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老师曾在《摆脱童稚状态》一文中指出,“现在美国和欧洲把成人和儿童的知识环境分开,有些书、有些电影儿童不能看。这种做法的背后的逻辑是承认成人有自我控制的能力,无须法庭、教会来决定哪些他能够知道,哪些他不能知道。这不仅是因为成人接触这些知识是无害的,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些知识里有他需要知道的成分,还因为这是对成年人人格的尊重。”这篇文章从美国对出版物中性内容的审查出发,以小见大,最终论述到中国人面对的知识环境的童稚状态。王小波提出了对成年人人格的尊重,而我认为文艺作品同样要尊重少年儿童的人格以及智力。摆脱童稚状态要从少年儿童接触文艺作品开始,而文艺作品的创作者要主动拒绝童稚状态。
“现在的小孩什么都知道”,这或许是许多家长常有的感慨。现代科技发展,电脑与智能手机普及,信息获取变得格外容易,当下少年儿童所接触到的世界远比过去广阔。因此,相应的文艺创作面临很大的挑战。一方面是要与游戏、动漫现代社会的产物相竞争,一款优秀的游戏或动漫作品背后往往有着出色的文本,而许多作品因为不能适应时代与青少年的喜好渐渐淡出了视野,只能通过考试要求来维持被阅读的可能;另一方面,当下的儿童文学创作仍处在一种停滞不前的童稚状态。导致这一原因的除了王小波老师已论述过的内容外,便是创作者本身的不如。尚未摆脱童稚状态的作者创作不出具有深度又能为少年儿童喜闻乐见的作品。创作者首先要做的便是拒绝自身的童稚状态。少年儿童或许不够清楚哪些他能够知道或不能知道,但成年人要有清醒的认识,并将无害的、需要知道的成分及时传递给他们,这才是对少年儿童智力与人格的尊重。
以文学为例。文学创作的主题是多元的,一些永恒的主题在千年文学历程中不断被叙述与重写。这些主题大多是所有人在一生中都要面对的,很有必要在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展开讨论。文学创作始终绕不开的便是对生与死的讨论,它通向生命、存在与选择的意义。在当今社会中,全球都面临自杀年轻化的问题,青少年的犯罪率也没有明显下降。进行“生命教育”是极有必要的,而谈论生命便必然要讨论死亡。懂得了死才懂得了生,正是因为人会死亡,生命才有意义,人才有敬畏生命,尊重自己与他人的生命。
在世界范围内的儿童向文艺作品中,以生命和死亡为主题或重要表现对象的作品并不少见。英国作家希尔的《天蓝色的彼岸》被认为是以死亡为主题的儿童文学佳作,第一人称叙事的小说在开始之前,主人公就因车祸身亡,小说是死后的他重回人间寻找亲人朋友的故事,深切感人。再如《寻梦环游记》,这部优秀的电影作品通过墨西哥的亡灵节刻画出了温情而绚丽的死亡世界。包括中国在内的少年儿童在阅读或观影之后感受到的并不是死亡的冷气,而是生命的温暖与活力。因此,在面向少年儿童的作品中讨论生死是可行的。并不是因为他们稚嫩,所以要遮掩、回避,而恰恰是因为他们稚嫩而单纯,作为成年人的创作者才要心平气和地通过优秀的作品与他们一步步探讨每个人必将经历的事情。
在《猎人与轻骑兵》中,死亡是现实与冰冷的。我试图展现生活的本来面目——“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甚至没有“天蓝色的彼岸”或者“亡灵节”。弟弟去世了三年,主人公柯佩韦有时会发着呆,想象和弟弟对话。在生日那天,他为球队打进一球,想把进球献给弟弟,但面对空洞的天空,他没有听到任何回声,进球还因为队友的犯规被取消了。我对死亡的严肃残酷没有任何粉饰与回避,柯佩韦在弟弟去世后的三年内连一个遇见弟弟的梦都不曾有过。
但冰冷的死亡外仍有着浓烈的温情,这种温情来源于人间,来源于常青的生命之树。童年的创伤让柯佩韦寸步难行,好在他入学第一天就遇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米乐,一个聪明、可爱、温柔而有些调皮的男孩,但内心深处却有些孤独自卑。他们俩成了上下铺,也是球场上最好的搭档。在相处的过程中,他们体会到了生命的意义,柯佩韦的创伤渐渐被治愈,而米乐也慢慢摆脱了内心的孤独。思考生与死之后,孩子们感悟到的是积极向上的坚强。不只是他们,球队里的其他同学也在摸索着生命的意义。主力前锋穆铮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在小学时因为癌症几乎失去了生命。勇敢战胜病魔的他回归球场后表现极其出色,却突然被查出了复发的病症。治疗的痛苦与家庭条件的问题使他一度有了想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也正是在柯佩韦和他就生命与死亡的问题长谈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一分钟的黑暗不会让我们失明”(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对于生的渴望远远胜过一切。“妈妈怎么办?我才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呢。”在认识到自己生命意义的那一刻,孩子们摆脱了童稚状态。而在书写和阅读这些片段的时刻,作者和读者也都在有意识地拒绝童稚状态。生命与死亡不是无法触碰的禁区,在真正看到它们以后,人会更加向外与热爱生活。
“而当我们从通道里走出来时,我们将会望见他的身影在六个月后再度出现在了体育场边。身上还披着厚得踏实的衣服,手稳稳地搭在栏杆上,仿佛登上城堡的国王全副武装地瞭望硝烟弥漫的战场。久病初愈后的身躯宛如崖壁上的古老浮雕,大海吹动航船笔直的桅杆与饱满的帆,浑浊的海水冒着白泡被坚定不移的船体冲破,碎裂在礁石上,夹杂着海对岸的花朵在夏日盛放后无畏的气息。他的脸被接近炎热的太阳照回了往日的精神,仿佛告诉我们,死亡在生命面前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假设。”
“我想过很多次,自己为什么要重新回到球场上。是非常喜欢足球吗?是想继承弟弟的梦想吗?都不是。我回来不是为了任何人,甚至不是为了自己。没怎么仔细思考,几乎无缘无故。但是,我好像明白了,是我内心深处有什么在驱使着我,告诉我要动起来,要回到生活中来。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它是一种声音,一种冲动,像跳动不息的心脏,或许就是我的生命本身。决定回到球场的那一刻,我应该就做好了要面对过去的准备,尽管还会害怕,还会逃避,但到底还是明白不能再沉浸在黑暗里了。我要承担过去发生的一切,生命再怎么痛苦,它本身还是美好的。我爱着我的生命,也爱每一个人的生命。足球是我表达这份情感的方式,是小时候亲人与伙伴们教会我的方式。”
“有阳光才有阴影,有出生才有死亡。勇敢因为怯懦才显得可贵,动摇之后选择的坚持将不可改变。我的第一个朋友,相伴的这两年,我从他身上体会到了这些。‘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心中的一切又重新苏醒,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以及许多不曾有过的触动。我开始将异乡当作了故乡,他乡人纷纷成为了亲密无间的朋友。漂泊流浪后方察觉到家的可贵,孤独、自卑与自私的缠绕退去后才会那么渴望爱与团结。我属于这里,属于这座城市,属于这片绿茵场,属于这群可爱的人。”
上面的三段是小说节选。第一段是穆铮再次战胜病魔,时隔半年后回到球场边的景象。后两段分别是柯佩韦和米乐在小说行将结束时的感悟。驱散死亡带来的虚无的是少年自身所具备的蓬勃生命力,对生命和光明自然而然的向往。孩子们摆脱了童稚,却没有失去他们的单纯与活泼。而通过这样的方式与小读者讨论生与死的命题或许是可行的。使这部作品可以被更高年龄阶段的人阅读,而不仅仅是一本“童书”,这是创作者的追求。或许最好的“儿童文学”或是“儿童向”作品,就是能够为全年龄段的人接受的。它既要尊重当下孩子们广阔的视野与出色的理解能力,又要能亲近他们的生活,为他们所喜爱,并满足对生命之深度与广度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