿得如此寒酸,正因为他发现了她们这种贫寒不堪的境况,他心里才感到万分恐惧,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个手势都惴惴不安,对于一个本来就缺乏自信心的人来说,这当然会使得他更加拘谨了。
“您讲了我哥哥性格的许多挺有意思的情况,而且……说得十分公正。这太好了,我认为,您很敬重他。”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笑盈盈地说,“您认为他身边得有个女人,这话看来也不错。”她在沉思中又补上一句。
“我没有说过这话,不过,也许您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只是……”
“什么?”
“要知道,他无论谁都不爱,也许永远也不会爱谁。”拉祖米欣直话直说。
“您是说,他没有能力爱?”
“而您要知道,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本人像极了您哥哥,甚至一切方面都像!”他突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地贸然说道。但他立刻想起刚才对她所谈关于他哥哥的情况,不由得脸红得像落汤的龙虾,窘困不已。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望着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关于罗佳,你们俩也许都搞错了,”有点儿不快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接下话题,“我说的并非眼下的事,杜涅奇卡。彼得·彼得罗维奇在这封信里所描述的那些……以及我和你的推测——也许都是错的,不过您简直无法想象,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他是多么耽于幻想,以及,这怎么说呢,多么变幻莫测。他的性格我从来都捉摸不透,从他十五岁开始就是如此。我相信,他现在也可能突然对自己干出某件任何时候都没有一个人愿干的事情……不久前就有现成的例子:您知道吗,一年半以前,他使我深感震惊,几乎折磨死我,因为他突发奇想,要娶那个,她叫什么来着——也就是他的女房东扎尔尼岑娜的女儿?”
“关于这件事,您知道些什么详情细节吗?”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问道。
“您以为,”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心潮起伏地往下说道,“当时我的淋淋热泪,我的央祈哀求,我的病病痛痛,我的生死存亡,也许我会因伤心而死,还有我们的贫困窘迫,能使他回心转意吗?他会满不在乎地冲决这一切障碍。然而难道他,难道他不爱我们吗?”
“关于这件事,他本人从来不曾跟我说起过什么,”拉祖米欣谨慎地回答,“不过我从扎尔尼岑娜太太那里略知一二,她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我听到的情况甚至有点儿叫人感到奇怪……”
“什么,您究竟听到了些什么?”两位女士异口同声地问道。
“其实,并没有什么太过特殊的情况。我只是知道,这门亲事已经安排得一切就绪,只是因为新娘夭折了,才没有举行婚礼,但这门亲事却很不称扎尔尼岑娜太太本人的心……此外,据说新娘甚至长得并不漂亮,也就是说,甚至长得很丑……而且体弱多病……脾气又古怪……不过,似乎也有某些优点。肯定会有某些优点的,否则就完全无法理解了……也没有任何嫁妆,而且他也根本不会指望嫁妆……总之,对这种事很难做出评判。”
“我相信她是一个般配的好姑娘。”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亲切地说。
“请上帝宽恕我吧,当时我还为她的死而额手称庆呢,虽然我并不知道,他们俩究竟是谁毁了谁:是他毁了她,还是她毁了他?”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最后结束了这个话题;然后又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地问起昨天罗佳和卢仁吵架的情景,而且频频偷偷向杜尼娅那边张望,搞得杜尼娅显然不太高兴。显而易见,这件事特别使她揪心,甚至使她相当胆战心惊。拉祖米欣又原原本本地细述了一切,但是这次却加上了自己的结论:他索性指责拉斯科尔尼科夫故意侮辱彼得·彼得罗维奇,这一次并未因为他有病而宽容他。
“早在生病以前,他就决定这样做了。”他补充道。
“我也这么认为。”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伤心欲绝地说。然而使她大吃一惊的是,拉祖米欣这次谈到彼得·彼得罗维奇时竟如此小心翼翼,甚至似乎还颇为尊敬。这也使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惊讶不已。
“那么,这就是您对彼得·彼得罗维奇的看法了啰?”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忍不住问了一句。
“对令爱未来的夫婿,我不可能有别的看法,”拉祖米欣态度坚决而又颇为热情地回答,“而且我这样说,并非出于世俗的客套,而是由于……由于……唔,至少是由于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本人心甘情愿选中了这个人。如果说,昨天我大骂特骂了他一顿,那是因为我昨天醉得一塌糊涂,而且……精神失常,对,精神失常,头脑糊涂,完全发了疯……今天我还为此深感羞愧!……”他满脸通红,缄口不言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脸上泛起了红霞,可她并没打破沉默。从谈到卢仁那一分钟开始,她就不曾说过一句话。
然而,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没有女儿的支持,显然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她一边频频观望着女儿,一边嗫嗫嚅嚅地说,现在有一件事情让她牵肠挂肚。
“您瞧,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她开始说道,“我推心置腹地和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谈一谈,杜涅奇卡,好吗?”
“那是当然啦,妈妈。”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一本正经地说。
“事情是这样的。”她赶忙说,允许她倾诉自己的痛苦,仿佛是搬走了压在她身上的大山般的重负,“今天大清早,我们收到了彼得·彼得罗维奇的一封便函,答复的是我们昨天关于我们已经达到的通知。您要知道,昨天他本来应该信守诺言,到车站来接我们。可是他没有去,只是派了一个仆人到车站去接我们,那个仆人带来了这家旅馆的地址,为的是给我们指明道路,彼得·彼得罗维奇还叫仆人转告我们,他本人将在今天清晨上我们这里来。但是他今天早晨又没来,只叫人送来这封便函……您最好还是自己看看吧。便函里有一点让我忧心如焚……您这就可以亲眼看到,这一点是什么了,而且……请您直言不讳地把您的看法告诉我,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您比谁都更了解罗佳的性格,因此您也比谁都更能给我们出主意。我得预先告诉您,杜涅奇卡当机立断,看完信就做出了决定,可我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以……所以我一直在等您。”
拉祖米欣打开了便函,上面注明的果然是昨天的日期,他读到了如下的文字:
仁善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夫人:
我谨敬通知您,因突有要事缠身,未能亲赴车站恭迎尊驾,特派干员一名前往迎候二位。又因大理院有若干当务之要事亟待处理,且不愿有碍您与令郎、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与乃兄久别重逢,明晨亦难以有与夫人晤面之荣幸。深以为憾。兹定于明晚八时整亲赴尊寓荣幸地拜谒夫人,并不胜冒昧地顺带提出一项恳切而坚决之要求:我等会面之时,谨望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并不在场,因昨日我曾去探望其病情,他竟对我空前无礼地肆意侮辱;此外,另有一事我须亲自向夫人作必要的详细说明,亦望夫人本人能对此有所解释。我谨预先奉告,若置我之请求于不顾,届时我竟遇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将被迫立即告辞,则夫人后果自负,勿谓言之不预也。我写此信,盖欲预防此种情况:我探望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时,其重病缠身,而两小时后竟沉疴顿愈,因此其极有可能出门看望你们。我对此深信不疑者,实因昨日曾亲见其在一丧生于马蹄下之醉鬼家中,以资助安葬为名,将二十五卢布之巨款悉赠醉鬼之女,而该女系一品行不端、臭名远扬之女人,我为此深感震惊,因我得知,夫人为筹集此款真乃煞费苦心。谨此,请夫人接受我诚挚的敬意,并代向尊敬的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特别致意。
您忠实的仆人
彼·卢仁
“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着,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了,“噢,我怎么能不让罗佳来呢?昨天他那样固执己见地要求妹妹一口回绝彼得·彼得罗维奇,而现在人家又吩咐我们叫他自己别来!他只要一知道这事,肯定会故意来这里,那……那时会发生什么事啊?”
“就照着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决定去办好了。”拉祖米欣马上心定气闲地回答。
“啊哟,我的上帝!她说……她说什么,只有上帝知道,而且也不向我解释她的用意!她说,最好,也不是最好,而是不知为何一定要让罗佳今晚八点故意来这里,让他们两个势所必然地见面……而我却连这封信都不想让他看到,因此希望您想个高招妙法,让他别来……因为他是如此的感情冲动……而且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又是死了个什么醉鬼,又有个什么女儿,他又怎么会把自己仅有的一点钱倾其所有地送给这个女儿呢……这些钱……”
“这些钱可是您历尽艰辛筹集的,妈妈。”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补充道。
“他昨天神经不太正常,”拉祖米欣若有所思地说,“假如你们知道他昨天在一家小饭馆里干了些什么就好了,尽管他干得很聪明……哼!昨天我们一块回家的时候,他的确对我说到过一个死人和一个什么姑娘,但我一句话也没听明白……不过,昨天我本人也……”
“妈妈,我们最好还是亲自去一下他那里,请您相信,到了那里我们立即就会知道怎么办了。而且时间也早已经到了——上帝啊,十点多钟啦!”她望了一眼用一条细细的威尼斯表链挂在脖子上的那块华贵的珐琅面金表,惊叫了一声,这块金表与她的全身衣装极不协调。“未婚夫的聘礼。”拉祖米欣暗自猜测道。
“哎哟,时间到啦!……时间到啦,杜涅奇卡,时间到啦!”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惊惶不安起来,“他又会认为,打昨天起咱们在生他的气,所以这么久都不去他那里呢。唉,我的上帝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披好披肩,戴上帽子,杜尼娅也穿戴妥当。拉祖米欣发现,她的手套不仅戴旧了,而且满是破洞,但是,这种一目了然的寒酸服饰,反倒赋予两位女士一种特别庄重的神韵,那些衣着寒酸而又善于打扮的人,总是具有这种特别庄重的神韵。拉祖米欣怀着崇敬的心情注目杜涅奇卡,并为能够陪伴她而深感自豪。他暗暗寻思:“那位在监狱里缝补自己长袜的王后【157】,在当时看上去,当然更像一位真正的王后,甚至比她出席最隆重的庆典和接受朝觐的时候都像。”
“我的上帝呀!”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叫道,“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竟会害怕和儿子见面,和我亲爱的、亲爱的罗佳见面,就像现在这样!……我好害怕,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她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补充道。
“不要怕,妈妈,”杜尼娅说着,吻了吻她,“最好是信任他。我很信任他。”
“唉,我的上帝!我也信任,但我整整一夜无法入睡呢!”可怜的女人高声说道。
他们走到了大街上。
“你要知道,杜涅奇卡,天快亮的时候我刚蒙眬入睡,突然梦见了死去的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她全身素衣白裳……走到我跟前,握住我的一只手,对我频频摇头,而且神色极其严厉,仿佛在责怪我……这会是好兆头吗?唉,我的上帝,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您还不知道吧: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去世啦!”
“不,我不知道。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是谁?”
“她是暴死的!您要知道……”
“以后再说吧,妈妈,”杜尼娅打断了她的话,“他根本不知道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是何许人呢。”
“啊哟,您不知道吗?我还以为您已经无所不知了呢。请您原谅,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最近几天我说话做事都昏头昏脑的。真的,我把您看作我们的神灵,因此才坚信不疑,认为您已无所不知。我把您当作亲人……我这么说,您千万不要见怪。啊呀,我的上帝,您的右手怎么这个样子!受伤了吗?”
“对,受伤了。”感到幸福无比的拉祖米欣喃喃地说。
“我有时候说话太直,怎么想就怎么说,所以杜尼娅老是纠正我的话……可是,我的上帝啊,他住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小窝呀!不过,他醒来了吗?而且这个女人,他的房东,竟会认为这也叫房子?您听我说,您说他不喜欢流露自己的感情,那么我,也许,我的那些……弱点使他感到讨厌了吧?……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您能否教一教我?我该怎样和他相处呢?我啊,您要知道,已完全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了。”
“您如果看见他双眉紧皱,那就千万别再盯着他多问,特别是不要寻根究底地追问身体方面的事情:他不喜欢。”
“唉,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当个母亲着实不易呀!不过,瞧这楼梯……多么可怕的楼梯啊!”
“妈妈,瞧您脸色惨白,快静下心来,我亲爱的妈妈,”杜尼娅亲热地抚慰她,“他见到您总是会觉得幸福的,而您却这样折磨自己。”她补上一句,两眼灼灼闪亮。
“且慢,我先去看看,他是否已经醒来?”
两位女士静悄悄地跟在先上楼去的拉祖米欣的后边,往上走去。当他们走到四楼女房东的门口,发现女房东的房门微微打开一条细小的缝隙,一双黑亮亮的眼睛骨碌碌地从暗处窥视着她俩。当她们的目光碰到一起时,那扇门突然砰的一声关了起来,声音震耳,吓得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差点儿高叫起来。
三
“他好啦,他好啦!”佐西莫夫向着进屋的人欢天喜地地喊道。他已经到了十分钟光景,依旧坐在昨天他坐过的那个沙发角落上。拉斯科尔尼科夫则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角落上,已经衣冠整齐,甚至还精心地梳了头,洗了脸,而他已好久不曾这样做了。屋子里一下子人满为患了,然而娜斯塔西娅仍旧赶忙跟在客人后面挤进屋子,以便听他们说话。
果真,拉斯科尔尼科夫几乎已经痊愈,尤其是与昨天的情况相比,只是他仍然脸色惨白,心不在焉,闷闷不乐。从外表上看,他颇像一个伤员或者熬受某种强烈肉体痛苦的人:他紧皱双眉,严闭双唇,两眼灼灼发光。他很少说话,金口难开,即使说话也似乎勉为其难,或是在履行义务,他的动作有时显露出某种焦躁不安。
假若胳膊上缠上绷带,或者手指上套一个塔夫绸套子,那么他就百分之百地像一个,比方说,手指严重灌脓,或是手臂受伤的人,或者有着诸如此类伤痛的人。
不过,当母亲和妹妹进屋的时候,这张惨白而又闷闷不乐的面庞眨眼间容光焕发,然而这只是给它原来那种阴云密布、心不在焉的神情增添了似乎更为强烈的痛苦。焕发的容光很快就暗淡了,可是痛苦却留存下来,佐西莫夫怀着一种刚刚行医的年轻大夫的满腔热情,观察和研究着自己的病人,大为惊讶地发现,亲人们的到来,并未给他带来任何欢乐,反倒使他暗中痛下决心,准备忍受一场一两个小时的无法逃避的刑讯。他随后注意到,在紧接而来的谈话中,几乎每句话都触及并刺痛了他的病人的创伤;然而与此同时他又颇感惊奇,病人今天竟然能自我控制,并隐藏起自己的情感,而昨天,这个偏执狂为了一句无足轻重的话,竟几乎发起疯来。
“对啊,我眼下自己也感觉到差不多好了,”拉斯科尔尼科夫说着,和蔼可亲地吻了吻母亲和妹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因此立即变得眉开眼笑,“而且我说这句话已不再用昨天的方式了。”他转身对着拉祖米欣补充了一句,并且友好地和他握了握手。
“他今天简直使我不胜惊讶。”佐西莫夫开口说道,客人们的来临使他兴高采烈,因为在这十分钟里他同自己的病人已经说得无话可谈了,“要是照此发展,过三四天就会复原得和以前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跟一个月以前,或者两个月以前……或者也许是三个月以前?要知道,这病是冰冻三尺,从很久以前日积月累而成……对吗?现在您得承认,这也许是您自己的过错吧?”他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又补上一句,似乎他依旧担心一不小心就会激怒了他。
“很有可能。”拉斯科尔尼科夫冷冷冰冰地答道。
“我之所以这样说,”佐西莫夫说瘾大发,接着往下说道,“是因为您的彻底复原,现在主要决定于您自己了。现在既然能够和您谈话了,我想提醒您一下,必须清除最初的病因,也就是说,引发疾病的根本原因,那样您的病才能得到根治并痊愈,否则病情甚至会进一步恶化。这初始的病因是什么,我无从知道,但您对此应该一清二楚。您是一个聪明人,当然会进行过自我观察。我觉得,您开始得病和您从大学辍学多少有些巧合。您不能无所事事,所以我觉得,为自己找一份工作,给自己树立一个坚定的目标,将会使您获益匪浅。”
“对,对,您说得十分正确……我这就赶快重回大学,那么一切就会……一帆风顺了……”
佐西莫夫提出这些聪明的劝告,多多少少是有点为了在两位女士面前留下好印象,但他说完以后,看了一眼自己劝告的对象,却在他的脸上发现了明显的嘲笑神情,便觉得有点窘困了。不过,这种情况转眼间便无踪无影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马上开始向佐西莫夫深表谢忱,尤其感谢他昨天深夜到旅馆去看望她们。
“怎么,他深夜还去过你们那里?”拉斯科尔尼科夫问道,他似乎担心起来,“这么说,你们在长途奔波以后,并没睡觉?”
“啊呀,罗佳,要知道这是两点以前的事情。我和杜尼娅在家里的时候,从来没在两点以前上床睡过觉。”
“我也不知道用什么感谢他才好,”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紧皱双眉,眼睛望着地面,继续说道,“钱的问题先且放下不说——请您原谅我提到这个问题(他转向佐西莫夫说),我实在不明白,我有哪一点值得您如此特别另眼相看?我真是无法明白……而且……而且这种另眼相看甚至使我感到不堪重负,因为这不可理解:我开诚布公地告诉您。”
“请您先不要激动,”佐西莫夫苦笑着说道,“假定您是我的第一个病人吧,唔,而我们这种初出茅庐的医生都热爱自己的首批病人,就像热爱自己的孩子一样,而有些人几乎对他们心醉神迷。而要知道,我的病人寥寥无几。”
“至于他,我就更不用说了,”拉斯科尔尼科夫指着拉祖米欣,补充道,“他也一样,除了侮辱和烦劳,他从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
“嘿,真是瞎说!今天,你是不是有点太多愁善感了吧?”拉祖米欣高叫起来。
假如他的目光更加敏锐一些,那么他就会发现,这里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多愁善感,而甚至是恰恰相反。然而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惴惴不安地凝神注视着哥哥的一举一动。
“至于您,妈妈,我什么都不敢说了,”他接着说道,就像在背诵清早就背熟了的功课,“今天我才能多少理解,您昨天在这里等我回来的时候,该是何等的痛苦。”说这句话时,他突然满面笑容地默默向妹妹伸出一只手。不过这一次笑容中流露的是一片真情实意,而非虚情假意。杜尼娅马上握住伸给她的这只手,热烈地握了一握,喜笑颜开,满怀感激。在昨天的小小争执后,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表示真情。眼见兄妹俩这种默默无言的彻底和解,母亲喜形于色,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
“我就是爱的他这种性格!”老爱夸张的拉祖米欣悄声说道,他在椅子上猛地一扭身子,“这样的举动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这一切他做得多么漂亮啊,”母亲暗自寻思,“他有多么高尚的激情,这场昨天和妹妹的误会,他是多么简单明快而又委婉有礼地了结了呀——只是抓住时机伸出一只手来,亲切地望上一眼……他的眼睛多么漂亮啊,他的脸庞多么俊美啊!……他甚至比杜涅奇卡更美……可是我的上帝,他穿的是一身什么样的衣服啊,他穿得多么寒酸啊!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店子里那个叫瓦西里的信差,穿得比他都强!……我多想,多想扑上前去,把他抱在怀里……放声大哭——可是我担心,我担心……上帝啊,他是多么怪呀……瞧,他说话虽然那么和蔼可亲,可是我害怕!然而我究竟害怕什么呢?……”
“哎呀,罗佳,你难以相信,”她突然接过话柄,以便及时回答他说的话,“我和杜涅奇卡昨天是多么……不幸啊!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了,结束了,我们大家又感到幸福无比了——可以告诉你一切了。你想想看,我们跑到这里,为的是拥抱你,几乎是一下火车就直奔这里,而这个女人——啊,对了,就是她!你好,娜斯塔西娅!……她突然告诉我们,你患了热病,并且刚才悄没声儿地离开了医生,神志不清地跑到街上去了,大家都忙着到处找你。我们是何等的心急如焚,你简直难以想象!我马上想起了波坦奇科夫中尉的惨死,他是我们的熟人,你父亲的朋友——你大约不记得他了,罗佳——他也是患了热病,也是这样跑了出去,掉进院子当中的一口井里,直到第二天才被打捞上来。而我们当然把问题想象得更加严重。我们本想去找彼得·彼得罗维奇,希望至少得到他的帮助……因为我们形单影只,完全无依无靠——”她用愁苦的调子拖长声音说,但突然刹住了话头,因为她想起,尽管“大家又感到幸福无比了”,但是提到彼得·彼得罗维奇还是相当危险的。
“对,对……这一切当然令人苦恼……”拉斯科尔尼科夫嘟嘟囔囔地回答,然而却带着那样一种心不在焉和几乎漠不关心的神情,以致杜涅奇卡不胜惊讶地看了看他。
“我还想说什么来着,”他苦苦回想着继续说道,“对了,妈妈,还有你,杜涅奇卡,请你们千万别以为,我今天不愿先去看望你们,而等着你们先上我这里来。”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罗佳!”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大声嚷了起来,她也感到大为惊讶了。
“他怎么啦,莫不是为履行义务才回答我们吧?”杜涅奇卡暗暗思忖,“又是重归于好,又是请求原谅,活像公事公办,或者背诵功课。”
“我刚一睡醒就打算过去,但是却被衣服给耽误了;昨天忘了告诉她……告诉娜斯塔西娅……洗掉这块血迹……直到现在才穿上衣服。”
“血迹?什么血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惊慌失措地问道。
“是这么回事……请您放心。这块血迹是由于,昨天我有点神志不清地在街上闲溜达的时候,碰见了一个被轧伤的人……一个官吏……”
“神志不清?可你竟然记得一切!”拉祖米欣打断了他的话。
“这话很对,”拉斯科尔尼科夫答道,不知怎么他对这个问题特别关注,“我记得一切,甚至小到细枝末节,然而实在奇怪:我为何做那件事,为何到那里去,为何说那些话?我却怎么也解释不清。”
“这是一种众所周知的现象,”佐西莫夫插嘴道,“有时一件事情干得越是巧夺天工,越是高深莫测,而支配这些行为的力量,这些行为的动机却越是混乱不堪,它取决于各种病态的印象。这就像做梦一样。”
“而这也许是一件好事呢,他几乎把我看作一个疯子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心想。
“即便健康的人,也似乎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杜涅奇卡说道,她忐忑不安地望着佐西莫夫。
“您的话相当正确,”佐西莫夫答道,“就这个意义来说,我们大家在通常的情况下,的的确确几乎和疯子差不多,只有极其微小的区别,就是‘病人’比我们疯得稍稍厉害些,因此必须划清这个界限。而百分之百正常的人,千真万确,几乎根本没有;几十个人中,也许几十万个人中,也许才能碰到一个,而且那也是千年一遇的例子……”
一谈到自己心爱的话题,佐西莫夫就口若悬河地说个不休,一时不慎脱口说出了“疯子”一词,听到这个词,大家都皱起了眉头。而拉斯科尔尼科夫却似乎听而不闻,他坐在那里,陷入沉思,苍白的嘴唇上挂着一丝怪笑。他在继续思索着什么事情。
“噢,这个被轧伤的人怎么样了?我打断了你的话啦!”拉祖米欣赶忙大声喊道。
“什么?”拉斯科尔尼科夫如梦初醒,“对了……哦,当我帮忙把他抬回家时,就沾上了血迹……顺便说一声,妈妈,我昨天干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实在是神经不太正常。我昨天把您寄给我的钱,全都送给了……他的妻子……用作安葬费。现在她成了寡妇,又得了肺痨,是一个可怜兮兮的女人……三个幼小的孩子成了孤儿,嗷嗷待哺……家徒四壁……还有一个女儿……如果您亲眼看见此情此景,也许您也会捐钱给他们的……然而,我得承认,我没有任何权利这样做,尤其是因为我知道,您本人是怎样筹集这笔钱的。要想帮助别人,首先得拥有这样做的权利,否则,只能说:‘Crevez,chiens,si vous n'êtes pas contents!’【158】”他纵声哈哈大笑起来,“是这样吗,杜尼娅?”
“不,并非这样。”杜尼娅毅然决然地回答。
“哈!就连你……也有企图!”他喃喃地说着,用几乎是憎恨的眼光看了看她,嘲弄般地微微一笑,“对此我本应想到的……好哇,这也值得赞赏;对你来说,这样更好……你会一直走到那条界限,如果你不能跨越它——你将不幸,而你跨越了它——也许将更加不幸……不过这都是胡言乱语!”他怒气冲冲地补上一句,对于自己这种情不自禁的激情深感懊恼。“我只是想告诉您,妈妈,我请求您原谅。”他陡然生硬地结束了自己的说话。
“够了,罗佳,我相信,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好事!”母亲笑逐颜开地说。
“您可别相信。”他撇嘴一笑,回答道。接着便鸦雀无声了。在整个这场谈话的过程中,无论是沉默,无论是和好,也无论是宽恕,自始至终都存在着某种紧张气氛,而且大家对此都有感觉。
“她们竟然好像都在怕我。”拉斯科尔尼科夫紧皱双眉望着母亲和妹妹,暗自寻思。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的确是越不说话,就越是胆怯。
“通信联系的时候,我倒觉得很爱她们。”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你知道吗,罗佳,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死啦!”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霍地站起身来。
“这个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是什么人?”
“哎呀,我的上帝,就是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斯维德里盖洛娃!我早在给你的信里那样连篇累牍地谈到过她。”
“啊-啊-啊,是的,我记起来了……那么她死了?哎哟,是真的吗?”他突然颤抖了一下,仿佛大梦初醒,“真的死了吗?是怎么死的?”
“你想想看,是暴死!”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被他的好奇心所鼓舞,忙不迭地说了起来,“正好是我给你寄信的时候,恰恰就是那一天!你明白吗,这个可怕的人就是她暴死的祸根。据说,他毒打了她一顿!”
“难道他们就是这样过日子的吗?”他转向妹妹问道。
“不,恰好相反。他对她向来很有耐心,甚至彬彬有礼。在许多情况下,甚至过分迁就她的性格,整整七年啊……不知为何,他突然失去了耐心。”
“既然七年他都忍耐过来了,可见,他完全不是那么可怕了?杜涅奇卡,你似乎是在为他辩护呢?”
“不,不,这是一个可怕的人!我无法想象有谁会比他更可怕。”杜尼娅几乎是颤抖着回答,她双眉深锁,沉思起来。
“他们这件事发生在早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又忙不迭地接着往下说,“挨打以后,她立即吩咐套马,准备吃过午饭马上进城,因为每逢遇到这种事情,她总是要进城去;据说,她吃午饭时胃口极其好……”
“在挨打以后?”
“……不过,她素来有这么一个……习惯,一吃完午饭,就马上出发去浴场,为的是不耽误进城……你要知道,她似乎在那里进行浴疗;他们那里有一处冷泉,她每天按时在冷泉里洗浴,可这次她刚一泡到水里,便突然中风了!”
“那是自然的!”佐西莫夫说。
“他打她打得凶狠吗?”
“这还不是一样。”杜尼娅应声回答。
“哼!不过,妈妈,您倒乐意讲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拉斯科尔尼科夫气恼地又仿佛是无心地说道。
“啊呀,我亲爱的,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呀!”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脱口说道。
“怎么啦,莫非你们大家都怕我吗?”他撇嘴一笑,说道。
“这是千真万确的,”杜尼娅严厉地直勾勾看着哥哥,“妈妈上楼梯的时候,甚至吓得划起了十字呢。”
他的脸似乎因抽搐而变了样子。
“哎呀,杜尼娅,你说的什么话?请别生气,罗佳……你为啥这样说呢,杜尼娅!”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惊慌地说,“确实,我坐火车来这里的时候,一路上总是浮想联翩:我们怎样见面,怎样相互天南海北地畅谈一切……我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了,漫漫旅途转眼就到了!唉,我这是在说什么呀!我现在也无比幸福呀……你不该说那种话,杜尼娅!……只要看到你,我就觉得无比幸福了,罗佳……”
“行啦,妈妈,”他不好意思地喃喃着,不曾看她,可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我们有的是时间尽情畅谈啊!”
说到这里,他突然感到惊慌不安,脸色也变得惨白:不久前体验过的那种恐怖感又带着死一般阴森的寒意掠过他的心灵;他再次突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意识到,刚才他撒了个弥天大谎,现在他不仅永远无法尽情畅谈,而且永远不能跟任何人随便谈点什么了。这个撕心裂肺的想法对他的影响是如此强烈,竟使他霎时间几乎忘记了一切,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也不看任何人一眼,便向屋外走去。
“你怎么啦?”拉祖米欣抓住他的一只手臂,大叫一声。
他又坐了下来,悄然无言地四处张望,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你们大家竟然这样沉闷!”他忽地全然出乎意料地大喊起来,“随便说点什么呀!真的,为何这样枯坐着呢!喂,你们倒是说话呀!我们都说呀……我们欢聚一堂,却又默默无语……喂,随便说点什么呀!”
“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他又故态复萌,像昨天那样了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划了个十字,说道。
“你怎么了,罗佳?”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疑虑地问道。
“哦,没什么,我想起了一件事情。”他回答着,突然笑了起来。
“唔,既然只是想起一件事情,那就再好不过了!否则,我还以为……”佐西莫夫一边念念叨叨,一边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不过,我该走了;也许,我还会来的……如果你们还在这里……”
他行礼告辞,出门去了。
“多么好的人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感叹道。
“对,是个优秀的、卓越的、学识渊博的、聪明绝顶的人……”拉斯科尔尼科夫忽然说了起来,出人意料地连珠炮般说得又急又快,而且前所未有地活跃,“我已经记不起来,生病以前在什么地方遇见过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瞧,这也是一个大好人哪!”他朝拉祖米欣那边点了点头,“你喜欢他吗,杜尼娅?”他问她,并且不知为什么突然大笑起来。
“十分喜欢。”杜尼娅答道。
“呸,你真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家伙!”拉祖米欣说,他被说得窘困不堪、面红耳赤,并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莞尔一笑,而拉斯科尔尼科夫则纵声哈哈大笑起来。
“你到哪里去?”
“我也……该走了。”
“你百分之百不该走,请留下来!佐西莫夫走了,因此你也认为该走。不要走……几点啦?有十二点了吗?你的那块表多漂亮啊,杜尼娅!你们怎么又一声不吭了?老让我一个人喋喋不休!【159】”
“这是玛尔法·彼得罗芙娜送的礼物。”杜尼娅答道。
“而且很贵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补充道。
“啊-啊-啊!真大啊,简直不像女式表。”
“我就喜欢这样的表。”杜尼娅说。
“看来,并非未婚夫的聘礼了。”拉祖米欣心想,并且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
“而我还以为,是卢仁送的礼物呢。”拉斯科尔尼科夫说。
“不,他还没给杜涅奇卡送过任何礼物呢。”
“啊-啊-啊!您还记得吗,妈妈,我曾经恋过爱,并且准备结婚呢。”他望着母亲突然说道,话题出人意料的转变,以及说这话时的口气,都使母亲大为惊讶。
“啊哟,我亲爱的,是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和杜尼娅及拉祖米欣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
“唔!对啊!而我能给你们说些什么呢?我记得的东西已少之又少了。她是一个病恹恹的女孩子,”他继续说道,似乎又突然陷入了沉思,低下头去,“她总是病歪歪的,喜欢向乞丐施舍东西,一个劲地想着进修道院,有一次她跟我谈到这件事,竟然热泪盈盈;对,对……我记得……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长得……很丑。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何对她心醉神迷,似乎是因为她老是生病……假如她是个瘸子或是驼背,看来我会更痴迷地爱她……(他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是的……这是一场春梦……”
“不,这不仅仅是一场春梦。”杜涅奇卡神采奕奕地说。
他心情紧张地凝神看了看妹妹,不过未曾听清她的话,或者甚至没有听懂她的话。随即,他沉入深思默想,站起身来,走到母亲跟前,吻了吻她,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你现在还在爱着她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深受感动地说。
“她?现在?噢,对的……您说的是她呀!不。这一切现在已经恍若隔世……而且非常遥远。就连四周的一切,也似乎不是发生在这个世界上……”
他全神贯注地扫视了一下他们。
“哦,就连你们……我也似乎是远隔千里在遥望你们……而且鬼才知道,我们为何要谈这些!为何要翻来覆去问个不休?”他苦恼地补上一句,便一声不响了,咬着自己的指甲,又沉思默想起来。
“罗佳,你住的房间太糟糕了,真像一口棺材,”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说话,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我相信,你变得这样抑郁寡欢,有一半得归咎于这间房子。”
“房子……”他心不在焉地答道,“对,很多问题是房子引起的……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妈妈,您是否知道,您刚才说出了一个多么奇怪的想法。”他突然补了一句,古怪地笑了一笑。
再过一会儿,这一群人,这些分别三年后又重新聚首的亲人,以及完全不可能再谈任何事情的这种亲人间谈话的亲切语调——最终就都会让他感到完全无法忍受了。不过,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无论如何必须在今天解决——早上醒来以后,他就下定了决心。现在他为这件事而喜形于色,仿佛它就是一条出路。
“是这么回事,杜尼娅,”他郑重其事、冷漠无情地说,“昨天的事情,当然,我要请你原谅,然而我认为我有责任再次提醒你,对于主要问题,我是坚持到底的。或者是我,或者是卢仁,二者任选其一。就算我是个卑鄙小人,你却不应该这样。有一个人就足够了。假如你嫁给卢仁,那我就立刻不把你当作妹妹。”
“罗佳,罗佳啊!这不就是昨天那一幕的重演吗,”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悲痛欲绝地大叫起来,“你为什么总是称自己为卑鄙小人呢,对此我无法忍受!昨天也是如此……”
“哥哥,”杜尼娅毅然决然、同样冷漠无情地回答,“所有这一切都起源于你的一个错误的想法。我彻夜不眠地反复思想,找出了你的这个错误。全部问题在于,你似乎认为,好像我是为了某个人而做出牺牲嫁给另一个人。可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只是为了自己才出嫁,因为我自己处境艰难;其次,如果能对亲人有所助益,我当然也乐于为之,不过这并非我做出这一决定的最主要动机……”
“撒谎!”他愤懑地咬着指甲,暗自寻思,“骄傲的女人!她试图施恩行善,却又不愿承认!哦,下贱的人啊!他们即便是爱着,也好像是恨。哦,我是多么……憎恨他们大家!”
“总而言之,我打算嫁给彼得·彼得罗维奇,”杜涅奇卡接着说,“是因为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准备忠实地完成他希望我做的一切,因此,我不会欺骗他……为什么你刚才那样笑呢?”
她也气冲冲的,两眼里闪射着愤怒的火花。
“完成他希望的一切?”他狞笑着问道。
“有一定的限度。透过彼得·彼得罗维奇求婚的态度和求婚的方式,我立刻看出他需要什么。当然啦,他也许自视过高,然而我希望他也能尊重我……你又在笑什么?”
“你为什么又面红耳赤了呢?你在撒谎,妹妹,你在故意撒谎,仅仅由于女性的固执,为的只是向我表示你坚定不移……你决不会尊重卢仁:我见过他,跟他谈过话。因此你是为了钱而出卖自己,因此,不管怎样,你的行为都是卑劣的,我感到高兴的是,你至少还会为此脸红!”
“不对,我没撒谎!”杜涅奇卡完全失去了冷静,大叫大嚷起来,“假如我不相信他会尊重我,珍视我,我是不会嫁给他的;假如我不是确信我自己会尊重他,我也不会嫁给他。幸好我对此是确信无疑的,甚至今天就能做到。而这样的婚姻绝非像你说的那样卑劣!就算你说得对,就算我当真下定决心要干卑劣的事情——你这样跟我说话,难道不是太残酷无情了吗?那种连你自己都可能没有的英雄气概,你为什么要求我表现出来呢?这是专横霸道,这是蛮不讲理!即使我会毁掉什么人,那也只会毁掉我自己一个人……我又没杀害过任何人!……你为啥这样看着我?你的脸色为啥变得这样惨白?罗佳,你怎么啦?罗佳,亲爱的……”
“上帝啊!你都把他说昏厥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嚷道。
“不,不……胡扯……没关系!……稍稍有点头晕。完全不是昏厥……你念念不忘的就是昏厥!……哼!……对了……我想说什么来着?是的:你今天究竟以什么来证明你会尊敬他,而他也会……尊重你,你是这样说的,对吗?你似乎说的是今天,对吗?或者是我听错了?”
“妈妈,请您把彼得·彼得罗维奇的信拿给哥哥看一下。”杜涅奇卡说。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用双手抖颤颤地把信递了过去。他十分好奇地接过信来。然而,在打开信以前,他不知为何突然惊异地看了看杜涅奇卡。
“奇怪啊,”他慢徐徐地说,似乎又一个新的想法使他大吃一惊,“我为啥要多管闲事?为啥要这样吵吵闹闹?你爱嫁给谁就嫁给谁好了!”
他似乎是自言自语,但声音颇大,他朝妹妹望了好一阵子,好像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他终于打开了信,依旧保持着某种万分惊异的神情;然后他慢慢腾腾、全神贯注地开始看信,一连看了两遍。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十分焦虑不安,而且大家都静待着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这使我大吃一惊,”他沉思默想了一阵后,把信还给母亲,开口说道,但又不是对某一个人说,“要知道,他是办理案子的,是个律师,就连他说起话来都是那么……一副腔调。——然而这封信却写得文理不通。”
大家都轻松起来,这真是出人意料啊。
“哦,要知道,他们大家都这样写啊!”拉祖米欣简短、生硬地说。
“你难道读过?”
“对。”
“我们给他看的,罗佳,我们……不久前还商量过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局促不安地说。
“这其实是诉讼文体,”拉祖米欣插嘴道,“时至今日,诉讼文书仍旧这么写。”
“诉讼文体?对,这正是诉讼文体,公文体……并非文理不通,但也并不完全合乎规范,公牍体嘛!”
“彼得·彼得罗维奇一点都没隐瞒,他只勉强读了几个铜板的书,甚至还自以为荣地说,他是靠自我奋斗成才的。”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说道,对哥哥说话的那种新语调有点气恼。
“好吧,既然他自以为荣,那就是说有自以为荣的资本——我并不反对。妹妹,你似乎是见怪了,因为我看完这封信后,提的竟是这么一个轻率的意见,你准以为,我是为了消除心中的恶气,才故意鸡蛋里挑骨头,以便挖苦挖苦你。恰恰相反,从这种文体,我想到了在目前情况下绝非多余的一个意见。信上有这么一句话:‘后果自负’,这话非同寻常,用意明显,此外,还有一句威胁性的话,说什么如果我去了,他就立即告辞。这种‘立即告辞’的威胁——相当于威胁说,如果你们不听我的话,就要把你们两个抛弃,而且是现在就抛弃,是把你们刚叫到彼得堡的现在就抛弃你们。喏,你认为怎样:假如这话并非卢仁所写,而是他(他指了一下拉祖米欣),或者是佐西莫夫,或者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写的,会不会同样让人愤慨呢?”
“不——不,”杜涅奇卡答道,她活跃起来,“我十分明白,这句话说得过分直率,也许只是他不会写信……这个问题你评判得非常正确,哥哥。我简直没有料到……”
“这是诉讼文体的表达方式,而采用诉讼文体就非这样写不可,而且写出来的东西也许要比他想写的更拙劣。不过我还要稍稍扫扫你的兴:这封信里还有一句话,一句诽谤我的话,而且是十分卑鄙的诽谤。我昨天把钱给了那个寡妇,一个患有肺痨、悲痛欲绝的女人,并不是‘以资助安葬费为名’,而是正经八百地用于安葬的,也不是交给他女儿——像他信里说的‘品行不端、臭名远扬’的那位姑娘(而且我昨天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她),而是直接交给了寡妇本人。我在这一切中发现的是,他迫不及待地诋毁我,挑起我和你们的争吵。这句话又是用诉讼文体说出来的,也就是说,过于露骨地暴露了自己的目的,而且那种急于求成的心情十分天真。他是一个聪明人,然而要想做得聪明——光有聪明是不够的。这一切勾画出了一个人的嘴脸,而且……我不认为他十分珍视你。我告诉你这些事,唯一的目的是为了让你吸取教训,因为我诚心诚意地希望你好……”
杜涅奇卡没有回答;她的决定早在不久前就已做出,她只是等着晚上的到来。
“那你怎么决定呢,罗佳?”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问道,他那种突如其来的、井井有条的新语调比刚才更使她焦灼不安。
“这‘决定’是什么意思?”
“喏,就是彼得·彼得罗维奇信上写的,希望你晚上别去我们那里,如果你去……他就走。那你究竟……去不去呢?”
“这件事嘛,当然不是由我来决定,而首先该由您决定,如果彼得·彼得罗维奇的这个要求并不让您感到屈辱的话,其次,应由杜尼娅决定,如果她也不感到屈辱的话。你们觉得怎样好,我就怎样做。”他冷冰冰地补充道。
“杜涅奇卡早已做出了决定,我完全赞同她的意见。”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赶忙插嘴道。
“我决定请你,罗佳,坚决请求你一定参加我们这次会面。”杜尼娅说,“你来吗?”
“来。”
“我也请您八点钟去我们那里。”她对拉祖米欣说,“妈妈,我也邀请他。”
“真是太好了,杜涅奇卡。噢,你们怎么决定,”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补充道,“那就怎么办吧。我自己也会感到轻松些,我不喜欢装腔作势,撒谎骗人;我们最好还是实话实说……彼得·彼得罗维奇生气也好,不生气也罢,由他去吧!”
四
这时房门轻轻地打开了,一个姑娘怯生生地边环视四周,边走进屋里。所有的人都惊讶不已而又十分好奇地扭头看着她。拉斯科尔尼科夫第一眼没能认出她来。这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马尔梅拉多娃。昨天他是头一次见到她,不过是在那样的时候,那样的环境中,并且她又穿了那样一身衣服,因而他记忆里留存的完全是另一种形象。现在这一位却是衣着朴实,甚至穿得很寒酸的姑娘,年纪还很小,几乎像个小女孩,她举止谦恭温雅,彬彬有礼,脸上神情开朗,但又似乎带有几分胆怯。她身穿一件极其朴素的家常连衣裙,头戴一顶过时的老式帽子,只是还像昨天一样,手执一把小伞……她出乎意外地看到满满一屋子人,与其说是忸怩不安,不如说是完全惊慌失措,她像小孩子一样畏畏葸葸,甚至做了个后退的动作。
“啊……是您呀?”拉斯科尔尼科夫极其惊异地说,自己也突然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他立即想到,母亲和妹妹已经从卢仁的信中粗略地知道,有这么一位“品行不端、臭名远扬”的年轻姑娘。他刚刚才抗议过卢仁的诽谤,提到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姑娘,现在她却忽然找上门来了。他还记起,他压根儿就不曾抗议过“品行不端、臭名远扬”这种说法。所有这一切在他的脑海里朦朦胧胧地刹那间闪过。然而,当他更全神贯注地看了她一眼之后,他突然发现,这个受尽屈辱的人竟已变得如此逆来顺受,不禁可怜起她来。当她吓得想要逃跑时,他简直难受极了。
“我压根儿没有想到您会来,”他赶忙说道,同时用目光示意她留下来,“请进,请坐吧。您大概是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里来的吧。对不起,不是这里,请坐那里……”
拉祖米欣坐在拉斯科尔尼科夫三把椅子中紧靠门边的那把椅子上,索尼娅进屋的时候,他欠起身来,让她进去。拉斯科尔尼科夫原本打算让她坐在沙发上佐西莫夫坐过的那个角落上,但转念一想,让她坐在沙发上未免太过亲昵,因为沙发就是他的卧榻,因而赶忙请她坐在拉祖米欣坐过的那把椅子上。
“而你呢,就坐这里吧。”他对拉祖米欣说,吩咐他坐到佐西莫夫坐过的那个沙发角落上。
索尼娅坐了下来,害怕得几乎浑身发抖,她畏畏怯怯地望了望那两位女士。显而易见,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怎么能够与她们坐在一起呢。想到这点,她吓得突然又站了起来,窘困不堪地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
“我……我……只来一会儿,请原谅,打扰您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让我来的;她没有人可派……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吩咐我恳请您明天去参加安魂祈祷,早晨……做日祷的时候……在米特洛法尼墓地【160】,然后到我们家里……到她家里……吃饭……请您千万赏光……她叫我来请您。”
索尼娅结结巴巴地说完,一声不响了。
“我一定设法来……一定……”拉斯科尔尼科夫答道,他也欠起身子,也结结巴巴起来,没有把话说完,“请您,坐下,”他又突然说道,“我想和您谈一谈,请坐下吧——您也许很忙——麻烦您给我两分钟时间……”
于是他把椅子推到她跟前。索尼娅又坐了下来,又畏畏怯怯、心慌意乱地飞速望了一眼两位女士,突然低下头去。
拉斯科尔尼科夫惨白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他似乎浑身哆嗦了一下,两眼灼灼闪光。
“妈妈,”他坚决而又固执地说,“这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马尔梅拉多娃,是那位非常不幸的马尔梅拉多夫先生的女儿,我昨天亲眼看见他被马踩伤,而且我已经跟你们谈过他的情况……”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瞥了一眼索尼娅,微微眯起了眼睛。尽管她被罗佳那执拗的、挑衅的目光弄得仓皇失措,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这种乐趣。杜涅奇卡严肃地目不转睛地径直看着这位可怜姑娘的脸庞,困惑莫解地仔细打量着她。听完介绍,索尼娅又抬起头来,但却比原来更惊慌不安了。
“我想问问你,”拉斯科尔尼科夫赶忙对她说,“你们那里今天安排得怎样?是否有人找你们的麻烦?……譬如说,警察局的人。”
“没有,一切都办完了……要知道,死亡的原因是清楚不过的;没有人找麻烦,只是那些房客很生气。”
“为什么?”
“因为尸体停放得时间过长……现在天气很热,有气味……所以今天晚祷前要送到墓地的小教堂【161】,直放到明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起初不同意,而现在她自己也发现不行……”
“那么就是今天?”
“她请您明天赏光去教堂参加安魂祈祷,然后到她家参加葬后的酬客宴。”
“她要举办葬后酬客宴?”
“是的,几样下酒菜。她千叮万嘱,要我好好感谢您,感谢您昨天给我们的帮助……假如没有您的帮助,我们压根儿就没有钱安葬他。”她的嘴唇和下巴突然颤抖起来,但她竭力克制自己,终于忍住了,又赶忙垂下眼睛望着地面。
在谈话之际,拉斯科尔尼科夫全神贯注地端详着她。这是一张瘦条条,完全瘦条条而且白煞煞的小脸,脸型不太端正,有点儿尖削,长着尖细细的鼻子和尖细细的下巴。她甚至说不上漂亮,然而她那双蓝汪汪的眼睛却是那样亮彩彩的,当它们炯炯闪烁时,她脸上的神情就会变得十分善良仁慈,十分天真无邪,使人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住。此外,在她那张脸上,以致她的整个体态中,还显示出另一个十分鲜明的特点:尽管已年满十八岁了,但她看起来简直像个小女孩,比她实际的年龄小得多,几乎完全是个小孩子,这一特点有时甚至在她的某些动作中可笑地表现出来【162】。
“不过,就靠那么一点钱,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难道能应付过去,甚至还打算举办葬后酬客宴?”拉斯科尔尼科夫问道,他执意要把谈话继续下去。
“要知道棺材买的是最普通的……一切都是最简单的,所以花钱不多……我不久前才跟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总计过,还能剩下几个钱,可以举办葬后酬客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很想这样办理。要知道不这样可不行……这对她也是一个安慰……她就是这么一个人,您是知道的……”
“我明白,我明白……当然……您为啥老是打量我的房间?我妈妈也说,它像口棺材。”
“昨天您把钱全都给了我们!”索涅奇卡突然有力而又急促地答道,接着突然低低地垂下头去。她的嘴唇和下巴又一次颤抖起来。她早已对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清贫状况深感震惊,现在这句话就情不自禁地脱口飞出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默。杜涅奇卡的双眼不知怎的光彩熠熠起来,而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甚至亲切地看了看索尼娅。
“罗佳,”她边站起身来边说,“我们当然一起吃午饭了。杜涅奇卡,咱们走吧……而你呢,罗佳,先出去散一会儿步,然后休息休息,稍微躺上一会儿,但要早点去我们那里……要不然,我担心,我们会使你太累的……”
“好,好,我一定来,”他急慌慌地站起来,然后答道,“不过,我还有点事……”
“难道你不跟她们一块吃饭吗?”拉祖米欣十分惊异地望着拉斯科尔尼科夫,高声问道,“你这是为什么?”
“好,好,我一定去,当然,当然……请你留下一会儿。你们现在可用不着他吧,妈妈?能让我抢过来吗?”
“啊,行,行!可您呢,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也请来吃午饭吧,您会赏光吗?”
“请您一定来!”杜尼娅邀请道。
拉祖米欣喜笑颜开地鞠了个躬。有那么一瞬间,所有的人都突然莫名其妙地不好意思起来。
“别了,罗佳,我是说再见;我不喜欢说‘别了’。别了,娜斯塔西娅……哎哟,又说‘别了’【163】!”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本想也跟索涅奇卡道别,可不知为何未曾这么做,便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屋子。
但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似乎在等着轮到她告别,当她随着母亲经过索尼娅身旁时,殷殷勤勤、彬彬有礼地深深鞠了一躬。索涅奇卡窘迫不堪,赶忙有点急匆匆、惊慌慌地躬身还礼,脸上甚至露出某种痛苦的神情,仿佛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礼貌和殷勤使她感到难堪和痛苦。
“杜尼娅,别了!”拉斯科尔尼科夫追到过道里喊道,“握握手吧!”
“可我们早已握过手了,你忘了?”杜尼娅答道,温柔而又不好意思地转身面向他。
“那也没关系,再握一次嘛!”
于是他紧紧地握了握她的小手。杜涅奇卡对他嫣然一笑,脸都红了,赶忙抽回自己的手,跟在母亲后面,走了出去,不知为何她也感到全身都沉浸在幸福里。
“啊,真是太好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神舒气畅地望了望索尼娅,对她说道,“愿上帝让死者安息,但活着的人必须活下去!是这样吗?是这样吗?难道不是这样?”
索尼娅甚至不胜惊讶地看着他那突然间变得神采奕奕的脸庞;他一言不发、聚精会神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她那已故的父亲所讲的关于她的那些事情,突然一一在他的脑海里闪过……
“上帝啊,杜涅奇卡!”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刚一走到大街上,立即开口说道,“我们出来了,我现在竟似乎感到高兴,不知何故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呶,昨天在火车上,我哪曾想到,竟然会为这种事而感到高兴呢!”
“我再对您说一次,妈妈,他仍然病得很重。难道您看不出来?也许他是因为我们而深自痛苦,才表现出病态。应该宽宏大量,那么,很多,很多的事情就可以原谅了。”
“可就是你并不宽宏大量!”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即急急火火、满怀妒忌地说,“你要知道,杜尼娅,我瞧着你们兄妹俩,你跟他简直毫无二致,不仅外貌一模一样,而且性格也何其相似乃尔:你们俩都性格忧郁,两人都闷闷不乐,又性子急躁,两人都心高气傲,并且两人都慷慨豁达……要知道,他不可能变成自私自利的人,杜涅奇卡,是吗?……不过,只要一想到今天晚上我们那里会怎么样,我的心都要停止跳动!”
“别担心,妈妈,该来的自然会来。”
“杜涅奇卡!你只要想一想,我们眼下处于什么样的境地?假如彼得·彼得罗维奇取消婚约,那该怎么办呢?”可怜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慌乱中出错,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要是那样,他就分文不值!”杜涅奇卡鄙夷地厉声答道。
“刚才离开那里,我们这样做很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赶忙打断她的话,“他急于到什么地方去办事,让他出去走一走,哪怕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他那里闷得厉害……但是这个地方哪里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呢?就连站在这个大街上,也像是闷在没有气窗的屋子里一样。上帝啊,这算是什么城市啊!……站住,往边上让让,会轧死人的,拉着什么东西飞跑!哦,原来是拉着一架钢琴,真的……简直是横冲直撞……这个姑娘,也使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哪个姑娘,妈妈?”
“就是那个,刚才在他那里的索菲娅·谢苗诺芙娜……”
“究竟为什么呢?”
“我有这么一种预感,杜尼娅。呶,信不信由你,她刚一进屋,我马上就感到,这就是问题的根源……”
“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杜尼娅懊恼地高叫起来,“您那是什么预感,妈妈!他只是昨天晚上才跟她相识,刚才她进屋的时候,他都没认出来呢。”
“喏,你等着瞧吧!……她使我心烦意乱,你等着瞧吧,等着瞧吧!我觉得六神无主:她望着我,望着我,那样一双眼睛,我在椅子上都几乎无法坐下去了,你记得吗,当他开始介绍她的时候?我感到奇怪的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在信里把她写成那样,而他倒把她介绍给我们,甚至还介绍给你!可见,对他来说,她非常珍贵!”
“管他信上写什么呢!我们不也让人说三道四过,甚至在信上写过,您忘记了吗?不过我相信,她……是一个好姑娘,所有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
“愿上帝保佑她吧!”
“而彼得·彼得罗维奇是个卑鄙无耻、造谣中伤的家伙。”杜涅奇卡突然毅然决然地说。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哑然无语。谈话中断了。
“是这样的,我要告诉你这么一件事。”拉斯科尔尼科夫把拉祖米欣拉到窗前,对他说。
“那么我就告诉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说您一定来……”索尼娅匆匆忙忙地说,她鞠了个躬,准备回去。
“马上就完,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我们没有秘密,您并不妨碍我们……我还有两句话想跟您说说……是这么回事,”他没有把话说完,就收住了话头,转向拉祖米欣,“你是不是认识这个……他叫什么来着?……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
“当然!他是我的亲戚。有什么事吗?”他补上一句,好奇心油然而生。
“现在这个案子……喏,就是这件凶杀案……就是你们昨天谈论的……是他在办吗?”
“对……怎么啦?”拉祖米欣突然圆瞪起双眼。
“他正在查问抵押人,而那里也有我的抵押品,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不过有我妹妹的一枚戒指,是我来这里时她送给我的纪念品,还有我父亲的一块银表。总计也就值五六个卢布,然而对于我来说,却十分珍贵,是纪念品啊。我现在怎么办呢?我不希望丢失这两样东西,特别是那块银表。刚才谈到杜涅奇卡的那块表时,我都吓得心儿怦怦直跳,唯恐母亲提出要看看我那块表。这是父亲去世后保存的完整无损的唯一遗物。如果丢失了,她准会大病一场!女人嘛!现在该怎么办呢,你教教我吧!我知道,应该到分局登记。不过直接找波尔菲里本人不是更好吗?你认为怎么样?事情得尽快办妥。你看吧,在吃午饭以前妈妈准会问起!”
“绝不能去警察分局,一定得找波尔菲里!”拉祖米欣异常激动地叫了起来,“哦,我多么高兴!为何还站在这里,我们立刻动身,才两步路,准能找到他!”
“好吧……我们走吧……”
“而他将会十分、十分、十分、十分高兴和你认识!我曾大量地向他介绍过你的情况,不止一次……就是昨天还曾谈到。我们走吧!……这么说,你认识那个老太婆?这就对了!……这一切就极-其-清-楚了!……啊,对了,索菲娅·伊万诺芙娜……”
“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拉斯科尔尼科夫纠正他,“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这是我的朋友,拉祖米欣,他可是个大好人……”
“如果你们这就要走……”索菲娅开口说道,她根本就不敢看拉祖米欣一眼,然而这样一来反倒更加不好意思了。
“我们走吧!”拉斯科尔尼科夫断然说道,“我今天会去你们那里,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只是您得告诉我,您住在哪里?”
他不是惶惑不知所措,倒似乎是忙于出去,并且避开她的目光。索尼娅涨红着脸,给了他自己的住址。大家一起走了出去。
“你难道不锁门?”拉祖米欣一边跟着他们下楼,一边问道。
“从来不锁!……不过,已经两年了,我总想买把锁,”他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没什么可锁的人是幸福的,对吗?”他笑盈盈地对索尼娅说。
他们在靠街的大门口旁停了下来。
“您是往右走吧,索菲娅·谢苗诺芙娜?顺便问一下:您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着,可似乎想对她说的完全是别的什么事。他老是想看看她那双温和、晶亮的眼睛,但不知为何,总是难以如愿……
“要知道您昨天可是把住址告诉了波列奇卡哦。”
“波莉娅?啊,是的……波列奇卡!这个……小姑娘……她是您的妹妹吧?这么说,我告诉了她住址?”
“难道您已忘记了?”
“不……我记得……”
“不过我早已听过世了的父亲说起过您……只是那时候还不知道您的姓名,甚至他本人也不知道……而现在我来……是因为知道了您的姓名……所以今天就问:拉斯科尔尼科夫住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我并不知道,您也是租住二房东的屋子……再见……我去告诉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
她异常欣喜,因为她终于可以走了。她低着头,急匆匆地往前直奔,以便尽快走出他们的视线,尽快走完这二十步路,在转弯的地方往右拐,走到大街上,等到最后只剩下独自一人时,再匆匆忙忙地往前走,这时她就可以对任何人都视而不见,对任何东西都见若未睹,只是考虑、回忆、思索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种情况。她任何时候,任何时候都不曾产生过类似的感觉。一个完整的、崭新的世界神秘莫测、似隐似现地降临到她的心里。她突然想起,拉斯科尔尼科夫本人今天想到她那里去,也许还在早晨就想去,也许是现在就打算去!
“只是千万别今天去,请不要今天去!”她喃喃自语着,心都快要停止跳动了,仿若一个惊惧不安的孩子在恳求什么人一般,“上帝啊,去我那里……在这间屋子里……他会看见……哦,上帝啊!”
此时此刻,她当然不可能发现,有一个素不相识的先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紧紧地盯着她。她刚一出大门,他就尾追着她。当他们三人,即拉祖米欣、拉斯科尔尼科夫和她站在人行道上又说了几句话告别时,这个过路人正好走过他们的身旁,似乎突然打了一个哆嗦,因为他无意之中听到了索尼娅说的这句话:“就问:拉斯科尔尼科夫住在这里的什么地方?”他飞快然而仔细地打量了这三个人一番,特别仔细地端详了正在与索尼娅谈话的拉斯科尔尼科夫,随后,他看了看那幢房子,把它牢记在心。这一切都发生在他路过的那一瞬间,过路人甚至极力不露一丝痕迹,他继续向前走去,但却放慢了脚步,似乎是若有所待。他等待的是索尼娅;他看到,他们分手了,索尼娅现在正要回自己的家。
“她到底住在哪里?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面孔,”他一边回忆索尼娅的面孔,一边思忖着,“应该搞清楚。”
走到转弯的地方时,他穿过马路来到了街道对面,扭头一看,索尼娅正跟在他后面,走的是同一条路,但她什么都没发觉。走到转弯的地方,她也正好拐到这条街上来了。他从对面的人行道上,跟在她后面,全神贯注地紧盯着她;走了五十来步后,他又穿过街道,回到索尼娅走的那一边,赶上她并紧跟着她,相距仅五步路。
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中等以上身材,粗壮结实,双肩宽阔而且微微上拱,因此看上去有点儿像驼背。他衣着考究而且舒适,俨然是一位神气十足的老爷。他手提一根精美的手杖,每走一步,就用它敲一下人行道,他的手上戴着一副新崭崭的手套。他那张颧骨高隆的宽脸膛相当讨人喜欢,而且面色红润,不像彼得堡人。他的头发依然十分浓密,一片淡黄中夹杂着几根银丝,而那部宽阔浓密的大胡子就像一把铲子,颜色比头发更浅。他的眼睛是蔚蓝色的,显出冷若冰霜、全神贯注、若有所思的神色,嘴唇红红的。总之,这是一个极其善于保养的人,看上去比自己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
当索尼娅走到运河边的时候,人行道上就只有他们两人了。他凝神察看着她,发现她若有所思,神思恍惚。走到自己的住所,索尼娅拐进了大门,他跟在她后面,似乎感到有点吃惊。进了院子,她便往右走,那个角落里有通向她那房间的楼梯。“啊!”那个陌生的老爷轻声感叹着,跟着她一级级登上楼梯。直到此时索尼娅才发现他。她走上三楼,拐进楼道,拉响了九号房间的门铃,房门上用粉笔写着:“裁缝卡佩尔纳乌莫夫之家”。“啊!”那个不认识的人又感叹了一声,对这奇怪的巧合惊讶不已,接着便拉响了紧邻的八号的门铃。两扇门仅仅相隔六步远。
“您就住在卡佩尔纳乌莫夫家呀!”他望着索尼娅,笑眯眯地说,“他昨天给我改了一件背心。我就住在这里,您的隔壁,格尔特鲁达·卡尔洛芙娜·列斯莉赫太太家里。巧极了!”
索尼娅全神贯注地看了看他。
“我们是邻居,”他不知为何特别高兴地继续说道,“要知道,我来到城里还不到三天呢。好,暂时再见。”
索尼娅没有回答;门打开了,她溜进自己的房间。不知为何,她既感到害羞,又似乎感到恐惧……
拉祖米欣在去波尔菲里家的路上,一直兴奋异常。
“这太好了,老兄!”他接二连三地重复这一句话,“我真高兴!我真高兴!”
“你究竟高兴什么呢?”拉斯科尔尼科夫暗自思忖。
“我根本不知道你也在老太婆那里抵押过东西。那么……那么……这已很久了吗?也就是说,很久以前去过她那里?”
“多么天真的傻瓜!”
“什么时候……”拉斯科尔尼科夫停了一下,努力回想,“就在她死前三天,我好像去过她那里。不过我现在可不是去赎那两件东西,”他赶忙接着说,似乎对那两件东西另眼相看,心急如焚,“要知道,我身上又总共只有一个银卢布了……这都是由于昨天那一阵子该死的神志昏乱!”
“神志昏乱”这个词,他说得特别响亮。
“唔,对,对,对,”拉祖米欣急忙随声附和,也不知是附和哪一句话,“这就是为什么你那天……多少有点吃惊……可你知道吗,你在说胡话的时候老是口口声声念叨什么戒指和表链!……唔,对了,对了……这件事就清清楚楚了,现在一切都清清楚楚了。”
“原来如此!嘿,这个想法已经在他们中间广为流传了!要知道,就是这个为了我甘愿被钉在十字架的人,他十分高兴,因为终于弄清楚了,为什么我在说胡话的时候总是提到戒指!嘿,原来他们大家都确定无疑地有了这种想法……”
“咱们能见到他吗?”他高声问道。
“能见到,能见到,”拉祖米欣连忙回答,“老兄,这可是一个挺好的小伙子,你一见便知!有点儿笨,也就是说,他是一个雍容文雅的人,说他笨指的是另一个方面。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很聪明,甚至聪明透顶,只是思想方法有点特别……生性多疑,怀疑一切,而且脸皮也厚……喜欢骗人,也可以说不是骗人,而是捉弄别人……使用的还是只重物证的老一套侦查方法……不过,是个内行,是个内行……去年他侦破了一个案子,这是一件类似的凶杀案,几乎一点线索都没有!他十分,十分,十分希望与你认识!”
“他究竟为何十分希望呢?”
“其实并不是为了……你要知道,近来你生病,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多次提到你……喏,他听了以后……得知你是学法律的,由于家境贫寒无法毕业,便说:‘真是可惜!’所以我断定……也就是说,根据所有这些因素,而不只是依据这一件事;昨天扎苗托夫……你要知道,罗佳,昨天我喝得大醉酩酊,送你回家的路上,对你胡说八道了一通……因此,老兄,你可别夸大了我说的话,要知道……”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是指把我当作疯子那件事吗?是的,也许他们是对的。”
他苦笑了一下。
“是的……是的……就是说,呸,不是那么回事!……唔,而且我说过的一切话(也包括别的话),全都是瞎说一气,醉话连篇。”
“你又何必道歉呢!这一切真叫我讨厌透顶!”拉斯科尔尼科夫以夸张的怒气冲冲高声叫道。其实,他多少有点儿假装。
“我知道,我知道,我心里清楚……请你相信,我心里是清楚的。说起来都羞死人……”
“既然羞死人,那就别再说了!”
两人都默然无语。拉祖米欣更加兴高采烈,而拉斯科尔尼科夫却对此深感厌恶。而且拉祖米欣刚才谈到的波尔菲里的情况,也使他惴惴不安。
“对这一位也得唱一唱拉撒路之歌【164】才行”,他思忖着,面色苍白,心儿怦怦狂跳,“而且要唱得自自然然。什么都不唱是最为自然。要竭力做到什么也不唱!不行,竭力就又不自然了……唔,那边该怎么应付呢……走着瞧吧……此时此刻……我去那里,是好还是不好?这正是飞蛾扑火。心儿怦怦直跳,这可有点不妙……”
“就在这幢灰扑扑的房子里。”拉祖米欣说。
“最重要的是,波尔菲里是否知道我昨天去过那个老巫婆的屋子……并且问起过那摊血迹?这个问题得马上搞清楚,一进门就察言观色,首先搞清楚;否—则—的—话……即便完蛋,也要搞清楚!”
“你知道吗?”他突然脸上带着调皮的微笑,对拉祖米欣说,“老兄,今天我发现,你从清早起就因某件事而异常激动?对吧?”
“因某件事而激动?我根本就没有任何激动。”拉祖米欣不禁颤抖了一下。
“不,老兄,真的,这是显而易见的。你刚才在坐在椅子上的那副样子就是前所未有的,不知为何坐到了椅子边上,而且总是像抽筋那样扭来扭去。不时无缘无故地跳起身来。时而勃然变色,时而又不知为何笑容可掬,突然变得像一块最甜蜜的冰糖。甚至满脸通红,特别是当她们邀请你去吃午饭时,你的脸竟然红彤彤的。”
“我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你胡说!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你干吗像个小学生一样躲躲藏藏的!呸,真见鬼,他又满脸绯红了!”
“你可真是一头猪!”
“那你究竟为啥害羞呢?罗密欧!你等着吧,我今天可要找个合适的地方说一说这件事,哈—哈—哈!让妈妈开一开心……而且也让另一个人……”
“你听着,你听着,你听着,这可不是一件闹着玩的事儿,这可是……你要是说出来,后果难以设想,见鬼!”拉祖米欣已完全六神无主,吓得栗栗冷战,“你要告诉她们什么呢?我,老兄,……呸,你可真是一头猪!”
“你简直就是一朵春天的玫瑰!你要知道,这个比方对于你再贴切不过了,两俄尺十俄寸【165】高的罗密欧啊!瞧你今天洗得多么干净彻底,连指甲缝里都纤尘不留了,对吗?什么时候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噢,真的,你的头发也搽了油呢!低下头来看看!”
“猪——”
拉斯科尔尼科夫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无法抑制自己,就这样一面笑着一面走进了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的住所。拉斯科尔尼科夫需要的就是如此:让屋里的人亲耳听到,他们是笑着走进门的,并且到了过道里还在哈哈大笑。
“在这里不许泄露只言片语……否则我就把你……打得稀烂!”拉祖米欣抓住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肩膀,怒气冲冲地耳语着。
五
拉斯科尔尼科夫已经走进屋里。他进门时的那副神态,似乎正在拼命控制自己,以免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跟在他后面走进屋子的是满面羞惭的拉祖米欣,他神情尴尬,怒形于色,脸儿红得像芍药一般,又高又瘦,笨手笨脚。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和全身的姿态确实令人发笑,说明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确该笑。拉斯科尔尼科夫未经介绍,就向站在屋子中间用疑问的目光望着他们的主人点了点头,并伸出手去跟他握手,看得出他仍然在以最大的努力抑制自己的欢笑,以便至少能说三言两语,进行自我介绍。然而,他刚一恢复正儿八经的神态,嘟嘟哝哝地说了一句什么——突然,他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拉祖米欣,这时便再也忍俊不禁了:被强压住的笑声突然迸发出来,此前越是忍得厉害,此时就越是笑得无法抑制。听到这“发自内心”的笑声,拉祖米欣气得七窍生烟,这就为这一场景增添了一种最真挚的欢乐色彩,更主要的是自然的色彩。拉祖米欣还故意帮忙似的,使这一场景更为生动。
“呸,真见鬼!”他怒吼一声,猛一挥手,刚好打在一张小圆桌上,桌上放着一只茶已喝完的玻璃杯。所有东西都飞了起来,发出乒里乓啷的响声。
“先生们,为什么要摔坏椅子呢,国库可要遭受损失了【166】!”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喜滋滋地高声喊道。
接着便出现了这样一幕场景:拉斯科尔尼科夫仍旧笑着,忘记了自己的手还握在主人的手里,但他知道要有分寸,等待时机,以便更快、更自然地结束。由于打翻了桌子,打碎了玻璃杯,拉祖米欣窘困不堪,他闷闷不乐地看了一眼玻璃杯的碎片,啐了一口唾沫,陡然车转身子走到窗前,背朝大家站在那里,愁眉锁眼地看着窗外,但却视而不见。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笑吟吟的,也想笑一笑,但显然在等待他们对此做出解释。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坐着扎苗托夫,客人进门时他就已站起身来迎候,咧嘴微笑,但却莫名其妙甚至似乎疑团莫释地看着这一场景,而看到拉斯科尔尼科夫时,甚至还有点惊慌失措。扎苗托夫的出乎预料的在场,也使拉斯科尔尼科夫吃了一惊,大为不快。
“这还得费点心思!”他思量着。
“请原谅,”他开口说道,装出羞窘的样子,“拉斯科尔尼科夫……”
“哪里的话,十分高兴,您这样进门,我也十分高兴……怎么啦,他连个招呼都不愿打吗?”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朝拉祖米欣那边把头一点。
“真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横眉怒目怒火冲天。我只不过在路上对他说,他像罗密欧,并且……并且提供了证明,此外就似乎没有其他原因了。”
“猪!”拉祖米欣头也不回地答道。
“为了一句话就怒气冲冲,这么说,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喽。”波尔菲里笑了起来。
“得了吧,你这个侦察员!……嗨,你们大家见鬼去吧!”拉祖米欣很不客气地说,突然他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满面春风,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走到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跟前。
“够啦!全都是傻瓜。谈正事吧:这是我的朋友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拉斯科尔尼科夫,第一,他是久闻大名,想和你认识,第二,他有件小事求你。咦!扎苗托夫!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们竟然认识?交往很久了吗?”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呀!”拉斯科尔尼科夫忐忑不安地想到。
扎苗托夫似乎不好意思,不过并不那么发窘。
“昨天才在你家里认识的呀。”他随口答道。
“这么说,上帝帮忙,省了我的麻烦:波尔菲里,上个礼拜你急不可耐地请我把他介绍给你,而现在你们竟然无须我介绍就沆瀣一气了……你的烟在哪里?”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一身家居打扮——穿着长睡袍,内衣干干净净,脚上是一双穿破了的便鞋。此人三十五岁上下年纪,中等以下身材,腰宽体胖,甚至有点大腹便便,脸上刮得光溜溜的,既没有留唇髭,也未曾蓄络腮胡子,修剪过的头发浓浓密密地覆盖着圆溜溜的大脑袋,不知何故后脑勺特别突出。圆乎乎、胖鼓鼓的脸上长着一个微微上翘的鼻子,脸色暗黄,显出几分病态,不过精神焕发,甚至还流露出嘲讽的神情。这张脸甚至可以说是和善可亲的,假如不是受到眼神的影响的话:那双眼睛闪射着一种暗幽幽、淡溜溜的光,遮住眼睛的睫毛近乎白色,不住地眨动着,仿佛是在向谁使眼色。他的眼神和他那甚至带点女性模样的整个身形极不谐调,因此他给人的印象比乍见之下要严肃得多。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一听说客人有件“小事”求他,便马上请他坐到沙发上,自己则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全神贯注地望着客人,迫不及待地等着客人讲述这件事情。他是那么专心致志,甚至可以说过于认真,以致初来乍到者,尤其是素昧平生者,特别是当您自己认为您所说之事远远不值得他如此郑重其事地重视时,往往感到尴尬,甚至难堪。然而拉斯科尔尼科夫却用简明扼要、条理井然的语言,清楚准确地讲述了自己的事情,并且自我感觉相当不错,甚至把波尔菲里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在谈话的整个过程中,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也一直目不斜视地望着他。拉祖米欣坐在桌子的对面,热心而急切地倾听着他的陈述,眼光在两人之间穿梭般移动,已经显得有点儿失去了分寸。
“傻瓜!”拉斯科尔尼科夫在心里暗骂。
“您应该向警察局递一份申请书,”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答道,“就说,获悉发生了这样一个案子,即这件谋杀案——您还要请求通知受理此案的侦察员,有这样几件物品属您所有,您希望赎回它们……或者那里……其实他们会给您书面通知的。”
“问题就在这里,我,眼下,”拉斯科尔尼科夫尽可能地做出难为情的样子,“囊中羞涩……甚至连这几件小玩意儿也无法赎回……您要知道,我眼下只想声明一下,这些东西是属于我的,但是等我有了钱……”
“这都一个样,”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冷若冰霜地听了他关于经济情况的说明后回答道,“不过,如果您愿意的话,您也可以直接给我写份申请书,也是同样的内容,就说,获悉发生那件案子,特声明有哪几件东西属我所有,请求……”
“能写在普通的纸上吗?”拉斯科尔尼科夫连忙打断他的话,又把话题扯到经济问题上。
“哦,就写在最普通的纸上吧!”突然,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不知为何用明显的嘲讽眼光望了望他,似乎向他使了个眼色,不过,这也许只是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感觉,因为它发生在电光石火般的一个瞬间。但至少有过这种情形。拉斯科尔尼科夫敢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波尔菲里向他使了个眼色,鬼才知道是为什么。
“他心里有数?”这个念头闪电般掠过脑海。
“很抱歉,我用这样一些琐琐屑屑的事情打扰您,”他有点心神不宁地继续说道,“我那几样东西虽然总共只值五卢布,但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却特别珍贵,因为这是对赠送者的一种纪念,因此,说实话,我刚一听说这件事时,不禁大惊失色……”
“无怪乎,昨天我向佐西莫夫谈及波尔菲里在调查抵押人时,你会那样激动不已!”拉祖米欣用意明显地插嘴说。
这可太令人难堪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忍无可忍,用自己那冒出怒火的黑亮亮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他又立即恍然大悟。
“老兄,你似乎是在嘲笑我吧?”他狡猾地装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对拉祖米欣说道,“我承认,也许,我过于看重这些在你眼里分文不值的玩意儿,然而,你不能因此就把我看作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或者是一个吝啬鬼。在我眼里,这两件微不足道的玩意儿绝非什么破烂。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这块不值几何的银表是先父留下的唯一遗物。你可以嘲笑我,可是母亲看我来了,”他突然转头面向波尔菲里,“假如她知道,”他又赶忙转头朝向拉祖米欣,拼命用颤抖的声音说话,“这块表丢失了,我敢发誓,她定会痛心入骨!女人嘛!”
“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恰恰相反!”伤心不已的拉祖米欣叫了起来。
“这样做好吗?自然吗?是否过火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心惊肉跳地暗暗嘀咕,“为什么要说‘女人嘛’这句话呢?”
“令堂来这里看您了?”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不知何故问道。
“是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昨天晚上。”
波尔菲里闷声不响了,似乎在思索什么。
“您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会丢的,”他平静而冷漠地继续说道,“要知道,我在此早已恭候您多时了。”
他俨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关心地把烟灰缸递给满不在乎地把烟灰乱弹在地毯上的拉祖米欣。拉斯科尔尼科夫颤抖了一下,但波尔菲里仿佛没有看见,依旧在担心着拉祖米欣的烟灰。
“什—么?你在恭候?难道你知道,他也在那里抵押过东西吗?”拉祖米欣叫了起来。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径直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
“您那两件东西,一只戒指和一块手表,在她那里用一张纸包着,上面用铅笔清清楚楚地写着您的名字,还有她从您手里收到这些东西的月份和日期……”
“您的眼睛怎么这样尖啊?……”拉斯科尔尼科夫难堪地笑了一笑,拼命正视他的眼睛;但他未能坚持到底,又突然补充道:“我刚才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抵押者一定为数不少……因此您很难把所有的人全都记住……可您,却恰恰相反,把所有的人都记得一清二楚,而且……而且……”
“愚蠢!拙劣!我何苦要补充这几句话呢!”
“几乎所有的抵押者现在都已弄清楚了,只有您一个人尚未光临。”波尔菲里用一种勉强可以察觉的讥讽口吻答道。
“我身体欠佳。”
“我也听说过这件事。甚至还听说,您不知为了什么而心烦意乱。就是现在,您的脸色也似乎很苍白?”
“根本就不苍白……相反,我十分健康!”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改变语气,粗声粗气、恶狠狠地断然答道,他火冒三丈,再也无法压住,“然而一发火就会说漏嘴!”他的脑海中又闪过这个念头,“他们为啥要折磨我呢……”
“他还没有完全好呢,”拉祖米欣插嘴道,“尽说蠢话!直到昨天他还几乎是神志不清,呓语不断……哦,你相信吗,波尔菲里,昨天他刚能勉强站稳,可我们,我和佐西莫夫,刚一转身,他就穿上衣服,偷偷地溜之乎也,也不知在那里逛到将近半夜,而且,我告诉你吧,这是在他完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发生的事,这你能想象得到吗!真是神乎其神了!”
“难道真的是完全神志不清吗?您说说看。”波尔菲里像个娘们儿似的摇了摇头。
“唉,瞎说一气!您别信他!其实您本来就不相信!”拉斯科尔尼科夫怒火冲天,不禁脱口而出。然而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似乎没有听清这些古里古怪的话。
“如果不是神志不清,你怎么会跑出去呢?”拉祖米欣勃然大怒,“你为啥跑出去?去干什么?……又为什么偏偏要偷偷地溜出去?当时你的头脑正常吗?现在,一切危险都已云散雾消了,我就坦率地告诉你吧。”
“昨天他们让我厌烦透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面带一种无赖的、挑衅的微笑对波尔菲里说,“于是我就逃离他们,出去租间房子,好让他们找不到我,我还随身带了一大笔钱。就是这位扎苗托夫先生亲眼见过这些钱。扎苗托夫先生,昨天我是神志清醒还是神志不清呢?这个争端就请您裁决吧!”
此时此刻,他似乎真恨不能掐死扎苗托夫。扎苗托夫的眼光和一声不响都令他厌恶。
“依我看,您说话合情合理,甚至十分巧妙,只是肝火太盛。”扎苗托夫冷冰冰地说。
“今天尼科季姆·弗米奇告诉我,”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插言道,“昨天他很晚的时候遇见了您,是在一个被马踩死的官员家里……”
“好,那就拿这个官员来说吧!”拉祖米欣接口说,“喂,你在那个官员家是不是像个疯子?你把剩下的最后一点钱都送给那个寡妇作丧葬费了!喏,想帮她一把——给她十五卢布,给她二十卢布就行了,哪怕给自己留下三个卢布也好啊,可你却出手阔绰,把二十五卢布全都送给她了!”
“或许我在什么地方找到了宝藏,而你不知道呢?因此我昨天就出手阔绰啰……这个扎苗托夫先生就知道,我发现了宝藏!……请您原谅,”他嘴唇颤抖着对波尔菲里说,“我们用这种七零八碎的无聊事情打扰您足足半个小时了,讨厌透顶,对吗?”
“哪里哪里,正好相反,正—好—相反!你还不知道,我对您多么感兴趣啊!无论是看着你,还是听着你说话,都使我兴味盎然……而且,不瞒你说,你终于大驾光临,我欣喜若狂……”
“喂,哪怕给杯茶也好啊!喉咙都冒烟了!”拉祖米欣高声叫道。
“好主意!也许大家都一起奉陪!难道不希望……在喝茶前先来点更厉害些的东西【167】?”
“不必了!”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出去吩咐送茶。
一个个念头在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脑海里旋风般旋来转去。他怒发冲冠。
“主要的是,他们竟毫不掩饰,也不讲客气!既然压根儿不认识我,那你凭什么跟尼科季姆·弗米奇议论我呢?可见,他们已经不想隐瞒,而像一群狗一样在跟踪我!如此肆无忌惮地鄙视我!”他气得浑身发抖,“好吧,你们就直截了当地打我吧,可别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这可太不礼貌,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要知道,也许我还不允许呢!……我会站起来,就当着你们大家的面,把真相一五一十地兜底说出,也让你们瞧瞧,我是多么鄙视你们!……”他艰难地喘了一口气,“然而,假如这仅仅是我的一种感觉,那可怎么办呢?假如这是一个幻象,我大错特错,由于缺乏经验而大动肝火,无法继续扮演这个卑鄙的角色,那可怎么办呢?也许,这一切都并没有什么意图?他们大家的话都平平常常,不过话中又隐含着点什么……这些话任何时候都可以说,但是话中别有所指……为什么他单刀直入地说‘在她那里’?为什么扎苗托夫补充说,我说得十分巧妙?为什么他们都用这种语气说话?对了……语气……拉祖米欣也坐在这里,为什么他毫无感觉呢?这个天真的糊涂虫,任何时候都不会有任何感觉的!热病又发啦!……刚才波尔菲里到底有没有向我使眼色呢?大概,这是我的幻觉;他为什么要使眼色呢?是想刺激我的神经呢,还是打算戏弄我?要么这一切全都是幻象,要么他们已心知肚明!……连扎苗托夫都那么放肆……扎苗托夫是不是放肆呢?扎苗托夫一夜之间就改变了看法。我早已预感到他会改变看法。他在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可他本人只是初次登门。波尔菲里并未把他当客人,背对他坐着。他们已沆瀣一气!一定是为我的事儿沆瀣一气的!我们到达之前,他们准是在谈论我!……他们是否知道租房子的事呢?但愿快点儿来!……当我说到我昨天跑到外面去租房子时,他疏漏了,没有就此借题发挥……而我插入租房子的事很是巧妙:以后会有用处的!……就说当时神志不清!……哈!哈!哈!昨天晚上的事全都知道!却不知道我母亲的到来!……那个老巫婆竟然用铅笔写上了日期!……胡说,我决不屈服!要知道这还不是事实,这只是幻象!不,你们得拿出真凭实据来!连租房子也不是证据,而是我的胡话;我知道该对他们说些什么……他们是否知道租房子的事呢?不搞个一清二楚,我就不离去!我来这里是为什么呢?而我现在却怒气冲冲,这大概也是个证据吧!唉,我是多么容易动怒啊!不过也许这样倒好,一个病人的角色……他在对我进行试探。他想把我搞得晕头转向。我为什么来这里呢?”
所有这些想法,像闪电一样,一一在他的脑海里掠过。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眨眼间就回来了。不知何故,他突然变得欢天喜地。
“老兄,昨天从你家的晚会回来后,我的头……甚至我整个人,都散了架似的。”他用一种迥然不同的语气笑哈哈地对拉祖米欣说。
“怎么样,有趣吧?昨天我可是在谈到一个最有趣的问题时离开的吧?谁胜了?”
“当然啰,谁也没胜。后来就转到一些永恒的问题,学术性的问题。”
“罗佳,你猜一猜,我们昨天谈了什么问题:存在还是不存在犯罪?我告诉过你,简直争论得不可开交!”
“这有什么惊奇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社会问题而已。”拉斯科尔尼科夫心不在焉地答道。
“问题不是这样提出来的。”波尔菲里说。
“不完全是这样提出的,这是千真万确的。”拉祖米欣当即表示同意,他像平时那样性子急躁,热情似火。“喂,罗季昂,你先听上一番,然后说说自己的意见。我希望听到你的看法。昨天我不遗余力地与他们争论,而且一直等着你来;我向他们谈起你,说你肯定会来……我们是从社会主义者的观点开始争论的。这个观点人所共知:犯罪是对不正常的社会制度的一种反抗【168】——仅仅如此,再无其他东西,再也无须找其他任何原因进行解释——如此而已!……”
“你这是胡扯!”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叫了起来。显而易见,他兴奋起来了,他总是笑乎乎地望着拉祖米欣,搞得他更加激动不已。
“再也无须找其他任何原因进行解释!”拉祖米欣情绪激昂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并未胡扯!……我可以向你出示他们的几本小册子:在他们看来,一切都是‘环境所迫’【169】——仅此而已!这是他们的口头禅!从这里可以直接得出一个结论:假如社会制度正常,那么所有的犯罪转眼之间就会无踪无影,因为再没有什么可反抗的了,于是所有的人立刻都变成了奉公守法的良民。天性是不予考虑的,天性被排除在外,天性是不应该存在的!他们认为,人类不是沿着活生生的历史道路向前发展,最终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正常的社会,而是恰恰相反,一种社会制度由某个数学头脑构想出来以后,就会立刻把全人类组织起来【170】,并且使他们刹那间都变成奉公守法和纯洁无邪的君子,而且快于任何活生生的发展过程,也无须经过任何活生生的历史道路!所以他们极其本能地不喜欢历史:‘历史中只有丑恶和愚蠢’,而且仅仅用愚蠢就可以解释一切!因此他们也极其不喜欢活生生的生活过程:不需要活生生的灵魂!活生生的灵魂要求生活,活生生的灵魂不服从机械的命令,活生生的灵魂让人疑虑重重,活生生的灵魂落后反动!而他们需要的人是哪怕散发着死尸的腐臭味的,是可以用橡胶来制造的——因此他没有生命,因此他毫无意志,因此他奴隶般唯命是听,不会造反!结果便是,一切都仅仅是为了在法朗吉大厦【171】里用砖砌墙,并安排走廊和房间!法朗吉大厦虽然建成了,然而与法朗吉大厦相适应的人的天性尚未制造出来,天性需要生活,它还未结束生活的过程,要它进坟墓未免为时过早!光凭逻辑无法超越天性!逻辑只能预测三种情况【172】,而不同的情况却有一百万种!把一百万种情况置之不理,而把一切仅仅归结为一个舒适的问题!这是最轻而易举的解决问题的办法!道理明白得令人神往,一点也不用思考!主要的是用不着思考!一本两个印张的小书就包含了生活的所有秘密!”
“瞧他宏论滔滔,叮叮咚咚地没完没了!得制止他了。”波尔菲里笑了起来,“您想想看,”他转过脸来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昨天晚上也是这样,一个房间里挤着六个人,大家各执己见,相持不下,而且事前又都灌了一肚子的潘趣酒【173】——您想象得出这种场面吗?不,老兄,你是在瞎说:‘环境’对犯罪影响重大,对此我可以提供证明。”
“我自己也知道影响重大,然而请你说说看:一个四十岁的男子强奸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莫非这也是环境迫使他这么做的?”
“可不是吗,严格说来,大概也是环境的影响,”波尔菲里目空一切地说,“强奸小女孩的犯罪行为,大可以甚至太可以用‘环境’来解释了。”
拉祖米欣气得几乎发疯。
“好吧,如果你愿意,我马上就给你推断出结论,”他吼了起来,“你的两道眉毛之所以是白的,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伊万大帝钟楼高三十五俄丈【174】,而且我可以说得清清楚楚,确确切切,具有进步意义,甚至带上自由主义色彩。我这就开始啦!喂,你敢打赌吗?”
“好!我们倒要听听他怎样推断出结论来!”
“他老是故弄玄虚,真见鬼!”拉祖米欣高声叫着,霍地跳起身来,挥了挥手,“值得跟你说吗!这一切都是故作姿态,罗季昂,你还不了解他呢!昨天他站在他们一边,只是为了戏弄大家!上帝呀,他昨天都说了些什么啊!可他们却因他而欢欣鼓舞呢!……要知道他可以这样畅谈两个星期。去年,也不知是何居心,他使我们大家都相信,他要当修士了:一连两个月喋喋不休地宣扬着!不久前,他又突发奇想,要我们都相信,他就要结婚了,结婚的东西都一应俱全,连新衣服都做好了。我们都已纷纷向他表示祝贺了。结果,既没有新娘,也没有别的任何东西:一切都是海市蜃楼!”
“你这就是瞎说了!我早就做好了新衣服。正因为有了这套新衣服,我才想到骗一骗你们。”
“您果真是这么一位喜欢装假的人?”拉斯科尔尼科夫漫不经心地问道。
“而您认为不是吗?您等着吧,我也会叫您上当的,哈,哈,哈!不,您要知道,我对您说的可全是真情实话。由于刚刚谈到的犯罪、环境、强奸小女孩等所有这一切问题,眼下我想起了您的一篇文章——其实,这篇文章一直使我很感兴趣。文章的标题叫《论犯罪》……还是您叫它别的什么,我已忘了,记不清了。两个月前,我有幸在《周期论坛》上拜读了这篇大作。”
“我的文章?在《周期论坛》上?”拉斯科尔尼科夫诧异地问道,“半年前,我休学时,的确曾为一本书【175】写过一篇书评,但我当时投寄的是《每周评论》,而不是《周期论坛》。”
“不过刊载在《周期论坛》上。”
“须知《每周评论》已经停刊,因此当时没有刊发……”
“这倒是真的。不过,《每周评论》停刊后,就和《周期论坛》合并了,所以您的文章两个月前就刊载在《周期论坛》上。难道您不知道吗?”
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确全然不知。
“怎么会呢,您可以去找他们要这篇文章的稿费呀!不过,您的性格真怪!如此孤居独处,竟对这种关系到您的切身利益的事情一无所知。这可是事实啊。”
“好啊,罗季卡!连我都不知道呢!”拉祖米欣叫了起来,“今天我就到阅览室去借这一期杂志。两个月前的吗?出版日期呢?反正我会找到。真有你的!竟然秘而不宣!”
“不过,您怎么知道那篇文章是我写的?它的署名只有一个字母啊。”
“十分偶然,而且是前两天才知道的。通过一位编辑,我的一个熟人……我特别感兴趣。”
“我记得,我在文章中分析了罪犯在犯罪的整个过程中的心理状态。”
“对呀,您还坚持认为,犯罪的行为总是与疾病的发生相伴而行。极富创见,极富创见,然而……我个人感兴趣的并非你文章的这一部分,而是文章结尾透露出来的一种想法,但可惜的是,您只是隐约其词地加以暗示……总之,假如您还记得的话,您提出的某种暗示是,世界上似乎存在着这样一些人,他们能够……也就是说,不是能够,而是有充分的权利为所欲为甚至犯罪,他们似乎不受法律的约束。”
对自己的观点受到存心夸大和蓄意曲解,拉斯科尔尼科夫报以一声冷笑。
“怎么?这是什么意思?有犯罪的权利?而且并非因为‘环境所迫’?”拉祖米欣甚至不无惊惧地探问。
“不,不,不完全是这个原因。”波尔菲里答道,“关键在于,在他那篇文章中,所有的人不知为何被分成了‘平凡的人’和‘非凡的人【176】’两类。平凡的人应该俯首帖耳地生活,没有犯法的权利,因为他们,您要知道,是平凡的人。而非凡的人则有权犯任何罪,肆无忌惮地犯法,就因为他们是非凡的人。您的观点似乎就是这样,假如我没有弄错的话?”
“怎么竟会是这样呢?这是绝不可能的!”拉祖米欣疑惑莫解地咕哝着。
拉斯科尔尼科夫又冷笑了一声。他倏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以及他们试图把他推向何处,他记得自己的文章。他决定接受挑战。
“我的观点不完全是这样的。”他朴实而谦虚地说,“不过,我承认你差不多忠实地转述了我的观点,如果您希望的话,甚至可以说完全忠实……(他似乎乐于承认,对方完全忠实)……唯一的区别是,我完全没有像您说的那样坚持认为,非凡的人一定应该而且必须经常肆意妄为。我甚至觉得,这样的观点不宜于在报刊上刊载出来。我只是暗示,‘非凡的人’有权……也就是说,并非官方的合法权利,而是自己有权准许自己的良心逾越……某些障碍,而且这也只适用于唯一的情况,即为了实现他的思想(有时也许是可以拯救全人类的思想)非这样做不可。您说,我的文章隐约其词,我准备尽可能地向您解释清楚。我想,您似乎希望我这样做,我也许并未搞错吧,我这就开始解释。依我看,如果开普勒【177】和牛顿的发现,由于某些错综复杂的原因无论如何也不能公之于众,除非牺牲干扰这一发现或成为其拦路虎的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甚至更多的人的生命,那么,为了把自己的发现向全人类公布,牛顿就有权利,甚至有义务……消灭这十个人或一百个人。然而,决不能由此得出结论,牛顿有权随便杀人,见到什么人就杀什么人,或者每天在市场上偷窃。我记得,我还在文章里接着加以发挥,说所有的人……喏,比方说,哪怕是人类的立法者和规章制度的创立者,从远古时代,直至后来的莱喀古士【178】、梭伦【179】、穆罕默德【180】、拿破仑等等,无一例外,都是罪犯,唯一的原因在于他们在制定新法规的同时,也就破坏了世所公认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代代相传的古老法规,而且,当然啰,他们也不会面对流血而停步不前,只要流血(有时流的完全是无辜的、为维护古代的法规而英勇献身者的鲜血)能帮助他们成功【181】。尤其令人注目的是,这些人类的恩人和规章制度的创立者,大多数都是血流成河的特别可怕的屠夫。总而言之,我的结论是,所有的人,不只是那些伟人,就连那些稍稍超越常轨的人,也就是说,甚至那些稍稍能提出一点新见解的人,按其天性来说,都必定是罪犯——当然,或多或少,程度不一。否则的话,他们就很难越出生活的常轨,而墨守成规,他们当然无法同意,这仍然是由于天性的缘故,而在我看来,他们甚至就必须这样决不同意。总而言之,您可以看到,到此为止,我的文章中并无任何特别新颖的见解。这类观点已经在报刊上登载过一千次,也已被阅读过一千次了。至于说到我把人分为平凡的人和非凡的人两类,那么,我承认,这种划分有点臆断,但我并未坚持说,他们各有一个精确的数字。我只是相信自己的主要观点。这个观点认为,按照自然法则,人一般来说分为两类:一类是低级的人(平凡的人),也就是说,可以称之为仅仅是繁殖同类的材料;另一类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也就是具有天赋和才干,能在自己所处的社会里提出新见解的人。当然喽,这样的划分,是无尽无休的,然而区分这两类人的特征是相当鲜明的:第一类人,也就是那些材料,总的来说,其天性是保守的,四平八稳的,他们俯首帖耳地生活,而且乐于俯首帖耳地生活。在我看来,他们也必须俯首帖耳,因为这是他们的使命,并且对于他们来说,这完全不是什么有伤尊严的事情。第二类人全都违规犯法,是破坏者,或者倾向于破坏的分子,这要根据他的能力而定。这些人的犯罪,当然喽,只是相对的,而且情况千差万别,他们大多在五花八门的声明中,要求为了美好的未来而破坏现存的秩序。然而,为了实现自己的思想,如果需要他哪怕踩着尸体,踏过血泊,那么,在他的内心深处,在他的良心上,依我看,是可能会允许自己踏过血泊的——不过这取决于其思想的性质及规模——这一点要提请您注意。只是在这一意义上,我才在文章中谈到他们有权犯罪。(请您记住,我们是从法律问题谈起的。)不过,也用不着太过惊慌:群众几乎从来不承认他们有这种权利,总是会处决他们,绞死他们(或多或少地),这是完全公正的,是在完成他们那保守的使命,然而到了几代之后,又是同样的群众为这些被处死的人塑像立碑,对他们顶礼膜拜(或多或少地)。第一类人永远是现在的主人,第二类人则是未来的主人。第一类人保存这世界,增殖人口;第二类人则推动世界向前发展,并引导它奔向目的地。无论是第一类人还是第二类人,都有完全相同的生存权利。总之,我认为,他们所有的人都享有同等的权利,而且——vive la guerre éternelle【182】——当然啰,直到新耶路撒冷【183】出现!”
“这么说,您还是相信新耶路撒冷啰【184】?”
“相信。”拉斯科尔尼科夫坚定地回答,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以及在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的长篇大论的过程中,眼睛望着地面,紧盯着在地毯上选中的一个点。
“您也——也—也相信上帝?请原谅我如此好奇。”
“相信。”拉斯科尔尼科夫重复了一遍,他抬起头来直视着波尔菲里。
“也——也相信拉撒路复活【185】?”
“相——相信。您为什么老问这些?”
“您真的相信?”
“真的。”
“原来如此……我是多么好奇,请原谅。然而,对不起——我又要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了。——要知道,并不总是处决他们,有些人还正好相反……”
“在世时就赢得了胜利?哦,是的,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就功成名就了,于是……”
“自己开始处决别人?”
“如果需要的话,而且,您要知道,甚至大多数人往往如此。总之,您的想法很有见地。”
“谢谢,不过,还得请您告诉我:究竟怎样才能区分这些平凡的人和非凡的人呢?是不是天生就有这种标记呢?我的意思是,这需要搞得更准确一些,也就是说,要有更多的外在的确定性:请原谅我这个讲求实际、心地善良的人的自然而然的忧虑,然而,能不能,譬如说,给他们置办些什么特殊的服装,戴上点什么东西,打上点什么印记……因为您得承认,假如发生了两个类别的混淆,这一类别中的人认为自己属于另一类别的人,并且就像您刚才非常巧妙的说法,开始‘排除一切障碍’,那可就……”
“噢,这可是屡见不鲜的事!您的这个想法甚至比刚才的更有见地……”
“谢谢……”
“不用客气。但是请您注意,错误只可能出自第一类人,也就是出自‘平凡的人’(我如此称呼他们也许很不妥当)。尽管他们生来就乐于俯首帖耳,然而由于某种连母牛都会有的顽皮天性,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喜欢自以为是进步人士和‘破坏者’,竭力提出‘新见解’,而且这完全出自真心诚意。与此同时,真正的新人,他们却总是视而不见,甚至嗤之以鼻,把他们当作落后分子和降志辱身的人。不过,在我看来,这不可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危险,因此您,真的,无须担心,因为永远都不会走得太远。当然啦,如果他们忘乎所以,有时也不妨把他们鞭打一顿,让他们安分守己,如此而已;在这里甚至无须另行物色执行者:他们会自己鞭打自己,因为他们都是品行十分端正之人;有些人会相互效劳,完成鞭打,另一些人则自己亲手惩治自己……他们还会当众以各种形式承认自己所犯的错误——效果极佳,而且很有教育意义,总之,您大可不必担心……有这样一种规律。”
“唔,至少在这一方面,您让我多少放了一点心。可是还有一个疑难:请您告诉我,这种有权杀人的人,这些‘非凡的人’是不是人数众多呢?我当然准备对他们顶礼膜拜,然而,您得承认,假如这种人比比皆是的话,那也是怪吓人的,对吗?”
“哦,对此您也大可放心,”拉斯科尔尼科夫用同样的语调接着说道,“一般来说,具有新思想的人,甚至那些只能稍稍说出一点新见解的人,出生极少,甚至可以说寥若晨星。只有一点是明明白白的:人的出生规律,所有这些类别和分类的规律,必定相当可靠而准确地遵循大自然的某种法则。这个法则当然在目前还未被人知晓,但我相信它是存在的,而且以后会广为人知。不可胜数的芸芸众生,也就是那些材料,活在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经过某种努力,通过某种至今仍然神秘莫测的过程,经由种族和血统交叉繁殖,竭尽全力,最终哪怕在一千人中生出一个多少具有独立精神的人来。而独立精神较强的人,也许是一万人中才能诞生一个(我这是举例,说的是概数)。独立精神更强的人,也许是十万人中才能产生一个。天才人物要几百万人中才能产生那么几个,而伟大的天才,人类中的超群绝伦者,也许要到世界上有了几十亿、几百亿人以后才会出现一个。总而言之,我并未窥探过产生这一切的那个曲颈瓶。不过,某种法则是一定存在的,而且应该存在,这里绝没有偶然。”
“你们两个人究竟怎么了,在开玩笑吧,是不是?”拉祖米欣终于大喊大叫起来,“你们在互相愚弄,对不对?坐在这里相互嘲弄!罗佳,你这是正儿八经的吧?”
拉斯科尔尼科夫默默地向他抬起自己那张白煞煞、近乎忧郁的脸庞,什么也没回答。拉祖米欣觉得奇怪的是,与这张文质彬彬、郁郁寡欢的面孔相比,波尔菲里却是一副毫不掩饰、纠缠不休、粗野无礼、冷嘲热讽的神态。
“喂,老兄,如果你当真是正儿八经的,那么……当然啦,你说得对,这并不新颖,就像我们上千次在报刊上读过与听过的论调,可是在所有这些言论中确实有独到的见解——而且使我感到惊恐的是,它又的确是属于你一个人的——这就是,你竟然从良心上允许流血,请原谅我说真话,甚至还那么狂热……看来,这也就是你那篇文章的核心所在了。要知道,这种从良心上允许流血的观点,这……在我看来,这比官方允许的流血和法律允许的流血更为可怕……”
“完全正确,是更为可怕。”波尔菲里附和着。
“不,你走火入魔了!错误就在这里。我一定读读这篇文章……你走火入魔了!我一定得读一读。”
“文章里压根儿就没有这些东西,那里只有一点点暗示。”拉斯科尔尼科夫说。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波尔菲里有点儿坐不住了,“我现在差不多弄明白您对犯罪的看法了,不过……请原谅我如此纠缠不休(我已经过分打扰您了,我心里深感惭愧!)——您要知道:您刚才已使我大为放心,无须忧虑两类人会错误地混淆在一起,然而……仍然有各种实际的情况使我深感忧虑!假如有那么一位男子汉或者小伙子,自以为他是莱喀古士或者穆罕默德……——当然,是未来的啦——而且要为此排除一切障碍……宣称要进行一次远征,而远征需要金钱……于是就开始为远征谋取经费……您懂得我的意思吗?”
扎苗托夫在他那个角落里突然扑哧笑了一声。拉斯科尔尼科夫甚至连一眼都不曾看他。
“我应该承认,”他从容不迫地答道,“这种情况确实可能存在。愚蠢的人和爱虚荣者尤其容易上当,特别是年轻人。”
“您看,就是这样嘛。呶,那又怎么办呢?”
“还是那样办呗,”拉斯科尔尼科夫冷笑了一声,“这不是我的过错。现在如此,将来永远如此。他(他朝拉祖米欣那边点了一下头)刚才说,我允许流血。那又怎么样呢?须知流放、监狱、法庭的侦查、苦役,充分保障了社会的安定——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你们放手抓贼好了!……”
“唔,要是我们抓到了呢?”
“那是他活该。”
“您的话极其合乎逻辑。哦,那么他的良心呢?”
“他的良心又和您有什么关系呢?”
“这只是出于人道的考虑。”
“有良心的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就会深感痛苦。这也是对他的一种惩罚——苦役之外的惩罚。”
“喂,那些真正的天才,”拉祖米欣皱紧眉头问道,“那些被认为有权杀人的人,即使杀人如麻,难道也丝毫不应该感到痛苦吗?”
“在这里何必要用这两个字:应该?这里既无所谓允许,也无所谓禁止。假如他可怜那些牺牲者,那就让他痛苦好了……对于一个胸襟博大、深谋远虑的人来说,精神上的痛苦和肉体上的折磨往往是在所难免的【186】。我觉得,真正的伟人应该忧天下之大忧【187】。”他突然若有所思地补充道,那语气甚至不像是在交谈。
他抬起眼睛,沉思地望一望大家,微微一笑,并拿起帽子。与他刚进来时相比,他现在是过于平静了,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大家都站起身来。
“喏,就算您骂我也罢,生我的气也罢,我可实在无法忍住,”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最后又说道,“请允许我再提一个小问题(我真是太打扰您了!),我只想谈一个小小的想法,唯一的目的是,以免忘记……”
“好啊,您就谈谈您的想法吧。”拉斯科尔尼科夫表情严肃、脸色苍白地站在他面前等着。
“您要知道……说实话,我不知道怎样说才更恰当……这个想法近乎玩笑……是心理方面的……是这么回事,当您写那篇文章的时候——您不可能,咳,咳!不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哪怕只有一点儿也罢——‘非凡的人’,并且能说出新见解。——按您自己的说法……是这样吗?”
“极有可能。”拉斯科尔尼科夫鄙夷地答道。
拉祖米欣的身子动了一下。
“如果是这样,您岂不是就可以自己决定——喏,由于生活上遇到某些挫折和困难,或者是为了促进人类的幸福——越过某些障碍?……唔,比方说,去杀人和抢劫?”
他不知为何又突然用左眼向他使了个眼色,并且无声地笑了起来——和刚才毫无二致。
“假如我真的越过了,那我当然不会告诉您。”拉斯科尔尼科夫以一种挑衅的、傲慢而不屑一顾的神态回答道。
“不,要知道我这只不过是出于好奇,其实是为了领悟您的文章,只涉及语言文字问题……”
“呸,这是多么的明目张胆,厚颜无耻!”拉斯科尔尼科夫厌恶地想到。
“请允许我向您指出一点,”他冷冷地回答,“我从未自命为穆罕默德和拿破仑……也不曾自命为这类人物中的任何一个,既然我并非这类人,所以我无法做出令您满意的解释,我将会采取什么行动。”
“哟,瞧您说的,在我们俄罗斯,如今还有谁不自命为拿破仑呢?【188】”波尔菲里突然十分亲昵地说。这一次就连他的语调里也含有某种极其明显的用意。
“是不是某个未来的拿破仑,上星期用斧头砍死了我们的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呢?”扎苗托夫突然从角落里丢出一句话来。
拉斯科尔尼科夫一声不吭,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波尔菲里。拉祖米欣面色阴沉地皱紧眉头。此前他似乎已预感到了什么。他气愤地望了望四周,阴森森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拉斯科尔尼科夫转身要走。
“您这就走吗?”波尔菲里和蔼可亲地说,同时十分客气地伸出一只手来,“认识您非常、非常高兴。至于您的那个请求,那是毫无问题的。请您按我说的那样写份申请。不过,最好亲自去我那里一趟……近几天随便什么时候……就是明天也行。我十一点钟一定在那里。我们会把一切安排妥当……再交谈交谈……您是去过那里的最后几个人之一,也许能提供点什么情况给我们……”他极其温和地补充说。
“您打算依法正式审讯我吗?”拉斯科尔尼科夫生硬地问道。
“那又何必呢?目前根本没有这个必要。您有点误会了。您要知道,我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而且……而且我已经和所有抵押者都交谈过了……也录取了一些人的口供……而您,是最后一个……啊,对了,正巧!”不知怎的他突然满脸喜色地高叫起来,“正巧我想起来了,瞧我这记性!……”他扭头对拉祖米欣说道,“你不是老在我耳边念叨这个尼科拉什卡吗,把我的耳朵都磨出了茧子……唔,我自己也知道,自己也知道,”他又转过头来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这个小伙子是无辜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就连米季卡也脱不了干系……问题在于,问题的关键在于:当时您正下楼……请问:您正是七点多钟去的那里吧?”
“七点多钟。”拉斯科尔尼科夫答道,同时立刻懊丧地感到,这句答复纯属多余。
“那么,您七点多钟经过楼梯的时候,是否看见二楼那套房子的门开着——还记得吗?是否看到里面有两个工人,或者其中的一个?他们在那里刷油漆,您没注意到吗?这跟他们生死攸关,生死攸关啊……”
“油漆工?不,没看到……”拉斯科尔尼科夫慢慢腾腾、似乎在绞尽脑汁加以回忆般地答道,此时此刻,他全身所有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痛苦得屏住了呼吸,只想尽快弄清这究竟是个什么圈套,自己是否有什么疏忽大意?“不,没看到,就连开着门的房间也没看见……不过在四楼上(他已经彻底猜破了这个圈套,并暗自庆幸)——我记得有个官员在搬家……就是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对门那一家……我记得……这件事我记得一清二楚……几个当兵的抬出一张沙发,把我挤到了墙上……而油漆工——不,我不记得有什么油漆工……而且整栋楼哪里都没看见开着门的房间。对,没有……”
“你这是究竟怎么啦!”拉祖米欣突然喊了起来,他仿佛梦中初醒,恍然大悟,“要知道油漆工是凶杀案发生的当天在那里干活,而他难道不是三天前去的那里吗?你有什么可问的呢?”
“啊呀!我搞错了!”波尔菲里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真见鬼,这件案子简直搞得我晕头转向啦!”他甚至道歉般地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要知道,对我们来说,是否有人在七点多钟看见他们在那套房间里,这是至关重要的,因此我刚才竟以为,您也可能提供些……我完全搞错了!”
“因此您应该更细心一些。”拉祖米欣铁青着脸说。
说最后几句话时,大家已到了过道里。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十分殷勤地直送他们到门口。他们两人闷闷不乐,双眉紧皱地来到了街上,走了好几步路,仍然一言不发。拉斯科尔尼科夫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六
“……我不相信!我无法相信!”疑惑莫解的拉祖米欣翻来覆去地说,他使出浑身解数试图驳倒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观点。他们已经快到巴卡列耶夫的旅馆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和杜尼娅早已在那里等候他们了。他们激烈地争辩着,拉祖米欣不时在路上停住脚步。他感到惶惑不安,又激动不已,这仅仅是由于他们还是第一次开门见山地谈论这个问题。
“那你就不要相信!”拉斯科尔尼科夫心不在焉地冷笑着回答,“你一向都什么也发现不了,我可是掂量过每一个字的分量。”
“你疑心生暗鬼,所以才掂掂量量……哼……的确,我承认波尔菲里的语气颇为古怪,特别是扎苗托夫这个卑劣小人!……你说得对,他别具肺肠。——然而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一夜之间就改变了看法。”
“不过恰恰相反,恰恰相反!如果他们真有这种稀里糊涂的想法,那么他们就会不遗余力地隐瞒它,把自己的牌遮掩起来,以便以后逮住你……而现在——这却是厚颜无耻,粗心大意!”
“如果他们掌握了事实,也就是确凿的证据,或者哪怕是稍有根据的疑点,那么他们就会确确实实地极力遮掩自己的花招:希望获得更大的收获(果真如此,他们早就会去搜查了!)。不过他们没有证据,一点儿都没有——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幻觉,一切都是模棱两可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个飘忽不定的想法——因此他们才拼命采用这种厚颜无耻的方法来使我入其彀中。也许正因为没有证据,他才恼羞成怒,在怒不可遏中泄露了天机。而也许他是别有用心……他这人似乎很是聪明……也许他是故作知道的姿态,想吓唬吓唬我……老兄,这方面自有他自己的内在打算……不过,要说明这一切,真令人恶心。就此打住吧!”
“而且太侮辱人了,太侮辱人了!我理解你的心情!然而……由于我们现在已经明确地谈到了这件事(这真太好了,我们终于明确地谈到了这件事,我很高兴!)——那么我现在毫不隐瞒地告诉你,我早已发现他们有这个想法了,在整个这段时间里,这个想法还只是初露端倪,隐隐约约,但即使隐隐约约,他们为何会产生这种想法呢?他们怎么胆敢如此呢?他们这一想法的根据究竟在哪里呢,在哪里呢?你可知道,我简直气得七窍生烟!怎么能这样:就因为他是一个贫困的大学生,饱受贫穷和疑病的折磨,竟在他身患重病、神志不清的前一天,也许已经神志不清了(请注意这一点!),他敏感多疑,极其自尊,胸怀大志,六个月来躲进小楼,杜门却扫,穿着一身破衣烂衫和一双掉了鞋掌的靴子——站在警察分局讨厌的局长面前,惨遭他们的侮辱;而这时又出现了一笔突如其来的债务,七等文官切巴洛夫送来的一张逾期不还的借据,还有臭不可闻的油漆味,列氏【189】三十度的高温,空气浑浊,屋里挤满了一大堆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一件凶杀案,而他刚好前一天晚上去过死者家里,所有这一切——都一起作用在一个饥火烧肠的人身上!他怎么会不昏倒呢!就是根据这一点,他们的全部根据凭的就是这一点!活见鬼!我明白,这真令人悲愤填膺,我要是你,罗季卡,就会朝着他们哈哈大笑,或者最好是:啐他们大家一脸的痰,而且是浓痰,然后左右开弓地狠抽他们二十记耳光,这才是聪明的举动,得经常教训教训他们,如此这般,事情也就了结了。把他们视如敝屣!你振作起来!他们真可耻!”
“他这些话倒是说得很对。”拉斯科尔尼科夫心想。
“把他们视如敝屣?可明天还要审问呢!”他愁眉苦脸地说,“难道我非得向他们进行解释吗?就连昨天在小饭馆里自贬身份和扎苗托夫谈话,我都感到懊悔莫及呢……”
“真见鬼!我要亲自去找波尔菲里!我要以亲戚的身份逼迫他,让他把心底的一切向我和盘托出。至于扎苗托夫……”
“他终于悟透了!”拉斯科尔尼科夫暗想。
“等一等!”拉祖米欣突然抓住他的肩膀高声喊道,“等一等!你弄错了!我再三琢磨:你弄错了!这算个什么圈套?你说,问及那两个工人是个圈套?你好好想想看:如果这件事是你干的,你会不会说走嘴,说你看见两个工人……在油漆房间?正好相反:你即使看见了,也会说什么都不曾看见!谁会承认对自己不利的事呢?”
“假如那件事是我干的,那我必定会说,我看见过那两个工人和那套房间。”拉斯科尔尼科夫面带显而易见的厌恶神色极不乐意地继续回答。
“究竟为什么要说对自己不利的话呢?”
“因为只有庄稼汉或者毫无经验的新手,才会在审讯时对一切都拒不承认,矢口抵赖。稍有头脑和阅历的人,一定会尽可能承认那些无法否认的表面事实;只是他会找出其他理由来对这些事实加以解释,给这些事实添上独出心裁、出人意料的特征,使它们具有全然不同的意义,使之给人留下不同的印象。波尔菲里可能正是料定我必然会这样回答,必定会说看见过,而且为了显得信而有征,还会添油加醋地做一番说明……”
“这样他就会马上告诉你,两天以前那两个工人不可能在那里,因此你正是在凶杀案发生的那天去的那里,而且是七点多钟。就凭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打败了你!”
“而这就是他的如意算盘,他料想我来不及考虑,并且急于回答得更信而有征,于是忘了两天前两个工人不可能在那里。”
“这一点怎么会忘记呢?”
“容易得很呢!狡猾的人最容易在这种不起眼的小事上出差错。一个人越是狡猾,就越是想不到人家会在一件平平常常的小事上打败他。对付最狡猾的人,就是得用最平常的小事诱他上钩。波尔菲里根本就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愚蠢……”
“他竟然这样做,真是个下流胚!”
拉斯科尔尼科夫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与此同时他又觉得奇怪的是,进行最后这一番说明的时候,他竟然是兴致勃勃、乐此不疲的,而在此以前,在与别人的所有谈话中,他总是郁郁寡欢,心生厌恶,而且显然是出于某种必要,不得不说。
“有几点还真对我的胃口呢!”他暗自思忖。
然而几乎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何故他突然惶惶不安起来,仿佛有一个出乎意料、令人胆战心惊的念头使他大吃一惊。他越来越惶恐不安了。他们已经来到巴卡列耶夫旅馆的大门口。
“你一个人进去吧,”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说,“我马上回来。”
“你去哪里啊?我们已经到了!”
“我必须去,必须去;有事……过半个小时回来……请告诉她们。”
“悉听尊便,我跟你一块去!”
“怎么啦,连你也要折磨我吗!”他高声叫了起来,目光中流露出如此多的痛苦、愤怒和绝望,拉祖米欣顿时束手无措。他在台阶上站了好一阵子,忧心忡忡地目送着他快步走向自己住的那条胡同,最后,他咬紧牙齿,攥紧拳头,当即发誓今天要像挤干柠檬一样挤出波尔菲里的实话,这才上楼去安慰因他们久久不来而提心吊胆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
当拉斯科尔尼科夫走到自己住的那幢房子时——他的两鬓都已汗漉漉的了,而且气喘吁吁。他火急火燎地跑到楼上,走进自己那间没有锁门的房子,立即扣上门钩。然后心惊肉跳地、发了疯似的扑向角落里那个墙纸后面藏过东西的窟窿,伸进一只手去,仔仔细细地掏摸了好几分钟,把墙纸上的每一道缝隙和每一个皱褶都一一检查了一遍。他什么也没找到,于是站起身来,深深地舒了口气。刚才走到巴卡列耶夫旅馆的台阶前时,他突然想起,说不定有件什么东西——一条表链啦、一个领口啦,或者甚至是老太婆亲手做了记号的一张包东西的纸啦,当时可能不知怎么一不小心滑了下来,落进了某一条缝隙里,而以后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变成一件他意想不到、无法抵赖的罪证。
他仿佛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嘴角掠过一丝怪异、屈辱、迷惘的微笑。最后他拿起制帽,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他思绪万千,心乱如麻。他若有所思地下了楼,来到公寓的大门口。
“瞧,这就是他!”一个洪亮的声音叫嚷着,他抬起头来。
看门人站在他自己那间小屋的门口,直指着他向一个身材不高的人说,这人外表像个小市民,穿着一件类似长睡袍的外衣和一件背心,远远看去,活像一个乡下娘们儿。他戴着一顶油腻腻的制帽,低垂着头,整个儿看上去像个驼背。他那皮肤松弛、皱纹遍布的脸,表明他已有五十开外年纪;一双浮肿的小眼睛里不满地露出阴森森、凶巴巴的神情。
“这是怎么回事?”拉斯科尔尼科夫走到看门人跟前问道。
小市民皱着眉头斜睨了他一眼,接着便目不转睛、聚精会神、不慌不忙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后慢慢腾腾地转过身子,一言不发,便出了大门,走到街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拉斯科尔尼科夫高声喊道。
“瞧,就是刚才有那么一个人来打听,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大学生,还说出了您的名字,问您住在谁家。正好您下来了,我就指给他看,可他却走了。您瞧,就是这么回事。”
看门人也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过也并不是太感到惊讶,他稍稍想了一想,就转身钻进了自己的小屋。
拉斯科尔尼科夫赶忙拔腿追赶那个小市民,即刻发现他在街道的对面走着,仍旧迈着均均匀匀、不疾不徐的步伐,眼睛望着地面,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拉斯科尔尼科夫很快就赶上了他,不过在他后面跟了一阵子;最后走上前去,跟他并排走着,并且从侧面细看了一下他的脸。那人立刻就发现了他,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但又低下头去,他们就这样并排走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您向看门人……打听我吗?”拉斯科尔尼科夫终于问道,但不知怎的,声音很低。
小市民没有任何回答,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又出现了沉默。
“您究竟怎么回事……来打听情况……却又一言不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不知怎的他不想把话说得清清楚楚。
这一次小市民抬起双眼,用恶狠狠、阴沉沉的目光瞪了一眼拉斯科尔尼科夫。
“杀人凶手!”他突然轻声轻气,但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
拉斯科尔尼科夫并排走在他身旁。他的双腿突然变得软绵绵的,背上感到一阵阵发冷,他的心脏霎时间似乎停止了跳动,然后又突然脱了钩似的怦怦狂跳起来。两人就这样并肩走了百来步,仍然是完全沉默无语。
小市民看都不看他。
“您究竟说什么……什么……谁是杀人凶手?”拉斯科尔尼科夫用勉强能听见的声音喃喃地说。
“你是杀人凶手。”那人更字清音明、威严有力地说,脸上似乎露出一丝深恶痛绝而又得意非凡的微笑,并且又看了一眼拉斯科尔尼科夫那张白煞煞的面孔和他那双呆怔怔的眼睛。这时,两人走到了十字路口。小市民拐到左边的街道,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则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他看到,那人走了五十来步后,回过头来望了望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的他。虽然看不那么真切,但拉斯科尔尼科夫觉得,那人这一次又露出了冷入肺腑、深恶痛绝、得意非凡的微笑。
拉斯科尔尼科夫双膝阵阵冷战,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之中,他拖着慢腾腾、虚怯怯的步子,转身往回走,登上楼梯回到自己的那间斗室。他脱下帽子,把它放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地在桌边站了十分钟左右。然后筋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上,难受地轻轻呻吟着,伸直了两腿,双眼紧闭。就这样躺了大约半个小时。
他什么都不去想。但某些思想或者是某些思想的片段,某些七零八乱、风马牛不相及的印象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里——有些还是童年时代见过的人的面孔,或者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次,后来则从未想起过的面孔;В教堂的钟楼;一家小饭馆的桌球台,一个军官在打桌球,地下室里一家烟草铺飘出的阵阵雪茄味,一家小酒馆,后门的一道楼梯,黑黢黢的,脏水横流,蛋壳遍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礼拜天的钟声……这些影像不停地变换着,旋风一般狂旋乱舞着。有些影像他甚至还挺喜欢,拼命想抓住它们,可是它们转眼就消失了,总之,他内心感到压抑,但并不太严重。有时甚至觉得怪好的。轻微的寒战还没有消失,这也几乎使他觉得怪好的。
他听到拉祖米欣急波波的脚步声和他的说话声,赶忙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拉祖米欣打开房门,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似乎踌躇不决。然后他轻悄悄地走进房间,小心翼翼地走到沙发跟前。只听到娜斯塔西娅的细语声:
“别碰他,让他饱饱地睡个觉;那时吃东西才香呢。”
“也说的是。”拉祖米欣答道。
两人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并关上了房门。又过了半个钟头的光景。拉斯科尔尼科夫睁开双眼,翻身仰面躺着,把双手垫在脑后……
“他是谁呢?这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人是谁呢?他那时在哪里,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了一切,这是毋庸置疑的。当时他究竟站在那里,又是从哪里窥视的?为什么直到现在才从地底下钻出来呢?他又怎么能看得到呢——难道这是可能的吗?……哼……”拉斯科尔尼科夫接着往下想,他一阵阵发冷,全身直打哆嗦,“但是尼古拉在门后边捡到的那个小盒子:难道这也是可能的吗?罪证吗?只要有十万分之一的疏忽——就会出现埃及金字塔那样醒目的罪证!一只苍蝇飞过,它看见了!难道这是可能的吗?”
他突然十分厌恶地感觉到,他是多么虚弱无力,身体极其虚弱无力。
“我应该知道这一点,”他苦笑着思忖,“我怎么敢,虽然我有自知之明,并且早有预感,但我怎么敢拿起斧头,让鲜血玷污我的双手呢。我应该事先就想到的……唉!我正是事先就想到的啊……”他绝望地咕哝着。
有时他一心一意地只集中在一个想法上:
“不,那些人并非这种材料塑造的;真正的统治者恣行无忌,他摧毁土伦,让巴黎血流成河,把一支军队遗弃在埃及,在远征莫斯科时折损五十万人,最后在维尔纳用一句一语双关的俏皮话就搪塞过去了;然而在他死后,人们却把他当作偶像崇拜【190】——可见,他真能恣行无忌。不,这种人显然并非血肉之躯,而是青铜铸就!”
一个突然出现的、毫不相干的想法几乎使他大笑起来:
“一边是拿破仑,金字塔【191】,滑铁卢【192】,另一边是一个瘦骨伶仃、令人厌恶的十四等文官太太,一张床底下藏着小红箱子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即使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也无法领会这两者间的奥秘!……他怎么能领会得到呢!……他们的美学观不允许,它会说:‘拿破仑怎么会钻到老太婆的床底下去呢!’嘿,废物!”
有时他觉得自己似乎在说胡话:他陷入了一种狂热的亢奋状态之中。
“老太婆不值一提!”他急煎煎、热昏昏地思虑着,“老太婆这件事是个错误,她并非关键所在!老太婆只是一种病……我试图尽快跨越……我杀死的不是人,而是原则!原则倒是让我给杀掉了,可是跨越却并未成功,我依旧留在这边……我只会杀人。而且,看来连杀人也不会……原则吗?拉祖米欣这个傻瓜刚才干吗要大骂社会主义者呢?他们都是一些勤劳者和生意人,他们是在谋求‘公众的幸福’……不,我只有一次生命,决不会有第二次:我不愿坐等‘公众的幸福’降临。我自己也想活着,否则,不如不活。为什么呢?我只是不愿攥紧自己口袋里仅有的一个卢布,坐等‘公众的幸福’的降临,而任凭我的母亲饥寒交迫。说什么‘我为公众的幸福添上了一小块砖,因此我感到心安理得’【193】。哈——哈!你们为什么放跑了我呢?我毕竟只有一次生命啊,我到底也想……唉,我也只是一只有审美力的虱子,如此而已。”他突然像疯子一样大笑了一阵,然后补充了一句,“对,我的确是一只虱子,”他继续想着,幸灾乐祸地纠缠住这个想法,对它追根究底,玩来弄去,以此自娱,“那一件事已足以证明这一点,因为第一,我现在认定我是一只虱子;第二,整整一个月来,我一直都在搅扰仁慈的上帝,请他做证人,证明我所做的这件事并非为了自己的私利私欲,而是为了一个崇高和美好的目的——哈—哈!第三,也因为我决定在实施计划的过程中尽可能做到公平合理,注意轻重,把握分寸,细针密缕:从所有的虱子中挑选了一只最最无用的虱子,杀死她以后,决定只从她那里取走我实现第一步目标所必需的钱,既不多拿,也不少拿(而其余的钱自然会按照她的遗嘱捐给修道院了,哈—哈!)……因此,因此我不折不扣地是一只虱子,”他咬牙切齿地补充道,“因此,也许我自己比那只被杀死的虱子更肮脏,更卑劣,而且我事先就已预感到,杀死她以后,我定会对自己说这话!难道还有什么能与这样的恐惧相比吗!哦,真卑鄙!哦,真下流!……哦,我是多么理解那位手执马刀骑在马上的‘先知’说的话:安拉有令,服从吧,‘战栗的生灵’【194】!‘先知’说得对,说得对呀,当他在街上拦腰构筑起火—力—威—猛的炮垒,对准那些无辜的和有罪的人们狂轰滥射时,甚至根本就不予解释!服从吧,战栗的生灵,而且——不要期望什么,因为——这不是你的事情!……哦,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决不饶恕那个老太婆!”
他的头发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颤抖的嘴唇干裂裂的,呆定定的目光盯着天花板。
“母亲啊,妹妹啊,我曾经是多么爱她们啊!为什么现在我却恨她们呢?对啊,我恨她们,一种生理上的憎恨,我无法忍受她们待在我身边……不久前我走到母亲跟前,吻了她一下,我记得……我拥抱着她,心里却在想,如果她知道了,那么……难道当时就告诉她一切?我真可能这么做的……嘿!她应该是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他又补上一句,同时焦思竭虑着,似乎在和要控制他的谵妄进行搏斗。“哦,我现在多么痛恨那个老太婆!假如她活转过来,看来,我定会再一次杀死她!可怜的莉扎薇塔!她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进来呢!……然而,多奇怪,为什么我几乎不曾想到她,就像我没有杀死她似的?……莉扎薇塔!索尼娅!可怜兮兮、温柔驯顺的女人,都有着一双温顺的眼睛……可爱的人儿啊!……为什么她们不哭呢?为什么她们不呻吟?……她们奉献了自己的一切……她们的眼神温顺而宁静……索尼娅,索尼娅!宁静的索尼娅啊!”
他进入了昏睡状态,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竟记不起,怎么会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街上。已经是迟暮时分。夜色越来越浓,一轮圆溜溜的月亮越来越银光灿灿,但空气不知为什么特别窒闷。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成群结队,熙熙攘攘;手艺人和公职人员正在纷纷各自回家,另一些人则在街上游逛;空气中弥漫着石灰味、尘土味和死水味。拉斯科尔尼科夫郁郁不乐、忧心如焚地走着: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出门是有某个目的的,是去办一件事,而且十万火急,可到底办什么事——他却忘记了。突然他停住了脚步,看见街道对面的人行道上站着一个人,正向他招手。他穿过街道,朝他走去,然而这人却突然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走了,他低头前行,毫不回头,似乎根本不曾招呼过他。“拉倒吧,他是不是招呼过我呢?”拉斯科尔尼科夫心想,但他仍不由自主地追赶上去。追了不到十步,他突然认出了那人——不禁呆若木鸡:原来这就是刚刚见过的那个小市民,依旧穿着那样的长袍,依旧是那样的弓腰驼背。拉斯科尔尼科夫远远地跟着他;他的心儿怦怦直跳;他们拐进了一条胡同——那人仍然毫不回头。“他是否知道我在跟踪他?”拉斯科尔尼科夫思量着。小市民走进了一幢大楼的大门里。拉斯科尔尼科夫赶忙走到大门旁,探头往里张望:他会不会回过头来招呼他呢?果然,那人穿过门洞,走进院子后,突然回过头来,又似乎向他招了招手。拉斯科尔尼科夫立即穿过门洞,然而院子里已没有那个小市民的踪影了。看来,他一定是飞快走进了这里的第一道楼梯。拉斯科尔尼科夫赶紧飞跑过去追他。果然,就在相隔两层楼梯的楼上,传来了某个人均匀、从容的脚步声。奇怪,这道楼梯竟似乎很眼熟!瞧,那是一楼的窗户:忧郁而神秘的月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瞧,已经到了二楼。啊呀!这就是那两个工人刷油漆的那套房间……他怎么竟会没有立刻认出来呢?前面那人的脚步声无声无息了:“看来,他已停下了脚步,或者在哪里躲了起来。”瞧,这就是三楼了,是否还往上走呢?上面多么寂静啊,简直寂静得可怕……然而他还是继续往上走。他自己那橐橐的脚步声使他心惊肉跳,毛骨悚然。上帝啊,简直黑森森的!那个小市民准是躲在这里的哪个角落里。啊!有一套房间的门对着楼梯大敞着,他犹豫了一下,便走了进去。过道里黑漆漆、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已搬运一空;他悄无声息、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满屋子都是银晃晃的月光;这里所有的东西一仍其旧:几把椅子,一面镜子,一张黄色的沙发和几幅镶在画框里的绘画。一轮圆溜溜的大月亮把红铜色的光辉从窗户径直照射进来。“难怪这么寂静,原来是月亮的缘故。”拉斯科尔尼科夫心想,“他现在准是在打哑谜让我去猜。”他站在那里等待着,久久地等待着,月色越是静谧,他的心就越是跳得厉害,甚至跳得发痛。四周依旧是万籁俱寂。突然干啦啦的折裂声转瞬即逝地响了一下,仿佛有人折断了一根松明,接着一切又归于寂静。一只睡醒的苍蝇展翅疾飞,猛地撞在玻璃上,嗡嗡嗡嗡地叫苦不迭。就在这时,他发现,在一个小柜和窗户之间的角落里,墙上似乎挂着一件女大衣。“这里为什么挂着大衣?”他想,“要知道以前可是没有大衣的……”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这才领悟到,大衣后面似乎藏着一个人。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撩开大衣,看到那里放着一张椅子,而一个老太婆就坐在这张放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她佝偻着身子,低垂着脑袋,因此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的脸,不过,这肯定是她。他在她身旁站了一会儿:“她害怕了!”他思忖着,悄悄地从绳套中抽出斧头来,朝她的脑心猛劈下去,一下,两下。然而,奇怪啊:连劈两下,她居然纹丝不动,仿佛是块木头。他大惊失色,弯腰凑近跟前,想把她看个清楚;可她也把头垂得更低了。于是他干脆全身趴在地板上,从下往上看她的脸,这一看直吓得他魂飞魄散:老太婆竟坐在那里窃笑——轻轻地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大笑,并且极力克制着,以免让他听到。他突然觉得,卧室的门稍稍打开了一条小缝隙,里面也似乎有人在哧哧暗笑,窃窃私语。他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竭尽全力猛劈老太婆的脑袋,但是每劈一斧头,卧室里的笑声和私语声就变得越是响亮,越发清晰,而老太婆更是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他拔腿就跑,但整个过道里的人早已多得挨肩擦背,楼梯上的一扇扇房门全都大敞着,平台上、楼梯上和楼梯下面——人山人海,磕头碰脑,大家全都望着他——可又都躲躲闪闪,屏息静气地翘首等待!……他的心缩得紧紧的,两条腿也一动不能动,仿佛生了根似的……他试图大喊一声——于是就醒过来了。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然而奇怪的是,梦境似乎还在继续:他的房门洞开着,门口站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正全神贯注地端详着他。
拉斯科尔尼科夫尚未来得及完全睁开眼睛,就又立刻把它们闭上了。他仰面躺着,一动也不动。“这是不是还在梦中?”他思量着,又让人难以觉察地微微抬起睫毛,张了一眼:陌生人依旧站在原地,继续细细地端详着他。突然他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轻轻轻轻地把门关上,走到桌子跟前,等了一分钟光景——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然后蹑手蹑脚地、悄无声息地坐到沙发旁的一把椅子上,他把礼帽放在身边的地板上,双手撑着手杖,又把下巴搁在双手上。显而易见,他拉开了长久等待的架势。透过眨动不已的睫毛所能看清的是,这人已经不太年轻,身强体壮,蓄着一部密稠稠的浅色大胡子,浅得近乎白色……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天色还明亮,但已暮霭纷飞了。房间里静幽幽的,就是楼梯上也听不到一点声响,只有一只大苍蝇飞舞着一头撞上了窗玻璃,嗡嗡地叫着,不停地扑打着。最后,拉斯科尔尼科夫实在难以忍受了:他陡然一骨碌抬起身子,坐在沙发上。
“喂,您说吧,您有何贵干?”
“我就知道您没睡着,只不过是在装睡。”陌生人怪里怪气地答道,他泰然自若地大笑起来,“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