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久旷大仪:汉代儒学政制研究
- 李若晖
- 2640字
- 2021-03-27 02:28:57
第六节 尊·贤·亲
秦始皇一统六国之后,令臣下议尊号:
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270
秦始皇之所以称帝,是因为他自认有大功,群臣议帝号的上奏也强调了这一点。在此,始皇因功而称帝,正对应于以军功获高爵之尊。他之所以能一统六国,因为他是秦王,才能“兴兵诛暴乱”。相应地,秦王秉持国政,官吏群贤实为其僚佐,亦即秦王理应为国中最贤者。之所以能成为秦王,乃是基于其血缘,即“赖宗庙之灵”,这无疑对应于亲。
于是,与立下功劳建构权力相对应的尊、与运用权力之能力相对应的贤,以及延续权力的血缘之亲,共同构成了秦始皇称帝的正当性。但是很不幸,这三者却并未为皇帝所独占,而必然为臣下所分有。
都说秦始皇一统天下,可是他却从未亲临战场,没有一城一地是秦王本人打下来的——尽人皆知那是军功集团的辉煌业绩271——亦即军功集团,尤其高爵者分有了皇帝的功。
倘若我们不仅仅着眼于新君嗣位如何对待先王旧臣272,而是从君主与官僚体系的关系来看,官吏虽然不对皇权构成直接威胁,但是皇权统治天下,必须要依靠官僚系统,这就必须把相当的权力赋予官僚体系,所以官僚体系事实上是分有了皇帝的权力。西嶋定生指出:“秦汉帝国基本的支配关系,是皇帝与人民的直接支配、被支配关系。在这里,作为理念的,是只有皇帝是支配者,所有人都应由皇帝进行直接的或者是个别的人身支配;在皇帝权力之外再蓄私权被看作是对国家秩序的阻碍。认为皇帝权力并不靠地方权力之媒介,但是却应贯通于族和家而及于每个人身之上。从而,在这个支配结构中,连看来像是直接与人民相接触、是事实上掌有权力之人的官僚,也是分掌着皇帝的权力,他们对皇帝总得称臣,没有皇帝的权力也就没有他们的权力了。像这样,站在这个一元化统治结构的峰顶的皇帝,因而就是无上的掌权者;如果我们注意到这一点,则所谓专制君主一词,就是与此相当的。”273西嶋先生本着眼于皇帝对于权力的垄断,却无意间透露出官僚对于皇权的分有。余英时发现中国历史上君权虽无形式化、制度化的限制,但仍有一些无形的、精神上的限制。首先是“天”“理”之类更高的力量,其次是君权本身逐渐凝成一个独特的传统,因而对后世的君主多少有些拘束力。君权的行使在事实上所遭到最大的阻力则来自传统的官僚制度。官僚制度是治理帝国所必不可少的一套行政机器,没有这套机器君权本身即无法发挥。官僚制度最初虽然也是在君主授权之下建立起来的,但它既产生之后,本身即成一客观的存在,有它自己的发展和运行的轨道,不再完全随君主的主观愿望而转移了。前两种的力量都相当微弱,只有最后一种限制比较真实。274后世事例当有益于我们理解绝对君权对于官僚分有权力的紧张。《汉书》卷八十二《史丹传》,元帝欲废太子,史丹涕泣极谏,曰:“审若此,公卿以下必以死争,不奉诏。臣愿先赐死,以示群臣。”元帝乃止。275随着宋明皇权专制日益收紧,士大夫便提出“共治论”以分君权,冀舒缓其专制。《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二一熙宁四年三月戊子条,宰相文彦博拒绝神宗变法,神宗以为:“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文彦博竟回答:“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神宗与王安石坚持,文彦博又道:“务要人推行尔。”276皇帝权力再大,也只能发号施令,具体执行必须依靠行政体系。如果全体官僚对君命“不悦”,那么执行的效力可想而知,这无疑对皇帝的权威构成直接挑战。然而无论皇权怎样膨胀,无论皇帝如何暴虐,又能奈全体官僚何?《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二四绍兴八年十二月己卯条,时高宗与金议和,甚至不惜“屈膝称臣”,吏部侍郎晏敦复等八人同班入对,上奏乃有“伏见今日屈己之事,陛下以为可,士大夫不以为可,民庶不以为可,军士不以为可,如是而求成,臣等窃惑之”277。明世大儒则明确提出分权论。刘宗周《面恩陈谢预矢责难之义以致君尧舜疏》:“夫天下可以一人理乎?恃一人之聪明,而使臣下不得关其忠,则陛下之耳目有时而壅矣;凭一己之英断,而使诸大夫国人不得献其可,则陛下之意见有时而左矣。”278不将君王视为神明,而只是一个人。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守令》:“所谓天子者,执天下之大权者也。其执大权奈何?以天下之权,寄之天下之人,而权乃归之天子。自公卿大夫至于百里之宰,一命之官,莫不分天子之权以各治其事,而天子之权乃益尊。后世有不善治者出焉,尽天下一切之权,而收之在上,而万几之广,固非一人之所能操也。”279顾氏在此重新复活了先秦儒学的立君为民之论。黄宗羲则更进一步,《明夷待访录·原臣》:“缘夫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故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280《置相》:“原夫作君之意,所以治天下也。天下不能一人而治,则设官以治之。是官者,分身之君也。”281此则认为臣之出仕,乃是为天下而非为君,故应从道不从君。
至于血缘,那只是有资格成为秦王的一张门票。谁都知道当年公子子楚为了继承王位花了多少心思。无论何时,这宝座王冠都不乏骨肉至亲惦念着。
如果说秦始皇毕竟亲自统筹指挥了统一战争的大局,总算还镇得住场子,乳臭未干的胡亥坐在龙椅上就不那么安稳了。论功,统一战争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当时尚功精神已深入人心,即便是君主,也不能仅凭血缘得位。项羽即颇为鄙视楚怀王:“怀王者,吾家所立耳,非有功伐,何以得专主约。本定天下,诸将与籍也。”282陈胜起义,乃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为号召,283其称王之过程,则是“号令召三老豪杰与皆来会计事。三老豪杰皆曰:‘将军身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功宜为王。’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284。由此,君权的正当性便沦落为赤裸裸的暴力。韩非还为此提出了一个“历史道德退化论”:“事异则备变。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285这也正是赵高所谓“今时不师文而决于武力”286。于是天下草莽英雄,尽欲一试。“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287“高祖常徭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288五代安重荣放言“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289 正是此意。论贤,且不说扶苏,即便李斯、蒙恬等文臣武将,都比胡亥能干。论亲,《史记》卷八十七《李斯列传》,始皇东巡时,“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裴骃《集解》:“辩士隐姓名遗秦将章邯书曰:‘李斯为秦王死,废十七兄而立今王也。’然则二世是秦始皇第十八子。”290是则赵高所言“诸公子尽帝兄”291,允非虚言。